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春風(fēng)化雨

但是，人生墮落語言始。那語言的混淆，使表達委瑣，令儀式流俗；器具限于器具，即便是天賦的語言也難免喪失魅力。膩煩，厭倦，人云亦云或不知所云，使那朵曾經(jīng)一觸即發(fā)的花萎靡不振。

丁一之花啊，曾經(jīng)是何等的敏覺，強勁，不知疲倦！如今卻似才華耗盡，低垂蔫萎令人憐惜。

我唯默默地守候它，觀望它，期待它。

整個人形之器，依我看，最要屬這花兒神工鬼斧、雕微造寸！令人迷惘，令人心動，令人難解其意?！俦榷∫皇莻€囚籠，我看這花兒最是把守脆弱的一處；設(shè)若丁一是座墳塋，我想這花兒最可能是幽靈往來的通路；設(shè)若丁一是鬼域，是絕地，是孤島，那么我猜，非于此處不可以翹望歸途、呼救過往的舟船。噢噢，也許這兒就是通天的窄門吧？否則它何以如此誘人？如此威赫、隱秘？如此云遮霧障，動夢牽魂？

有一首古老的歌是怎么唱的？——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guī)Щ匚业募亦l(xiāng)……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guī)Щ匚业募亦l(xiāng)……

性或性感，那不過是人形之器的一種標(biāo)識，是上帝為心魂的相互尋找預(yù)設(shè)的一個啟發(fā)，但弄不好——譬如你“樂不思蜀”，它就還會是摩菲斯特埋下的一口陷阱。

你看那欲飛不能的拘魂吧，你看那束手無策的美形美器——焦灼地糾纏，碰撞，置一切白晝的規(guī)則于不顧，翻滾呼號，舍生忘死……那都是為了什么？僅僅是因為性感？僅僅是為了性交和繁殖？不會不會——上帝的啟發(fā)或魔鬼的陷阱都沒有這么簡單！若僅僅是“性吸引”和“自復(fù)制”又何必如此煞費苦心，“為伊消得人憔悴”？那么，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我看其中必有非凡的創(chuàng)意，上帝必對這凹凸之花寄予著厚望！

但那厚望，究竟是什么？

那話（兒），是怎樣的話語？

那語言是否已被忘記？已因形迷器阻，而致心魂不得通達，結(jié)果是神銷器損，“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在夢里，或在往昔，我恍惚似有知覺：對于永遠的游魂，危難并不在于旅途的崎嶇坎坷，而在于歸心昭昭然而卻歸路昏昏！“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料必這又是先行者留下的慨嘆。

所以我和丁一再度張望，目光走遍人山人海，望眼欲穿——望穿那厚壁高墻，望穿那紛繁之衣，還有那道肉體的界線……望穿別人，看那藏于別人的夏娃之蹤跡，看那藏于別人的自我之心魂！

但是，如果你期待著另外的心魂，如果表情也是衣，肉體也是墻，這張望勢必形同窺視。

只不過這一回的窺視不再散漫，丁一的目光聚焦于一。

只不過這一回的窺視避實就虛，丁一隨我一同牽念伊甸。

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個獨處的女人，一如曾經(jīng)之所見：她是那么自由，舒展，柔弱而又強大……柔弱得讓你想親近她，強大得讓你覺得可以依靠。她是那樣的不加防范，旁若無人，無比的安靜中埋藏著難以想象的熱烈……那熱烈并不張揚，然而悠久，時間一樣的沉重，甚至憂傷……但那憂傷卻被她納入蓬勃、靈動，納入綿綿不盡的悠然自在……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每一部分和她所有的動作，都在說著一句話——

這兒沒有別人？

對呀，沒有別人。

這兒無衣無墻？

是呀，無衣無墻。

悠悠往事可以都對她說？

可以，可以都對她說。

茫茫未來可以同她一起張望？

當(dāng)然當(dāng)然，一起張望。

肉體也不是界線，你我也不再是兩座牢籠？

啊，那可有多好！

我告訴丁一：那是誰？那就是夏娃呀！

丁一淚眼四顧：那么她呢，她到底在哪兒？

這真讓我喜出望外！隨此由衷一問，春風(fēng)化雨，飄灑丁一；隨此由衷一問，盟約昭顯，永遠的行魂可望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