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愛
我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雖然沒有留下一張相片,但是她的形象無時無刻不在我的心里,不在我的腦海里:高高的個子,一頭黝黑濃密的過耳短發(fā),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閃著慈愛的光芒,一雙大腳讓她走起路來大步流星。隨著歲月的流逝,這形象不僅沒有褪色、消逝,反而日益清晰、高大。
母親的愛,在孩子幼時表現(xiàn)得最濃,而幼兒通常是不會覺察的。長大后,回頭看自己的人生軌跡,才能深切地感到,在兒時,母親總是如影相隨,帶來春風(fēng),帶來陽光,帶來知識和力量。
母親沒有念過書,她給予我們的都是經(jīng)驗性的知識。比如,雨后的晚上,我們走在鄉(xiāng)下沒有路燈的胡同里,母親會告訴我:那一片片亮的都是水,要躲著??!給我們講故事,講麻雀和青蛙比賽從一數(shù)到十,看誰數(shù)得快——它們都說自己數(shù)得快,于是要當場賽一下,一決高低。比賽開始了,麻雀“一、二、三……”地數(shù)下去,青蛙只說了“倆五”就輕松獲勝。這個小小的寓言告訴了我乘法的先進性。
伴著雨后的彩虹走在家鄉(xiāng)的過道里,時不時會看到地面上出現(xiàn)了大水缸大小的塌坑。母親告訴我和大弟,那是打鬼子時游擊隊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挖的地道。那些年,地道的功勞可不小哪!鬼子來了,鄉(xiāng)親們可以藏進去,游擊隊可以利用它跟敵人周旋,還可以通過地道悄悄接近設(shè)在白洋淀的碉堡,對敵人進行突襲。說到興致高昂處,母親還會哼唱一曲當時冀中流行的抗戰(zhàn)歌謠《雁翎隊之歌》:“冬天到春天,環(huán)境大改變,白洋淀的崗樓端了多半邊哪,呀呼嗨,咿呀嗨!……”我從此知道了有豺狼曾經(jīng)入侵我們的家園,知道了日本鬼子是被八路軍趕跑的。
最令我懷念的,是她那春風(fēng)陽光般的母愛。
兒時,我們姐弟四人穿的鞋靴,都是母親親手所做。她每天還要和奶奶操持一家人的三頓飯,所以做針線活都是利用飯后茶余時間。嬰幼兒的鞋還比較好做,十來歲少年的鞋就要費點勁了,但我12歲來京前穿的鞋都是母親自己做的。母親年輕時就落下了嚴重的胃病,腹部動輒疼痛難忍,可想而知,那些鞋靴耗費了母親多少精力!不懂事的我還總覺得表妹的鞋漂亮,幻想哪天二姨也能給我做雙鞋。后來才明白,那些鞋靴,雖然不像買的那樣玲瓏秀氣,也沒有二姨做得那么精巧,但那是母親愛的結(jié)晶,蹬在腳上,暖在心里呀!
舉家遷京后的第二年,街道組織文盲家庭婦女學(xué)文化,給每個人發(fā)了一本識字課本。母親那時需要照料剛出生的小弟,但她很是認真,每天等我放學(xué)回來,都要問我?guī)讉€字,一般頭天問的第二天就記牢了。我問她為啥這么用心學(xué)文化,她說:“我出門看不懂汽車站牌上的字啊,總不能回回都讓你們陪著吧!再說,我認的字多了,就可以寫信了。我要給你們的姥姥姥爺寫信,總不能回回都讓你們代寫吧!看不懂他們的信,自己又寫不了回信,有多遭難!”原來,母親學(xué)文化是為了少耽誤兒女時間,為了能和她的爹娘溝通??!
來北京后,為了讓我們好好學(xué)習(xí),母親和奶奶承擔(dān)起全部家務(wù),不讓我們幫忙。全家六口人,1958年又添了小弟,從洗衣做飯到拆洗被褥,兩人每天都十分忙碌。那時,做飯、取暖都用煤火爐,很慢。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煤火飯”,簡直是剛收拾完上一頓,就得準備下一頓。由于全家靠父親一人的工資養(yǎng)活,奶奶和母親對生活支出總是精打細算。除父親外,所有人的衣服都是先買來布,請裁縫裁好,最后由她們兩人手工縫制。這就令她們更加忙碌。我和大弟、妹妹的鞋,母親已經(jīng)做不動了,只能買;剛出生的小弟的鞋,母親還能做,自然不買。
1959年的仲秋,母親的胃病又犯了,不能站、不能坐,只能躺著。她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還伸出兩條胳膊,左手握鞋底,右手持針線,一針針穿來穿去,為不滿兩歲的小弟納鞋底。這一幕我永生難忘。我想起那首著名的唐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毙走€沒納完,母親就住院了,此后再也沒能見著她的小兒子?,F(xiàn)在,母親無限牽掛的小兒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安家立業(yè),可是,兒子卻與想孝敬和侍奉的母親陰陽兩隔,真是寸草之心難報三春暉??!
當時來京幫忙照顧母親的大姨告訴我,在住院的日子里,母親曾多次請求主治醫(yī)生:“大夫啊,您一定要把我的病治好啊,我還有四個孩子,最小的才1歲多,孩子們不能沒有娘??!”感動得醫(yī)護人員背后直掉淚。
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又正值三年困難時期,母親為了把更多的錢用在幾個孩子身上,遲遲不肯去就醫(yī),以致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我們沒能留住母親,那年的10月8號,母親慢慢松開了父親的手。母親享年37歲,當時我14歲,小弟1歲多,中間還有大弟和妹妹。
老舍先生說過:“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边€有一首歌唱道:“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母親的去世,是我們姐弟四人心中抹不去的痛。我真的感到心中沒有了根,心靈漂泊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盡管表面上看我還算幸福。半個多世紀過去,我愈發(fā)懂得“母親是大地,對兒女的愛寬廣深厚”這句話,母親是用最無私、最純真的愛,澆灌著兒女的生命,而竭盡自己的所有??!
200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