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冰:主流文化與多元江湖的傳譯者

黑夜不要走有光的路 作者:小婧 著


大冰:主流文化與多元江湖的傳譯者

我是杭州人,22歲之前從未離開過家,連大學都是在杭州讀的,畢了業(yè)之后順利考入浙江廣電集團,至此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背起行囊換一處生活。進入工作環(huán)境后,社交圈慢慢擴大,認識一些年紀長我不少、閱歷也比我豐富的朋友,談話間總能聽到一些奇聞逸事,這在我那個年紀看來簡直就是另一方世界。大冰,這個名字印象中一直出現于朋友崔磊和負小一口中,此人經歷經朋友之口,被渲染得相當傳奇,似江湖俠客,終日吟游賣唱,好不逍遙。那時大冰還沒出版暢銷書《他們最幸?!罚腋策€未謀面,可關于他的故事,還有他和他的朋友們一同經歷的那些卻時常貫穿席間。前幾年大冰的那首《如果我老了》被《快樂男聲》選手翻唱而備受熱議,我便借著工作之名給大冰做了個電話專訪,終于把關于他的傳聞和真相做了印證。

大冰身上有很多標簽,民謠歌手、酒吧老板、吟游詩人、主持人。我問他在這些標簽里最喜歡哪個,他說:“我要告訴你哪一個我都不喜歡你信不信?沒辦法,我們所處的時代,人與人之間必須得通過標簽化來認知一個人。談不上喜歡這些標簽,只能說認可度比較高的是民謠歌手和酒吧老板?!?/p>

大學畢業(yè)后,大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主持人,一直持續(xù)至今,已有十幾年。對他來說這份工作更像是一種慣性的延續(xù),從中還能獲得快樂,也就沒有放棄。我們常聽人說“忙”,終日碌碌不知何為。似乎在普世觀念里,每個人都該有份正當職業(yè),且將一切精力圍繞著它連軸運轉。大冰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倒更像興趣,我甚至覺得興趣才是他的正經事,他自己將這種“主次不分”解釋為拓展自己的價值。

“老在一個地方待著多沒勁,你生活的城市就是你出生的地方,你上大學的地方,將來朝九晚五的地方,養(yǎng)孩子的地方和死去的地方,那太沒意思了?!贝蟊f。

依偎在大昭寺廣場曬太陽

撫落滿頭的格?;ㄏ?/p>

下午三點的時候

你說你喜歡瑪吉阿米的臉龐

呼吸著拉薩午后的陽光

在這個找不到影子的地方

你的腳尖敲打著不知出處的節(jié)奏

喃喃自語

——大冰《在大昭寺廣場曬太陽》

雖說十幾年里,大冰游走過的地方大大小小不計其數,唯有三個坐標最讓他難以割舍:濟南、拉薩、麗江。濟南是他的主持工作所在地,這個地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至于拉薩和麗江,老實說,我曾對他的這份偏愛產生過誤解。近些年,倘若在網上搜索“文青圣地”,拉薩和麗江必定名列前茅,無論真?zhèn)挝那嘟y(tǒng)統(tǒng)愛往這兩處跑,美其名曰為了尋求心靈凈化,實際有很少人只是換身布衣長袍,戴上石木珠串,拍個照曬朋友圈,以示“身份”。恰好在我關注大冰的那段時間,他蓄起了小胡子,頭發(fā)鏟去兩邊,留下中間一片在腦后綁條小辮兒,一身行頭均為文青“標配”。再加上他常年旅居于拉薩和麗江,我便自然懷疑他裝腔作勢,直到我跟他聊起被我誤聽成情歌的《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贰o我講了一個關于湘西王陳渠珍的故事。

“這歌和愛情基本沒關系,而是因為陳渠珍的《艽野塵夢》才有了這首歌。”在大冰眼里,《艽野塵夢》是一本奇書,也是他拉薩情結的開端。清末民初時期,最后一代駐藏大臣叫趙爾豐,其帳下有一員大將名陳渠珍。陳渠珍為湘西人士,畢業(yè)于湖南武備學堂,少年得志,文治武功皆為人上人,非常了得,曾參加工布江達戰(zhàn)役和波密戰(zhàn)役。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爆發(fā)的消息傳到西藏后,進藏川軍中的哥老會組織積極響應。陳渠珍作為清朝武將,本身又為同盟會員,深知形勢危殆,于是策動手下官兵百二十人,在冬季橫穿羌塘。羌塘包括現在的可可西里的一部分,那里被稱為死亡無人區(qū),即便天氣很好時,一般人也不敢涉足。陳渠珍一行取道羌塘,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返回漢地,卻因誤入歧途,迷困荒漠,斷糧挨餓,絕地輾轉七個多月,歷盡艱苦方到達漢地,全隊僅七人生還。陪著陳渠珍一直走到最后的是他的妻子西原,西原原為藏族貴族家小姐,她很清楚陪著陳渠珍走羌塘必將放棄原有的生活習慣,還包括語言。然而為愛追隨陳渠珍的西原一路相伴,省下自己的食物給陳渠珍吃,一到漢地油盡燈枯,病卒長安。原本身為一代武將的陳渠珍,最后卻落魄得連給妻子買副棺材的錢都沒有。

