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殘疾與愛情
8
很多年了,我還是常常懷疑:C坐在輪椅上,他是不是在跟我開一個玩笑?
在我紛紜的印象里最先走來的就是他。一幅沒有背景的畫面中,我看見C坐在輪椅上,寬厚的肩背上是安謐的晨光,是沉靜的夕陽,遠遠望去像是一個玩笑。他轉(zhuǎn)動輪椅的手柄,輪椅前進、后退、轉(zhuǎn)圈,旋轉(zhuǎn)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像是舞蹈,像是誰新近發(fā)明的一種游戲,沒有背景,沒有土地甚至也沒有藍天,他坐在那兒輕捷地移動,靈巧地旋轉(zhuǎn),仿佛這游戲他已經(jīng)玩得嫻熟。遠遠地你想喊他,問他:“喂!什么呀,這是什么呀?這玩意兒是誰的?”他回轉(zhuǎn)頭來笑笑,驅(qū)動著輪椅向我走來。你想喊他,想跟他說:“嘿下來,快下來,哪兒來的這玩意兒?你快下來讓我玩玩兒……”
但是你走近他,走近C,于是發(fā)現(xiàn)他兩條塌癟的褲筒隨風(fēng)飄動,那時你才會慢慢想到發(fā)生了什么。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下身——近乎枯萎的雙腿,和,近乎枯萎的整個下半身——那時命運才顯露真相。那時,畫面里就有了背景。在他的車輪下有了土地,在他的頭上有了藍天,在他背后和周圍有了山和海一樣的房屋與人群。在我的印象中或者在C的形象里,有了生命,有了時間。
我記得,在一個難忘的夏天,有一個雙腿癱瘓的男人結(jié)束了他四十年的獨身生活。在寫作之夜在我的印象里,這個人,他就是C。
那個夏天,他結(jié)了婚。
他結(jié)了婚——這四個字聽上去多么簡單。
9
那年北方的夏天來得早,才進四月,海洋上的熱風(fēng)便吹上了陸地。與此同時,一個散失久遠的夢想又回到C的心里——他遠方的戀人寫信來說,她就要在這個夏天回來。信上說,一俟那邊的事可以脫身她立刻就啟程,就回來,就再也不走了,永遠不再走了,不再分離。多少年了呀,C以為這夢想就怕永遠是夢想了,可忽然夢想就要成真。C的頭上已經(jīng)有了斑斑白發(fā),他的戀人X也已不再年輕,但是等了這么多年到底是等來了這一天。
那是個不同尋常的夏天。整個城市都像是處在熱戀中,人們都不待在家里,條條大街上都是人的河流,在寬闊的地帶聚成人的海洋……似乎是那陣陣熱風(fēng),忽然掀動了人們悠久的夢想……C搖著輪椅在街上走,被人流裹挾著,沖卷著……喧囂的人聲仿佛是那遼闊的陽光和風(fēng)中固有的音訊。C停下輪椅,坐在河邊,心里想:也許夢想都是相似的路途,都是同一種神秘的指使……
什么?在這寫作之夜我問他:你說什么?什么神秘的指使?
他埋頭想了一會兒,然后我聽見他在那河邊說:生命本身的密碼。很可能,這顆星球上的一切夢想,都是由于生命本身的密碼……
他癡迷的眼睛里是涌動的人群,繼而是深闊的藍天。他仰頭冥望。我知道,他必是剎那間又看遍了自己的四十年。
我輕聲問他:那密碼是什么呢?
C久久不語。
我輕聲問他:殘疾?還是愛情?
我等著,直到我看見,他的目光從深闊的藍天上降落,涌動的人群重又在他眼睛里升起,他才點點頭——聲音傳進我的寫作之夜:是呀,是殘疾也是愛情。
陽光任意揮灑,路面上、樓窗上、低矮的屋頂上、古老的城樓上、每一片新綠的樹葉上……到處都是熾烈的光線,熾烈地喧囂震蕩、飛飛揚揚。C給X寫信去,讓她那邊的事一結(jié)束就快回來吧,真怕又會有什么事阻礙了他們盼望多年的團聚。人流如潮,在這座古老的城市里沖涌回旋,像汛期的河水要漲出狹窄的河道。他給X拍去電報讓她快來吧,立刻就來!
