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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受傷的文明

V.S.奈保爾:印度三部曲2:受傷的文明 作者:V.S.奈保爾 著,宋念申 譯


第一部 受傷的文明

第一章 舊有平衡

1

有時的舊印度,那個許多印度人喜歡談論的古老而永恒的印度,似乎就這樣延續(xù)著。上次大戰(zhàn)時,一些正在接受化學戰(zhàn)訓練的英國士兵在這個國家偏遠的南部一座印度教千年古剎附近駐扎。寺廟里飼養(yǎng)著一條鱷魚,士兵們出于可理解的原因射殺了它。他們還以某種形式(也許僅僅是他們的出現(xiàn)本身)褻瀆了寺廟。士兵們很快就走了,英國人也紛紛離開了印度?,F(xiàn)在距離那次褻瀆事件已有三十多年,在另一次緊急狀態(tài)時期,寺廟得到了翻修,一座新的神像被安置其中。

在被賦予生命和注入法力之前,這樣的雕像不過是雕刻師院子里的擺設,它們的價值取決于大小、材質(zhì)以及工匠的手藝。印度教偶像來自古老的世界,他們體現(xiàn)著深奧,有時是莊嚴的概念,而且必須以特定的規(guī)范被塑造。印度教的偶像形象在今天不可能得到發(fā)展,盡管受到印度電影和電影海報的影響,最近的一些形象沒有古代原始形象那么概念化,有種世俗的、玩偶式的美。他們了無生氣、姿態(tài)各異地佇立在雕刻師的展室中。偶爾會有一尊受命而塑的半身像,比如地方警察局的督察之類,他空洞洞的大理石眼睛上可能還會安著一副真的鏡框—這些花崗巖和大理石首先讓人感到置身墓地,或是讓人想起某個備受愛戴的亡者。不過這樣的展室是他們成神之前的過渡居所,每座雕像都等待著被買走、被供奉,這樣他們就有了生命和神性,每個雕像都白璧微瑕,為的是當神性生命降臨時不至于太令人恐懼。

所以在曾遭褻瀆的廟宇里,神像必須被賦予生命,要舉行特別的法事,所用的方法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種。它把我們帶回宗教和人類奇跡剛剛開始的時候。這就是“道”的方法:太初有道。一個十幾個詞的符咒被吟誦并謄抄五千萬次—這就是在這個憲法被凍結(jié)、新聞遭審查的“緊急狀態(tài)”中,五千名志愿者所做的事。這件事完成后,新偶像下面要放上一塊鐫刻過的金牌,以證明神性之生成以及志愿者之虔誠。千年古剎將重生,印度,印度教的印度,是永恒的。征服和褻瀆不過是歷史中的幾個瞬間。

再往南大約二百英里,巨大巖石的高原之上,是一度興盛的印度維查耶納伽爾王國都城遺址。維查耶納伽爾建于十四世紀,一五六五年被一支穆斯林國家的聯(lián)軍占領,并被徹底摧毀。這座城市是當時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之一,城墻周長二十四英里,外國游客記錄了其結(jié)構(gòu)和精彩程度。毀城行動持續(xù)了五個月,也有說法為一年。

今天,外城已經(jīng)全部成為農(nóng)田,偶爾可見一些磚石建筑的殘跡。通加巴德拉河附近則有更為壯觀的遺跡:一些宮殿和馬廄、一個王家浴池、一座廟宇,里面有一組仍能奏樂的石柱、一道破損的渠以及幾根歪斜的花崗巖柱子,那一定曾是跨河的橋墩。河那邊更多:在一條長長的寬敞的道路的一端,濕婆神巨大的牛頭塑像仍然半面臨街。路的另一端是個奇跡——一座神廟出于某種原因在四百年前的毀壞中幸存,仍然完好并香火不絕。

朝圣者們?yōu)榇硕鴣淼竭@里獻上供品,用古老巫術(shù)進行祭祀。維查耶納伽爾的一些遺址已被文物部門宣布為國家紀念遺址,但對于人數(shù)遠勝于旅游者的朝圣者來說,維查耶納伽爾既不是它可怕的歷史,也不是它一片荒涼的現(xiàn)在??芍臍v史已經(jīng)淪落為傳奇故事:一位強大的統(tǒng)治者,一個天降黃金建立的王國,那王國如此富庶,珍珠和紅寶石在市場上像谷子一樣地販賣。

維查耶納伽爾對朝圣者而言就是那座幸存的古廟,周圍的破敗就像是古老魔力的證明,正如對過去輝煌的幻想與對現(xiàn)時破敗的接受相調(diào)和。曾經(jīng)繁華的街道(它不是國家紀念遺址,仍被允許使用)現(xiàn)在是條陋巷。它未經(jīng)鋪設,表面上滿是墨綠色的淤泥和糞便,趿拉著鞋的朝圣者毫不介意地踏過去,走向食品攤和紀念品店,那里收音機開著,喧鬧聲震耳欲聾。廢墟上還有占地而居的饑餓的人們和他們饑餓的牲口,殘破的石墻以泥和碎石修補,不久前還在門廊上的雕像已被移除。生活一天天進行,往日在延續(xù)。經(jīng)過征服與毀滅,過去的事物重現(xiàn)了。

如果說,維查耶納伽爾現(xiàn)在徒有一個名稱,記得這樣一個王國的人那么少(在二百英里之外的班加羅爾,就有很多大學生連聽都沒聽說過它),那不僅是因為它被如此徹底地夷為了廢墟,也因為它貢獻很小,它自身就是過去的再現(xiàn)。王國由一個當?shù)氐挠《冉檀蠊谝蝗杲?,他被穆斯林打敗后被押至德里,改宗伊斯蘭教,然后又作為穆斯林政權(quán)的代表回到南方。在遠離德里的南方,改宗的大公重建獨立國家,并且不合常規(guī)地打破印度教種姓規(guī)定,重新宣稱他皈依印度教,是當?shù)赜《冉躺竦o在塵世的代言人。南方的大印度教王國就以這樣的方式成立了。

