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生日

史鐵生作品全編 作者:史鐵生 著


六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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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了,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我說過,我接受這個傳說。多年來我把這個日期——這幾個無著無落的數(shù)字,幾十幾百遍地填寫進各式各樣的表格,表示我對一種歷史觀的屈服。

有一天我知道了“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一個試圖知道全體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稱的限制。我應該早一點兒知道它,那樣我會獲得更多的自由。

我曾經(jīng)這樣寫過:要我回答“世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問題,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就是,我只能是我。事實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對我來說開始于何時。(譬如說,它開始于一九五五年春天某個周末的夜晚,這之后才有了一九五一年冬天的那個早晨,才漸漸地又有了更為虛渺更為久遠的過去,過去和未來便以隨機的順序展開。)因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遠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對我來說的世界。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反駁我,甚至利用我的邏輯來向我證明,世界也是對他們來說的世界,因此世界并不只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但是我只能是我,這是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結果他們的上述意見一旦為我所同意,即刻又成為世界對我來說的一項內(nèi)容了。他們豁達并且寬厚地一笑,說那就沒辦法了,反正世界并不單單是對你來說的世界。我也感到確實是沒有辦法了,世界對我來說很可能不單單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他們就又想出一條計謀來折磨我,他們說,那么依你的邏輯推論,從來就不存在一個世界,而是——譬如說現(xiàn)在——有五十億個世界。我知道隨之而來的結論會是什么,我確實被迫受了一會兒折磨。但是當我注意到,就在我聽著他們的意見之時,我仍舊是無可逃脫地居于我的角度上,我于是說:對啦五十億個世界,這是對我來說的這個唯一世界中的一個特征。

我曾經(jīng)這樣寫過:我沒統(tǒng)計過我與多少個世界發(fā)生過關系,我本想借此關系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結果他們只是給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構筑了這個對我來說的世界。正如我曾走過山,走過水,其實只是借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我看著天,看著地,其實只是借助它們確定著我的位置;我愛著她,愛著你,其實只是借助別人實現(xiàn)了我的愛欲。

我真應該早點兒知道那個“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那樣我就能更早地自由,并且更多自信。

42

我寫過一篇題為《奶奶的星星》的小說。其中有一段是這樣:

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懷里拼命地哭,打著挺兒,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墻上剝落了一塊灰皮,形狀像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噢——”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澳懵牐 蹦棠毯鋈徽f,“你快聽,聽見了什么?”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是秋風?是落葉劃過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輕輕地哼唱?……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陽光,光影也那么飄飄的、緩緩的,變幻成和平的夢境,我又在奶奶懷里安穩(wěn)地睡熟……

我從那一刻見到世界,我的感覺從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覺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但我的生日并沒有就此結束。

我寫過另一篇小說,叫做《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在其中我寫道:

奶奶的聲音清清明明地飄在空中:“喲,小人兒,你醒啦?”奶奶的聲音輕輕緩緩地落到近旁:“看什么哪?噢,那是樹。你瞧,刮風了吧?”

我說:“樹。”

奶奶說:“嗯,不怕。該尿泡尿了?!?/p>

我覺得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條透明的弧線躥了出去,一陣叮啷啷地響,隨之通體舒服。我說:“樹。”

奶奶說:“真好。樹,刮風——”

我說:“刮風。”指指窗外,樹動個不停。

奶奶說:“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兒。”

腳踩在床上,柔軟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濕又涼。樹在動。房子不動。遠遠近近的樹要動全動,遠遠近近的房子和街道都不動。樹一動奶奶就說,聽聽這風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處不知在干什么。樹一動得厲害窗戶就響。

我說:“樹刮風?!?/p>

奶奶說:“喝水不呀?”

我說:“樹刮風?!?/p>

奶奶說:“樹。刮風。行了,知道了。”

我說:“樹!刮風?!?/p>

奶奶說:“行啦,貧不貧?”

我說:“刮風,樹!”

奶奶說:“嗯。來,喝點兒水?!?/p>

我急起來,直想哭,把水打開。

奶奶看了我一會兒,又往窗外看,笑了,說:“不是樹刮的風,是風把樹刮得動彈了。風一刮,樹才動彈了哪。”

我愣愣地望著窗外,一口一口從奶奶端著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處來,說:“瞧瞧,風把天刮得多干凈?!?/p>

天,多干凈,在所有東西的上頭。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時刻才知道那是藍,藍天;那是灰和紅,灰色的房頂和紅色的房頂;那是黑,樹在冬天光是些黑色的枝條。是風把那些黑色的枝條刮得搖擺不定。我接著寫道:

奶奶扶著窗臺又往外看,說:“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凈?!?/p>

奶奶說:“你媽,她下了班就從這條街上回來。”

額頭和鼻尖又貼在涼涼的玻璃上。那是一條寧靜的街。是一條被樓陰遮住的街。是在樓陰遮不到的地方有根電線桿的街。是有個人正從太陽地里走進樓陰中去的街。那是奶奶說過媽媽要從那兒回來的街。

玻璃都被我的額頭和鼻尖焐溫了。

奶奶說:“太陽沉西了,說話要下去了?!?/p>

因此后來知道哪是西,夕陽西下。遠處一座樓房的頂上有一大片整整齊齊燦爛的光芒,那是媽媽就要回來的征兆,是所有年輕的母親都必定要回來的征兆。然后是:

奶奶說:“瞧,老鴰都飛回來了。奶奶得做飯去了。”

