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1.出賣

史鐵生作品全編 作者:史鐵生 著


71.出賣

“出賣者”的烙印可比“流氓”的稱號嚴(yán)厲多了,所以很久以來,丁一寧愿接受后者,而對前者諱莫如深,甚至想在自己的記憶中把它抹掉。

但是不行。事實(shí)證明,這不可能。

對于丁一的出賣,可任由別人評說。比如有人說:那是暴力使然,是非法所致,責(zé)任當(dāng)歸時代。比如也有人說:同樣的處境下,有叛徒也有英雄,所以個人的責(zé)任也要追究。比如還有人說:求生或求平安,乃人之本性,故此丁之軟弱實(shí)在是可以同情和原諒的。但無論如何,這出賣的行為,畢竟已在丁一的歷史中不能抹去。不能抹去的根本原因是:我與丁一將永遠(yuǎn)不能忘記——

待那黢黑的小屋里亮起煞白的燈光時,接連走進(jìn)來幾個人。

“哈,小小年紀(jì)就懂得干這事兒!”幾個陌生人一一落座,屁股尚未挨穩(wěn)椅面便開始嘲笑丁一。(沒錯兒,一定是從這樣的角度開始——性的角度!那史說得不錯: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得到處都在。?。?/p>

丁一滿面羞愧,不敢抬頭。我則想起與這世界初次相遇時的情景,那時的羞愧是因?yàn)槟暧椎亩∫怀嗌砺泱w,那么現(xiàn)在呢,是因?yàn)槭裁??是因?yàn)樯倌甓∫坏某跷?b>赤裸了我們的心愿。

“說吧,還有什么?”那些人板起面孔。

“沒有了,叔叔,真的沒有了?!?/p>

一陣哧哧竊笑。

“女人,什么樣兒,知道了?”

丁一懵懂地看著他們,甚至天真地回想:女人,什么樣兒呢?

“那個反動教授的女兒,不會沒跟你說點(diǎn)兒別的什么吧?”

很久以后丁一才能聽懂,“革委會”們是沖著依來的,沖著依的父親來的。

“沒有哇?我們光是說……說她的畫來著?!?/p>

“都是怎么說的?”

“她說她喜歡樹,她喜歡畫樹。”

“還有呢?”

“沒有了?!?/p>

“不會吧?你們在小樹林里那么半天,就光說這個?”

“真的叔叔,不信您去問依。”

“當(dāng)然要問她!但現(xiàn)在是問你,看你老不老實(shí)!”

丁一的“覺悟”超乎我的想象。我勸他就如實(shí)說唄,但他阻止了我:別別,有些話說不定會惹麻煩。

“真的沒有別的了,我們光是說她的畫來著?!?/p>

“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嘍?”

丁一低下頭,不吭聲。

“別以為你是工人出身我們就拿你沒辦法。你父親的出身是什么,以為我們不知道?”

自那一刻起,我感覺丁一的心跳開始加速。

“嚴(yán)格講,出身是要算幾代的。不用多,往上數(shù)兩代,你是什么?”

自那一刻起,我覺出丁一在發(fā)抖,從里向外地抖,完全控制不住。

你們算工人,這很可能是個錯誤,我們完全可以糾正這個錯誤。說不定你父親就是混進(jìn)我們工人隊伍里來的階級異己分子!”

又是“你們”和“我們”。那依呢?自然是“他們”了。

“這事跟我爸沒關(guān)系,真的,叔叔,真沒我爸的事兒!”

“什么事?說!什么事跟你爸沒關(guān)系?”

丁一語塞。自那一刻起,我們的大腦開始混亂。

“看樣子非得把你爸找來了,是不是?”

“別,叔叔您別!您讓我想想,讓我想想行嗎?”

但是,那個大腦,好像既不服從丁一指揮也不聽由我掌管了。有過這樣的事,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曾經(jīng)遇到過這樣的事:莫名其妙地你就會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大腦既不服從生命也不聽由心魂,而是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味聽命于別人。比如在利誘之下,比如在恐怖之中,比如在群情激昂、萬眾一心之際……那時的大腦正所謂失神落魄吧,譬如水面上的一片枯葉,唯由浪流去擺布了。

“比如說,依的父親,跟依說過什么沒有?”

這是一群老練的審問者,至此方入正題。當(dāng)我們的大腦如一片枯葉隨波逐流之際,正是他們等候的時機(jī)。

“她爸說……說樹沒有花言巧語,可是人……”

“人怎么?”

“人都是嘴……嘴上一套,心……心里一套?!?/p>

“嘴上怎么,心里又是怎么?”

“她說她爸的學(xué)生昨天還追在她爸身后,可她爸倒……倒了霉,她說他們就罵她爸比誰都罵得狠?!?/p>

“還有呢?”

“沒有了。”

“這叫什么你懂嗎?這叫對時代不滿!”

誠實(shí)的丁一居然點(diǎn)點(diǎn)頭。

“你爸還說過什么?”

“不是我爸,是她爸……”

“她爸還說什么?”

“還說,還說這是什么狗……狗屁時代。”

…………

這是出賣嗎?

這就是出賣!

因?yàn)閷弳栒叽_信這足以使依的父親罪加一等。因?yàn)榇撕蟛痪?,依的全家就被流放。還因?yàn)槌鲑u者丁一將被流放得更為深重——這樣的流放,既非空間之有限,亦非時間之有期,而是心魂之永遠(yuǎn);愧疚、恐懼、迷惑,從此將伴其終生。

在“革委會”的日日夜夜,我們對依的這位好友丁一深感失望,對“朋友”這個詞深感愧疚,對人間的信任深存疑懼。不過,說來這也許是我們的幸運(yùn)——正因?yàn)檫@失望、愧疚和疑懼,不是由于別人而是由于自己,不是針對別人而是針對丁一,所以才沒有像畫家Z那樣走進(jìn)怨恨。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別人,自己也不可以信賴,自己也難免是個出賣者,是叛徒,這可咋辦?天昏地暗,唯有天昏地暗!真正是絕望,真正是絕無可望!醒里夢里我和丁一倆都在互相問著:這還有什么意思?這可還有啥活頭?在那間黢黑的小屋里我們徒勞地唾棄著自己,并由衷地為依祈禱平安。情種丁一淚人似的整天就想著一件事——只要我還能出去我馬上就去找依,告訴她:不會的,真的不會的,依請你相信,這世界上不會因此就沒有了可靠的情誼……

但是那年春天,當(dāng)我們從“革委會”的小黑屋里出來時,依已不見。依已經(jīng)遷離這座城市。依家的房子里搬來了別人。聽說,依同其父母,已然一起流放邊疆??蛇吔谀膬耗??或者,是哪一處邊疆呢?無從詢問??蓱z的丁一被父親關(guān)在家里,不斷地受著教育和再教育:“以后少跟別人來往,老老實(shí)實(shí)給我在家待著!”

于是乎很長一段時期,我們又只能一同憑窗眺望了:近樹,遠(yuǎn)山,飛霞……以及那飛霞之下的邊疆,邊疆的依,和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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