這個國家延續(xù)了二百年時間,其間戰(zhàn)火未歇。它從建國之始就以復興已遭破壞的印度教為己任,從文化與藝術(shù)方面來說,它保存并重復著印度教遺產(chǎn),但很難有創(chuàng)新。其銅雕與五百年前的沒什么差別,即使在當時,其建筑與周圍的穆斯林建筑相比也顯得沉重老舊。今天的廢墟坐落于巨大巖石的冷漠風景之中,看上去比實際還要古老,像一處早已被淘汰的文明的遺跡。

維查耶納伽爾所宣揚的印度教已經(jīng)走到盡頭,而且已經(jīng)腐朽,它就像風行的印度教那樣,輕易地走向了野蠻主義。維查耶納伽爾有奴隸市場,有廟妓。它鼓勵殉夫自焚的所謂圣行—寡婦在丈夫的火葬柴堆上自焚以達圣潔、確保夫家的榮耀并洗清這個家庭三世的罪孽。維查耶納伽爾還以活人獻祭。一次,在建造大水庫時遇到了一些麻煩,維查耶納伽爾大王克利須納·德瓦·拉雅命令用幾個犯人祭祀。

到了十六世紀,維查耶納伽爾簡直就是一個等待被征服的王國。但它宏大而壯美,需要管理者、藝術(shù)家和手藝人。在二百年的歷史里,它必然激發(fā)過土地上的全部才智并將其聚集于都城。王國被征服、首都被有系統(tǒng)地摧毀時,遭到滅頂之災的就不僅僅是樓堂和廟宇了:生靈涂炭,王國中所有具備才智、力量和見識的人都被滅族。征服者制造出一片荒漠,這幾乎可說是求敗于人:在接下來的二百年中,亡國之地被反復蹂躪。

今天,這里仍然顯示著印度教的維查耶納伽爾在一五六五年被損毀的結(jié)局。這個地區(qū)的“落后”眾所周知,看起來這里似乎不存在歷史,很難把它和過去的輝煌甚至大戰(zhàn)相聯(lián)系,在廢墟不遠處形成的霍斯派特城骯臟破敗,用于農(nóng)耕的田野難有價值。

自獨立以來,政府向這個地區(qū)投入了不少經(jīng)費。通加巴德拉河上建起了一道堤壩,還有一項合并了古王國時期灌溉渠的大型灌溉工程(仍然叫作維查耶納伽爾渠)。一個維查耶納伽爾鋼廠正在籌建中,一所大學已經(jīng)開始建設,用以訓練本地人在鋼廠及隨之而來的附屬工廠任職。重點是對本地人的訓練。因為目前這塊曾聚集了出色建設者的土地上人力資源匱乏。本地區(qū)屬于印度聯(lián)邦中一個鼓勵外來移民的邦,這里需要技術(shù)人員和工匠——需要會簡單技術(shù)的人,甚至需要飯店服務員。余下的只是那些不能理解“變化”觀念的農(nóng)民。就像生氣勃勃的維查耶納伽爾廟外那些在廢墟上占地而居的人,他們在破敗的石墻間穿進穿出,像色彩斑斕的昆蟲,在這個下雨的午后吵吵嚷嚷、無事生非。

此次到維查耶納伽爾,站在寬闊的廟前大道上(它看起來已不像十三年前我初次造訪時那么令人敬畏,當年那種對神話般的歷史的直率言談也消失了),我開始思考那上千年的侵略與征服注定要給印度帶來的智力枯竭。發(fā)生在維查耶納伽爾的事,不同程度地發(fā)生在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在北方,廢墟壓著廢墟:穆斯林廢墟下是印度教廢墟,穆斯林廢墟上還有穆斯林廢墟。史書歷數(shù)著戰(zhàn)爭、征伐和劫掠,卻沒有關(guān)注智識的枯竭,更沒有留意這個國家的智識生活是怎樣的—這個國家對人類文明的貢獻還是在遙遠的過去完成的。印度人說,印度從征服者那里吸取經(jīng)驗,而且比征服者存在得更久。但在維查耶納伽爾,在朝圣者中間,我想知道,是否這一千年來在智識方面,印度不總會在征服者面前退縮,是否在明顯的復興時期,印度不只是令自己重新變老,在智識上愈發(fā)狹隘且永遠脆弱。

英國統(tǒng)治時代的這段悲慘的臣服時期,同時也是印度智慧再創(chuàng)輝煌的時期,印度的民族主義宣揚印度的歷史,宗教與政治上的覺醒相互滲透與影響。但獨立后的印度,其五年計劃、工業(yè)化與民主實踐都讓這個國家產(chǎn)生了變化。在民族為之驕傲的“老”與允諾帶來的“新”之間總存在著矛盾,這種矛盾最終令文明產(chǎn)生了斷裂。

這次印度動蕩的起因不在于外國的侵略與征服,而產(chǎn)生于國家內(nèi)部。印度不能再以舊有方式應對,不能再退化到古代。她所借鑒的機制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借鑒機制的作用;但古代印度無法提供替代新聞、國會以及法院的東西。印度的危機不只是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更大的危機在于一個受傷的古老文明最終承認了它的缺陷,卻又沒有前進的智識途徑。

2

“印度會繼續(xù)?!庇《茸骷壹{拉揚一九六一年在倫敦對我說,那時我還沒去過印度。

小說作為一種社會研究的形式,并不屬于印度的傳統(tǒng),它伴隨英國人來到印度,十九世紀末首先在孟加拉確立,然后傳播開來。但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英國統(tǒng)治末期,才第一次有嚴肅作家在倫敦出版以英語寫成的作品。納拉揚屬于最早的一批,也是最好的之一。他從沒成為“政治”作家,甚至在風起云涌的三十年代也一樣,他也不像獨立后的許多作家那樣,認為小說和所有的文字作品都是用來為自己樹碑立傳和向世人夸耀的。

納拉揚關(guān)注的始終是一個印度南方小鎮(zhèn)上的人,他一本接一本記述著那里的生活。他在印度獨立十四年后的一九六一年說,不管尼赫魯之后政治如何動蕩,他確信印度會繼續(xù),這很像他在寫于英國統(tǒng)治時期的最早的一批小說里所表達的信念,那時他說,印度正在繼續(xù)。在早期小說中,英國征服者如同生活中既定的現(xiàn)實,英國人走遠了,他們的存在卻依然隱藏在他們的體制中:銀行、教會學校。作家深切思考著那些在底層繼續(xù)的卑微生命:小人物,小伎倆,夸夸其談,意義有限——一個如此受束縛的生命,卻顯示著完整和無損。這種渺小從未引發(fā)過思考,盡管印度本身常讓人覺得廣袤。