天上全是鳥,天上全是叫聲。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獨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著“咯咯咯……”奶奶切菜的聲音,又飄轉(zhuǎn)起爆蔥花的香味。換一個地方,玻璃又是涼涼的。

后來蒼茫了。

再后來,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燈光。

那是我的又一個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感覺同理性分開;從那情景中還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將知道我的歡愉和我的凄哀,我將知道,我為什么歡愉和我為什么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還沒有到來。

43

我從虛無中出生,同時世界從虛無中顯現(xiàn)。我分分秒秒地長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鑲嵌進擴展著的世界之中呢?還是擴展著的世界攪拌在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樣,相依為命。我的全世界從一間屋子擴展到一個院子,再從一個院子擴展到一條小街,一座城市,一個國度,一顆星球,直到一種無從反駁又無從想象的無限。簡單說,那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我有時想象那無從想象的無限,發(fā)現(xiàn)其實很簡單——只是人們并不想老實地承認——那不過是想象力的極限罷了。無限,是極限的換一種說法。無限是極限的一個狡猾的別名。

就像有一架攝影機,緩緩搖過天花板:白色已經(jīng)泛黃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紋般的雕飾,從圈心垂吊下一盞燈。孤寂而冷漠的一盞燈。燈罩的邊緣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動,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凍僵的花。

接著,攝影機下?lián)u:墻上有一幅年畫,那年畫想必已經(jīng)待在那兒很久,已經(jīng)并不緊貼住墻壁了,風從窗外來,它就嘩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終于不能。年畫上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懷里都抱著鴿子,背后的藍天上也飛著鴿子。見過那幅畫的人都會記起,它的標題是“我們熱愛和平”。

再橫搖:無聲地搖過那幅年畫,搖過明凈的窗,潔白的窗紙和印花的窗簾,窗臺上一盆無花的綠葉,再搖過一面空白的墻,便見一張紅漆長桌和兩只紅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鐘,“滴—答—滴—答—滴—答—”,聲音很輕,但是很有彈力,“滴—答—滴—答—當——”,最后一下響,聲音很厚,余音悠長。

鏡頭推進,推向那架老座鐘: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的一圈羅馬數(shù)字,和一長一短兩支鏤花的指針,圓盤是非常精細非常復雜的金色圖案,圖案中有兩個赤裸著身體的孩子,兩個孩子在那時間里永遠不長大,永遠都快樂。鏡頭在那兒停留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不必考慮到底是幾點,兩支鏤花的指針可以在任何位置。無所謂,具體的時間已經(jīng)無所謂,不可能記得清了。畫面淡出。

據(jù)歷史記載,有過一場“鎮(zhèn)反”運動??赡芫褪悄悄辍?/p>

據(jù)歷史記載,在朝鮮發(fā)生過一場戰(zhàn)爭??赡芫褪悄菐啄辍?/p>

那時候奶奶總在學唱一支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

歷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頓地行進。

另一幅畫面淡入:半開著的屋門,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動人。然后,如同鏡頭拉開:棋盤一般的青磚地,一方一方地鋪開鋪向遠處的屋門,從那兒從半開的門中,倒下來一長條邊界分明的陽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磚地上,空凈、燦爛、安詳。如同攝影機向前移動,朝著屋門,很不平穩(wěn)地向前移動:青磚地搖搖晃晃地后撤。忽然那條陽光中進來一個影子進來一個聲音,奶奶或者媽媽的聲音:“慢點兒慢點兒,哎——對啦,慢一點兒。”很不平穩(wěn)但是繼續(xù)前移,慢一點兒或者一點兒也不慢,越過那條齊整的陽光,門完全敞開時陽光變寬了,越過門檻,下了臺階,停住。鏡頭猛地搖起來:猛地滿目令人眩暈的輝煌。然后仿佛調(diào)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慢慢清晰了卻似另一個世界,一個新的全世界,比原來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個全世界。向東橫搖一周,再向西橫搖一周:還是那些房屋,走廊、門窗、柱梁、屋檐,都還是那么安靜著呆在那里,卻似跟原來看到的不盡相同?,F(xiàn)在不是從玻璃后面看它的一幅畫面,現(xiàn)在是置身其中,陽光溫暖地包圍著,流動的空氣緊貼著你的周身徐徐地碰著你的皮膚,帶著花木的芬芳,帶著泥土的濕潤,帶著太陽照射下的磚墻和石階的熱味兒,帶著陰涼的屋檐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氣息,世界就變了樣子。那是不是又一個生日呢?搖向天:天是那么深而且那么大,天上有盛開的花朵;搖向地:地原來并不一定都是青磚鋪成的呀,地上有謝落的花瓣??赡苁悄捍簳r節(jié)。

歷史記載,曾有過一次“肅反”運動。也許就是那年。

歷史記載,有過“公私合營”,有過“三反”“五反”以及“掃盲”運動。也許就是那幾年。

記得那時爸爸媽媽晚上很晚很晚還不回來。奶奶在燈下讀《識字課本》:“……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奶奶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

