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浙東”的范圍及其人文形態(tài)完整性的確認是本研究的基礎。一般來講,作為行政區(qū)劃的“浙東”既是一個地理概念,也是一個文化概念,文化的浙東基于地理浙東的穩(wěn)定。只有這種穩(wěn)定的歷史形態(tài)得以延續(xù)和保留,它作為“史”的一個研究對象才具有立腳點。
浙江一帶春秋戰(zhàn)國之際曾經(jīng)分屬越、楚;秦代主要屬會稽郡,部分入閩中郡;漢代又入揚州;唐際屬于江南道治下,后置江南東道;五代時屬于吳越;宋代設兩浙路,即浙東、浙西;元代歸入江浙行中書省;明代為浙江布政使司,和周邊省份的交叉已經(jīng)逐步厘清;至清代則以今天的地域為主設立了浙江省。歷史上這種人為的行政切割,造成了“浙江”這個區(qū)域表面上的不穩(wěn)定,但以上的變動影響僅僅局限在兩個方面:一是主要區(qū)域在政權(quán)更迭下隸屬關(guān)系的變化;二是今日浙江邊緣地區(qū)在同一個政權(quán)之下出現(xiàn)的暫時歸屬權(quán)的變化,如秦代浙南部分地區(qū)曾經(jīng)劃歸閩中郡等。但是,以當今地理范圍為主的這個地域無論歷史上如何區(qū)劃,其主體卻基本上都以一個統(tǒng)一體的姿態(tài)存在,具有地域統(tǒng)一性和文化共同體的特征。后世“浙江”行省的確定,也基本上是對這種地理穩(wěn)定與文化認同的行政確認。
“浙東”這個概念始于宋代兩浙路的設立,其中浙東路下轄地域,即以今日金華、紹興、寧波、臺州、舟山、溫州、衢州等地為核心,同樣是一個有著高度文化共性的區(qū)域,尤其宋代浙東學術(shù)興起之后,其歷史的綿延性、地域面目鮮明的文化追求都強化并提升了“浙東”的精神內(nèi)涵,熔鑄為中華民族文化系統(tǒng)中具有獨到品位的單元,并獲得了高度的社會認同、學術(shù)認同。由此看來,從隸屬變異的表面現(xiàn)象中走出,以今天“浙東”的區(qū)劃與名義進行文學理論批評史的研究,沒有割斷歷史的延續(xù)性與原生態(tài),也沒有違背歷史的基本真實,是具有可行性的。
關(guān)于“浙東文人”的確認問題也是本書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因為江浙一帶歷史上有著眾多外地文人遷居,以晉室南渡、宋室南渡時期為最,而隨后明清時代,異地遷來的文人也數(shù)量龐大,與此同時還有一批文人遷出浙江,僑居異鄉(xiāng)。以前史書或者論著在確定文人歸屬的時候,經(jīng)常論郡望或者原籍,如晉代南遷的北方文人,史書之中多數(shù)仍以其原籍定其后人的歸屬。這個方法有一定的缺陷,很多文人南遷以后,其后人出生在南方,生活在南方,繁衍在南方,如王羲之雖然原籍山東瑯邪,但其后人在浙江生存繁衍,理所當然屬于浙江人。另如南宋大詞人張炎,清代龔翔麟辨析其所屬云:
其先雖出鳳翔,然居臨安久,故游天臺、明州、山陰、平江、義興諸地,皆稱寓、稱客,而于吾杭必言歸,感嘆故園荒蕪之作,凡三四見,又安得謂之秦人乎?