鬼使神差他們真是選了個千載難逢的日子。X回來的那天城里的交通也斷了……緊張的氣氛使他們的重逢相形見絀,使渴望已久的親吻不合時宜。激動被驚訝和憂慮沖淡了,他們站在人聲鼎沸的街頭互相望著:你還是這樣,你也還是這樣。他們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走,時而在擁擠的地方停下來,再互相看看:你有些變了,你也有些變了,是的我們都已不再年輕。躁動的陽光使團聚的歡樂微不足道。他們穿街過巷,她推著他的輪椅走,徒步回家。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他們整宿地睜著眼睛,手拉著手無心做愛。手拉著手,仿佛擔(dān)心又會在這黑夜里互相失散;緊張地聽著街上的聲音,分辨著空氣中的每一絲顫動,心里不住地祈禱。悶熱的黑夜密不透風(fēng)。掀開窗簾望出去,家家門口都有默坐的和悄移的人影,偶爾嘁嘁嚓嚓地交談,然后長久地凝望星空。
一連很多天都是這樣。在我的印象里,那個季節(jié)這座城市里沒有人結(jié)婚。C和X一天天推遲著婚期。
…………
10
然后,在我的記憶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夏天的雷聲由遠而近,風(fēng)塵飛揚,樹葉被風(fēng)刮得蒼白,但沒有人聲,沒有以往風(fēng)雨欲來時人們匆忙回家去的吵嚷,沒有母親在陽臺上召喚貪玩的孩子快快回家的呼喊。雨,毫不知趣地自己來了,傾瀉,飄灑,敲打著一切,但那聲音也似與以往不同,單調(diào)、沉悶,甚至無聊,如同落進了無人的曠野。沒有人來。雨中沒有人來,等雨過去,也沒有。
陽光又走進屋里,顯得空幻,在墻根兒那兒折上去,爬到老掛鐘上,鐘擺左右搖閃。
很久,不知他們誰對誰說:“我出去看看,你就待在家里?!?/p>
無論是誰對誰說,“家”這個字忽然從遙遠或是陌生中走出來,使他們感動得幾乎落淚?!凹摇薄踔吝@個發(fā)音,在彌漫無邊的空寂之中余音裊裊,讓他們感動涕零。
他們一同出去。關(guān)上家門,關(guān)上,就是說它暫時等在這兒,家,等在這里。斜陽中的一座小屋,隨時等你們回來。他們一同離開,回頭又看一眼,不說但心里都有一個“家”字。jiā——空寂之中這聲音多么動人。
五六點鐘,夏天,雨后的太陽很干凈,就像是初生的孩子頭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時的目光,很干凈,略略有一點兒驚訝。很久都不見一個人,雨水未干的路面上只有他們倆的影子。高樓林立,所有的門窗都關(guān)著,燃燒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像是照耀著的一群模型。陽臺上甚至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艷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只有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樓群巨大的陰影朝一個方向撲倒,整整齊齊,空空曠曠。
C說:“這情景,我好像見過?!?/p>
“是嗎?”X問,“什么時候?”
C不說,但他想起來了:是在夢里,在他與X分別的長久歲月里的他的夢里。
他們沿著河邊走,落日涂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欄,上面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遠處,立交橋如同一個巨型玩具攤開在那里無人問津,仿佛游戲的孩子走開了,抱著他們的玩具車跑走了;而他們走來,C和X走進來,仿佛他們被縮小了千萬倍走進了這個被棄置的玩具中。唯獨河水還在流動,晚霞在河面上漸漸地燦爛,霧靄在河面上漸漸飄浮。也許是這條河,也許是他們隨著這條河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時間,于是看見了一座遠古城市的遺跡。
C說:“這情景我肯定見過?!?/p>
X說:“什么時候呢?不不,不可能。”
是的,這樣的情景太陽從沒有見過,夕陽從沒有見過,甚至月亮也沒有見過。但是C見過:在他的夢里,在他們長久分別的年月,在他去尋找X的夢中。但他沒說。
他們往回走?;丶??;丶胰?。仿佛在一片亙古至今的空寂之中,忽然有了一個女人的腳步,和一個殘疾的男人的輪椅聲。他們沿著一座廟宇暗紅色的圍墻往回走,心中也全是那鮮明而沉寂的紅色,沒有界線。
“結(jié)婚吧我們,好嗎?”
