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

醒來，隔壁巷子里有孩子唱歌。

現(xiàn)在大概九點(diǎn)鐘光景，家中漆黑。每天吃了晚飯我睡兩個鐘頭，一醒來總是立刻就為整個世界所圍繞。在我睡著了時一切都還在進(jìn)行著的。這幾個孩子唱了多少時候歌了？從她們的歌聲里有一點(diǎn)天晚了的感覺，可是多不夠安定的晚上啊，多不夠安定的歌。

唱的是兩個女孩子，一個聲音高，唱得很有力；一個比較不那么熱切，不想爭勝，氣不大足。兩個聲音都很扁，仿佛唱的時候嘴都咧得很開。我想一定還有一個更小的男孩子，坐在門檻上，雖然他一聲不響，可是你聽得出歌聲里有他。大概是兩個女孩子之中的一個（大概是那個聲音高窄的）的弟弟。這兩個孩子必在同一個小學(xué)讀書，同出同歸，唱歌的節(jié)拍表情也分明是同一個老師所教，錯的地方一樣錯。那個老師（當(dāng)然是女的）對于教音樂，教這般孩子，毫無興趣。至少這兩個她沒有興趣。孩子的爸爸媽媽（尤其是媽媽）更對她們唱歌沒有興趣，冷淡，而且厭煩。這兩個孩子也唱得真不好！……

她們一定穿了不合身的衣服，發(fā)紅的安安藍(lán)布，退色的花洋紗的裙褂，補(bǔ)過的臟襪子，令人自卑的平凡的布鞋。兩個孩子一個都不好看，瘦長的脖子，黃頭發(fā)，頭上汗味很重。有一個扎一個粉紅蝴蝶結(jié)，但是皺得厲害！那個弟弟，一個大腦袋，傻傻地坐在那兒，不時用手搔頭。他頭上有小膿疙瘩，身上粘粘的。他也很為姐姐們的歌聲所激惱了，雖然有時也還漠然地聽著，當(dāng)他忘記一點(diǎn)自己身上的不快時，他沒有非要哭不可的時候，但說是一點(diǎn)都不要哭分明不對。

兩個孩子學(xué)著她們的先生裝模作樣的咬字，可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只有娃娃寶寶幾個字還聽得出，因為老是重復(fù)唱到。

現(xiàn)在她們會的歌都唱完了，停了一停，又把已經(jīng)唱過的一個重新唱起來。這樣的反復(fù)的唱，要唱到什么時候？——這樣的唱歌能使她們得到快樂么？她們?yōu)槭裁匆瑁?/p>

我起來。天真悶，氣都不大透得過來。什么地方一股抹布?xì)馕叮掠炅税桑?/p>

載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一日上?！洞蠊珗蟆?/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