張炎祖居陜西鳳翔,后隨宋南遷,居住杭州,至張炎所生活的南宋末年已經(jīng)上百年,再以鳳翔人相稱,的確不合情理。類似者如周密,祖籍濟南,曾祖時期就隨宋室南渡,定居湖州,自當視為湖州人。
在祖籍、占籍、出生地等問題上的糾纏,造成了各地動輒爭搶名人的現(xiàn)象。為此,本書在這一問題上采取以下的統(tǒng)一標準:
僑居浙東者,視其僑居時間而定。如果是異地出生后遷來,尤其成人以后遷來,其主要文化熏陶在原先舊地,則不視為浙東文人,其著述不納入討論;而祖上異地遷來,本人出生在浙東或成長于浙東,接受了本地文化的熏染,則當視為浙東文人。
從浙東遷出的文人,也要看遷出的時間。如果是本人之前父祖輩已經(jīng)離開,自己也出生在外地,生長在外地,接受了外地文化的影響,自然不能納入討論范圍;但如果是出生于斯,成長于斯,成人之后遷出,其精神氣質(zhì)都已經(jīng)在浙東培育而就,則自當仍視為浙東文人。
總之,對文人歸屬的探討,把握兩個標準:一是出生在哪里,生活在哪里;二是主要接受的是哪里的地域文化影響。
就文學理論批評的歷史實踐而言,《浙東文學理論史要》的構(gòu)建不是隨意的命題,而是有著堅實的依托。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浙東一帶從漢代至近代,文學理論批評隊伍龐大,名家碩儒輩出。
其次,文學理論批評的對象囊括了所有的古代文學體裁;理論批評體式完備,詩話、詞話、賦話、曲話、文話,以及小說、文章、戲曲、詩歌、時文的評點均非常齊備。詩話之中又包含詩說、詩問、詩品等形式。
再次,浙東文學理論批評對其他地區(qū)的文學理論批評以及文學流派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以元明清之際的文壇為例:楊維楨《趙氏詩錄序》中“得古人之性情神氣,則古之詩在也”的觀點,直接影響到了明代前后七子的風神格調(diào)說。七子之外,唐宋派矯其“文必秦漢”說,主張師法唐宋韓、柳、歐、蘇、曾、王諸家,而宗唐宋之說明代實則始于浙東宋濂、方孝孺等,茅坤隨后成為其中堅。胡應麟《詩藪》將繪畫等領域的“神韻”范疇引入詩學論述,全書中“神韻”一詞出現(xiàn)共達二十余處,且賦予了特定的內(nèi)涵,影響到了清代的神韻派。屠隆論詩主興趣、性情,推崇立于清虛之境的“靈明”,其源頭一是禪宗,一是王陽明的心學;而靈明和性靈異曲同工,他比袁中郎早五年去世,其文學活動與公安派大致同時,且與袁中郎私交甚密,袁中郎稱屠長卿無半點塵俗氣,因此其思想對公安派有一定的影響。而較他更早的徐渭,被袁中郎從廢紙堆中發(fā)現(xiàn),欽佩有加,專門為其作傳,對公安派的影響同樣巨大。而影響深遠的清代桐城派的古文理論,以事信言文、約以義法為綱領,同樣是方苞受到浙江史學大家萬斯同影響而開創(chuàng)的。
梳理整個浙江文學理論批評的歷史,還會發(fā)現(xiàn)一個更為重要的特征,那就是浙江文學理論批評的揭幕與謝幕,竟然可以完整地移作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的開篇與結(jié)尾,并不因為其地域性而在整個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減了光輝。依照羅根澤先生的論述,王充是第一位對文學進行具有學科建設意義批評的文人,他對文人的分類,是最早的自覺文學批評的顯現(xiàn),如果追溯文學理論批評這門學科的開拓者,應該定位在浙東的王充。謝幕階段的王國維、章炳麟、魯迅等幾乎都是震古爍今的大師,他們的相關(guān)理論,又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結(jié)尾不可或缺的。有學者曾經(jīng)將梁啟超、章炳麟、王國維三人的文學理論并列為新文學重要的啟蒙理論,具體到浙東,魯迅、周作人等更是新文學理論的直接開拓者之一,魯迅以尼采為偶像在沉悶之中發(fā)出的對藝術(shù)的禮贊、蔡元培依托康德美學思想確立的美感說等,不僅對文學理論批評,而且對中國文化的進程與方向都產(chǎn)生了深遠而巨大的影響。