攝影機上搖下?lián)u左右橫搖,推進拉開前后移動:視點亂了,目不暇接。就是說,我能跑了。

我能到處跑了。無牽無掛地跑,不知深淺、大喊大笑地跑,但摔倒時那地面堅硬且兇狠,心里涌出無限的驚駭和冤屈,倘奶奶或媽媽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著號啕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個院子里有兩條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與四周的房基連成一個“田”字,“田”字的四個小方格是四塊土地,種了四棵樹:一棵梨樹,一棵桃樹,兩棵海棠樹。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開得滿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四棵樹下種了西番蓮、指甲草、牽?;ā⒁箒硐?、草茉莉……一天到晚都有花開。我還記得我要仰望西番蓮那碩大的花朵,想想那時我才有多高?早晨,數(shù)一數(shù)牽?;ㄓ珠_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當做小喇叭吹響。夜來香展開它淡黃色的極為簡單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彎腰,走過去鼻子正好就貼近它,確認晚風里那縹緲的清香正是來自于它。想想看,那時我才有多大?還有跟那花香一般縹緲的鐘聲,一絲一縷悠悠揚揚地不知到底從哪兒傳來,早晨、中午、晚上,都聽見。直到有一天我走出這個院子,走到街上去,沿著門前那條街走了很遠以后,我的印象里才似真似幻地浮現(xiàn)出一座教堂。我見過一座教堂,我也聽見過一種鐘聲,但那教堂和那鐘聲在我的記憶里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后,那縹緲的鐘聲才從我印象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座教堂。

44

我和幾個童年的小伙伴循著那鐘聲走,走進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園子。推開沉重的鐵柵欄門,是一片小樹林,陽光星星點點在一條小路上跳躍。鐘聲停了,四處靜悄悄的,能聽見自己的腳步,隨后又聽見了輕緩如自己腳步一般的風琴聲。矮的也許是丁香和連翹,早已過了花期。高的后來我知道那是楓樹,葉子正紅,默默地心甘情愿地燃燒。我們朝那琴聲走,琴聲中又加進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樹林,就看見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個很高的尖頂和幾間爬滿斑斕葉子的矮房,周圍環(huán)繞著大片大片開放著野花的草地。琴聲和歌唱就是從那矮房中散漫出來,蕩漾在草地上又飄流進楓林中。教堂尖頂?shù)挠白訌牟莸厣舷蛭覀兩靵?,像一座橋,像一條空靈的路。教堂的門開著,看門的白發(fā)老人問我們:找什么呀,你們?或者:你們要到哪兒去呢,孩子?

后來那教堂關閉了,園門緊鎖,除了黎明和黃昏時分一群群烏鴉在那兒聒噪著起落,園內(nèi)一無聲息。

這更增添了我們對它的神秘感。有一天趁看門的老人打盹的時候,我們翻過園墻,跳進園中游逛。那是冬天,雪地上除了烏鴉和麻雀的腳印就是我們的腳印。北風在冬日靜寂的光線里揚起細雪,如沙如霧,晶瑩迷蒙。教堂尖頂?shù)挠白佑謴难┑厣舷蛭覀兩靵?,像一座橋像一條寂寞的路,我們走進去,慢慢地走進那影子又慢慢地走出來,有點兒懷念往日那悠遠凝重的鐘聲。我們終于弄開一扇窗戶鉆進教堂,教堂里霉味兒撲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嘰嘰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塵糟蹋得一片狼藉。我們爬上鐘樓,用木棍去敲那銹蝕斑斑的大鐘。鐘聲雖然微弱但依舊動人,它在空曠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陽光里彌漫,飄搖融解進深遠巨大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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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那鐘樓倒塌了。繼而那教堂也拆除了,片瓦無存,在教堂拆除后的那塊空地上建起了一個大國的使館。后來,那使館的旁邊又建起了一座紅色的居民大樓。

我記得幾十年前當聽說要蓋那座大樓的時候,我家那一帶的人們是多么激動。差不多整整一個夏天,人們聚在院子里,聚在大門前,聚在街口的老樹下,興致勃勃地談論的都是關于那座大樓的事。年輕人給老人們講,男人給女人們講,女人們就給孩子們講,都講的是那座神奇美妙的大樓里的事。那座大樓里的一切都是公共的,有公共食堂、公共浴室、公共閱覽室、公共電話間、公共娛樂廳……在那兒,在不遠的將來,不必再分你我,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所有的人都盡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計報酬,錢就快要沒用了,誰需要什么自己去拿好了,勞動之余大家就在一起盡情歡樂……人們講得興奮,廢寢忘食,嗓子沙啞了眼睛里也都有血絲,一有空閑就到街口去朝那座大樓將要聳起的方向眺望。從白天到晚上,從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萬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人們一直眺望,遠處塔吊的轟鳴聲片刻不息。奶奶很高興,她相信謝天謝地從此不用再圍著鍋臺轉(zhuǎn)了。我也很高興,因為在那樣一座大樓里肯定會有很多很多孩子,游戲的隊伍無疑會壯大。我不知道別人都是為什么而高興而激動。但后來又有消息說,那樓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那一帶的人們并不能住進去。失望的人們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問,才明白那樓確實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聽說像這樣的大樓將要永遠不斷地蓋下去直到所有人都住上,人們才又充滿著希望回來。

據(jù)歷史記載,有過一次“反右”斗爭。想必就是那些年。

據(jù)歷史記載,有過一次“大躍進”運動。想必就是那一年。

外部世界的歷史,將要或者已經(jīng)與我的生命相遇了。就在我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無牽無掛地消磨著我的童年時光,就在那時候,外部世界已由一團混沌千變?nèi)f化終于推出一部獨特的歷史。這樣的過程無論需要多久對我來說都是一樣。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它以其一點等待著我的進入了。當你必然地要從其一點進入,我說過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張縱縱橫橫編就的網(wǎng)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wǎng)結上,并且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那就證明歷史的確在。