“好吧?!?/p>
“什么時候?”
“明天?!?/p>
這時,不知從哪兒飛起一群鴿子,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甚至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地飛,飛得很快,但沒有聲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流暢似乎都不與空氣摩擦。他們佇步仰望,他們的眼神好像是說:這群鳥兒是不是真的?
待那鴿群消失,等那鴿群又不知落在了哪里,他們的目光也緩緩降落,落在對方的臉上,久久地互相凝望,好像直到這時他們才想起互相好好地看一看。那互相凝望的目光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我們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
11
實際是十三號。但那個負(fù)責(zé)結(jié)婚登記的老太太說:就寫十四號吧,好不好?十三號不吉利,十四號你們說好不好?行吧,行。那雙已經(jīng)蒼老的手便又寫下一個吉利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對男女是經(jīng)她這雙手登記成婚的。窗外的墻陰里,一叢叢草茉莉悄悄地膨脹著花蕾,要在黃昏到來時放出淡遠的苦香。那個老太太端坐在一條長桌后面,任勞任怨地查對著每一張表格,神情和藹又平靜,好像沒有什么特殊的事發(fā)生過,一切都是必然的,好像她認(rèn)定自己今生今世就是為發(fā)放這些結(jié)婚證書而來的。驕陽如火的下午,到處都有什么東西被烤干了的味兒。
那個院子正是C童年居住的地方(七歲那年全家搬離了這兒),結(jié)婚登記處所在的那排房正是他的落生地。這一點自從他們要去登記時我就知道,但是直到他們登完記往出走的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這一點。C來到人間,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個院子。四十年前他哭喊著來到這兒,四十年中他到哪兒去走了一圈呢?(都是哪兒呢?總之走得不算輕松,走到了輪椅上。)四十年后他又回到這兒,竟是來這兒登記結(jié)婚,這樣的安排挺有新意,未必只是巧合。C指給X看:那是我奶奶當(dāng)年住的屋子,那是我和我父母當(dāng)年住的屋子,兩棵棗樹現(xiàn)在還剩一棵,原來還有一排榆樹矮墻現(xiàn)在沒有了,所有的門窗都換過了,但房基和臺階的青石還都是原來的。我記得這些臺階很高,這個院子很大,從院子這頭跑到那頭,對年幼的C來說很是一件辛苦又渴望的事,從那高高的臺階上往下跳(“一、二、三!”往下跳,“預(yù)備——齊!”往下跳),則是兼著恐懼和激動的壯舉。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曾經(jīng)還很小。那時C還小,但是未來已經(jīng)存在。或者是,過去并未消失。在這六月,我仍能看見一個小男孩兒,一絲不掛,就站在那臺階前,青青的棗花灑在他腳下,細(xì)細(xì)碎碎灑得一地。赤身裸體的小男孩兒看見太陽落在肩上,落在胸前,暖洋洋地落在肚皮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肚臍的凹陷處留一點陰暗,收一口氣,太陽無比安詳?shù)卣找四嵌湫⌒〉哪腥说臉?biāo)志。微風(fēng)輕拂,或許是風(fēng)把他的影子吹落地上?男孩兒彎腰在地上摸那影子,把紅褐色的小屁股眼兒肆無忌憚地懸在太陽里。過去并未消失,而未來已經(jīng)存在。我仍能看見男孩兒扶著臺階的青條石走,新鮮而茁壯的兩條小腿交替著向前。男孩兒發(fā)現(xiàn)墻腳下毛茸茸的青苔,發(fā)現(xiàn)石縫中的螞蟻東奔西跑,發(fā)現(xiàn)一縷陽光在屋檐下變幻形狀,仰頭看一群鳥兒呼叫著在庭院的空中飛過……男孩兒無可非議無從挑剔地接受這樣一個世界,接受他的這一份存在。