在一九七四年出版的自傳《我的日子》里,納拉揚為他的小說填充了背景。這本書盡管內(nèi)容上比起系列小說有所擴充,但仍可被認為是其中一篇。它并沒有在政治上進行探討或給出結(jié)論。南方城市馬德拉斯是英國在印度最早的基地之一,這個據(jù)點由東印度公司在一六四○年向維查耶納伽爾王國最后的遺民承租,納拉揚在那里度過了他大部分的童年時光。馬德拉斯所在的這個地區(qū)長期太平,與北方相比更加印度教化,伊斯蘭化程度不高,有著七十五年的長期和平。納拉揚說,從克萊夫時代起,那里就不知道戰(zhàn)爭為何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巡游的德國戰(zhàn)艦艾姆登號在某夜現(xiàn)身海港,打開探照燈,開始炮轟城市,居民“對漫天星斗的天空突然雷電大作的現(xiàn)象感到驚奇”。一些人逃到內(nèi)陸。納拉揚說這一潰逃“跟早些時候的一次遷移行動步調(diào)一致,那次海上突卷暴風,有預言說世界將在本日毀滅”。

納拉揚童年的世界是一個自得其樂的世界,它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預言和魔法的世界,遠離重大時事,遠離它能看到的政治可能性。但政治不請自來,而且以唯一可能的方式偷偷地同儀式與宗教相伴而來。在學校時納拉揚加入了童子軍。馬德拉斯的童子軍運動由安妮·貝贊特執(zhí)掌,她是個神智學者,對印度文明有著比多數(shù)同時代的印度人更高的理想;為了迂回地顛覆巴登-鮑威爾爵士的帝國企圖,貝贊特童子軍以《天佑吾王》的曲調(diào)唱道:“主佑我祖國,主佑我貴土,主佑我印度。”

一九一九年的一天,納拉揚參加了一個從伊濕伐羅古廟出發(fā)的宗教游行。隊伍唱著“愛國歌曲”,高喊口號,然后返回古廟,有人在那里分發(fā)甜點。這項喜慶而虔誠的活動是馬德拉斯的第一次民族主義騷動。納拉揚沒有提及的是,那其實是甘地領導的全印度抗議活動的一部分,甘地那年四十九歲,從南非回國三年,在印度還不太知名。納拉揚很高興能參加這次游行,但他的一個年輕而時髦的叔叔(印度最早的業(yè)余攝影家之一)卻并不那么想。納拉揚說,這位叔叔“反對政治,不希望我誤入歧途。他把所有的統(tǒng)治者、政府和行政機關(guān)全罵作魔鬼,認為尋求統(tǒng)治者的更迭是毫無邏輯的”。

好吧,這就是我們的起點,所有四十歲以上、曾居住在殖民地的人,學會與臣服觀念共生的臣民。我們生活在自己無關(guān)緊要的世界中,我們甚至可以假裝這個世界是完整的,因為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它曾經(jīng)被打碎。動蕩、不安和發(fā)展都在別處;我們這些戰(zhàn)敗的、遠離時事的人生活在和平之中。我們在生活中成了被參觀和游覽的對象,一如在文學中。潰敗而臣服,這使不同的地方變得相似。納拉揚的印度及其殖民地體制很像我童年時的特立尼達。他對于這個體制的婉轉(zhuǎn)看法也和我的一樣。從他小說所表現(xiàn)的印度人的生活中,我發(fā)現(xiàn)了來自世界另一端的那個印度人社群生活的回聲。

但納拉揚的小說沒有讓我意識到印度的苦痛。作為作家,他獲得了太大的成功。他的喜劇需要被置于嚴格的、規(guī)矩分明的社會場景中,他刻畫直接、筆調(diào)輕松,盡管用英語來講述印度風情,卻很成功地將異域風情寫得平易近人。我知道他虛構(gòu)的小鎮(zhèn)是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是人為的、簡化的現(xiàn)實。不過真的現(xiàn)實是殘酷而迫近的。書里的印度似乎觸手可及,現(xiàn)實的印度則始終隱而未現(xiàn)。要深入納拉揚的世界,要獲得他從印度的缺陷與渺小中所發(fā)現(xiàn)的秩序與連貫,要了解他的諷刺性認同并品味他的喜劇,就得無視過多的可見事實,去除過多的自我——我的歷史感,甚至是最簡單的人類可能性的概念。我并沒有失去對納拉揚的敬意,但我覺得他的喜劇和諷刺并不像它們所表現(xiàn)的那樣,是印度對世界回應的一部分,我對這樣的回應已不能認同。于是我漸漸清楚了一件事,特別是在這次游歷中慢慢重溫著納拉揚一九四九年的小說《桑帕斯先生》的時候。那就是,由于書中所有的人格怪異的歡樂,納拉揚的小說不再成為我一度以為的純粹的社會性喜劇,而更接近宗教書籍,還常常是宗教寓言,而且印度教色彩濃烈。

斯里尼瓦斯是《桑帕斯先生》的主人公,他是個喜歡沉思的閑人。他做過很多工作—農(nóng)業(yè)、銀行、教育、法律,即印度獨立前的那些工作,時間是一九三八年—最后全都辭了職。他待在家宅中(印度大家庭的宅子)自己的屋子里,擔憂時光流逝。斯里尼瓦斯當律師的哥哥照料著宅子,這意味著他照料著斯里尼瓦斯和他的妻兒。斯里尼瓦斯有家,這一事實與他的年齡一樣令人吃驚,他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了。

一天,斯里尼瓦斯正在屋里讀《奧義書》,他哥哥走進來說:“你這輩子究竟想做什么?”斯里尼瓦斯回答:“你沒看到嗎?人生有十項奧義,我要完成它們,現(xiàn)在是第三項?!钡估锬嵬咚惯€是接受了暗示,他決定去馬古迪鎮(zhèn)創(chuàng)辦一份周報。他在馬古迪擁擠的街巷里租到一間陋室,洗澡只能用公共水龍頭,又找了一個閣樓當報社的辦公室。

斯里尼瓦斯現(xiàn)在入世了,他有了新的責任和新的人際關(guān)系:房東、印刷商、妻子。(“他自己都奇怪,在這些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幾乎沒注意過她?!保┑撬絹碓角逦匾庾R到無為之美。“當他對市政或社會的缺點大加撻伐之時,一個聲音一直在問:‘生命、世界和所有這一切都在走向消逝,為什么要煩惱呢?完美與不完美都是一樣的。為什么要真的煩憂呢?’”