那一年,一九五八年,那是一個確鑿的年份。我看見過它。我翻開日歷看見了它,黑的、綠的和紅色的字:1958。我記得有一天它是紅色的字,奶奶、媽媽、爸爸都在我面前,為我整理書包、筆、本子和一身嶄新的衣裳,他們對我說:你就要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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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學的校址,原是一座老廟,紅墻斑駁,坐落在一條小街中央。兩扇又高又厚的木門,晨光中吱呀呀地開啟,暮色下吱呀呀地關閉,依舊古剎般森然威肅。看門并且負責搖鈴的,是個老頭,光光的頭皮仍像是個剃度的僧人;都說他原就是這里的廟祝。進門是一片空闊的院落,墻根、墻頭、甬道的石縫中間蒿草蓬生,說不準是散布著頹敗還是生機。有幾棵柏樹,有一棵巨大的白皮松。那白皮松要三四個孩子拉起手來才能圍攏,樹皮鱗片似的一塊塊剝落,剝落處滴出黏黏的松脂。再進一道垂花門,迎面是正殿,兩廂是配殿,都已荒殘,稍加清理裝修就作了教室。昔日的誦經(jīng)聲改為孩子們的讀書聲而已。

我記得我是個怯懦的孩子,是個過分依賴別人的孩子,可能生性如此,也可能是因為我生來受著奶奶太多的愛護。我想我曾經(jīng)一定是個畏怯得令人厭倦的孩子。我記得,很多天很多天我還不敢獨自去上學,開始的幾天我甚至不能讓奶奶離開,我坐在教室里,奶奶就坐在教室外面的院子里,奶奶一走我就從教室里跑出來跟著她走,老師的斷喝和同學們的嘲笑都不能阻擋我,只要我跑到奶奶身邊我想就平安了。后來好了些,但去上學的路上還是得奶奶陪著。那條小街上的太陽,那座老廟里的鈴聲,那棵巨大的白皮松和它渾身滴淌的松脂,以及滿院子草木隨風沙啦沙啦地搖響,都讓我不安。在學校門前跟奶奶分手時我感到像是被拋進了另一個世界,我知道我必須離開奶奶到那個世界里去,心中無比凄惶。那是一個有著那么多陌生人的世界呀。

我說過,我的生日并沒有一勞永逸地完成。

也許是我生性膽小,也許那個陌生的世界里原就埋藏著危險。在那兒,在那所小學在那座廟院里,世界的危險將要借助一個可怕的孩子向我展現(xiàn),使我生命中的孤獨和恐懼得以實實在在地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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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牢牢地記住一個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沒有弄懂,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維他,都對他唯命是從。現(xiàn)在我唯一明了的是,我之所以怕那棵白皮松,是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把黏黏的松脂抹在我的頭發(fā)上,他說否則他就不跟我好。他不跟誰好誰就要孤立,他不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不跟誰好,誰就要倒霉了。他長得又矮又瘦,臉上有一條條那么小的孩子難得的皺紋兒,但他有一種奇怪的(令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的)力量。他只要說他第一跟誰好,誰就會特別高興;他說他第二跟誰好、第三跟誰好、第四跟誰好……最末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為自己的位置感到欣慰或者悲傷。他有一種非凡的才能?,F(xiàn)在我想,他的才能在于,他準確地感覺到了孩子們之間的強弱差別,因而把他們的位置編排得恰如其分,令人折服。他喜歡借此實現(xiàn)他的才能。但是一個孩子具有這樣的才能,真是莫測高深的一種神秘,我現(xiàn)在仍有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想,那個可怕的孩子和那種可怕的才能,非是上帝必要的一種設計不可。否則怎么會呢?他是個天才。不錯,那也是天才。

48

有一天,幾十年后的一天,我偶然又從那座廟前走過,那兒已經(jīng)不是學校了,廟門已被封死不知那老廟又派作了什么用場。忽然我望見那棵巨大的白皮松還在,在墻頭和殿頂上伸開它茂盛的枝葉。我站下來,心想,我不見它的這么多年里,它一向就在那兒一塊塊剝落著鱗片似的樹皮,滴淌著黏黏的松脂,是嗎?那條小街幾乎絲毫未改,滿街的陽光更是依然如故,老廟里上課的鈴聲仿佛又響起來,讓我想起很多少年時代的往事,同時我又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像一道陰影籠罩著我的少年時代,使種種美好的記憶都經(jīng)受著它的威脅。

