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脫與裸

我可能有點像一個叫托馬斯^[1]的人。那家伙對“脫”情有獨鐘，對“脫”這個字，這聲音，一往情深。脫的動作，脫的姿態(tài)，脫的意味或氛圍，永遠(yuǎn)令托馬斯激情不減，心存感動。我有點像他，或是在這一點上我傾向于米蘭·昆德拉，沒有誰比我更理解他那個托馬斯了。

“脫”，而不單單是“裸”——這一點我與托馬斯所見略同。

“裸”有什么？在我看“裸”的魅力全在于“脫”，否則就易與人體解剖或體格檢查相混淆——而這些方面，教育和醫(yī)學(xué)早有了周密并冷靜的作為。

冷靜。

對了，冷靜！為什么教育或醫(yī)學(xué)需要冷靜呢？因其面對的只是人形，只是身器，不涉心魂。冷靜，說到了點子上。因為心魂什么也沒脫呀，心魂依舊藏于“裸體之衣”（這一回它不叫舞蹈或藝術(shù)了，叫教育，叫醫(yī)學(xué)）。而單純的赤身裸體并不擔(dān)負(fù)心魂的傳達，所以，為了避免心魂的誤解，就更要以冷靜來拒絕心魂的萌動。老師，或者醫(yī)生，千萬要冷靜，千萬千萬不要驚動心魂，否則難免釀成罪行——可以設(shè)想，若對某種教具抱有欲念，那行狀豈不近于戀物，或瀆尸？就比如裸舞，你要偏說那是光著屁股，便是不夠冷靜，或因不夠冷靜而導(dǎo)致褻瀆。

那么在性愛中呢？在性愛中恰恰相反，要的正是激情，是熱烈，是放縱！冷靜，倒是無能了。

性愛，乃此一心魂——借助肉體，甚至要沖破肉體——與彼一心魂的相見啊！所以，單純的裸，或冷靜的裸，均與“愛”字無關(guān)。那或者是醫(yī)學(xué)，是教育，或者就不過是性交的預(yù)備，繁衍或復(fù)制的第一道程序。譬如說“行房”呀，“同房”呀，“房事”或“房中術(shù)”呀，便冷靜得聽不到心魂的呼聲——中規(guī)中矩有條不紊，簡直就像藥房或試驗室里的配制，像木工房與修表店里的手藝，那可真是冷靜得可以！

順便說一句：我一直納悶，怎么會有人只看ED^[2]是性無能？依我悠久并廣泛的游歷來觀察，性事百態(tài)而獨尊性交者，唯在心性未開單圖繁衍的物類。而在人，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性愛早已是一種奇詭不拘的語言了不是嗎？唯其奇詭不拘，出神入化，這才有了創(chuàng)想與浪漫，就好比不毛之地的攜手涉險，就好比雪域高原的登峰造極，那樣，唯其能夠那樣，心魂這才有了“他鄉(xiāng)遇故”般的驚喜。只會性交？咳咳，那叫什么！咱前頭說過了：那是畜類！只圖繁衍的東西當(dāng)然是獨尊性交哇，當(dāng)然是只看性交是一門絕技其他一竅不通呀，而夢想紛然的人類若也獨守此技，那才真的是無能了。

有點離題了，還說脫與裸。那么，可有單純的裸嗎？不脫就裸的，有嗎？然而卻有僅僅是為了裸而脫的——無論是施教，是行醫(yī)，是同房，都方便。但也有根本是為了脫而裸的——這卻不求方便，相反，這倒要期待復(fù)雜了，千萬別那么簡單，那么快捷。譬如我在丁一的初遇風(fēng)流，總感覺那個“脫”字應(yīng)當(dāng)漫長、繁復(fù)、猶豫，應(yīng)當(dāng)像那兩片無花果葉飄來時一樣地驚懼，遲疑，緩慢……不過，這又是為了什么呢？

是呀，為了訴說！

為了探問與回答。

為了回憶或確認(rèn)。

為了一向的心路迢迢，為了千年一回的心魂團聚，為了曾經(jīng)的眺望以及未來或永久的依歸。

所以“脫”可以是一種表達，“裸”卻多是為著使用的方便。

所以“脫”是恒久的動態(tài)，是心魂永不期止的盼念。“裸”卻常是這盼念的中斷，結(jié)束，或壓根兒沒有——方便地使用了之后，墻還是墻，裸還是衣。

所以，輕松便當(dāng)?shù)摹奥恪弊钜谆鸨?，?fù)雜猶豫的“脫”就難，就累——多歷煎熬，或常處寂寞。

尤其是在我到達丁一的第二十幾個年頭，春夏之交，裸，忽于那一帶如火如荼。刻意的裸，無意的裸，有意無意的裸，示裸、售裸、明價、議價……或大張旗鼓，四處散發(fā)、張貼，或成箱成捆，批發(fā)、郵購，或于昏街暗巷中零買零賣。于是乎很快，裸便存形去意，唯在光鮮的印刷或靚麗的皮膚表面招搖，掙扎，魅力耗盡，碌碌無為，哪里還能擔(dān)負(fù)起心魂的敞開？哪里還是托馬斯與我的期盼？

敞開？敞開啥？簡直廢話——那是包裝，是策劃，是運作，是人性解放，是時代精神！還說什么“敞開”——哪兒來的你，鄉(xiāng)巴佬還是外星人？

是呀，丁一你忘了嗎？單純的裸咱早就說過的：“那不過是皮膚包裹的一小塊空間，絲毫也不能擴展……”現(xiàn)在應(yīng)驗了吧？裸衣重重，心魂埋沒，“敞開”已被琳瑯滿目的裸器所覆蓋，所中止，甚至于毀滅。

幸好還有“脫”在。（看樣子丁一真的是忘了。）

幸好，“脫”與“裸”從來意趣迥異。

所以，脫，魅力猶存。脫，若不期在裸器之前止步，脫去的便不單是衣和墻，還有千年遮蔽、萬人阻擋，還有伊甸之外的隔離，和這塵世中心與心的防御。

因而愛愿萌動，悠悠亙古不息。

因而“脫”字傳來，愛者心存感動。

因而“脫”，這顫抖的聲音，這由衷的行動，這不息不盡的心愿與期求，令我和那個叫托馬斯的人心往神儀。那是戀人的暗語是愛者的箴言呀，是心魂相期相許的歸路，相聚相匯的祥音！

[1]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人物。

[2] ED，“陽痿”的英文縮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