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情
像沐浴著晚秋的陽光,自打記事起,我和弟弟就在奶奶溫暖的懷抱中成長。奶奶和我們相差60多歲,可她像慈母那樣關(guān)心、照顧我們,教我們做人。
爸爸在北京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可以養(yǎng)家糊口以后,奶奶就把當(dāng)初對父親的希望轉(zhuǎn)移到我們幾個孫輩身上。孫輩中我和大弟是奶奶的長孫女和長孫,得到奶奶的恩惠最多,對奶奶的那份情懷也就體會得最深切,尤其是行大的我。
記得在家鄉(xiāng)時,一個挑擔(dān)賣燒餅和油條的壯年男子每天都吆喝著經(jīng)過我們家外邊的過道[1]。奶奶一聽到吆喝就出去買一個燒餅一根油條。我看著金燦燦的燒餅和油條,聞著飛入口鼻的香味,口水差點兒沒流出來。我滿以為會和弟弟平分,每人一個,誰知奶奶全給了弟弟,我只有眼巴巴瞅著的份兒,心中不由得有些怨氣。奶奶像是看懂了我的心思,說:“弟弟小,小子家就靠小時候吃得好才能長得魁梧?!蹦棠痰脑挳?dāng)時就消了我一半怨氣。隨著時光的流逝,另一半怨氣也早已煙消云散,心中留下的只有對奶奶的愛。更何況,弟弟后來果真不負(fù)奶奶所望,成了一名威武的海軍航空兵,還多次立功受獎呢!說不定沒有當(dāng)初那一天一個的燒餅、油條,弟弟還當(dāng)不了飛行員呢!
我對奶奶的深愛源自奶奶對我的摯愛。
兒時,每天早晨,奶奶都用熱水給我洗臉。剛開始我很不習(xí)慣,每次都像殺豬一樣大叫。奶奶就一遍一遍地哄我說:“洗過臉的孩子干凈、漂亮,誰見了誰稀罕。”漸漸地,也就養(yǎng)成習(xí)慣了。
梳頭也是奶奶的事。每天起床后疊好被子,接下來就是梳頭。奶奶抽旱煙,每次給我梳頭時都抹一些煙袋油,然后梳一個斜的“朝天椒”。我走路時“朝天椒”也一顛一顛的,格外引人注目。每次走出家門,無論是在過道里、大街上還是在學(xué)校里,人們都夸我的辮子哏,夸我的頭發(fā)黝黑油亮。我高興得像吃了蜜。但是,不管誰問其中的奧秘,我都笑而不答,問緊了就說本來就是這樣,心中可是無限地佩服奶奶。
我小時候睡覺不老實,經(jīng)常一翻身就把被子蹬到肚臍眼以下,睡覺很輕的奶奶就隨手給我蓋上。早起時奶奶常常跟我說:“夜里又蹬被子了?!蔽蚁?,若不是奶奶夜夜給我們(她對弟弟、妹妹也一樣)查被、蓋被,我們小時候不知要多得多少次感冒呢!
解放初期,我們家鄉(xiāng)初小一二年級在本村上,三四年級在鄰村上,高小得去離家三里遠(yuǎn)的村子于村上。姐弟四人中,只有我是在家鄉(xiāng)上的高小。那時,奶奶為了讓我吃得好一些,就跟嫁到于村的二姨合計,商定上學(xué)的日子我在她家吃午飯,費用奶奶出。這樣,我每天中午都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了。
平日到了飯口,無論缺哪一個,奶奶都不準(zhǔn)開飯。記得一個夏日,要開飯了,卻怎么也不見弟弟的影兒。奶奶先是派我出去喊,我喊了一遭沒戰(zhàn)績,奶奶就親自出馬。過道里、大街上都留下了奶奶的腳印,最后跑到河邊才把弟弟找了回來,全家人才得以吃飯。我們姐弟四人中跟奶奶長大的三個身體都很好,這跟她的精心照管是分不開的。
奶奶沒文化,更沒學(xué)過醫(yī),可她不僅會接生,還懂一些民間偏方,比如用雞胃(實際上只是雞胃壁內(nèi)膜,學(xué)名雞內(nèi)金)治腹脹、腹瀉,用刺兒菜的果實治婦女?。ù虄翰巳矶寄苋胨帲髦瓮卵?、崩漏下血、尿血),用馬齒菜清熱、解毒、消腫,治痢疾、瘡瘍等癥。所以每次下地,我都遵照奶奶的囑托,把發(fā)現(xiàn)的刺兒菜、馬齒菜等挖出來帶回家。
那年夏天,我在學(xué)校做值日,不小心被凳子砸破了腳后跟。當(dāng)時鄉(xiāng)里人也不知有什么紅藥水、紫藥水之類,認(rèn)為一點兒小傷算不了什么,不用管它慢慢就會好的。誰知道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傷口周圍變成了白色,被蚊子叮后我又忍不住用手抓,很快就泛濫成災(zāi),感染一大片。奶奶管那叫毒疙瘩,用偏方給我治療。但那偏方不靈,開始是一條腿,后來蔓延到兩條腿;開始是我一個人,后來弟弟也感染上了;開始是腿上,后來我的臉上也長起來了。奶奶著了急,往日的笑容不見了,趕緊改用馬齒菜。