他把黏黏的松脂抹在我的頭發(fā)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淺地反抗了。他本來長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并不立刻起來還擊,他就坐在那兒不露聲色地盯著我。(我現(xiàn)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斷著我到底是強還是弱?,F(xiàn)在我想,我很可能放過了一個可以讓他“第一跟我好”的機會,因為我害怕了,這樣他不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選定我作為他顯示才能的對象了。那個可怕的孩子,讓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來準備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來,挨近我,輕輕地但是堅決地對我說“你等著瞧吧”,然后他就走開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間去說說笑笑了,極具分寸地摟一摟這個的頭,攀一攀那個的肩,對所有的孩子都表示著加倍的友好,仿佛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邊,都與他親密無間。他就這樣走到孩子們中間去并占據(jù)了中心位置,輕而易舉就把我置于孤立了。孤立感猶如陰云四合一般在我周圍聚攏,等我反應過來,那孤立的處境已經(jīng)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能夠擺脫得了?,F(xiàn)在我說起這件事還感到一陣透心的陰冷。他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了,我便走不進去了,我只好一個人玩。有好幾天我都是一個人玩,走來走去像一只被判罰離群的鳥兒。我想要跟誰玩,甚至我一走近誰,那個可怕的孩子就把誰喊過去,就非常親密地把誰叫到他那邊去。我已經(jīng)輸了,我現(xiàn)在才看出所有的孩子都在那一刻輸給他了,因為沒有哪一個孩子愿意落到我的處境,沒有哪一個孩子不害怕被孤立。那些天我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都是郁郁寡歡一個人呆呆地發(fā)愣。奶奶摸摸我的頭——溫度正常,媽媽看看我的作業(yè)本——都是五分?!霸趺蠢材悖俊蔽也换卮?,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但那個可怕的孩子并不就此罷休,他是個天才幾十年后我將會懂得世界上確實有這樣可怕的天才,他并不想還我一拳也并非只是想孤立我,他是想證明他的力量,讓所有的孩子都無可選擇地聽他的指揮——但愿這不是真的,至少在一個少年身上這不是真的吧。但這是真的。也許生命到了該懂得屈服的時候了,也許我生命中的卑躬屈膝到了應該出生的時候了。那個可怕的孩子,他終于找到一個機會來試驗我的軟弱也試驗他的強大了。這也許是命運所必要的一種試驗,上帝把一個扁平的世界轉(zhuǎn)動一下以指出它的立體、它的豐富,從而給我又一個新的但是齷齪的生日。那是在課堂上,當老師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一道題的時候,那個可怕的孩子故意把桌子搖得哐哐響,老師回過頭來問:“是誰?”那可怕的孩子馬上指著我說:“是他!”不等老師說話,他就問幾個最跟他好的孩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那幾個孩子都愣了一下,然后有的高聲說是,有的低聲說是,有的不說話。老師可能不大相信,就叫起一個孩子來問:“是誰?”那是個平時最老實的孩子,但是他看看我,低聲說:“我,我,我沒看見?!崩蠋熆粗?,可竟連我自己都不敢申辯,我又驚又怕滿臉通紅倒真像是被抓住的罪魁禍首。我看見那個可怕的孩子此時坐得端端正正,雙手背后挺胸抬頭,全力表現(xiàn)其對紀律的尊重,目光中竟流露著不容置疑的誠實。那天放學回到家,我勉強把功課做完,就又呆呆地坐著一聲不吭,奶奶過來問我:“你到底這是怎么啦?”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奶奶說:“說,有什么事就說,哭什么呀?”我的屈服、諂媚、諂媚的愿望和諂媚的計謀,就在那一刻出生了。我抽抽噎噎地說:“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說的是:“我想要一個足球?!蔽揖谷荒敲纯斓叵氲搅诉@一點:“我想要一個足球?!蹦棠陶f:“行,不就是一個球嗎?”我說:“得是一個真正的足球,不是膠皮的得是牛皮的,我怕我爸我媽不給我買。”奶奶說:“不怕,我讓他們給你買?!?/p>

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最喜歡踢足球。因為我記得他說過他是多么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因為我知道他的父母不可能給他買一個足球。

奶奶帶我去買了一個兒童足球,雖然比真正的足球小一些,但是和真正的足球一樣是牛皮制作的。從商場回來,我不回家,直接就去找那個可怕的孩子了。他出來,看我一眼,這一眼還沒看完他已經(jīng)看見了我手上的足球。我說:“咱們踢吧?!彼吘故莻€孩子,他完全被那個真正的足球吸引了忘記了其他,他接過足球時那驚喜的樣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欣喜若狂。他托著那個足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足球!”我跟在他身后跑,心里松快極了,我的預謀實現(xiàn)了?!翱茨?,足球!”“看呀,嘿你們看呀,真正的足球!”那個足球忽然把他變得那么真誠可愛,竟使我心中有了一絲不安,可能是慚愧,因為這個足球不是出于真誠而是出于計謀,不是出于友誼而是出于討好,那時我還不可能清楚地看見這些邏輯,隨著住在附近的孩子們都跑來都為我的貢獻歡呼雀躍,我心中那一絲不安很快煙消云散。那個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組織才能,他把孩子們分成兩撥,大家心悅誠服地聽憑他的調(diào)遣,比賽就開始了。在那條胡同深處有一塊空地,在那兒,有很長一段時期,一到傍晚,總有一群放了學的孩子進行足球比賽。那個可怕的孩子確實有著非凡的意志,他的身體甚至可以說是孱弱,但一踢起球來他比誰都勇猛,他作前鋒他敢與任何大個子沖撞,他守大門他敢在滿是沙礫的地上撲滾,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劃破了他一聲不吭專心致志在那只球上,仿佛世界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他有時是可愛的,有時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時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們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說:“咱們再踢一會兒吧?”完全是央告的語氣。我說:“要不,球就先放在你這兒吧,明天還給我?!彼哪樕嫌殖霈F(xiàn)了那種令人感動的驚喜。他說:“我永遠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們倆都是真誠的。

但是,刻骨銘心的悲哀是:這“真誠”的壽命僅僅與那只足球的壽命相等。

終于有一天我要抱著一個破足球回家。

我抱著那只千瘡百孔的足球,抱著一個少年陰云密布的心,并且不得不重新抱起這個世界的危險,在一個秋天的晚上,沿一條掌起了燈的小街,回家。秋風不斷吹動沿街老墻上的枯草,吹動路上的塵土和敗葉,吹動一盞盞街燈和我的影子,我開始張望未來我開始問這一切都是為什么。我想,那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

