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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談韓偓與韓偓集之整理

韓偓論稿 作者:吳在慶


略談韓偓與韓偓集之整理

《韓偓集系年校注》是我為晚唐著名詩人、唐昭宗朝重臣韓偓所新編成并校注系年的集子。這部集子是目前收集韓偓詩文作品最為完整、??弊⑨屪顬樵斚?,所收集的有關研究資料也最為完備的一部集子。我之所以如此不遺余力地為韓偓整理這一部集子,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欽佩韓偓的氣節(jié)與人品。韓偓,字致堯(另有致光、致元之說)。每當提及他的字“致堯”,我即聯(lián)想起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詩句,想來他的命字之意,大概也取資于杜工部的這一人生理想。遺憾的是時運使然,他們的理想最終同樣是“此意竟蕭條”,獨臂難于支撐大廈之傾倒,但他們的理想氣節(jié)與人品卻贏得了歷代世人的欽敬與贊嘆?!端膸烊珪偰刻嵋啡绱私榻B與推許韓偓之人品氣節(jié),云:偓“世為京兆萬年人。父瞻,與李商隱同登開成四年進士第,又同為王茂元婿。商隱集中所謂‘留贈畏之同年’者,即瞻之字。偓十歲即能詩,商隱集中所謂‘韓冬郎即席得句,有老成之風’者,即偓也。偓亦登龍紀元年進士第,昭宗時官至兵部侍郎、翰林學士承旨。忤朱全忠,貶濮州司馬,再貶榮懿尉,徙鄧州司馬。天祐二年,復故官。偓惡全忠逆節(jié),不肯入朝,避地入閩,依王審知以卒。偓為學士時,內(nèi)預秘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晚節(jié)亦管寧之流亞,實為唐末完人。其詩雖局于風氣,渾厚不及前人,而忠憤之氣時時溢于語外。性情既摯,風骨自遒,慷慨激昂,迥異當時靡靡之響。其在晚唐,亦可謂文筆之鳴鳳矣”。這一評述應該說是頗為準確的。且讓我們從史籍摘取若干記載,回顧其在昭宗朝的生平大節(jié)吧。

唐昭宗光化三年(公元900年)末,天復元年(公元901年)初間,宦官劉季述等人廢掉并囚禁唐昭宗,不久在宰相崔胤等人的策劃下,平定了這一場叛亂,昭宗反正。當時韓偓即參與了這次平叛與反正,《新唐書·韓偓傳》載:“王溥薦為翰林學士,遷中書舍人。偓嘗與胤定策誅劉季述,昭宗反正,為功臣?!睍r昭宗“疾宦人驕橫,欲盡去之。偓曰:‘陛下誅季述時,余皆赦不問,今又誅之,誰不懼死?含垢隱忍,須后可也。天子威柄,今散在方面,若上下同心,攝領權綱,猶冀天下可治。宦人忠厚可任者,假以恩幸,使自剪其黨,蔑有不濟。今食度支者乃八千人,公私牽屬不減二萬,雖誅六七巨魁,未見有益,適固其逆心耳?!矍跋ピ唬骸艘皇陆K始屬卿。’”韓偓的忠懇,深獲昭宗信任恩寵,故國家大事常聽取韓偓意見。天復元年十一月,昭宗為宦官韓全誨勾結強藩李茂貞挾持幸岐下,“偓夜追及鄠,見帝慟哭。至鳳翔,遷兵部侍郎,進承旨”。翌年四月,另一強藩朱全忠興兵來爭奪昭宗。其時“回鶻遣使入貢,請發(fā)兵赴難,上命翰林學士承旨韓偓答書許之。乙巳,偓上言:‘戎狄獸心,不可倚信。彼見國家人物華靡,而城邑荒殘,甲兵凋弊,必有輕中國之心,啟其貪婪。且自會昌以來,回鶻為中國所破,恐其乘危復怨。所賜可汗書,宜諭以小小寇竊,不須赴難,虛愧其意,實沮其謀?!瘡闹保ㄋ抉R光《資治通鑒》卷二六三)。