就浙東文學理論批評的歷史來看,大致呈現(xiàn)為以下四個審美特點:一是有著濃厚的儒學、理學等學術(shù)背景;二是有著深厚的貫通古今、容納眾有的史學背景;三是顯現(xiàn)了商業(yè)文明、城市經(jīng)濟繁榮條件下的通俗文化需求;四是有著自我完善的自足特性。
第一,儒學、理學等學術(shù)背景下的文論。在現(xiàn)有的文獻之中,浙東文學理論批評有不少文學理論思想是通過經(jīng)典闡釋獲得的,因此如《詩經(jīng)》類的著述格外豐富,其中不乏創(chuàng)調(diào)別解。僅以南宋為例,著名者如呂祖謙的《呂氏家塾讀詩記》、戴溪的《續(xù)呂氏家塾讀詩記》、楊簡的《慈湖詩傳》、王柏的《詩疑》、王應麟的《詩考》、黃震的《讀詩一得》等。這些研究一方面是對經(jīng)典的參研,另一方面是集中對具體問題的討論,或者申說,或者集納眾多資料進行辨析,很多文學理論思想由此得以體現(xiàn)的同時,又展示了嚴謹?shù)膶W術(shù)精神。由于經(jīng)學研究傳統(tǒng)的滲透,所以浙東文人對文學理論的揭示,并不局限于感受性批評,而往往視之為專門之學。
另如“詩問”這種論詩形式,本身就是學術(shù)參研的重要方法,從佛學的主客問答到理學之中師徒問答,采取的都是這種形式,以學術(shù)形式論詩,自然是將詩視為學問來研究了。在傳世不多的“詩問”著作中,浙江文人的著述占了一大部分,如周維德先生箋注的《詩問四種》,其中三種與浙江文人有關(guān),這其中的兩種又為浙東文人參與著述:《修竹廬談詩問答》,平湖陸坊問,武康徐熊飛答;《竹林答問》,寧波陳詩香問,寧波陳僅答;《答萬季野詩問》,寧波萬斯同問,江蘇吳喬答。
這種以文學研究為專門學問的傳統(tǒng),在對小說的批評上也有體現(xiàn)。寧波鎮(zhèn)海姚燮批評《紅樓夢》,重視每回故事發(fā)生的年月,并撰成《讀紅樓夢綱領》,將小說中各類人事分類摘編排列,諸如“兩府中上下內(nèi)外出納之財數(shù)”等,以證明賈家“花錢如流水”:已經(jīng)是典型的定量分析,近于今人以量化統(tǒng)計來作研究。
由于這種較為嚴格而成熟的學術(shù)精神,因此浙東文人的理論批評往往有很精微且理性的成果,如元代陳繹曾《文章歐冶·漢賦譜》論漢賦的體制,就歷代屢屢提及的“體物大賦”之“體”給予了剖析,他認為體含有實體、虛體、象體、比體、量體、連體、影體七項。其中通過虛實二體辨析對象體的闡發(fā)體現(xiàn)了很高的審美洞察能力——
實體:“體物之實形,如人之眉目手足,木之花葉根實,鳥獸之羽毛骨角,宮室之門墻棟宇也。”
虛體:“體物之虛象,如心意、聲色、長短、動靜之類是也。心意、聲色為死虛體,長短、高下為半虛體,動靜、飛走為活虛體。”
象體:“以物之象貌,形容其精微而難狀者,縹、爛漫乎、浩然、皇矣、赫兮、巍哉、翼如也、申申如也、峨峨、崔嵬之類是也。有碎象體,有扇象體,有排象體,變化而用之。”
以上實體、虛體、象體的劃分以及說明,文字簡潔,區(qū)劃清晰。象體屬于虛體的范圍,即虛象,它不僅含有單一的心意、聲色、長短等象,而且更含有這些象組合后所形成的給人帶來的外在審美感受與評價。
