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似水流年

京華憶前塵 作者:陸昕 著


似水流年

我的祖父陸宗達(dá)(字穎明,語言學(xué)家)在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初于北大任教時,曾有段時間寄居什剎海邊的某座寺廟里,為的是這里離北大近,來去方便。祖父是一個喜歡交游聚友且興趣廣泛的人,尤好昆曲,會百來出,又善吹笛和簫,所以每逢良辰美景當(dāng)前,必與同好此道的友人們雅集,當(dāng)時的一番情形,趙元方先生(版本學(xué)家、藏書家)曾作文憶道:“陸子……寄居什剎海蕭寺,講讀之暇,時命儔侶,擫笛而歌,予亦從焉。冬夜歌闕,連臂履冰,月色如銀,空池相照,虞卿(文物鑒定家朱家溍先生之兄)引吭長嘯,聲徹碧霄,古寺寒林,亦生回響,少年意氣,頗謂無儔?!?/p>

這些往事我也依稀從祖父那里斷續(xù)聽說過。那時友人們來廟中尋祖父游玩,總喜在寺廟山門前相聚,這里有一片空地,正對著后海湖面,且有幾株古槐,夏日濃蔭蔽天,涼風(fēng)習(xí)習(xí),冬日枝干虬曲,古意盎然。祖父及友人們吹笛的吹笛,唱曲的唱曲,一曲終了,余音未絕,復(fù)騰喧笑,直至燈火闌珊萬籟俱寂方才散去,為圖便利,眾人直接下湖從什剎海的冰面走到對岸上馬路。湖上冰滑,大家互挽手臂以免摔倒。此時朱家濟猶有余興,引吭一聲長嘯,驚得昏鴉紛起,湖邊古寺寒林,隱隱亦有回聲,大家齊聲贊好,真是其樂無窮。祖父又曾說,也有時他一人拿了簫或笛,在星稀月朗的夜晚或細(xì)雨迷蒙的黃昏,坐在廟門附近或古槐下,面對茫茫煙水,將簫慢慢地吹,其聲深遠(yuǎn),可達(dá)一種幽渺的境界。如果吹笛呢?其聲清越,又自有一種飄逸的妙趣。若值春秋佳日,更是呼朋喚侶,畫船載酒,燈影槳聲,則當(dāng)是另一番情景。

祖父又曾說,什剎海的北岸,還有個常去的地方,即“烤肉季”。那時雖只是個棚子,烤出的肉卻比現(xiàn)今的好吃。旁邊有個掛著“臨河第一樓”牌匾的茶館,也備有酒水和酒菜。每年到了賞荷納涼的季節(jié),也就到了吃烤肉的時候,祖父等人往往先往“烤肉季”,效蒙古遺風(fēng)圍在烤肉的支子旁,一足踏地一足踏板凳,一手端酒杯,一手持“八分木”(長竹箸)將肉片在鐵支子上翻轉(zhuǎn),眼見油煙升騰,耳聽肉片作響,鼻嗅焦?fàn)€肉香,同聲喊“干”!待酒喝足,肉吃夠,結(jié)了飯錢,一行人復(fù)奔旁邊的茶館,上樓喝茶以解油膩并觀波光樹影。從北窗望去,可見鐘鼓二樓巍峨聳立,如在夕陽落照中則更為壯觀。南窗望去,岸柳成蔭,荷花嬌艷,水色天光,相映生輝。大家品茗觀景,時或出以方才從河沿書畫攤肆中所購之圖書碑帖玩物,相與鑒賞其真?zhèn)?,以為良辰美景中之賞心樂事。

歲月無情,光陰似箭。而今,人,俱往矣,詩酒風(fēng)流的高韻,也成了絕唱。前些年,為尋先輩遺蹤,我來到銀錠橋頭,只見烤肉季早從小棚起為樓閣,而茶樓卻不知何年化為灰飛。抬頭望去,西北遠(yuǎn)山,東南宮闕,浮云繚繞,托映著鐘鼓二樓,似一仍其舊,心下不免生出些物是人非的傷感,轉(zhuǎn)念想到,天上白云蒼狗,人間滄海桑田,誰又能不是過客?竟也就釋然而后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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