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唐詩發(fā)展的浪潮由盛唐瀉入中唐后,出現了九曲回環(huán)、九派分流的局面。大歷年間的相對低潮過去之后,貞元、元和之際再度掀起了濤飛浪卷的洪峰。作為這一時代驕子,白居易、元稹、韓愈、孟郊、李賀、劉禹錫、柳宗元等詩人皆具有強烈的創(chuàng)新意識和開拓精神。他們紛紛將探求的觸角和耕耘的犁頭伸向新的領域,力圖出以戛戛獨造的藝術面目,從而使中唐詩壇繼盛唐之后,再度出現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的奇觀。
在中唐詩壇上,韓愈、白居易是開宗立派、領袖群倫的詩人,劉禹錫與他們均有深厚的交誼,且時相唱酬。難能可貴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劉禹錫能始終保持自己獨立的藝術品格,沒有在韓、白兩種詩風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喪失本真。憑借其深厚的藝術修養(yǎng)和勤奮的藝術實踐,最終于韓孟、元白兩大詩派之外獨標一格,自張新幟,從而贏得了“詩豪”與“國手”的美譽。從劉禹錫現存的詩作中,我們不僅可以洞見一位輔時濟世、澄清天下卻又命途多舛、歷盡坎坷的時代精英的獨特的生活理想和精神風貌,而且可以覓得一位富于藝術探索的熱情與才略、力圖獨出機杼、別開生面的詩壇名家的審美趣尚和創(chuàng)作趨向。
“我本山東人,平生多感慨”,劉禹錫是唐代杰出的樸素辯證唯物論者,所謂“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等等,便都是他經過哲理思索后得出的充滿辯證觀點的精粹認識。唯其如此,他的詩歌更多地表現為“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的豪邁和“不因感衰節(jié),安能激壯心”的亢奮,以及“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昂揚。豪邁的情調、壯闊的境界、雄奇的想象和剛健的語言,共同構成了劉禹錫詩豪健雄奇的藝術風格。
對題材領域的拓展和發(fā)掘、對傳統(tǒng)主題的深化與反撥、對詩歌體式的變革與完善,這三個方面體現了劉禹錫的詩歌成就及主要貢獻。他所致力描繪的農業(yè)勞動場景,盛唐山水田園詩派幾乎未曾涉筆;他對巴蜀風情與風俗的描繪與展示,也是其他唐代詩人筆下罕及的;他不僅在詠史與詠懷的結合上效法左思,而且繼杜甫之后,將詠史詩導向“懷古”、“述古”、“覽古”、“詠懷古跡”的方向,從歷史勝跡和地方風物起筆來評論史事、抒發(fā)感慨,因而其取材更為廣泛。同時,他還常常借古人之針砭,刺現實之痼疾;征前代之興亡,示不遠之殷鑒。這樣,他對題材的發(fā)掘,也就較前人及時人更深一層。他不僅擴大了“詠物”的范圍,而且強化了詠物詩的敘事功能,創(chuàng)造出詠物寓言詩的新形式。
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許多為歷代作家遞相沿襲的傳統(tǒng)主題,如悲秋主題、傷春主題、嘆老主題、嗟卑主題、別離主題、相思主題等等。劉禹錫在表現傳統(tǒng)主題時,雖然依循其既有的思維定勢及情感指向,作順向的引申與推闡,卻力圖深化其情感內涵,強化其思想力度,從而使之達到新的更高的層次。更能見出詩人藝術獨創(chuàng)性的還有他對傳統(tǒng)主題所作的種種既出人意表又令人振奮的反撥,故意違逆?zhèn)鹘y(tǒng)主題既定的情感指向與思想趨歸,力圖從相反的方向對其偏頗之處有所匡補或撥正,顯示出作者前無古人的胸襟氣魄和迥異于流俗的卓越識見。它突出地表現為:一反“悲秋”主題,不畏“衰節(jié)”,唱出意氣豪邁的秋歌;一反“嗟卑”主題,不懼“播遷”,唱出正氣凜然的壯歌;一反“嘆老”主題,不服“老邁”,唱出朝氣蓬勃的暮歌。