49

也許,與此同時,畫家Z也正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從另一條小街上回家。也許那也正是畫家Z走出那座美麗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埋進心里,埋下未來的方向,獨自回家的時候。

50

也許那也正是詩人L,在他少年時的一個夏天的晚上,獨自回家的時刻。

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勢必會記得從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獨自回家的時刻。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在那一刻埋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遠,每當從這世界上獨自回家,都難免是朝著那個方向。

我寫過一篇小說《禮拜日》。其中有一條線索,寫一個老人給一個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一段經(jīng)歷。那像是我的記憶,但不是我的經(jīng)歷,我寫那段經(jīng)歷的時候想的是詩人L,那是我印象中詩人的記憶。當有一天我終于認識了詩人L,我便總在想,詩人是在什么樣的時刻誕生的?我和畫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么,詩人的生日是什么呢?我在《禮拜日》中朝詩人生命的盡頭望去,我在《禮拜日》中看見一個老人正回首詩人生命的開端:

“我十歲時就喜歡上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老人對那個女孩子說,“現(xiàn)在我還記得怎么玩‘跳房子’呢?!?/p>

“我喜歡上她了,”老人對女孩子說,“倒不是因為跳房子,是因為她會唱一支歌。”

女孩子說:“什么歌?您唱一下,看我會不會。”

“頭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里,隱約閃著淚光……”老人唱得很輕,嗓子稍稍沙啞。

“這歌挺好聽?!迸⒆诱f。

老人說:“那大概是在一個什么節(jié)日的晚會上,舞臺的燈光是淺藍的,她那么一唱,臺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鬧了?!?/p>

女孩子問:“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guī)缀鯖]注意過她。她是不久前才從其他地方轉(zhuǎn)學到我們這兒的。

“那時候我們都才十歲。晚會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亮。小女孩們把她圍在中間,親聲密語地一團走在前頭。小男孩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后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后笑一陣,然后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

“有個叫虎子的說,她是從南方來的。有個叫小不點兒的說,喲喲喲——你又知道?;⒆诱f,廢話,是不是?小不點兒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小男孩們在后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有現(xiàn)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xiàn)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有個叫和尚的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⒆诱f五號。小不點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⒆诱f,那你說幾號?小不點兒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和尚說,是橋東,不信打什么賭的?小不點兒說,打什么賭你說吧。和尚說打賭你準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那個油鹽店旁邊。小不點兒又說,喲喲喲——五號哇?和尚說五號是虎子說的,是不是虎子?虎子說,反正是橋東。小女孩都回過頭來看,以為我們又要打架了呢。”

聽故事的女孩子笑著說:“打架了嗎,你們?”

老人說:“那年我十歲,她也十歲,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見她?!?/p>

老人說:“那就是我的初戀。”

畫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時是在冬天,詩人L的初戀是在夏天,我想他們之間的差別并不在于季節(jié)的不同,但他們之間的差別與這兩個季節(jié)的差別很相似。畫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時是九歲,詩人L的初戀是在十歲,我想他們之間的差別并不在這一歲上,但是他們生日的差別意味著他們從不同的角度進入世界,他們的命運便位于兩個不同的初始點上。初始點的微小差異,卻可以導致結果的天壤之別。人一生的命運,很可能就像一種叫做“混沌”的新理論所認為的那樣,有著“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

《禮拜日》中的那個老人,繼續(xù)給那個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故事:

老人說:“我每天每天都想著她?!?/p>

老人說:“她家確實就在橋東,油鹽店旁邊……站在橋頭也能看見。我經(jīng)常到那橋頭上去張望。有一天我繞到石橋底下,雜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筆在橋墩上寫下她的名字,寫得工工整整,還畫了一個自以為畫得挺好看的小姑娘。頭發(fā)可是費了工夫,畫了好半天還是畫不像。頭發(fā)應該是黑的,我就東找西找撿了一塊煤來?!?/p>

“煤呀?!”聽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小不點兒。我就帶他到橋底下去,把那個秘密指給他看。小不點兒說,你要跟她結婚哪?我說,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他說行,還說她長得真是好看。我說那當然,她長得比誰都好看。然后我們倆就在橋底下玩,玩得非常高興非常融洽,用樹枝劃水,像劃船那樣,劃了老半天,又給螞蚱喂雞爪子草喂狗尾巴草,喂各種草,還喂河水,把結婚的事全忘了?!?/p>

“后來呢?”女孩子問,嚴肅起來。

“后來不知道為了什么事,快回家的時候我們倆吵了一架,小不點兒就跑到堤岸上去,說要把我告訴他的秘密告訴虎子去,告訴和尚告訴給所有的人去?!畣褑褑选銢]說呀?’‘喲喲喲——你再說你沒說!那美妞兒誰畫的?’他就這么沖著我又笑又喊特別得意?!畣褑褑选獦蚨丈系拿梨赫l畫的?’說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橋底下可真嚇蒙了,一個人在橋底下一直待到天快黑了?!?/p>

聽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著老人。

“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蹦抢先苏f。

“他告訴給別人了嗎?”女孩子小聲問。

“我想起應該把橋墩上的字和畫都擦掉,一個人總會有一天忽然長大的。用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后沿著河岸回家,手里的螞蚱全丟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樣,太陽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兒、野草味兒、爆米花和煤煙味兒,慢慢地聞到了母親炒菜的香味兒。一個人早晚會知道,世界上沒有比母親炒菜的香味兒更香的味兒了?!?/p>