第二,深厚史學背景下的文論。這個特征從宋代浙東學派肇始便逐步形成,和浙東學派本身所具有的史學背景有直接關(guān)系,從呂祖謙、陳亮到黃宗羲、萬斯同、全祖望、章學誠,再到近代深受浙東學派影響的浙西學人章太炎等,多是從史學之中獲得滋養(yǎng)。尤其是經(jīng)世致用,由于這個標尺是從史學鑒戒功能之中生發(fā)而出的,因此這些具有史學大家身份的學者文人便往往以和歷史的關(guān)系、對現(xiàn)實的作用等視角論文論詩;即使是對《詩經(jīng)》的研究,也有這個特點,如具體命題之中,“詩亡然后春秋作”從宋代開始就成為眾多浙東文人探討的熱點,文人們從中梳理出了詩與史的關(guān)系,并將詩對現(xiàn)實的書寫納入這個關(guān)系系統(tǒng),進而最終匯入了具有一定影響的詩史理論,黃宗羲就是這種詩史觀的積極倡導者。另外,這些文人又以史學包納古今、囊括宇宙的胸襟來觀照文學,因而往往呈現(xiàn)出融通而不滯的學術(shù)精神。這從章學誠《文史通義》這個“通”字上能得到具體說明。章學誠這個“通”來源于其“六經(jīng)皆史”的史學意識,具體表現(xiàn)為:
通不同領域。打通文史是最表面的,《與陳鑒亭論學書》中論及考訂、義理、文辭,《答沈楓墀論學》以三立統(tǒng)一之:“主義理者,著述之立德者也;主考訂者,著述之立功者也;主文辭者,著述之立言者也……德不虛立,即在功、言之中,亦猶理不虛立,即在學、文之中也?!庇谑橇x理、考據(jù)、辭章便成為“道中之一事”而不可拆分。
通不同時代之不同文章現(xiàn)象、文章觀?!对老隆吩疲骸拔恼轮?,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溯已往,陰也;理闡方來,陽也;其至焉者,則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則主適不偏,而文乃衷于道矣?!备鞣N效用之追求,最終歸之于明道,歸結(jié)的根據(jù)在于事理分屬陰陽,而一陰一陽之謂道,因此通過文章述事明理也便可以成道,也應該成道。
又:“遷固之史,董韓之文,庶幾哉有所不得已于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辭,其人不足道已。即為高論者,以為文貴明道,何取聲情色采以為愉悅,亦非知道之言也。夫無為之治而奏熏風,靈臺之功而樂鐘鼓,以及彈琴遇文,風雩言志,則帝王致治,圣賢功修,未嘗無悅目娛心之適;而謂文章之用,必無詠嘆抑揚之致哉?”此通不得已為文與悅娛聲情之為文。
在致用之外,這個源自史學包納性的“通”是浙東文學理論批評的重要特征,也可以稱之為兼容并包,因此集大成的特點便格外突出:浙東學派雖然立足于史學,但作為其基礎的宋代永嘉派,就是在接受了程門道學派、王安石經(jīng)術(shù)派以及蘇軾等議論派的影響后形成的。這種兼容性就具體的批評家、理論批評著作而言多是如此。以明代越中曲派為例:徐渭《南辭敘錄》重視文人創(chuàng)作的《琵琶記》,又重視民間創(chuàng)作;王驥德《曲律》本就是集大成之作,其中涉及了南曲北劇創(chuàng)作理論的方方面面;呂天成《曲品》和祁彪佳《遠山堂曲品》、《遠山堂劇品》等,兼容眾多流派。尤其對沈璟、湯顯祖才詞與律調(diào)之爭的態(tài)度,這種通融包納的立場更為明顯:呂天成主張“合之雙美”;王驥德講“法與辭兩擅其極”;祁彪佳《遠山堂曲品敘》云:“賞音律而兼收詞華。”孟稱舜《古今名劇合選序》稱無論尚諧律還是尚工辭,“二者俱為偏見”,意思也是應該兼收而并蓄。當然,兼容是一種理論開放態(tài)度,有時它也體現(xiàn)為理論折中與調(diào)和,如前七子之中著名的何景明、李夢陽之爭:李夢陽認為詩當依照法式,不可舍筏而登岸;何景明則稱詩當天機自流,神情領會,達岸則舍筏,反對過于依賴法度依傍形跡。對這種論爭,胡應麟便明確表示,何李二人之論都不當廢棄:“仲默此論,直指真源,最為吃緊。舍筏云云,亦以獻吉多擬則前人陳句進規(guī)耳,非欲人廢法也。李何二氏之旨,當并參?!?/p>
