虜官
我們可以低下高貴的頭顱,卻不能折彎堅韌的脊梁。
——題記
這些年,濟南府辛贊,內心充滿矛盾和糾結。
中國人講氣節(jié),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最為人憤恨和不恥的,是叛主求榮,屈身服侍番邦,甘為虜奴。
后世給這類人貼上一個標簽,叫“漢奸”。當時尚無漢奸一詞,通常稱為敗類。
辛贊面臨著成為漢奸和民族敗類的痛苦選擇。
事情要從公元1126年說起。
1126年,金人攜帶大興安嶺的疾風暴雪,一路狂飆南下,中原狼煙四起,哀鴻遍野。次年,北宋都城東京(今河南省開封市)淪陷,宋徽宗、宋欽宗兩位皇帝成為階下囚,北宋滅亡。按帝王年號紀年,北宋亡于靖康二年,所以史稱靖康之難。
宋徽宗第九子、宋欽宗異母弟趙構因當時不在東京,得以幸免于難。他在大臣的擁戴下,逃到南京應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建立政權,后定都杭州,是為南宋。為表示不忘國恥,杭州只能稱作臨時都城,因此改名臨安。
辛贊在北宋屬低品級閑官,大抵相當于現(xiàn)在的調研員之類。閑官有閑官的好處,沒有人跟你過不去,不會帶來太大麻煩。閑官亦有閑官的煩惱,大難臨頭各自飛,誰也顧不上拉你一把。
靖康之難中,沒有人在意辛贊的生死去留,金國擄掠皇帝、大臣、美女、珍寶,對辛贊這種閑官不屑一顧。趙構逃亡南方,把這些低級別官員視為累贅,也不帶他玩。
辛贊如無根之萍,一時間成了無業(yè)游民,只好回到家鄉(xiāng)濟南府。
辛贊居住在濟南府歷城縣,現(xiàn)今為濟南市歷城區(qū)遙墻鎮(zhèn)四風閘村。辛家原為隴西狄道(今甘肅省臨洮縣)大戶,后來因為做官,蹤跡不定,至辛贊曾祖輩,才安居濟南。
濟水從太行王屋山奔流而下,潛過黃河,折路向東,它在齊魯平原一路高歌,洶涌入海。濟南府位居齊魯大地的心臟地帶,因在濟水之南,故而得名。
北宋熙寧年間,黃河鳩占鵲巢,奪濟水入海,濟南變成“河南”,傍河而城,百泉分涌,遍地溪流。其南部則重巒疊嶂,峰林翠壑,別有洞天。濟南府掩映于湖光山色之中,風景旖旎,賞心悅目,真乃人間仙境。
但辛贊顯然無心欣賞美景。
國家存亡之秋,個人何去何從,不能不使他思慮萬千。
從內心來說,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辛贊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趙宋政權。南宋在臨安立足已穩(wěn),他當向南追隨新君,共御外侮。但是辛家累世為官,在濟南已歷經(jīng)四五代,故土難離,加上其家族旁支人口繁盛,攜家南遷絕非易事,拋家別舍又于心不忍,辛贊因此憂慮。
辛家居隴西時,當?shù)孛耧L彪悍,辛家世代習武,不但武藝高強,而且精通軍事,族人個個身強力壯。然而,辛贊的兒子辛文郁,人如其名,身體文弱,又多愁善感,郁郁寡歡,像一個男版的林黛玉,與辛家粗獷硬朗的家族性格格格不入。辛贊很擔心兒子的身體,不敢顛沛流離,以免不測。
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辛贊決定留下來,靜觀其變。
正值壯年的辛贊短暫地歸隱山林,徜徉于濟南府的煙霞林泉,處理家族事務,教導兒子習武強身,沖淡了亡國之恨,落得個淡泊清靜。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給讀書人指明道路,辛贊輕車熟路,樂得做一個“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的陶淵明。
然而好景不長,幾年后,辛贊的陶淵明夢被金國的野蠻政策碾軋成齏粉。