又,天復二年,宰相韋貽范“多受人賂,許以官;既而以母喪罷去,日為債家所噪。親吏劉延美,所負尤多,故汲汲于起復,日遣人詣兩中尉、樞密及李茂貞求之”(《資治通鑒》卷二六三)。其時,帝“詔還位,偓當草制,上言:‘貽范處喪未數(shù)月,遽使視事,傷孝子心。今中書事,一相可辦。陛下誠惜貽范才,俟變缞而召可也。何必使出峨冠廟堂,入泣血柩側,毀瘠則廢務,勤恪則忘哀,此非人情可處也?!瘜W士使馬從皓逼偓求草,偓曰:‘腕可斷,麻不可草!’從皓曰:‘君求死邪?’偓曰:‘吾職內(nèi)署,可默默乎?’明日,百官至,而麻不出,宦侍合噪。茂貞入見帝曰:‘命宰相而學士不草麻,非反邪?’艴然出。姚洎聞曰:‘使我當直,亦繼以死。’既而帝畏茂貞,卒詔貽范還相,洎代草麻。自是宦黨怒偓甚”(《新唐書·韓偓傳》)。當時朱全忠和崔胤實際上已把持著朝中大權,唐昭宗已處于被脅迫的處境。韓偓在這一嚴酷的局勢下,仍然一身正氣,以自己的忠心耿耿與剛正不阿對抗著朱全忠之流的邪惡殘暴勢力,以至遭到迫害,貶出朝廷?!缎绿茣ろn偓傳》有如下的記載:“帝反正,勵精政事,偓處可機密,率與帝意合,欲相者三四,讓不敢當。蘇檢復引同輔政,遂固辭。初,偓侍宴,與京兆鄭元規(guī)、威遠使陳班并席,辭曰:‘學士不與外班接?!飨吖陶垼俗?。既元規(guī)、班至,終絕席。全忠、胤臨陛宣事,坐者皆去席,偓不動,曰:‘侍宴無輒立,二公將以我為知禮?!遗瓊〖?,悻然出。有譖偓喜侵侮有位,胤亦與偓貳。會逐王溥、陸扆,帝以王贊、趙崇為相,胤執(zhí)贊、崇非宰相器,帝不得已而罷。贊、崇皆偓所薦為宰相者。全忠見帝,斥偓罪,帝數(shù)顧胤,胤不為解。全忠至中書,欲召偓殺之。鄭元規(guī)曰:‘偓位侍郎、學士承旨,公無遽?!夷酥?,貶濮州司馬。帝執(zhí)其手流涕曰:‘我左右無人矣?!儋H榮懿尉,徙鄧州司馬。”韓偓就這樣因盡忠于唐昭宗而遭朱全忠等權奸的嫉恨,被貶到荒遠之地。不久朱全忠殺害唐昭宗,又殺唐哀帝,篡奪李唐政權,改唐為梁。韓偓哀痛李唐之亡,從此決心走向流寓隱逸之路,最后寓居于閩南南安至卒。