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鈔》稱劉禹錫“無體不備,蔚為大家”。無論是五七言古詩、五七言絕句、還是五七言律詩,他都能得心應手地駕馭、嫻熟自如地運用,表現出較時輩更為全面與深厚的功力。劉禹錫在七言絕句上的造詣,被王夫之《薑齋詩話》贊為“小詩之圣證”,李重華《貞一齋詩說》則云“李白、王昌齡后,當以劉夢得為最”。如此等等,受到后人的普遍推崇。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劉禹錫還將民歌的聲情融入七絕之中,成功地創(chuàng)制出“含思宛轉”的民歌體樂府詩,對詩歌體式進行了“變革”的嘗試。由此,我們完全可以看出,劉禹錫確實無愧為與韓孟、元白相頡頏的中唐名家。
劉禹錫以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卓著成就和杰出的貢獻,既贏得了同處貞元、元和時期的韓愈、白居易、柳宗元等人的推許,也受到了稍后于他的杜牧、溫庭筠、李商隱等晚唐詩人的欽仰。宋代詩人對劉禹錫其人其詩同樣不勝愛慕,并樂于取法。他在詩中樹立了一個正道直行、守志有恒、自強不息的人格典范,給后代的文人以莫大的激勵與鞭策。他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不僅流播遐邇,而且歷代都有仿作、擬作者,可謂衣被百代。其《董氏武陵集紀》倡導的“境生于象外”,是后來“韻外之致”、“象外之象”等命題的濫觴。《劉賓客嘉話錄》中“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的告誡,也曾被主張“無一字無來處”的黃庭堅援以為據,并發(fā)揮到了極端。劉禹錫詩歌不僅垂范于后人,而且曾流惠東鄰,成為日本平安朝縉紳詩人摹擬的藍本之一。
劉禹錫文備眾體,《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論其文章成就,以為“其古文恣肆博辯,于昌黎、柳州之外,自為軌轍”。正如他在《祭韓吏部文》中所說:“子長在筆,予長在論?!弊钣形膶W價值的當推論文和雜文,如哲學政論《天論》三篇提出了“天與人交相勝、還相用”的著名觀點,《華佗論》、《辨跡論》等既具史識復饒史才。此外,其祭韓愈、柳宗元二文,以感情真摯深沉著稱;《問大均賦》、《秋聲賦》等或承屈騷余緒,或與詩中頌秋“壯歌”聲氣相通;千古傳誦的《陋室銘》則可能是柳宗元所稱賞的“雋而膏,味無窮而炙愈出”(《猶子蔚適越戒》一文引)的范例。
長短句的詞是唐五代興起的一種配合音樂歌唱的新詩體。它在隋唐之際即已產生于民間。不過,文人填詞之風卻始于唐中葉。中唐時期,較早填詞的詩人有張志和、韋應物、劉長卿、白居易等,而劉禹錫亦預其列。其《憶江南》題下自注云:“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边@是我國文學史上有關依曲填詞的最早記錄,標志著詞已由“選詞已配樂”的萌芽形態(tài)發(fā)展到“由樂以定詞”的成熟階段。他的《竹枝詞》、《楊柳枝》等作品,有人歸之于詩,有人歸之于詞,常無確定的界限,表現了詞體初備階段的特點。這些創(chuàng)作對于晚唐五代日益熾烈的填詞風氣,具有不可忽視的倡導、示范之功。
吳喬《圍爐詩話》云:“夢得佳詩,多在朗、連、夔、和。”其中每一階段都有不同的創(chuàng)作成績,因此,為了照顧到選篇的均衡,將朗州、連州所作列為一期,夔州、和州各列一期,其后詩作總為一期。在詩歌編年及史實考證上多參考卞孝萱、吳汝煜諸先生成果,而講評中亦曾融通眾說,未能一一注明,敬希諒解。因篇幅所限,劉禹錫的文、賦等不再選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