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也要有人懂

魯迅最推崇的小說，無疑是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了。從來的古典小說，都未能像《儒林外史》那樣，得到魯迅那么多的贊譽、那么高的評價。從來的古典小說的作者，都未曾像吳敬梓那樣，讓文學(xué)家兼思想家的魯迅如此推崇。

魯迅認為，《儒林外史》問世以后，“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睋Q言之，《儒林外史》誕生以前，還沒有一部小說能夠稱得上是真正的諷刺小說。魯迅又說，“在中國歷來作諷刺小說者，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了”，“諷刺小說從《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謂之絕響?！笨梢妳蔷磋鞯摹度辶滞馐贰肥且徊壳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的古典諷刺巨著。

一九三五年，魯迅曾經(jīng)在《葉紫作〈豐收〉序》一文里，針對一些看不起《儒林外史》的人，不無諷刺地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

偉大也要有人懂。

魯迅諷刺了那些看不起《儒林外史》的人們，蔑視了他們的“蔑視”。五十年過去了，知道并喜歡《儒林外史》的人越來越多了，《儒林外史》的研究、吳敬梓的生平研究，均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是，《儒林外史》研究的廣度和深度，與《儒林外史》在中國文學(xué)史，乃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相比，依然是不成比例的?！度辶滞馐贰费芯康囊?guī)模不僅遠不及與它同時誕生的《紅樓夢》，而且也比不上其他幾部古典小說名著，如《聊齋志異》《水滸傳》?？梢哉f，《儒林外史》的偉大，仍然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皞ゴ笠惨腥硕?，魯迅的話果然不虛！

《儒林外史》之所以使魯迅如此推崇，自然有其多方面的原因。

魯迅一貫認為，“‘諷刺’的生命是真實”?！胺菍憣崨Q不能成為所謂‘諷刺’”。而《儒林外史》的偉大，首先就在于它那無情的、深刻的真實。從未看到小說的作者具有吳敬梓這樣撕開假面、直面人生、正視現(xiàn)實的巨大勇氣；從未看到小說的世態(tài)描繪像《儒林外史》這樣接近真實的生活。在清代，《儒林外史》被人視為洞察世態(tài)人情的教科書。在臥閑草堂刻本的評語中，就有當(dāng)時人這樣的評價：

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

人們正是天天生活在那么一個丑惡的，而又誰也不覺其丑惡的“日用酬酢之間”。由《儒林外史》的諷刺、由《儒林外史》的世態(tài)描繪，意識到、警覺到自己身邊那實實在在的社會諷刺性的存在，這難道不是對于《儒林外史》藝術(shù)真實性的最高贊揚嗎？正是在這一根本點上，吳敬梓的小說和以往的諷刺小說拉開了明顯的距離，使它們望塵莫及。

魯迅特別欣賞《儒林外史》那種“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欣賞作者把辛辣的諷刺融化在不動聲色、似乎是無動于衷的客觀描繪里。魯迅最看不起那種泄露的諷刺，所以，他責(zé)備晚清的譴責(zé)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說它“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塵”（“文木老人”即吳敬梓）。

吳敬梓勾勒人物、描摹世相的高明藝術(shù)，使魯迅贊嘆不已。魯迅稱贊《儒林外史》中的蕓蕓眾生，“皆現(xiàn)身紙上，聲態(tài)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燭幽索隱，物無遁形”。

《儒林外史》的諷刺與魯迅對諷刺的看法是如此合拍，難怪魯迅要給它那么高的評價了。魯迅無疑是從《儒林外史》的諷刺中得到了很多啟發(fā)。他那匕首投槍一般的雜文，他小說中不時可以看到的諷刺，不也時常表現(xiàn)出一種“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風(fēng)格嗎？從魯迅筆下的孔乙己身上，不也可以依稀辨認出周進和范進的影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