值得再提的是韓偓是一位想為國為民有所作為的士人,他絕不是貪圖富貴,眷戀權位之徒。他曾在《朝退書懷》一詩中抒發(fā)志向謂“孜孜莫患勞心力,富國安民理道長”。又曾多次婉拒入相,《新唐書·韓偓傳》載:“中書舍人令狐渙任機巧,帝嘗欲以當國,俄又悔曰:‘渙作宰相或誤國,朕當先用卿。’辭曰:‘渙再世宰相,練故事,陛下業(yè)已許之。若許渙可改,許臣獨不可移乎?’”后來他被朱全忠貶出朝廷,流寓各地。天祐二年,他在遭貶流寓途中,朱全忠為了收買人心,也曾召韓偓復官。然而韓偓早已看穿了朱全忠之流的狼子野心,不愿與他們同流合污,故堅不從命,寧肯隱退江湖。他不僅自己不入朝復官,也規(guī)勸他人不入朝為偽官。他賦《余寓汀州沙縣病中聞前鄭左丞璘隨外鎮(zhèn)舉薦赴洛兼云繼有急征旋見脂轄因作七言四韻戲以贈之或冀其感悟也》詩云:“莫恨當年入用遲,通材何處不逢知。桑田變后新舟楫,華表歸來舊路岐。公干寂寥甘坐廢,子牟歡抃促行期。移都已改侯王第,惆悵沙堤別筑基。”后梁乾化二年(公元912年),韓偓隱居閩南南安,其時有南來的郎官以“迂古”譏笑他潛隱深村,他作《余臥疾深村聞一二郎官今稱繼使閩越笑余迂古潛于異鄉(xiāng)聞之因成此篇》詩以明志并回擊譏諷,云:“枕流方采北山薇,驛騎交迎市道兒。霧豹只憂無石室,泥鰍唯要有洿池。不羞莽卓黃金印,卻笑羲皇白接。莫負美名書信史,清風掃地更無遺?!碧茷橹炝核酆?,他依然心懷唐室,不用后梁年號,宋劉克莊《跋韓致光帖》云:“致光自癸亥去國,至甲戌悼亡,十有二年,流落久矣,而乃心唐室,始終不衰,其自書《裴郡君祭文》首書‘甲戌歲’,銜書‘前翰林學士承旨、銀青光祿大夫、行尚書戶部侍郎、知制誥、昌黎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韓某’,是歲朱氏篡唐已八年,為乾化四年,猶書唐故官而不用梁年號,賢于楊風子輩遠矣?!彼倪@一堅定氣節(jié)贏得歷代士人的交口贊譽,清人熊文舉在《雪堂先生文集》卷二十《書司空圖韓偓集》稱賞云:“晩唐詩人,二公所遇皆滄海橫流之時。韓脫身虎口,司空大隱于條山,較然不欺其志,蓋詩人之有骨氣者?!狈泊朔N種均可見韓偓真是一位“內(nèi)預秘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的唐末忠臣。

韓偓既是唐末的堅貞忠臣,又是唐末頗有建樹與影響的重要詩人。他在詩歌上的聲譽,首先在于頗有影響的被宋代著名詩評家嚴羽在《滄浪詩話·詩體》中稱為“香奩體”的《香奩集》詩歌。雖然這些詩歌大體皆是“裾裙脂粉之語”,但因其大多數(shù)詩篇具有真摯深情之情感,溫婉秀逸含蓄之表情方式,故頗獲得歷代文人們的喜愛與模仿。據(jù)他在《香奩集序》中所說,他青、中年時“所著歌詩,不啻千首。其間以綺麗得意者,亦數(shù)百篇,往往在士大夫口,或樂工配入聲律。粉墻椒壁,斜行小字,竊詠者不可勝紀”??梢娺@些“綺麗”的詩歌在當時的傳播與影響,實在可以與白居易、元稹的“流于民間,疏于屏壁”(杜牧《唐故平盧軍節(jié)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流傳于江湖上的艷體詩歌媲美。而且在我看來,韓偓的這些詩歌更為情真意切,真摯感人。故詩人晚年在抄錄這些詩歌時頗為動情而凄然淚下,賦《思錄舊詩于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詩云:“緝綴小詩鈔卷里,尋思閑事到心頭。自吟自泣無人會,腸斷蓬山第一流。”我們且再吟詠《香奩集》中的幾首詩作,深入體味蘊含其中的情味吧。

踏青會散欲歸時,金車久立頻催上。收裙整髻故遲遲,兩點深心各惆悵。(《踏青》)

見時濃日午,別處暮鐘殘。景色疑春盡,襟懷似酒闌。兩情含眷戀,一餉致辛酸。夜靜長廊下,難尋屐齒看。(《薦福寺講筵偶見又別》)

濃煙隔簾香漏泄,斜燈映竹光參差。繞廊倚柱堪惆悵,細雨輕寒花落時。(《繞廊》)

兩重門里玉堂前,寒食花枝月午天。想得那人垂手立,嬌羞不肯上秋千。(《想得》)

倚醉無端尋舊約,卻令惆悵轉難勝。靜中樓閣深春雨,遠處簾櫳半夜燈。抱柱立時風細細,繞廊行處思騰騰。分明窗下聞裁剪,敲遍闌干喚不應。(《倚醉》)

往年同在鸞橋上,見倚朱闌詠柳綿。今日獨來香徑里,更無人跡有苔錢。傷心闊別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料得他鄉(xiāng)遇佳節(jié),亦應懷抱暗凄然。(《寒食日重游李氏園亭有懷》)