按常規(guī)來講這個故事至此可以結束,可十年之后,陳渠珍在湖南湘西重新發(fā)跡,曾一度與閻錫山齊名,人稱湘西王。在治理湘西時,陳渠珍頗重文教,辦學校、興實業(yè),自己也筆耕不輟,閑暇之余寫下《艽野塵夢》,敘述其從軍進藏,直至西原病卒間的經歷。陳渠珍有一個小書童,受他影響,從一個頑劣的壞小子變成一代文豪,這個人就是沈從文。

“其實像我們這批所謂的第二代、第三代‘拉漂’,大部分人都看過《艽野塵夢》這本書。但凡讀過此書都會對羌塘、陳渠珍,包括對陳渠珍的老家——湖南湘西的鳳凰古城有特殊的感情。不僅僅因為他與西原的感情,更多的是崇拜他在大時代做的選擇,不是一般人敢為之的。早年我讀完《艽野塵夢》,去湘西打聽陳渠珍,沒人知道這個人,只知道沈從文,知道《邊城》。我覺得該有人紀念他,所以寫下《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大冰說。

作家馬麗華曾在《如意高地》這部小說里長篇累牘地記載《艽野塵夢》的故事,大冰選擇用音樂作品來記錄。音樂創(chuàng)作篇幅有限,只能用相對抽象又形而上的思維來表述,使得每個人都能輕而易舉地代入。因此有人從歌里理解出愛情,也有人因正面臨人生選擇或急需塑造強大內心而從中品出不同的味道。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

不要未來 只要你來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

一直都在 你在不在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

我去劃船 你來發(fā)呆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

姑娘啊你來不來

——大冰《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p>

追尋《艽野塵夢》的腳步是大冰進藏的動機,而后十幾年,從西藏到云南到天南海北,大冰認識了一幫過客凡人、游俠浪子、流浪歌手。這是很奇怪的一幫人,在大冰看來,這幫人獲得幸福感的途徑比我們一般人要多得多,于是連同《艽野塵夢》的故事一起,提筆將這些奇人異事一并記錄下來,收入圖書《他們最幸?!分小R婚_始《他們最幸?!繁环诸愔谅眯凶x物,在翻讀兩三個篇章后,出版社的編輯認定它該被分去文學類,雖然書中描述的是在路上的人和事,但并不是攻略,而是寫了大家不知道卻真實存在的故事。大冰曾把這本書的書稿給做影視的朋友看,朋友看完說要早知道有這樣的故事,都不用費心找編劇了。

“有部電影叫《轉山》,我吹個牛,咱這里面隨便一個故事都比電影里的要深很多?!贝蟊苷J真地說。

如果我們生活的世界被定性為主流,《他們最幸?!防锩枋龅氖且粋€亞文化的世界,是另一方江湖,在這片江湖里行走的每一個人都不用真名,全用外號。大冰說他是一個記性不太好的人,得先把隔得最久的人和事記錄下來。《他們最幸?!分粚懥司艂€人的故事,可在他的寫作計劃里,要寫的人有170多個,他從來不擔心素材枯竭。其他人寫書費腦子在于編撰,而他最快的時候一天能寫15000多字,寫書于他就是把存在腦子里的故事一股腦兒地往外倒。在《他們最幸福》之后,大冰又相繼出版了《乖,摸摸頭》《阿彌陀佛么么噠》《好嗎好的》,他以平均一年一部的頻率記述著江湖里的故事。

“我是跨界的,一方面在這個世界里跟你們相處融洽,在那方江湖里我又是其中的一分子。我像一個傳譯者,給主流世界的人講江湖兒女的故事,給他們講這個世界的對沖基金?!贝蟊f。

大冰幾乎很少在書里描述他自己的事,只在劇情需要時作為角色之一出現,他說他不想將自己塑造成別人幸福所以自己也幸福的樣子。有人覺得大冰裝模作樣,說話聲音特別低沉,他說如果他表現出禮貌性的熱情,那才是假?!澳阆胛叶既叩娜肆耍趺纯赡芟駛€小孩那樣歡欣雀躍。”