金朝起源于白山黑水的黑龍江畔,初以捕魚狩獵為生,滅亡遼國和北宋后,開始接觸農耕文明,難免手足無措,不知如何統(tǒng)治管理。加上漢人不斷起義反抗,迫使金人采取特別措施控制中原淪陷區(qū)域。
公元1133年,金太宗完顏晟下令從東北遷徙大量金人移居中原,雜居于漢人之間,擔任百夫長、千夫長,監(jiān)視和統(tǒng)治漢人。這些金人,來了就是大爺,視漢人為牛馬。他們沒有生活來源,就大肆掠奪和侵吞漢人的土地財產,逼迫漢人做他們的佃農,給他們打長工,中原漢人更加水深火熱、民不聊生。
辛家官僚出身,本自殷實,辛贊失去北宋的工作崗位之后,全憑幾畝薄田租種出去補貼家用。如今,金人來了,擄走他家田地奴仆,辛家一下子變成無產階級,不僅失去生活來源,而且被壓迫得喘不過氣。
要么在黑暗中爆發(fā),要么在暴力下屈從。生活的窘迫迫使辛贊不得不尋找新的出路。
除了做官,辛贊一無所能。
對于種地,辛贊犁耬鋤耙分不清。對于買賣,做生意不懂行,好比瞎子撞南墻,指山賣蘑的事情,辛贊無能為力。
只好重新做官。
金國迫切需要一批有經(jīng)驗、有能力的管理人員,來鞏固對中原百姓的統(tǒng)治。他們對北宋故吏重新出仕求之不得,這樣更有利于“以漢治漢”,收服民心。辛贊表達意愿為金國效力,受到歡迎,立即被給予譙縣縣令這樣的實職,后來又被提拔到知州、知府,先后在宿州、亳州、忻州為官,最高遷升為開封知府。
北宋時,開封為都城,稱東京。到了金朝,稱開封府,為陪都。辛贊在金國的官場深受信賴,順風順水。
辛贊重新出仕時,北宋已滅亡十多年,但南宋朝廷尚在。以漢人身份在敵對國家做官,被漢族正統(tǒng)士人鄙視,稱之為“虜官”。換言之,就是“漢奸”。
若干年后,辛贊的孫子辛棄疾南歸宋室,一心報國,卻仍然不能擺脫人們對其出身的詬病,被稱為“歸正人”,一直為正統(tǒng)官僚體系所顧忌和排斥,不愿委以重任。
作為良心未泯的漢族知識分子,辛贊的內心又何嘗不是痛苦萬分!
用“身在曹營心在漢”形容辛贊一點都不為過。
無論在宿州、亳州、忻州還是開封,公務之余,辛贊總愛率領族人后輩,登高望遠,指點中原壯麗山川,為他們講述前朝故事,津津于大宋繁華,激發(fā)后輩愛國之心,使他們記住自己的身份淵源。他的最大愿望,就是后輩中有人揭竿而起,呼應南宋驅除韃虜,恢復中原,洗刷他不得不官虜仕金的奇恥大辱。
并不是所有的虜官都甘心沉淪,并不是所有的氣節(jié)都要以身殉國。辛贊,以自己的方式詮釋一位愛國者的忠逆情仇和民族大義。
為虜官的日子陰沉晦暗,但孫子的出世給辛家?guī)須g愉。公元1140年5月28日,金熙宗天眷三年,農歷五月十一,一聲洪亮的啼哭劃破四風閘的夜空,辛贊做了爺爺,辛文郁做了父親,辛家添丁進口,辛贊恢復中原的宏愿后繼有人。
辛贊為孫兒取名“棄疾”,“棄疾”的意思就是“去病”。漢代有位大將軍霍去病,多次率領漢軍進擊匈奴,殺得敵軍四散逃竄。他收服河西,占領祁連山,又深入漠北,進軍兩千多里,兵鋒逼近今俄羅斯貝加爾湖,致使匈奴遠遁,從此不敢窺視中原。辛贊希望孫子不要像兒子一樣孱弱多病,要像霍去病一樣成為上馬擊狂胡的英雄,收復失地,趕走侵略者,擔當起民族復興的偉業(yè)。
辛棄疾出生后不久,父親辛文郁就因病去世。辛棄疾甚至想不起父親的模樣,他從小與祖父生活在一起,祖父高大健碩的身軀像一堵墻,為他遮風擋雨。祖父沉郁激越的內心又像一泓泉,給他滋養(yǎng),讓他在“金國的土地”上萌發(fā)出民族正義和責任擔當。
辛棄疾沒有辜負祖父的愿望,他小時候長得虎頭虎腦,結實健壯。長大后更是目光棱棱,紅頰青眼,壯健如虎。他目光如電,能夠從中看到堅定和豪放;背胛有負,肌肉發(fā)達,足以肩負起國家的責任。
這符合一位武士的標準,天生將相之種。
辛贊也把所有的精力和希望,寄托在這個聰慧而強壯的孫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