身情長在暗相隨,生魄隨君君豈知。被頭不暖空沾淚,釵股欲分猶半疑。朗月清風難愜意,詞人絕色多傷離。何如飲酒連千醉,席地幕天無所知。(《惆悵》)

現(xiàn)存《香奩集》詩歌凡一百余首,這些作品大多是韓偓在黃巢之亂前所作,而少數(shù)則是后來乃至詩人晚年時所吟詠。這些詩作古今人見仁見智,對其褒貶不一,貶之者如元代方回在其《瀛奎律髓》中謂:“致光筆端甚高,唐之將亡,與吳融詩律皆全不似晩唐。善用事,極忠憤。惟《香奩》之作,詞工格卑,豈非世事已不可救,始流連荒亡以紓其憂乎?”又謂:“《香奩》之作,為韓偓無疑也?;蛞詾楹湍?,嫁名于韓,劉潛夫誤信之??贾T同時《吳融集》,有依韻倡和者,何可掩哉!誨淫之言不以為恥,非唐之衰而然乎!”(方回《瀛奎律髓》卷七)褒之者則如清丁紹儀所云:“韓致堯遭唐末造,力不能揮戈挽日,一腔忠憤,無所于泄,不得已托之閨房兒女,世徒以香奩目之,蓋未深究厥旨耳。”(《聽秋聲館詞話》卷一)又如清雷瑨,其《香奩集發(fā)微跋》謂韓偓“見忌權奸,洊遭離亂,于是憤逆臣之竊命,慨唐室之不興,乃本詩人忠厚之旨,為屈子幽憂之辭,托諸美人,著為篇什,以抒忠愛,此《香奩集》之所為作也”。而震鈞更是推崇備至,其《香奩集發(fā)微序》云:“韓致堯有唐之屈均也,《香奩集》有唐之《離騷》、《九歌》也。自后人不善讀,而古人之命意晦。自后人不能尚論古人,而古人扶植綱常之詞,且變?yōu)榈米锩讨饕樱灰嘀乜上г?!致堯官翰林承旨,見怒于朱溫,被忌于柳璨,斥逐海嶠,使天子有失股肱之痛,唐季名臣未有或之先者。似此大?jié)彪炳,即使其小作艷語如廣平之賦梅花,亦何貶于致堯!乃夷考其辭,無一非忠君愛國之忱,纏綿于無窮者。然則靈均《九歌》所云‘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信為名教罪人乎!《香奩》之作,亦猶是也?!笕说云G體詩待之矣,其奈后人依然不解也。至此《香奩集》真可付之劫火,沉之濁流矣。然而彼蒼降鑒,竟使之流傳至今,是天知之矣?!?/p>