他的這些沉思看似無聊,而且有種半喜劇性的效果;卻把他推向了更深層的清靜無為的境界。一天,他在小屋里聽到街上一個女人賣菜的吆喝聲,他先是好奇于她和她的主顧,然后則好奇于每天相遇或沖突的“人的巨大力量”,斯里尼瓦斯感應到“生命全景之浩瀚與廣袤”的啟示,于是頭暈目眩。他想,神就是在這“全景”中被感知的。后來,他還在這樣的全景中達到了一種美妙的平衡?!叭绻粋€人能夠?qū)θ诵杂幸环N全面的理解,那么他也能正確地理解世界:事物沒有特別的對與錯,它們只是在平衡著自身?!币呀?jīng)沒必要干涉、沒必要去做任何事了。有一天和妻子拌嘴之后,斯里尼瓦斯更是輕易地充分理解了甘地的非暴力主義。“所有形式的非暴力,無論大與小、個人與國家,都注定會在個人和社會兩方面產(chǎn)生一種沒有焦躁和紛擾的安寧。”

但這樣的“非暴力”或“無為”要依靠社會的存續(xù),依靠其他人的“為”。斯里尼瓦斯的印刷商關(guān)了門,斯里尼瓦斯的報紙也就不得不???。他通過印刷商(他就是納拉揚小說標題中的桑帕斯先生)介紹,又成了劇本作者,參與了印度宗教電影的拍攝。斯里尼瓦斯從沒像今天這樣深入這個世界之中,他發(fā)現(xiàn)它喧囂腐敗。純正的思想被弄得一團糟,性與鬧劇、歌舞與南美音樂嫁接在印度教神祇的故事之上。印刷商現(xiàn)在成了制片人,他愛上了女主角。另一個藝術(shù)家也愛上了她。印刷商贏了,藝術(shù)家則發(fā)了瘋。一切都混亂不堪,電影根本沒拍成。

斯里尼瓦斯最后抽身而退。他找了另一個印刷商,又辦起了報紙,而報紙已不是最初的那種玩笑。斯里尼瓦斯已經(jīng)回歸自身,回歸了他沉思性的生活。有了這層保護(以及他哥哥資助他的盧比。總是盧比:盧比總是必需的),斯里尼瓦斯就將“成年”看成一種無聊的狀態(tài),沒有純真,沒有純粹的快樂,只有“商業(yè)價值”肯定著無聊的重要性。

還有那個因為愛、因為他與這個無聊世界的聯(lián)系而發(fā)瘋的藝術(shù)家。他得接受治療,有個當?shù)氐奈讕熤缿撛趺崔k。人們把他找來,古老的祭祀儀式開始了,并將在對藝術(shù)家儀式性的鞭打中結(jié)束。斯里尼瓦斯想,這些部落成員可能都在公元前十二世紀出現(xiàn)過。但壓抑的心情沒有持續(xù)多久。想到最初的歷史,他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印度幾千年歷史的幻象,以及在他們立足的這塊土地上發(fā)生過的一切事情。

在這片原本是森林的地方,他看到印度教史詩《羅摩衍那》中記載的一個故事正在上演,那本書部分反映了雅利安人在印度開拓定居的情況(大約公元前一○○○年);后來他看到佛陀安慰一位失去孩子的婦女時說:“請從沒有亡靈的家中帶一把芥菜籽來給我。”還有哲學家商羯羅查爾雅?,他宣講吠檀多?至印度各地,一次看到一只正產(chǎn)卵的青蛙在其天敵—眼鏡蛇的庇蔭中躲避日頭,便建了一座寺廟。然后歐洲的傳教士來了,同行的還有商人和士兵,以及街那頭英國銀行的經(jīng)理席林先生。

“朝代興衰,宮殿和樓廈時現(xiàn)時隱。整個國家在侵略者的火與劍之下垮塌,在沙拉育河泛濫時被洗凈。但它總能夠重生和成長?!迸c此相比,一個人發(fā)瘋又算什么?“發(fā)瘋一半都因為自己的行為,因為他缺乏自知,因為他背叛了曾給自己一片馳騁疆場的藝術(shù)家本性。他遲早會擺脫瘋癲,展現(xiàn)自己真實的本性——盡管不能在一世,而至少是在幾世之中……瘋癲或健康、痛苦或幸福看起來都一樣……在‘永恒’的沖刷之下,沒有什么是了不得的?!?/p>

所以藝術(shù)家在遭鞭打時,斯里尼瓦斯沒有介入;后來當巫師要求把藝術(shù)家抬到一座偏遠的寺廟、在門廊外放上一個星期時,斯里尼瓦斯覺得,藝術(shù)家在這期間是否得到照顧無關(guān)緊要,甚至是死是活都無所謂?!熬退惘偘d過去了,”斯里尼瓦斯在他的精神喜悅中說,“只有存在肯定著其自身。”

粗讀歷史,然后情感上認定印度的永恒和生生不息,隨之而來的并不是對未來被打敗、被毀滅的恐懼,而是一種漠然處之的態(tài)度。印度總會眷顧自身,個人不必承擔任何責任。在這種廣義的漠然中還有對朋友命運的漠然。斯里尼瓦斯得出結(jié)論,把自己看作藝術(shù)家的保護者才是發(fā)瘋。

從甘地首次號召文明的不服從到小說所記述的事件,只過去了二十年。但斯里尼瓦斯覺得,甘地的非暴力已經(jīng)蛻化,恰好與甘地的意圖相反。對斯里尼瓦斯來說,非暴力不是一種行動的形式,不是一種社會意識的興奮劑。它只是達成穩(wěn)固與不受攪擾之安寧的手段;它是無為,是不介入,是社會中立。它融合了自我實現(xiàn)、身份真理的理想。這些聽上去時髦并讓斯里尼瓦斯在面對藝術(shù)家的困境時感到安心的詞匯,暗含著對“業(yè)”?的接受?!皹I(yè)”,印度教迷人之處、安寧之本,告訴我們要在此世為上幾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所以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公正平衡的,我們應該把眼前的苦難當作宗教的戲劇效果而細加品味,它提醒我們對自己、對來世的責任。