明清之際,浙東出現(xiàn)了一批經(jīng)史子集貫通的集大成式學者型文人,這一批學者型文人于文學理論批評又多沒有道學氣和頭巾氣,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思想個性與通融近情色彩,其中以黃宗羲、全祖望、章學誠為代表。黃宗羲重視文學的道義之用但不否定閑情雅致;全祖望強調(diào)深情孤詣又講魏晉之神韻;章學誠文史兼論直探本源,則是傳統(tǒng)語境下給中國文學理論批評樹立的標尺,是對傳統(tǒng)中國文學文史哲渾融一體之本來狀態(tài)的復原。這種融會的學術(shù)風尚與商業(yè)文化發(fā)達的經(jīng)濟格局互相影響,形成了文化胸襟的開放性,這既體現(xiàn)在包容異端,還體現(xiàn)在很多學者自覺吸納不同文明下的成果,從而熔鑄自我的文學理論批評范疇、框架。這在近代表現(xiàn)最為突出,魯迅、周作人、蔡元培等,都有著重要的探索。
第三,商業(yè)文明城市經(jīng)濟繁榮背景下對通俗文藝的理論關(guān)注。浙東一帶,從六朝時期崛起,隨后一直是經(jīng)濟繁榮之地,城市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市民階層壯大;地域富庶,城鄉(xiāng)業(yè)余生活需求旺盛:由此催生了適應于文化消費特征的通俗文學、大眾文藝,如戲曲和小說以及笑話。王國維在《錄曲余談》中曾說過:“至明中葉以后,制傳奇者,以江浙人居十之七八;而江浙人中,又以江之蘇州、浙之紹興居十之七八。”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之下,文人們對文學的批評便往往站在這種大眾立場、受眾視角上。曲論之中,明清兩代可圈可點的大著作,浙東文人占了相當一部分,從《曲律》到《閑情偶寄》,都對觀眾作了細致入微的研究;李漁甚至對戲曲演出的具體實踐給予了理論提升,如習練、化妝、角色分配等等。
小說也是一樣,以《三國演義》而言,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最早的評論文章出自金華的蔣大器(號庸愚子)。他如李漁對娛眾理論的闡發(fā),都有著面向世俗的追求。雖然其中不乏逐利的目的,但作為一種文化立場,通俗和民間的納入,無疑是對文學精英路線的挑戰(zhàn)或者豐富,也是對詩詞文賦在發(fā)展到難以革新地步之際的拯救。章太炎、魯迅對新文學的推動,在學習西方文學理論的同時,不約而同取資于俗的文學,則是這個潮流結(jié)出的碩果。
當然,由于對民間立場大眾審美的俯就,在小說戲曲之類的創(chuàng)作上便有一些誨淫的傾向,從徐渭到屠隆,甚至王思任等,浙東詞曲創(chuàng)作小說創(chuàng)作中時時透露出這種文人的情趣。王驥德評價呂天成的劇作也提到這個毛?。骸扒谥谱魃醺?,至摹寫麗情褻語,尤稱絕技。世所傳《繡榻野史》、《閑情別傳》,皆其少年游戲之筆。”可怪的是,王驥德對這種傾向不僅沒有批評,還贊為絕技,并對其中的污穢之處以少年游戲回護,這就在理論上對艷情的放縱減少了必要的警醒。李漁撰寫《肉蒲團》等淫穢之作,又從理論上自道為曲終奏雅的現(xiàn)身說法;其中當然有率真性情之意,但才子之恣肆積習也難免作怪。