這應該就是詩人L的生日。詩人L在我想象的那個夏天里出生,在他初戀的那個夏天里出生。在愛的夢想涌現(xiàn),同時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個熱烈而孤單的夏天里,詩人出生。他從這個角度降生于人世,并且一直以這個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總在有人進入暮年,如果他們之中的一個(或一些)終其一生也不能丟棄那個夏天給他的理想,那么他是誰呢?他必定就是詩人,必定就是詩人L。

以后還會聽到詩人的消息。詩人L的消息,還會不斷傳來。

51

那么,一個曾經(jīng)被流放的人,生于何時呢?我想象他的生日。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總來與我獨自回家的那個秋夜重合,也總來與畫家Z獨自回家的那個冬天的傍晚,和詩人L獨自回家的那個夏日的黃昏重合,揮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會降臨的黑暗一樣,那黑暗中必然存在著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他的生日,搖搖蕩蕩,飄忽不定就像一只風箏,當孩子們都已回家,他的生日融進夜空難以辨認。但他確鑿存在,他飄忽不定的生日必定也牽系在一條掌起了街燈的小路上。也許就牽系在我抱著那只千瘡百孔的足球回家的時刻,也許就牽系在畫家不能忘懷的怨恨和詩人無法放棄的愛戀之中,甚至牽系著F醫(yī)生、女導演N以及那個殘疾人C……搖搖蕩蕩曾經(jīng)牽系在所有人的睡夢里,以致使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成為可能,成為必不可免。

52

未來的一個被流放者WR,在其少年時代,或許曾與我有過一段暫短的同行。然后我們性格中小小的差異有如一塊小小的石子,在我們曾一度同行的那條路上把我們絆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們之中的誰絆了一下,使我們的方向互相產(chǎn)生了一點兒偏離。這樣,幾十年后,他認為唯有權力可以改變世間的一切不公正,而我以寫作為生。

但是,多年來我總感到,我抱著那只破足球回家去的時候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而與此相似的情緒,也會是WR的生日。因為在那樣的情緒里,兩個孩子必會以同樣的疑慮張望未來。

而未來,當我和WR走在相距甚遠(但能遙遙相望)的兩條路上時,會引得F醫(yī)生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點兒性格差異源于什么?上帝嗎?F醫(yī)生或許還應該想:所有的人之所以在不同的季節(jié)從不同的路上回家,可以在他們盤盤繞繞的大腦溝回上找到什么原因或者證據(jù)?如果詩人的提醒他一直沒有忘記,那么,世界上這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命運,到底能由他們從頭到腳的結構中看出上帝怎樣的奇思異想呢?

我曾與WR一同張望未來,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我們的臉上必是一樣的悲傷和迷茫,誰也看不出我們之間的差別。但我們還要一同走進另一個故事里去。在那所小學校里,在那座荒殘的廟院,另一個故事已經(jīng)在等待我了,等待我也等待著WR。那是個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誕生的故事,那個故事將把任何微小的性格差異放大,把兩個重合在一起的生日剝離,上帝需要把他們剝離開成為兩個涇渭分明的角色,以便將來各行其是。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為題記錄過這個故事。一九五九年,那年的夏天,一到晚上奶奶就要到那座廟院里去開會。這時候,一個曾經(jīng)到處流傳的故事,在流傳了幾千年之后,以一聲猝不及防的宣布進入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天哪,萬惡的地主!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昏地暗。這個試圖闡述善與惡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傳,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傳,曾以黃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雞叫”的形式流傳,——而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講給我聽的。在北風呼嘯的冬天我們坐在火爐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們坐在庭院里,老祖母以其鮮明的憎愛,有聲有色地把這個善與惡的故事講給我聽。但在一九五九年的一個夏夜,這個故事成為現(xiàn)實,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連同她和藹親切的聲音一起旋卷進去,然后從那巨大的黑洞深處傳出一個不容分說的回聲: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與惡中那惡的一端,她就是萬惡的地主階級中的一員。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道: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裳,坐在桌邊發(fā)呆。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時那老廟里的道兒挺黑?!蔽腋吲d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讓我攙您去吧,那條路我熟。”“噓!——喊什么!”媽媽呵斥我,媽媽的表情很嚴肅。

那老廟有好幾層院子。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個不住。奶奶到盡后院去開會,囑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這正合我的心意。好玩的東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占領的雙杠、爬桿、沙坑,這會兒都空著,我們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柭淞耍旌谙聛?,廟院里到處都是蛐蛐兒叫,“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也叫。我們一群孩子撅著屁股扎在草叢里,沿著墻根兒爬。循著蛐蛐兒的叫聲找到一處墻縫,男孩子就對準了滋一泡尿,讓女孩子們又恨又笑,一會兒,蛐蛐兒就像逃避洪災似地跳出來,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們抓了好多好多蛐蛐兒,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