上舉兩種評價迥然不同,然均非平允客觀之語。其實,《香奩集》中除個別詩篇稍涉浮艷,難免色情之譏外,絕大多數(shù)詩篇盡管有的也情辭綺麗,乃至香艷,但其用語情感卻絕非浮艷淫靡之“誨淫之言”。從上舉的數(shù)首詩中,我們感受到的是青年男女真純深摯的愛戀相思之情,清麗而純潔的戀情之語,而絕無“得罪名教”之辭。震鈞、雷瑨等人是以香草美人之喻意解讀《香奩集》的,故“乃夷考其辭,無一非忠君愛國之忱,纏綿于無窮者”。但這一解讀,卻是不符詩作原本意旨,過為牽強附會的?!断銑Y集》中詩歌,其實并無震鈞等人所謂的香草美人的政治寓托內(nèi)涵。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述及韓偓《香奩集》時云:“韓偓以忠節(jié)著聞,其平生著述中《香奩》一集,浮艷之詞,亦大抵應進士舉時所作。”陳先生此言雖不盡然,然《香奩集》中的大部分詩歌確實是創(chuàng)作于其年輕時,包括“應進士舉時”的,只是多非為應進士舉而作,且只有《代小玉家為蕃騎所虜后寄故集賢裴公相國》、《無題》、《寄遠》、《裊娜》、《多情》、《思錄舊詩于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等等不到十首詩為入仕后以及貶官寓居福建時所詠。而這些作于入仕后的詩歌卻也是與政治寓托了不相關的。在我看來,《香奩集》中的大部分詩作多是表現(xiàn)男女戀情的詩歌,而其中的一部分很可能與詩人早年的一段刻骨銘心而終“一生贏得是凄涼”的未果愛情經(jīng)歷有關。黃世中先生在《韓偓其人及“香奩詩”本事考索》中認為:“韓偓‘香奩詩’所抒發(fā)的是一種純真誠摯的愛情,是對一位李姓女子的執(zhí)著的追求。……韓偓《香奩集》愛情詩的抒情主人公,就是一個對愛情執(zhí)著追求,貞情操守的形象。詩人把純真專一的愛情奉獻給自己所傾心依戀的女子,其熱切愛戀,雖經(jīng)數(shù)十年而不衰,甚而更顯其深沉摯至?!断銑Y集》中的‘寒食詩’透露了這一消息?!庇种^:“《香奩集》中的‘寒食詩’、‘三月詩’、‘秋千詩’、‘偶見詩’、‘繞廊詩’、‘五更詩’、‘上頭詩’等數(shù)十首(以上各類共四十九首,已占《香奩集》之半,此外如《青春》、《春恨》、《中春憶贈》、《舊館》、《有憶》、《兩處》等皆是),所詠實同一情事,其所懷皆為李氏女一人。”黃先生這一考索是頗具詩歌解讀與學術探究眼光的,值得重視并進一步探究其真確性。這樣的《香奩集》詩歌,即使除卻強加在《香奩集》詩歌上的政治寓托光環(huán),除了個別首外,在今人的道德規(guī)范與審美視域中也是值得肯定的,何況其不少詩歌也具有不容忽視的藝術價值,并蘊含著由詩漸變?yōu)樵~曲的元素。此誠如許學夷所評:“韓偓《香奩集》皆裙裾脂粉之詩。高秀實云:‘元氏艷詩麗而有骨,韓偓《香奩集》麗而無骨?!薨矗涸娒断銑Y》,奚必求骨?但韓詩淺俗者多,而艷麗者少,較之溫、李,相去甚遠。……五言古如‘侍女動妝奩,故故驚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淚’,七言古如‘嬌嬈意緒不勝羞,愿倚郎肩永相著’、‘直教筆底有文星,亦應難狀分明苦’,七言律如‘小迭紅箋書恨字,與奴方便送卿卿’,七言絕如‘想得那人垂手立,嬌羞不肯上秋千’等句,則詩余變?yōu)榍{矣。上源于李商隱、溫庭筠七言古,詩余之變止此。至七言律如‘仙樹有花難問種,御香聞氣不知名’、‘靜中樓閣深春雨,遠處簾櫳半夜燈’,亦頗有致。又‘分明窗下聞裁剪,敲遍欄干故不應’,則曲盡艷情?!保ā对娫崔q體》卷三十二)又,陸時雍《唐詩鏡》卷五十四亦稱“此三詩(指《倚醉》、《見花》、《有憶》)是開詞曲法門”。劉拜山、富壽蓀在其選注的《千首唐人絕句》中評韓偓《偶見》詩云:“此詩活畫打罷秋千、見客走避之少女形象,生動傳神,嬌癡如見?!鄙蜃鏃毕壬p析此詩時也說:“韓偓像一個高明的攝影師,他善于捕捉少女們生活中一些稍縱即逝的鏡頭,實時地將其形神兼?zhèn)涞嘏臄z下來,如其《偶見》一首,也是可以和《新上頭》比美的?!保ā短迫似呓^詩淺釋》)屈復《唐詩成法》評韓偓《幽窗》詩“刺繡非無暇,幽窗自鮮歡。手香江橘嫩,齒軟越梅酸。密約臨行怯,私書欲報難。無憑諳鵲語,猶得暫心寬”,云:“寫美人從虛處比擬,不落熟徑。臨行轉怯,欲報又難,寫盡低回一寸心也?!辨R惺在《唐詩歸》卷三十六評《幽窗》云:“細而慧,所以艷?!庇衷疲骸盁o聊妙想?!表n偓的《聞雨》詩“香侵蔽膝夜寒輕,聞雨傷春夢不成。羅帳四垂紅燭背,玉釵敲著枕函聲”,也贏得詩評家的稱贊:有稱其“寫意而不及情,艷詩佳手”(陸次云輯《五朝詩善鳴集》)的;也有評其“極艷,極冷”(《王闿運手批唐詩選》)的;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二欣賞此詩云:“聞雨由閨思著筆,帳垂燭背,幽寂無聲,惟聞玉釵敲枕。但寫景物,而深宵聽雨,傷春懷人之意,自在其中。句殊妍婉。”