斯里尼瓦斯的清靜無為混合了“業(yè)”、非暴力以及歷史是宗教寓言之擴展的歷史觀,它實際上是普遍痛苦中的一種自愛。它是寄生性的,依賴著其他持續(xù)不斷的活動:火車在跑,報刊在印,盧比則從別處送到。它需要世界,但棄絕世界對其他事物的組織。這是對塵世挫折的宗教性回應。

我們總是將自己的理念帶到小說中去,認為小說必然會提供這些理念,我們在具有獨特性或原創(chuàng)性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我們希望發(fā)現(xiàn)的東西,并且拒絕或無視我們不想發(fā)現(xiàn)的東西。我感到吃驚。自己二十年前尚未到過印度,僅僅把特立尼達印度人社群的概念和閱讀其他文學作品的經(jīng)驗帶到了《桑帕斯先生》中去,我曾無視或誤讀了那么多東西,當時我只看到一個小鎮(zhèn)生活的喜劇、一本流浪漢小說,并在書中神秘的敘事中悠游。

今天,在這個如“緊急狀態(tài)”一樣延綿不絕的雨季里,我在落著雨的午后斷斷續(xù)續(xù)地重讀《桑帕斯先生》。我在孟買讀,俯瞰著波濤洶涌的大海,以及英國人于一九一一年建造的“印度門”,其凜凜威風讓頭纏白巾的人群顯得渺?。辉诜ξ队謺崦恋男碌吕镒x,目光穿過飯店積水的網(wǎng)球場,望著錫克族出租車司機在滴著水的樹下搭起的營帳;在科塔“環(huán)行大樓”的天臺讀,神游于果園,在芒果樹和香蕉樹間,看到了為拉吉普特的大公們所繪的小型彩飾中奇花異果的原型,大公們的榮耀現(xiàn)已消失,他們的宏偉城堡現(xiàn)已廢棄一空,無可衛(wèi)護,他們的封地現(xiàn)在只是農(nóng)田;在前英軍駐地、南方的班加羅爾讀,掃視閱兵場,它現(xiàn)在已是印軍馬球隊的球場。在政治嚴峻的“緊急狀態(tài)”中讀《桑帕斯先生》,我從中看到了緊張狀態(tài)必將降臨于印度的預兆,它為挫折和退卻(一人一座孤島)而非獨立與行動做了哲學上的準備,現(xiàn)在則分裂成兩面,一面是希望得到保全與心安理得的欲望,一面是毀滅的需要。

摘自《印度快報》:

新德里,9月2日……在此間舉行的第十三屆“國家社會福利顧問委員會”主席及委員就職大會上,甘地夫人強調(diào)個人既是印度之力量所在,也是印度之弱點所在。它給了人民內(nèi)在的力量,但也在個人和社會其他人之間蒙上面紗……甘地夫人說,如果沒有觀念更新的基本態(tài)度,任何社會福利計劃都無法成功……“我們必須生活在這個時代。”甘地夫人說,她同時解釋說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必須全盤清除”所有的過去。她說,我們必須了解歷史,同時也必須走向未來。

責任與歷史這兩個概念本來無關(guān),但在印度它們是相互糾纏的。甘地夫人的講話可以當成《桑帕斯先生》的一篇評注。納拉揚小說表面上的沉思與嬉笑、無目的性和“俄國味”都轉(zhuǎn)而成了其他的東西,幾乎表達了一種隱居哲學體系。這本我當成小說來讀的小說也是一篇寓言,它對印度教的平衡觀念作了一番經(jīng)典闡釋,此觀念在外來文化、外來文學形式、外來語言的沖擊中存活了下來,即使對那些新觀念來說,它也無害且受歡迎。身份成了“業(yè)”的一個方面,自愛被非暴力的理想加固。

3

從字面上理解這個平衡(就像許多學者重點在印度教典籍中探討的那樣)是一回事,而在面對印度現(xiàn)實時深入其中則是另一回事。西歐與美國的嬉皮士們看上去似乎這么做過,但他們實際上并沒做到。出于自負和精神厭倦(一種對知識的厭食狀態(tài)),他們只培養(yǎng)出了道德敗壞。他們的安寧很容易就變成驚惶。當石油價格上漲或國內(nèi)經(jīng)濟動搖,他們打點行裝就逃走了。他們投入的只是淺薄的自戀,他們恰恰崩潰于印度教的起點——對混沌深淵的認知,把悲苦當成人之條件來接受。

出于一種被磨損的人性關(guān)懷而不是嬉皮士或其他“熱愛”印度之人所沉溺的感傷,一種模糊的理解才開始到來。只有在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它才會到來:盡管獨立以來做了那么多事,可永遠不夠,絕望變成了倦怠,行動的思想消退。這種意識我此次在比哈爾邦北部體驗到了。比哈爾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印度文化的中心,現(xiàn)在卻沒有知識分子和領導者。南部是一片干旱、饑餓和洪水,北部則是水源豐沛的綠色土地,滿是黃麻(像高蘆葦)、水稻和魚塘。

我去的那個村子里,四戶家庭中只有一戶有土地,四個孩子中只有一個能上學,四個男人中只有一個有工作。為了得到在工作一天后填肚子的那點錢,這個受雇傭卻根本沒什么技術(shù)的人,使用最簡單的工具或者壓根沒任何工具,去做最簡單的農(nóng)活。童工由于比成人更廉價而往往更受歡迎。于是,在一次沒人意識到的人口過剩期間(據(jù)村民們說,一九三五年的一次地震令人口劇減,而一九七一年的洪水再次讓人口銳減),兒童被自殺性地使用,成了斂財之源,他們八歲之后就能做工,如果年景好,一月有十五盧比,相當于一美元五十美分。