奶奶把我們挖來的馬齒菜洗凈剁碎,拌上大蒜,用搟面杖在罐子里搗,直到搗成糊糊。奶奶洗凈、擦干我的臉、我和弟弟的雙腿,把糊糊敷到傷處。第二天,要揭去舊的,再敷上新的。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腿上是一片紅白相間的爛肉,紅的是裸露的肉,白的是膿。只要褲腿一挽起來,就會聞到一股腥臭味。奶奶忍著刺鼻的氣味,天天為我們揭去舊菜糊,再敷上新菜糊。剛開始時,我倆疼得齜牙咧嘴地大叫。奶奶耐心地對我們講:“怕疼就好不了,現(xiàn)在不上藥,以后腿就會爛掉,那會兒更疼?!币贿呎f,一邊小心翼翼地?fù)Q藥。在奶奶的開導(dǎo)下,我和弟弟逐漸學(xué)會忍耐。日復(fù)一日,天天如此,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出日落,我和弟弟的傷才慢慢好起來??吹轿覀冎匦禄畋膩y跳起來,奶奶的臉上終于恢復(fù)了往日的笑容。直到今天,每次低頭看到腿上的傷疤和從鏡中看到臉上的微小傷疤時,我的腦海里還會浮現(xiàn)出奶奶當(dāng)年給我們治療的情景。
三年困難時期,本已來例假的我突然閉經(jīng),這可把奶奶急壞了。她不住地催我去醫(yī)院,見我不肯去,就挨家挨戶地為我尋紅糖——她不知從哪里聽說這病喝紅糖水好。然而,奶奶并不知道,那年月紅糖、白糖都是定量供應(yīng)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不忍心奶奶再為我擔(dān)憂,就放下羞澀和恐懼,走進(jìn)了醫(yī)院。經(jīng)過一年多的治療,我得以康復(fù),奶奶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臉上重新綻放笑容。
奶奶帶著我們到了北京后,爸爸仍舊整天忙工作,家里的事幫不上忙。后來媽媽謝世,弟弟妹妹們還小,我就主動幫著奶奶干家務(wù)。奶奶做飯時我?guī)椭床耍埡髱椭赐牒褪帐???粗麧嵉姆块g,奶奶常??湮視苫?,我聽了心里美滋滋的。奶奶睡前常常要滴眼藥水,這原本是媽媽的工作,媽媽去世后,我就把任務(wù)接了過來。每天晚上,只要奶奶一躺好,我手里的眼藥水就滴進(jìn)了她的眼睛。寫完作業(yè)后,我還幫奶奶捶背,讓她勞碌一天的腰背放松一下。每當(dāng)這時,奶奶便不由自主地說:“看來我這孫女沒白疼!”奶奶和我互相支撐,她心情愉悅,我心中也升騰起幸福的感覺。
初中畢業(yè)前,為了減輕爸爸的負(fù)擔(dān),讓奶奶有一個更幸福的晚年,我決定報考師范。后來母校保送我上本校高中,我便服從了安排,但仍決心盡早參加工作,好讓奶奶早點享受到她培養(yǎng)的第二代“秧苗”帶來的福氣。
誰想,奶奶竟在我上高二那年溘然長逝。在去世前幾分鐘,她還為全家做好了晚飯。奶奶為全家勞碌一生,晚年卻沒有得享清福,甚至常常為爸爸的再婚問題傷腦筋,希望爸爸在她有生之年能找到合適人選,然而終究未能如愿。我哀痛的心情難以用語言表達(dá),為未能報答奶奶的養(yǎng)育之恩而深感遺憾。
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是,奶奶辭世時,是我用最好的毛巾、最清潔的水伴著串串淚珠給她擦的臉和身子;是我和大弟在鄰居大嬸的幫助下給她穿上的壽衣;是我、大弟和爸爸把她送到安息之地。
那天,在八寶山人民公墓,面對奶奶的墓碑,我淚流滿面,心里千遍萬遍地默念:“為我們操勞一生的奶奶呀,您可以安息了!”為什么奶奶只有到這兒才能安心地休息?我無數(shù)次這樣問自己。
在那以后,我把奶奶的照片小心翼翼地貼在鏡框里,掛在我家正面墻上。這樣,我就可以天天看見奶奶,天天和奶奶說話了。我最開心的是,在夢中常常見到奶奶,看見奶奶為我們縫衣,給我們做飯,催我們寫作業(yè)……
2000年4月25日
[1]過道:河北方言,即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