從上述諸家之評可以見到前人對韓偓的《香奩集》詩也不無稱許、給予好評的。而現(xiàn)代的學者評價《香奩集》詩也更趨客觀平允,如著名詩評家陳伯海先生在《韓偓生平及其詩作簡論》中既指出“‘香奩詩’中確有一定數(shù)量作品反映士大夫的狹邪生活,感情浮薄,作風輕靡。像‘小雁斜侵眉柳去,媚霞橫接眼波來。鬢垂香頸云遮藕,粉著蘭胸雪壓梅’(《席上有贈》)之類詩句,用精麗的辭藻摹繪女子的姿容,只有狎玩之意,別無真摯之情,顯示了封建文人思想中腐朽的一面?!鼈兩铣辛瘜m體,下啟晚明王彥泓、清代袁樹諸人的浮艷詩派,形成文學史上的一股逆流”的缺陷弊病,同時也指出:“‘香奩詩’中也不乏較為清新沉摯之作。且看這首《繞廊》:‘濃煙隔簾香漏泄,斜燈映竹光參差。繞廊倚柱堪惆悵,細雨輕寒花落時?!瘜懸缓熥韪?、兩地相思之情,純從室外人的感受、動作和周圍的環(huán)境景物來烘托那種‘咫尺有如天涯’的惆悵心理,分外見得婉約而情深。再如七絕《聞雨》:‘香侵蔽膝夜寒輕,聞雨傷春夢不成。羅帳四垂紅燭背,玉釵敲著枕函聲?!瘜懪右股畈幻碌那閼眩糜疋O觸枕,琤琮有聲這一細節(jié),反映展轉反側的神態(tài)意緒,真切而有余味?!断銑Y集》里象這類題詠男女歡愛相思,寫得情濃意摯的篇章,亦不在少數(shù)。如‘正是落花寒食雨,夜深無伴倚南樓’(《寒食夜》)的期待,‘古來幽怨皆銷骨,休向長門背雨窗’(《詠燈》)的悵恨,‘何處山村孤館里,向燈彎盡一雙眉’(《天涼》)的展想,‘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凄涼’(《五更》)的追思,以及‘縱得相逢處,非無欲去時。恨深書不盡,寵極意多疑’(《欲去》)的內(nèi)心矛盾和‘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別緒》)的執(zhí)著自誓,都稱得上情至之語,應給予一定的估價。”又云:“‘香奩詩’在技巧上也有可取之處。除了長于抒寫人的情思外,一些作品還從外觀上塑造了年輕婦女在愛情生活中的生動形象,楚楚動人。如:‘學梳蟬鬢試新裙,消息佳期在此春。為愛好多心轉惑,偏將宜稱問旁人?!ā缎律项^》)‘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秋千》)前者描寫剛成年的姑娘學梳頭樣、試穿新裙等候婚期的天真神情,后者刻畫閨中少女打秋千時見客進門、帶笑走避的嬌憨意態(tài),都有呼之欲出的效果。余如《半睡》寫少婦深夜等待丈夫不歸而無心安睡,《松髻》寫女子卸妝時觸動愁思背人墜淚,《忍笑》寫婦女曉起梳妝時的愛美情態(tài),也都細致傳神。”陳先生又從藝術表現(xiàn)技巧上歸納“香奩詩”的成就,云:“善于借助環(huán)境景物來傳達人的情思,是‘香奩詩’藝術表現(xiàn)上的又一特征。有的作品甚至完全把人的情感隱藏在景物畫面的背后,筆意含蓄,耐人尋味。象這首歷來傳誦的小詩《已涼》:‘碧闌干外繡簾垂,猩色屏風畫折枝。八尺龍須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間華麗的臥室。鏡頭由室外逐漸移向室內(nèi),經(jīng)過簾幕、闌干、屏風一道道曲障,投影在那張陳設精致的八尺大床上,顯示出是一位貴家少婦的深閨。主人公并沒有出現(xiàn)在鏡頭里,她在做什么、想什么也不得而知。但猩紅屏風上畫著的折枝圖,卻不免使人生發(fā)起‘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無名氏《金縷衣》)的意念。配上床席、錦褥以及季節(jié)轉換的暗示,主人公在深閨寂寞中渴望愛情生活的情思也就隱約可見了。全詩沒有一個字涉及‘情’,可仍然是在言情。象這樣命意屈折、用筆委婉的情詩,唐代詩人中李商隱以外還是不多見的?!渡钤骸?、《日高》、《春恨》諸篇機杼略同,而皆不及本篇有韻致。‘香奩詩’里還有一些篇章,色調明麗,富于民歌風味。如《南浦》:‘月若半環(huán)云若吐,高樓簾卷當南浦。應是石城艇子來,兩槳咿啞過花塢。正值連宵酒未醒,不宜此際兼微雨。直教筆底有文星,亦應難狀分明苦?!妼懞蛉瞬粊淼男那?。先借半明半暗的月色、若吞若吐的云影,渲染出迷離不定的氣氛;又通過槳聲咿啞、艇子虛過的細節(jié),點明候人時的焦灼心理;再加上醉酒、微雨的烘托,把此時此刻相思之苦形容得曲盡其妙。與上引《已涼》相比,筆調婉約是一致的,而構思并不過于深曲,語言樸素,風姿天然,音節(jié)柔曼,情韻悠長,更接近于《子夜》、《西洲》之類南朝樂府。吸取民歌的精華,這也是‘香奩詩’不容一筆抹煞的理由?!标愊壬倪@些評述是頗為中肯公允的,故我用較多的篇幅稱引上述之評說。