這里一代代更迭很快,人力的新陳代謝輕易得如同他們用草、泥和席子搭窩棚(新時金黃,在風雨中很快就變?yōu)榛液冢?。殘酷已?jīng)不具含義,它就是生活本身。人們知道他們生下來是為了做什么。每個人都知道他的種姓和位置,每個群體都生活在從遠古時代起便劃定的各自的區(qū)域之內(nèi),賤民和拾荒者住在村子盡頭。窩棚之上可見一幢布局凌亂的兩層磚房,這家人曾經(jīng)擁有這里全部的土地和勞力,其堂皇已不算是堂皇了,倒像是破敗景象的一部分,像是從它曾崛起的地方被擊垮。這家人現(xiàn)在喪失了大部分產(chǎn)業(yè),但他們?nèi)宰鳛檎渭艺瓶匾环?。沒有任何改變,也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在那天余下的乘車之旅中,比哈爾北部自我重復著:灰黑的窩棚一簇一簇;綠色的稻田茂盛而有著春天般的新鮮感,可以蒙蔽土地測量員,使得產(chǎn)量被高估;光著脊背的男人用長桿的一頭挑著貨物,彎曲的長桿在他們的肩上得到平衡,輕快、細碎的步伐顯示著壓力,這給他們帶來了一種奇怪的女性的嬌美感;塵土飛揚、陋屋聚集的小鎮(zhèn)上超載的公共汽車,烈日下孩子們在泥塘里打滾、捉魚;兒童與成人拍打著浸濕的黃麻稈,抽出纖維裝上牛車,它們看上去像是女人盤起的濃密的淺黃色長發(fā),華麗無比。對人類可能性的思考日漸減少,比哈爾北方看上去成了一個只會顧及眼下生活的世界。

這種倦怠感就像我?guī)字芮霸谖魅グ税儆⒗锏睦Z斯坦邦的班迪-科塔地區(qū)曾感受到的一樣。如果說比哈爾北部看上去缺少知識分子和創(chuàng)造力,因而幾乎沒有行政管理可言的話,那么拉賈斯坦就是一個龐大的企業(yè)。在這片被溝壑切割和破壞的土地上,有水壩和大型的灌溉-改造工程。

二十年前的灌溉工程考慮不周,沒有設計排水系統(tǒng),也沒有考慮土地的性質(zhì),所以工程造成了汪洋一片,鹽堿成災?,F(xiàn)在則急于糾正。一位專員和他的副手們正全力以赴。技術(shù)問題可以解決。但在這個有沙漠城堡和封建王公、農(nóng)民只知忠君不知其他的邦里,真正的困難在于人,不只是專員在行政部門看到的“各級庸才”,還包括此工程意欲造福的那些底層民眾。如何才能讓他們這些世代渺小、滿足于把主子的榮光當作自己的榮光的人,在今天突如其來地學會去渴望、去有所作為?

專員的權(quán)力很大,但他不想專斷,他希望能“體制化”。一天晚上,在電燈光的照射下(村里通電?。覀兒洼爡^(qū)村民坐在“模范村”的大街上。街道未經(jīng)鋪設,村民為了迎接我們,很快在地面上鋪了棉毯,地面因晨雨而變得松軟,被午后的灼熱烤得半硬,又被黃昏牧歸的牛踩踏和施了糞肥。婦女們告退了,紅色或橙色的拉賈斯坦面紗遮掩下的人中,很多只是小姑娘,她們自己還是孩子,卻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們和剩下的男人們一起,我們交談,直到雨勢再度滂沱。

這些拉賈斯坦人很英俊,很有自信。過了一會兒,我們才明白他們是農(nóng)民,所知有限。農(nóng)田、水、谷物、牛,話題由此開始亦于此結(jié)束。他們是模范村,所以考慮的也是他們自己。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很少,我開始覺得自己關(guān)于村子發(fā)展的想法是幻想。除了食物與生存之外沒有更多的雄心大志,盡管有個人說了他的奇思妙想:他想要個電話,這樣不用跑很遠的路就能知道科塔的糧價。

灌溉工程的問題不僅僅在于那些鹽堿地、溝壑和夷平土地。真正的問題正如專員所見,是再造民眾。而這不僅僅需要人有欲求,這意味著首先要把他們從自殘性作業(yè)和特殊的浪費中帶回來,這些浪費同長期的貧困都是與生俱來的。和我們一起的這些人直到最近還只割取甘蔗最頂端的部分,而讓剩下的精華部分爛在地里。所以村民們這些關(guān)于肥料和收成的考慮,這些我開始斷定只具有農(nóng)民色彩的想法,實際上是一個不可限量的進步。

但如果說這個靠近飛速工業(yè)化的科塔城的模范村有了一些進步,我們第二天造訪的班迪則又把我們帶回落后中。直到這次旅行前,班迪和科塔這兩座城市對我來說還只是它們美麗的名字,是拉賈斯坦繪畫里兩個相關(guān)而又迥異的流派的名字。班迪首先于十七世紀晚期達到了藝術(shù)的高峰。經(jīng)過平坦的土地,呆板的稻田時而稀疏成為沼澤,從科塔出發(fā),越過荒廢的路段,發(fā)水的溝渠,偶經(jīng)的人力車,一群頭巾亮麗、迷茫地等待著公共汽車的農(nóng)民,這時,山頂上的班迪城堡便出現(xiàn)在眼前,它巨大的城墻好像巨人之作,建造這個豪奢之物的人曾經(jīng)有那么多東西需要守護。

古代的戰(zhàn)爭,英勇的搏殺,但通常僅僅是為了榮耀或當?shù)啬硞€特定王公的榮光,很少超越于此。如今堡壘已失去作用,宮殿也空無一人。一間昏暗、滿是灰塵的屋子里還掛著老照片,以及維多利亞時期遺留下的小古玩。院子里整齊的小花園已然凋敝,而院子四周呆板的、裝飾性的十九世紀班迪壁畫已褪成了藍、黃和綠色。內(nèi)室避日,所以亮麗的顏色猶存,一些鑲嵌物十分精美。不過,一切都在等待消亡。雨季的潮濕腐蝕著石灰,水從地下拱門的裂縫中滴下,腥臭的蝙蝠屎到處都是。