C的生命就從這兒進入世界。也許是,世界徐徐飄來,在這兒萌生出一個欲望的視點(我們把他叫做C),借此得以延伸拓展:樹 風(fēng) 房屋 街道 日月山川 天深地遠 啦啦啦 你會唱歌了走出屋門走到街上走著童年 啦啦啦你唱著歌唱著天上的一條路與云中的一條船唱過了少年的癡 啦啦啦 啦啦啦 一個瘦高單薄的青年 路過村落 路過田園 路過雨雪中的車站 路過曠野高原落日孤煙 啦啦啦啦歌聲正美好正有一縷誘人的神秘和激動撲面而來但是音調(diào)一變 你正要走進愛情但是你先一步走進了殘疾 于是都變了一切都變了 幾分鐘之前你還蹦著跳著啦啦啦滿懷夢想地走向愛情幾分鐘之后你掉進了殘疾 在你必經(jīng)之路上殘疾早已排在愛情之前等你到來 無從防備無以逃避你必須接受 就像時間的不可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就像年齡 過來了就不能退回去 就像死不能復(fù)生…… 坐在輪椅上很多年 很多年中你記得看過一個電影 電影中的監(jiān)獄或者集中營 逃跑的人被抓回來絞死 獄卒對活著的人喊“想逃出去嗎你們死了這條心吧” 那一聲喊切中要害 那一聲喊也許并不比死更可怕 但也許比死更可怕 所以有人為它死 就是死也要逃 “想逃出去嗎死了這條心吧” 那一聲喊驚魂動魄 讓你看見了時間 不能退回去 時間才真是這樣想“逃出去嗎死了這條心吧” 那兩條幾近枯萎的腿不可能再變回到過去變得像原來那樣健康結(jié)實漂亮 你已經(jīng)不是以往的你再不可能是以往的你了死了這條心吧 時間不可逆轉(zhuǎn)……
時間是個怪物,最令人不解的謎。
12
X在屋里填寫結(jié)婚登記表格的時候,那老太太不聲不響地溜出來,微笑著走到C身旁。輪椅進不了屋,C獨自坐在西房山墻下的陰涼里,正納罕著另一間屋門上的標(biāo)牌——“愛委會”,莫非愛情也有一個專門的委員會來管?是不是愛情也要登記呢?那么,都得填寫些什么樣的表格才能獲準(zhǔn)去愛呢?謝天謝地,那老太太說:“啊,這個嘛,是‘愛國衛(wèi)生委員會’的縮寫。”老太太湊近他,壓低聲音問:你們雙方都愿意嗎?當(dāng)然,他說。你的身體檢查過了?當(dāng)然,檢查證明您不是看了嗎?看了看了,但是,嗯……老太太的神情有些猶豫,欲說又止。C已經(jīng)明白。這時他已經(jīng)明白。毫無疑問,這時我已經(jīng)知道老太太想的是什么了。當(dāng)然那不大容易啟齒,老太太“嗯嗯啊啊”地尋找著恰當(dāng)?shù)谋磉_——難為她了,在漢語詞典里歷來沒有更為美好的詞匯用以表達那種事。但是我沒料到,C竟還是有些心慌,有些羞愧,甚至有些憤怒。他和那個老太太都沉默了一會兒,各自把目光投向別處。墻陰中的草茉莉一如既往,綴滿花蕾,要在整個夏天里一夜一夜地開放。我原以為用了這么多年時間C已在心中把那殘疾的陰影掃除干凈,現(xiàn)在我才相信,那將是他永生永世的際遇。他居然傻里傻氣地對那老太太說:很多醫(yī)學(xué)專家都認(rèn)為,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認(rèn)為……殘疾人是可以結(jié)婚的,也是可以……老太太說我知道我知道,連連點頭。不過我相信這老太太并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性愛,說到底并不屬于醫(yī)學(xué)。這老太太想問的是:性,性功能,和截癱者的性功能障礙。事實上老太太想的是:C將如何做愛?(“做愛”,這個詞漢語詞典里沒有。漢語詞典里只有“行房”。行房:指夫妻性交。老太太很可能極不習(xí)慣“做愛”這個詞,只能容忍“行房”這一更為平靜的表達。)但她找到了一個更為模棱的說法:夫妻生活。這方面……你們……嗯?沒什么問題么?我想,那是一個永恒的問題。但是C說:可以。我想:“可以”都是指什么呢?