《香奩集》外,韓偓還有收于《全唐詩》卷六八〇至六八二的三卷詩歌。這三卷詩歌扣除《大慶堂賜宴元珰而有詩呈吳越王》、《又和》、《再和》、《重和》、《大酺樂》、《思歸樂》、《御制春游長句》等七首他人之作外,約有二百二十六首。除了少數(shù)入仕前之作外,絕大多數(shù)是詩人登第入仕后直至寓居福建南安時的作品。其中那些入內(nèi)廷為翰林學士、翰林學士承旨、兵部侍郎,直至遭貶、流寓于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的詩什,尤能展現(xiàn)詩人嫉恨讒邪,抗御強暴,“死生患難,百折不渝”,忠于唐室的高風亮節(jié),同時也記錄了唐末政局動亂乃至唐亡的歷史,具有珍貴的歷史文獻價值。

天復元年十一月,唐昭宗為宦官韓全誨勾結鳳翔節(jié)帥李茂貞挾持至鳳翔,時詩人隨駕前往,賦《辛酉歲冬十一月隨駕幸岐下作》詩,中云:“曳裾談笑殿西頭,忽聽征鐃從冕旒。鳳蓋行時移紫氣,鸞旗駐處認皇州。曉題御服頒群吏,夜發(fā)宮嬪詔列侯。雨露涵濡三百載,不知誰擬殺身酬?!蹦┚鋵嵤潜砺对娙艘陨韴髧?,而全詩則概述了當時唐昭宗被韓全誨等人挾持往鳳翔的史實。《資治通鑒》天復元年十一月即記載此事云:“韓全誨等以李繼昭不與之同,遏絕不令見上。時崔胤居第在開化坊,繼昭帥所部六十余人及關東諸道兵在京師者共守衛(wèi)之;百官及士民避亂者,皆往依之。庚戌,上遣供奉官張紹孫召百官,崔胤等皆表辭不至。壬子,韓全誨等陳兵殿前,言于上曰:‘全忠以大兵逼京師,欲劫天子幸洛陽,求傳禪;臣等請奉陛下幸鳳翔,收兵拒之。’上不許,杖劍登乞巧樓。全誨等逼上下樓,上行才及壽春殿,李彥弼已于御院縱火。是日冬至,上獨坐思政殿,翹一足,一足踏闌干,庭無群臣,旁無侍者。頃之,不得已,與皇后、妃嬪、諸王百余人皆上馬,慟哭聲不絕,出門,回顧禁中,火已赫然。是夕,宿鄠縣。”唐昭宗此次被逼出幸后一年,即天復二年十一月冬至,詩人仍伴隨唐昭宗被困于鳳翔,時有《冬至夜作》詩,詩人在詩末寫道:“陰冰莫向河源塞,陽氣今從地底回。不道慘舒無定分,卻憂蚊響又成雷?!狈交仃U釋末二句謂:“是時朱全忠圍岐甚急,李茂貞有連和之意,偓之孤忠處此,殆知其必一反一覆,終無定在歟?此關時事,不但詠至節(jié)也。”(《瀛奎律髓匯評》卷十六節(jié)序類)吳汝綸評“陰冰”以下四句云:“是時昭宗幸鳳翔,朱全忠自河中率兵圍鳳翔,奉表迎駕,所謂‘陰冰莫向河源塞’也?!枤饨駨牡氐谆亍?,謂李茂勛救鳳翔,王師范討朱全忠,詐為貢獻,包束兵仗入汴西,至陜?nèi)A也。末句恐勤王之師又將尾大不掉爾?!