所有的活力都曾經(jīng)薈萃于山頂?shù)膶m殿,而現(xiàn)在,活力從班迪消失了。這表現(xiàn)在宮殿下和山坡間破敗的小鎮(zhèn)上,表現(xiàn)在田野里,表現(xiàn)在這里的人身上,這些人比僅相距六十英里的科塔城里的居民更加消沉,更不能接受專員的觀念,更加牢騷滿腹。他們甚至沒來由地抱怨,好像他們抱怨只因為人們希望他們抱怨。他們對于進取與絕望的嘲諷跟真實的失望或反抗毫無關(guān)系。這只是尊重權(quán)威的儀式性表達,表示他們對權(quán)威百分之百依賴。專員微笑著傾聽他們所有人的聲音,于是他們的激情消退了。

后來我們和“村級工作者”一起坐在一個女人家院子里的小樹蔭下。這些人是指揮系統(tǒng)的基層官員,工程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靠他們。早上的巡視已經(jīng)證明他們并不全在恪盡職守。但他們并無愧疚之意,相反,這些人坐在繩床邊上,打扮與他們的農(nóng)民身份不符,而是一副長褲加襯衫的官員模樣,他們大談要求升遷、要求地位。他們與專員的焦慮、與他在這片土地上有所作為的想法相去甚遠。實際上他們安于所知的世界。就像我們所在的這個院子的女主人,她從她的小磚房里拉出繩床給我們坐,而態(tài)度卻稍有些傲慢,這是有原因的。她很幸福,覺得自己很有福氣。她有三個兒子,這讓她功成名就。

拉賈斯坦的俠義風尚已經(jīng)蕩然無存。宮殿空空,王公間的小規(guī)模戰(zhàn)爭已經(jīng)無法記清年月,全都化為傳說。剩下的就是游客能看到的:狹小貧瘠的農(nóng)田,破衣爛衫的人們,窩棚和雨季的泥濘。不過,在這片凄涼景象中也存在著安寧。在世界萎縮、人類可能性的希望消失的地方,世界就被看成是圓滿的。人類退卻到他們堅不可摧的最后堡壘里,他們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的種姓,他們的“業(yè)”,他們在萬物體系中無可動搖的位置,他們了解這些如同了解季節(jié)。儀式標志著每一日的流逝,儀式也標志著人生的每個階段。生活本身變成了儀式,任何超越這個圓滿而神圣之世界(這種圓滿感對一個男人或女人來說能如此輕易地獲得)的事物都是空洞和虛幻的。

王國、帝國以及專員們主導的那些項目來了又去了。野心與動亂的遺跡散落于田野之間,它們中那么多遭到了毀棄,那么多還尚未完工就已改朝換代。印度告訴人們“有為”是虛妄的,游客們可能會為這些遺跡以及如今所有妨礙著專員們大展宏圖的事物而感到驚駭。

但對那些持苦難哲學觀的人而言,印度又提供了一種耐久的安然,其平衡,即《桑帕斯先生》的主人公所認識到的世界完美均衡的觀念,是“由神來安排的”。只有印度以其偉大的過去,以其文明和哲學,以其近乎神圣的貧窮提供了這一真實。印度就是真實本身。于是對印度人來說,印度可以與世界其他部分相分離。世界可以分為印度和非印度。而正因為它表面所有可怕的現(xiàn)象,印度可以被毫不狡詐、毫不殘酷地稱為完美。不但乞丐這么說,王公也這么說。

4

想想這位大公,他在國家的另一端,與拉賈斯坦的城堡相距遙遠。另一種景色,另一類植被,只有雨還繼續(xù)下著。印度的王公們(其數(shù)量和種類之多,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莫臥兒王朝崩潰后這個國家的混亂)在英治時代失去了實權(quán)。經(jīng)過幾代閑散的受束縛狀態(tài),他們只能在氣派上顯得與眾不同。這是種虛假而黯淡的榮光:一九四七年印度獨立,他們失去了領地;一九七一年,甘地夫人在沒有遇到多少公眾反對的情況下廢除了他們的私人用度和頭銜。而這位王公的權(quán)力仍在繼續(xù),他已成為一個活躍的企業(yè)家。但在他和服侍他的那些人看來,他仍然是一位大公。而他為頭銜被廢所感到的悲哀,以及他對尊貴地位的堅持也許更為重要,因為他曾經(jīng)的領地確實非常小,這塊占地幾百平方英里的封邑是在三個世紀之前封賞給其祖先、一位走運的士兵的。

這位大公穿著帶排扣的印度緊身上衣坐在晚宴的餐桌前,頗有些貴族的神氣,餐桌中間用扎著玫瑰花束的雪紡綢裝飾,幾分鐘前,我看出他是帶醉意來參加我們這個禁酒的晚宴的。他主動發(fā)言說,他正“帶著興趣觀察”印度民主制度的危機。印度需要印度式的政府,印度不是一個國家,而是幾百個小國家。我覺得他是想逐步建立自己的獨裁統(tǒng)治。不過他近乎自言自語的談話更加狂放。

“是什么讓一個國家團結(jié)?不是經(jīng)濟。是愛。愛和感情。這是我們印度的方式……你可以給我的狗喂食,但它不會服從你,它服從于我。這里面哪兒有經(jīng)濟?這是愛和感情……一九四七年之前,我統(tǒng)治這塊領地二十八年,掌握生死大權(quán)。我能吊死一個人,而沒人能動我一根毫毛……現(xiàn)在他們剝奪了我的榮耀和特權(quán)。我什么都不是。我和所有人都一樣了……生死大權(quán)。但我仍然可以出去走動。沒人會像射殺肯尼迪那樣殺我。這不是經(jīng)濟。這是我們的愛和感情……你說的殘酷在哪兒?我告訴你,我們在印度很幸?!l在談愛國?沒必要愛國。把一切都拿走吧。榮譽,頭銜,所有的戰(zhàn)利品。我不是一個愛國者,但我是一個印度人。出去跟那些人聊聊。他們是窮,但他們不是沒人性,像你所說的那樣……你的人少來管我們。你少來跟我們說我們是蠢人。我們是文明的。你來的那個地方人們活得幸福嗎?他們在英國幸福嗎?”