第四,另一個比較鮮明的審美形態(tài)是自足性。由于文化、經(jīng)濟繁榮,商業(yè)發(fā)達,兼以浙東一帶海外的貿(mào)易較早開拓,開放的文化氛圍在浙江一直比較濃厚。因此,在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流派、學術(shù)流派、文學社團之外,通過與外地文學的交流,對其他文學思想、理論的傳播也很成規(guī)模。這些不同的理論之間交流、碰撞,使得浙東的文學理論批評具有一定的自足性,即不同的理論之間時有交鋒,浙東人對浙東人的理論也并非一味恭維,理論在批評當中彼此獲得彌補和提升,維持了理論批評界鮮活的生機。如葉適在南宋卓然為一大家,他為了矯宋詩之弊而提倡晚唐體,對四靈也有賞評,但俞文豹卻批評道:“自葉水心喜晚唐體,世遂靡然從之,凡典雅之詩,皆不入時聽?!?sup>王驥德與呂天成有交往,但《曲律·雜論》仍然批評呂天成的《曲品》“門戶太多”、評騭失當、和光同塵之論過多:皆一針見血。
綜上所述,浙東文學理論批評不僅是浙江文學理論批評,也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的組成部分,而且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
就浙東、浙西相較而言,在諸多共性之外,有一點差異至為突出:浙東從藝術(shù)哲學維度入手對文學理論細致探索的詩文理論著述要少于浙西。詩學內(nèi)精深的專門之作是浙東的短板,如詩學聲韻的研究就是浙江文學理論研究極具有學術(shù)意味的內(nèi)容,從德清沈約聲病理論開始,隨后擅長此學者代不乏人,但浙東除了如南宋鄞人袁文,《四庫全書總目》評其《甕牖閑評》“音韻之學尤多精審”之外,相關(guān)著述了了。至于詞學,無論創(chuàng)作還是理論研究更是難以望浙西項背,不論浙西詞話的繁盛,單就詞律研究而言,清初浙西海寧查繼超輯《詞學全書》共收錄浙人詞學關(guān)乎聲律的著述四種,皆浙西文人之作:杭州毛先舒的《填詞名解》、杭州王又華的《古今詞論》、杭州賴以邠的《填詞圖譜》、杭州仲恒的《詞韻》。此外,清初西泠十子中的沈謙有《詞韻略》、柴紹炳有《古韻通略》。
究其原因,浙東文學理論批評受到經(jīng)世致用以及理學思想的影響更為深遠,因此保持著拙樸持守的特色,而浙西則于此少了羈絆,于是更加爛漫飛揚。明末清初呂留良曾將此歸結(jié)為沉著與浮靡的差異。
- 龔翔麟:《山中白云詞序》,金啟華等編:《唐宋詞集序跋匯編》,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09頁。按:本書注釋于文獻第一次出現(xiàn)時注明版本信息,后出相同者不另注;其中一些常見文獻于第一次出現(xiàn)時出注,后出者不再注。
- 李振聲:《作為新文學思想資源的章太炎》,《書屋》2001年7—8期合刊。
- 周維德箋注:《詩問四種》,齊魯書社1985年版。
- 陳繹曾:《文章歐冶》,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 黃保真、蔡鐘翔、成復旺:《中國文學理論史》(四),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315頁。
- 譚坤:《晚明越中曲家群體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48頁。
- 周錫山編:《王國維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版,第226頁。
- 王驥德:《曲律·雜論》,《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
- 《吹劍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