我想C不必再傻里傻氣地多說什么了,那些事是不能夠教會也不能夠論證的,那不是技術(shù)很可能那就是藝術(shù),性愛和藝術(shù)都是永恒的問題。誰能告訴我藝術(shù)是什么,什么是藝術(shù)?我怎么也記不起C和X最初是怎樣成功的了,但絕不是因為什么高明的技巧,而是一個細(xì)節(jié),是因為一個不曾料想的細(xì)節(jié)突然擴展進C與生俱來的夢想,一個細(xì)微的動作,毫不經(jīng)意,坦然無防的表達,與由來已久的夢想連接、擴展得無邊無際。不曾料想,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那是不能學(xué)會和掌握的,不可模仿,譬如夢。殘疾使他不能經(jīng)由觸動而迸發(fā),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個明確的目的,不能預(yù)先設(shè)計。不能設(shè)計,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但歸根結(jié)底那不是技術(shù),不是一套嚴(yán)謹(jǐn)?shù)牟僮鞒绦?。而是,一絲一縷而至迷離飄漫的一群幽靈,無遮無攔一群攜手的幽靈,借助一個不期而至的細(xì)節(jié)顯化了生命由衷的夢想,使那受傷的花朵在寒冷中開放……C不再說什么。老太太也不再說,她可能忽然意識到了當(dāng)時的場合,在登記結(jié)婚的時候這樣的話題使大家都顯得不夠清白。但老太太仍舊站在C身旁,看看他,又看看墻根下即將開放的一簇簇茉莉花蕾,然后再看著他,張了一下嘴很快又閉上,沖他笑一下,轉(zhuǎn)身走開。她走開時必定滿腹狐疑,我知道她必定什么都沒理解,她走開時依然在設(shè)想C的“夫妻生活”,設(shè)想著他們怎樣“行房”或“做愛”,設(shè)想他枯萎的雙腿,和那被傷殘殃及的男人的花朵……他能否盛開、跳蕩……那勃動的力量從何而來……我知道那樣的設(shè)想必定一點兒都不能擴展,必定在遵循了千萬年的規(guī)矩里陷入迷茫。那老太太必將終生猜測而不得其解。很多人都曾這樣設(shè)想、猜測,很多人仍在屢屢設(shè)想、猜測,私下里悲憐地對C嘆息,對C的愛情乃至婚姻果斷地?fù)u頭,但都不說,當(dāng)著C都不說,回避這個人愛情的權(quán)利,回避這個話題?;乇懿粌H僅是回避,而是否決。寫作之夜我曾聽C說過:那是未經(jīng)審理的判決。寫作之夜我曾聽見X對C說:“這不要緊,這沒關(guān)系,我知道我知道,這還不夠嗎?……”但是,不夠。那老太太的表情我再熟悉不過。把那懷疑的表情擴充千倍萬倍,把那無言的回避擴充千倍萬倍,否決便獲通過,便足夠C和X天各一方互相思念多年。若再把那同情和搖頭轉(zhuǎn)換為對堅強與樂觀、無私與奉獻的千倍萬倍的贊許,便是一個人渴望愛而又不敢愛、指望死卻又不能去死的可靠處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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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愛情是什么?
阻止不住的夢想冥頑不化。但那到底是什么?
是的是的我們都相信,性,并不就是愛情。但從中減去性,愛情還是愛情么?
當(dāng)然不。那是不能分開的。
性呢?性,都是什么?那欲望單單就是性交(或叫“房事”)嗎?
那不泯的欲望都是從哪兒來呀,要到哪兒去?歡樂的肌膚相依一向都是走在怎樣的路途上?那牽魂攝魄的所在,都是什么?。?/p>
問題,很可能,在提出的時候,答案已經(jīng)存在。
如果答案存在,我想這答案應(yīng)該也包含著對畫家的妻子猝然赴死的理解。如果答案存在,越過萬千迷障,這答案必定也包含了那個死亡序幕的關(guān)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