我不由得肝火上升。我說:“他們在英國很幸福?!彼O聛硇α?。他說得非常認真。盡管有點做作,但他相信他所說的一切。

他的封邑,或者說他曾經(jīng)的封邑,頗為潦倒。只有宮殿(像套帶花園的鄉(xiāng)間別墅)和佃農(nóng)。他所投資的開發(fā)項目尚未起效。在一個下雨的早晨,我看見幾個小童工用手歸攏碎石,把它們撥到積水的小路上?;ㄉ沁@里唯一的蛋白質(zhì)來源,但佃農(nóng)更愿意把他們的作物賣掉。他們的孩子發(fā)育不良,心智也不健全,那里已經(jīng)有學??缮狭?,他們卻未受教育,成為了當農(nóng)奴的材料。

(但是不久之后,科學給了我另一種說法。以下摘自《印度快報》:“新德里,十一月二日……昨天卡馬拉·拉奧醫(yī)生在印度醫(yī)學研究協(xié)會發(fā)表‘帕瓦德翰醫(yī)生獎’獲獎致辭時說,營養(yǎng)不良的兒童體內(nèi)特定的荷爾蒙變化可以令他們保持正常的身體機能……只有體內(nèi)過剩的和非本質(zhì)性的部分才會受到營養(yǎng)不良的影響。那些營養(yǎng)不良的兒童盡管身材矮小,但如同‘平裝書’一樣,既保持了原著的所有內(nèi)容,又去除了精裝本的非本質(zhì)性部分?!保?/p>

這位大公曾到印度之外游歷。他可以把他在外面看到的和他在自己封邑里能看到的作一番比較。但他沒有看到這種對比的問題。印度之外的世界要以它們自己的標準來評判,而印度是不能被評判的。印度只能以印度的方式被體驗。當那位大公談到他的子民的幸福時,他并非做出了挑釁或是倒退的姿態(tài)。作為一個企業(yè)家,幾乎可以說是實業(yè)家,他視自己為一個恩主。他談論愛和感情時并非有意夸大,他需要愛,就像需要受到崇敬。他對他子民的情感是真實的,他對這片土地的情感則更甚。

宮殿幾英里外荒無人煙、樹林覆蓋的山丘上有一座古廟。寺廟小而不顯眼。其中的雕塑歷經(jīng)風雨,已經(jīng)成了無法辨認的凸起和凹陷;廟里的蓄水池長滿植物,蘆葦叢生,寬大的石階坍塌成了乳綠色的黏土。但寺廟對大公來說很重要。他的祖先們已把廟神奉為自己的守護神,其家族一直擔任祭司。這是一處古跡,有它自己的靈驗之處,整片地方仍然受到崇拜。印度不但提供給這個大公其身份證明,還提供了他與大地、與宇宙關(guān)系的永恒真相。

從能把印度與非印度加以區(qū)分的角度看,這位王公與我在德里晚會上遇到的一位中產(chǎn)階級(可能很富有)姑娘很相似。她嫁給一個外國人,定居國外。這個“定居國外”可真了不起,談到這點時,她看起來是在以印度的方式吹噓,她把自己和印度其他人區(qū)分開了。不過對印度女人來說,跨國婚姻很少是主動行為,多是絕望或混亂之舉。它導致失去種姓和社群,喪失在世間的位置,幾乎沒有印度人應付得了這些。

這個生活在印度之外的姑娘,對那里的社會和知識都極為無知。她缺乏評價自己身處的異國社會的手段,她生活在虛空中。她需要印度和它能提供的所有的安心,所以一有機會她就會回到印度。她說,印度并非沒有不和諧,然后,沒忘了吹噓,她加了一句:“我只和家人聯(lián)絡?!?/p>

如此安然!在世界變化之中,即使在緊急狀態(tài)下,印度也紋風不動,回歸印度就是回歸對世界深層秩序的認知,所有事物都被固定化、神圣化,所有人都安之若素。她就像一個夢游者,在兩個相反的世界間來去無痕地游走。但孟買的街道一定會給她留下印象吧?她剛抵達時看到了些什么?

她神秘、坦誠而實在地說:“我看到人們活著?!?/p>

①見《約翰福音》第 1 章第 1 節(jié)。

②印度教或大乘佛教中在冥想時反復念誦的禱文、符咒。

③卡納塔克邦首府。

④納拉揚(R. K. Narayan,1906-2001),印度著名英語作家,其小說背景屢屢設定在虛構(gòu)的印度南方小城馬古迪,刻畫普通百姓如何在印度教追逐永恒的傳統(tǒng)信仰與現(xiàn)代西方工業(yè)文明的夾縫中安身立命。其重要作品包括《英文教師》、《寶典》、《糖果販》等。

⑤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1889-1964),印度獨立運動領導人之一,獨立后的第一任總理,國大黨主席。

⑥克萊夫(Robert Clive,1725-1774),英國將領、殖民主義者,1757 年率軍占領孟加拉,為首任總督,1765年至1767 年再任孟加拉總督兼駐印英軍總司令。

⑦安妮·貝贊特(Annie Besant,1847-1933),英國社會改革家、費邊社會主義者、神智學者,主張節(jié)制生育,曾在印度從事教育和慈善事業(yè),并參與印度獨立運動。

⑧巴登-鮑威爾(Robert Stephenson Smyth Baden-Powell,1857-1941),英國陸軍軍官,童子軍創(chuàng)建人,并同其妹創(chuàng)建女童子軍。

⑨即“自在天”,印度教名詞,指有位格、有限的神。不同于作為絕對的、超然的、最高實在的梵天,是神的人格化。因此同一位神在不同教派中可成為不同的伊濕伐羅。

⑩闡發(fā)印度教古代吠陀教義的思辨作品,成為后世各派印度哲學的依據(jù)。

?商羯羅查爾雅(Shankaracharya,788 – 820),也稱商羯羅,印度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家, 吠檀多“不二論”理論家,認為最高真實的梵是宇宙萬有的基礎,著有《梵注經(jīng)》、《廣森林奧義注》、《我之覺知》等

?古代印度六派正統(tǒng)哲學理論之一?!秺W義書》、《梵經(jīng)》和《薄伽梵歌》是三種基本經(jīng)典。根據(jù)對個人自我(“我”)和絕對(“梵”)之間的關(guān)系和同一程度的不同認識,發(fā)展出幾種吠檀多派,對印度思想影響巨大。

?佛教或印度教名詞,稱身、口、心三方面的活動為業(yè),認為業(yè)發(fā)生后不會消除,將引起今世或來世的因果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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