月光真亮,透過老樹濃黑的枝葉灑在廟院的草地上,斑斑點點。作為教室的殿堂,這會兒黑森森靜悄悄的,有點兒瘆人。星星都出來了,我想起了奶奶。

我走到盡后院。盡后院的房子都亮著燈。我爬上石階,扒著窗臺往里看。教室里坐滿了人,所有的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一聲不響,望著講臺上。講臺上有個人在講話。我看見奶奶坐在最后一排,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樣子就像個小學生。我沖她招招手,她沒看見,她聽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說她是多么羨慕我能上學,她說她要是從小就上學,能知道好多事,說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參加了革命呢。她說她的一個表妹就是從婆家跑出去,后來參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講她那個表妹,說她就是因為上過學,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家的氣了,跑出去跑得遠遠的做了大事。我扒著窗臺望著奶奶,我還從未這么遠遠地望過她呢。她直了直腰,兩只手也沒敢離開膝頭。我又在心里笑了:這下您可知道上學的味兒了吧?……就在這時,我忽然聽清了講臺上那個人在講的話:

“你們過去都是地主,對,你們這些人曾經(jīng)殘酷地壓迫和剝削勞動人民,在勞動人民的血汗和白骨上建筑起你們往日的天堂,過著寄生蟲一樣的生活……”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再聽。

“現(xiàn)在反動的舊政權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們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復了,你們只有老老實實地接受人民的專政,你們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接受改造……”

我趕緊離開那兒,走下臺階,不知該干什么。月光滿地,但到處浮動起一團團一塊塊的昏黑,互相糾纏著從靜寂的四周圍攏而來……

一九五九年,那年我?guī)讱q?但那些話我都聽懂了。我在那臺階下站了一會兒,然后飛跑,偷偷地不敢驚動誰但是飛快地跑,跑過一層層院子,躲開那群仍然快樂著的孩子,跑出老廟,跑上小街,氣喘吁吁地在一盞路燈下站住,環(huán)望四周,懵懵然不知往日是假的,還是現(xiàn)在是假的……

53

那時候WR在哪兒?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間?未來的被流放者WR,他的父親或者母親(他也有一個糟透了的家庭出身)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母身旁?

和我一起逮過蛐蛐兒的那群孩子也是一樣。他們和我一樣,在那個喜出望外的夜晚跟著他們的父親或母親,跟著他們的祖父或祖母,一路蹦跳著到那座廟院里去,對星空下那片自由的草叢懷著快樂的夢想,但他們早晚也要像我一樣聽見一個可怕的消息,聽到這個故事,聽見自己走進了這個故事。因為在那個晴朗的夏夜,到那座廟院里去開會的人,在那個故事里處于同樣的位置。

但在這個并非虛構的故事里,善與惡,愛與恨,不再是招之即來的道德情操,也不再是揮之即去的感情游戲,它要每一個人以及每一個孩子都進入角色,或善或惡,或愛或恨,它甚至以出身的名義把每一個孩子都安排在劇情發(fā)展所需要的位置上。那群快樂的孩子,注定要在某一時刻某一地點發(fā)現(xiàn)他們羞恥的出身,無可選擇地接受這個位置,以此為一個全新的起點,在未來長久的年月里,以麻木要么以謀略去贖清他們的“罪孽”。

如果這群少年中的一個不同尋常,不甘忍受這出身二字給他的恥辱和歧視,以少年的率真說破了這個流傳千年的故事的荒謬,那么他,那么這個少年,就是WR。

54

但是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將孤身一人背井離鄉(xiāng),十幾年后才能回來。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要到罕為人知的遠方去飽受磨難,在加倍的歧視下去度過他的青春。

我并沒見過少年WR。我上了中學,少年WR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我走進中學課堂,少年WR已不知去向。

“WR,他走了一條白專道路?!?/p>

對我來說,以及對我的若干同齡人來說,WR這個名字只是老師們諄諄教導中的一個警告,是一間間明亮溫暖的教室里所隱藏著的一片滅頂?shù)哪嗾?,是少年們不可懷疑的一條危險的歧路。

“不錯,他的高考成績優(yōu)異?!崩蠋熣f,并且沉痛地看著我們。

(十幾年后WR說:不錯這是一句真話,不過我想你們不會再聽到第二句真話了。那時他從偏遠的地域風塵仆仆地回來,說:但這樣一來,我料想,結果馬上就要被說成原因了。)

“但是我們的大學不能錄取這樣的孩子,”老師說,更為嚴肅地看著我們。

(十幾年后的WR淡然一笑:為什么,那時老師沒有告訴你們么?)

“為什么?”中學生們問,信賴地望著老師。

“因為……因為……”老師垂下眼睛,很久。

(十幾年后WR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閉起眼睛,靜靜地聽這段他走后的故事。)

“因為,”老師真誠而且激動地說,“因為大學沒有錄取他,他就說……他就說了一些我不能再重復的話……總之,他就發(fā)泄了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不滿……”

(是吧?我的料想不錯,WR說,原因和結果被顛倒了。但是別怪那些老師,十幾年后WR說,他們有他們的難處。WR說,這就像安徒生的那個童話,只有一個孩子還不了解那些危險。)

“那個WR,他到哪兒去了?”中學生們問。

老師不再回答。老師也不知道。

就在WR說破這個故事的荒謬之時,我與他分路而行。在少年WR消失的地方,我決心做一個好孩子。我暗自祈禱:別讓我走那條路別讓我走上那條歧途吧,讓我做個好孩子。但是我每時每刻都感到,那座廟院夜晚里的可怕消息從過去躲進了未來,出身——它不在過去而在未來,我看不見它躲在了哪兒,我不知道它將在什么時候出來找我,但只要我不可避免地長大我知道我就非與它遭遇不可。它就像死亡一樣躲在未來,我只有閉上眼等待,閉上眼睛,祈禱。閉上眼睛,讓又一個生日降臨,讓一顆簡單的心走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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