佛陀曾說:“世界上有三樣東西無法長久被隱藏:太陽、月亮和真相?!蹦昙o越長、閱歷越豐的人反而越敢于坦然面對自己的內心。

“我寫書的主要原因……咱麗江不是有一酒吧嗎,那酒吧賠本賠了七八年,開始付不起房租了,得想個辦法。去干一場商演掙的錢當然也能用來付房租,但老覺得不是那么個事,干脆寫本書吧,把小屋里咱們的故事轉化成經濟效益。如果書賣得好,也能再實現我這么多年來的心愿——環(huán)球旅行。我也想出家,體驗比丘(和尚)的生活。別把出家聯想成這個人一定受了什么打擊,不是的,真正最積極的人才會在信仰當中尋找出口。最最積極的人所為之奮斗的不是財色名食睡,不是名望也不是安全感,他們追求的是服務于靈魂的安寧。出家不過是選擇一份職業(yè),現在說為時尚早,怎么也得等我到四五十歲的時候,還有十來年呢。吃撐了才會吐,拿不動了才會放下,我現在拿得還不夠多?!贝蟊奶拐\反倒令當時的我有些猝不及防。

說來挺有意思,大冰其實是美術專業(yè)科班出身,玩音樂他不識簡譜,寫文字也沒受過專業(yè)訓練,或許情感是相通的。我很羨慕大冰不是非得給自己架在什么高度上。一開始他的動機很簡單,從小畫畫,常背著畫板出去寫生。大學學風景油畫專業(yè),滿世界跑了很多地方去寫生,漸漸上癮,接著一路背著樂器賣唱,能賣唱就不用帶路費。再后來在喜歡的地方做些事情,喜歡拉薩,2003年就在拉薩開了間酒吧;喜歡麗江,也在那開間酒吧。喜歡在別處,大冰認為既然喜歡就在那做些事。

我選擇在今天走開

去開個花店發(fā)呆人間蒸發(fā)

我選擇十分鐘后起飛從

21樓呼扇翅膀騰挪到永恒

我想去給別人唱歌

編一個凄美的故事

唱給一個陌生人聽

唱卡薩布蘭卡

唱烏蘭巴托的夜

唱流浪歌手的情人

唱oh Susanna

——大冰《流浪歌手的愚人節(jié)》

聽大冰的歌、讀他寫的書的人不免有疑問:“為什么我們整天圍著工作轉,他卻能四處行走?為什么我們整天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而他卻能把工作和興趣放在同等水平?”或許這歸結于各自內心的取舍與平衡。大冰這么多年只做一檔節(jié)目,為他生活社交玩耍留出更多的時間。他說他是一個運氣很好的人,老天爺賞了一口飯吃,讓他有基本的溫飽;給了他相對健康的體魄,讓他能游走四方;同時又給了他善緣,讓他游走四方的同時能結識各色朋友。他享受每到一個地方都有當地朋友接待的感覺,在他看來,這遠比在辦公室里想找朋友吃飯,翻半天電話本硬生生地約個人出來要好得多。

好妹妹樂隊

二手玫瑰主唱梁龍(左)

左圖:民謠詩人馬頔(右)

右圖:深圳草莓音樂節(jié)后臺的張薔(右)

彝族小伙兒莫西子詩(左)

如今,大冰身上的身份標簽越來越多,除了已是暢銷書作家,大冰還在山東大學擔任研究生導師。他曾做過一場講座,名為《亞文化下成長方式的田野調查》。“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人種退化的時代,我們被經濟社會和物質氛圍侵蝕,我們的價值觀的建立途徑太單元。一個健全文明的時代應該價值觀多元,任何文化都有存在的合理性。而對于身處主流文化的大部分人而言,大家甚至不知道有這樣的文化生態(tài)圈,有這么一群人存在。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推動大家走出去看看不同的人,經歷原本認知里無從想象的事,這才是年輕人該做的?!?/p>

匠人,舊指手藝工人,在某一項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數十載,日復一日重復某一個動作,以求達到該領域的最佳手藝,這個過程無須太多思考。近兩年,“匠人”及“匠人精神”被運用得幾近泛濫,或許其本意是鼓勵人們在這個浮躁的時代,沉下心來鉆研一門學問或一門技藝??涩F實是,時代發(fā)展的速率并不會應人心而放緩,倘若人人都做“匠人”,那么太多的年輕人將會跟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一樣老氣橫秋。“年輕人本該經歷年輕該做的事。讓年輕人看到多元文化的存在,那就先從個人出發(fā)吧。”大冰說。

隨文最后,我需誠懇地向大冰致歉。兩年前,我倆在麗江大冰的小屋門口難得相見,當日他盛情邀請我第二天參加他與其他音樂人的聚會,我卻臨時爽約,心中一直歉疚。想及在他發(fā)行《乖,摸摸頭》時,曾寄書給我,說:“你曾幫過我,我必須記得你?!边@份信任我一直存記至今,他日若再相見,必當把酒相談,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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