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2010年春天,我畢業(yè)后在悉尼的一家公司上班。每周四天,朝九晚六,大部分時間待在市中心喬治大街的石砌建筑物里,傍晚坐火車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了,街道兩旁的燈光一盞盞亮起來,映出房屋窗欞上樸素的雕飾,萬籟俱靜。在澳洲待久了,會覺得這片大陸有種逼人沉靜下來的力量。
周末,我固定去家附近的長老會教堂拉小提琴,樂隊成員都是附近的居民和學生。教會的禮拜音樂大多平實短小,難度不大,也沒有復雜的弓法,只用來伴奏;到了復活節(jié)和圣誕節(jié),我們才會專門排練一些曲子。拉了大約一年后,教會改用電子樂隊伴奏,我坐在下面當聽眾。
悉尼是一座以享樂著稱的城市,而在它活力四射的表面下,某些樸素、單純的古老信仰就這么栩栩如生地活著,讓悉尼人有能力聽清內(nèi)心細小的聲音。沾染上了他們熱情和保守兼具的性格,練琴成為我孑然一人身處異國時抵抗孤獨的解藥。這點在我來北京后也沒有改變。
我喜歡北京。它躁動包容、變幻莫測、充滿勃勃生機,同時賦予了在它體內(nèi)游弋的人一種敏銳的嗅覺,能夠在人群中迅速發(fā)現(xiàn)同類。如果說悉尼執(zhí)著于讓人聽見內(nèi)心聲音的話,北京則強行把我從“殼”里揪出來,直面復雜有趣的人和事。在這個過程里,我漸漸體會到小提琴在我身上發(fā)生的化學作用:它讓一切堅硬的事物更易吸收,也讓我在某些邊緣處得以堅守。
從悉尼到北京的經(jīng)歷像某種催化劑,讓人滋生出表達的欲望和能力,它扣動了寫作的扳機。
這本書以“琴”為題。琴之所以“切膚”,是因為它滲透到了我人生的各個方面,不僅止于習琴體悟和聆樂感受。除了第一部分談論音樂之外,接下來幾章我寫了悉尼生活、異國旅行和故鄉(xiāng)漫游的經(jīng)歷,這可能是它與其他專門討論音樂的書一個比較大的不同。在這本書里,我想要表達這樣一個觀點:人對世界認識的深刻程度,不在于抵達了哪里,而來自于感受力和同情心。在紐約迷宮一般的地鐵里,在印度瓦拉納西漫長的雨季,在臺灣花蓮東部的無人海域,當最初的新奇感和視覺沖擊退潮后,陌生之域?qū)ξ叶裕畲蟮奶魬?zhàn)在于如何學會獨處,以及如何在紛繁的感受中辨識出內(nèi)心的偏見;而同情心,不僅指一個人抵達另一個人的能力,還有抵達“無情之物”的能力,比如一幅畫,一座橋,一首曲子。在這個意義上,坐在家里聽一首音樂的短短五分鐘和跨越大陸的漫長旅途相比,體驗的深度和廣度毫無差別。
我還穿插著寫下了幾位對我影響很大的作家和身邊的人。一開始我被他們打動,來自于某種類似的經(jīng)歷和心理狀態(tài),在實用層面上,好的作家會為我們的人生提供一種反芻,他們是更深廣的世界地圖,讀得越多,越能把整個人類聯(lián)結(jié)起來。不只如此,我在他們那里看到了人性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美好,無數(shù)次被他們的坦誠和善意深深感動。當我消沉萎靡,困惑踟躕,虛榮心作祟的時候,只要捧起他們的書讀上一頁,就能得到無窮的動力。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重復閱讀,我獲得的更深的一點感觸是:我們需要有和時代“脫節(jié)”的能力和勇氣。如果你無時無刻不在警惕、害怕自己落伍,害怕自己不懂新一代的新語言,那么你將最終喪失自己獨特的語言。這一點已經(jīng)被太多作家證實,比如堅持用意第緒語寫作的猶太作家艾薩克·辛格,忠于書寫北愛爾蘭獨立運動的科爾姆·托賓,以及20世紀80年代在紐約給中國畫家們講唐宋文學和文藝復興的木心。事實上,在各自迥異的語境里,他們無一不被時代的大潮裹挾著往前走,完全有能力引領某種當時最風行的“潮流”,但是他們主動選擇游蕩于精神的邊境,因為離中心越遠,離內(nèi)心就越近。這是他們堅持與時代用自己的方式溝通的秘密,這是這些人告訴我的最重要的事。
我從五歲開始學琴,期間經(jīng)歷過多次中斷,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父母也和當時絕大多數(shù)家長一樣,抱著“陶冶情操,培養(yǎng)氣質(zhì)”的心態(tài)來看待這件事。在沒有太多壓力的狀態(tài)下,我基本算是掌握了一門業(yè)余愛好,熟練而不求甚解,貪戀炫技帶來的快感和滿足感,直到一個偶然的契機,我重溫之前考級的譜子,那些曾讓我不屑的簡單的巴赫練習曲和維瓦爾第奏鳴曲突然間褪去了社交情趣,裸露出沉思默想的氣質(zhì)和無限深情。我嘗試破譯他們在音樂這門最抽象的語言之中隱藏的東西,以自己的方式。
我相信,在看似孤立的音樂和文學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就像其他任何和人類有關的活動一樣,這些點和面最終將連成一片,彼此照亮,相互啟發(fā),使我們不斷地完整和充盈。
感謝一直支持我的父母,以及給予我源源不斷信心和動力的策劃人高姐,設計師吳一婷,也感謝在策劃、編輯、校對方面付出了巨大心血的東方出版社的編輯們。能夠遇見你們是我最大的幸運。
雅楠
2017/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