彼岊H得詩人心曲。天祐元年八月,唐昭宗被朱全忠殺害。是年寒冬,詩人被貶后流寓于湖南,他痛恨朱全忠之兇殘,嫉恨宰相柳璨之奸邪,故詠兩首梅花詩以明此意,并寓寄自己不畏強暴,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之心志。其《梅花》詩云: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艷陽。龍笛遠吹胡地月,燕釵初試漢宮妝。風雖強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應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

《湖南梅花一冬再發(fā)偶題于花援》詩云:

湘浦梅花兩度開,直應天意別栽培。玉為通體依稀見,香號返魂容易回。寒氣與君霜里退,陽和為爾臘前來。夭桃莫倚東風勢,調鼎何曾用不材。

天祐二年九月,韓偓有《乙丑歲九月在蕭灘鎮(zhèn)駐泊兩月忽得商馬楊迢員外書賀余復除戎曹依舊承旨還緘后因書四十字》詩:“旅寓在江郊,秋風正寂寥。紫泥虛寵獎,白發(fā)已漁樵。事往凄涼在,時危志氣銷。若為將朽質,猶擬杖于朝?!庇钟小恫≈谐趼剰凸俣住罚?/p>

抽毫連夜侍明光,執(zhí)靮三年從省方。燒玉謾勞曾歷試,鑠金寧為欠周防。也知恩澤招讒口,還痛神祇誤直腸。聞道復官翻涕泗,屬車何在水茫茫。

又掛朝衣一自驚,始知天意重推誠。青云有路通還去,白發(fā)無私健亦生。曾避暖池將浴鳳,卻同寒谷乍遷鶯。宦途巇崄終難測,穩(wěn)泊漁舟隱姓名。

這三首詩均是詩人聞知朝廷召他復故官時所詠。其時,朝廷已經(jīng)完全被朱全忠所控制,唐哀帝不過是捏在朱全忠手中的傀儡。韓偓明知這一政局,故在詩中回憶他在朝廷時所遭遇的來自朱全忠等權奸的迫害,洞悉“宦途巇崄終難測”的局勢,決心“穩(wěn)泊漁舟隱姓名”,不與邪惡勢力同朝為官。這些頗為沉郁深婉而時而不無憤激悲愴之氣的詩歌,真可體現(xiàn)詩人“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尚節(jié)操。

值得再介紹的是在這部分詩歌中,尚有一些表現(xiàn)詩人痛悼被弒的唐昭宗以及裴樞、王溥、趙崇、趙贊等三十幾位被殺于白馬驛、投入黃河的忠耿大臣,指斥崔胤、朱全忠、李振、蔣玄暉之流之負恩背主篡國的詩作,如《八月六日作四首》、《感舊》,哀傷故都長安之荒廢的《故都》,以及紀述唐昭宗朝興亡歷程的《感事三十四韻》詩。這些激楚悲涼、沉郁蒼茫的詩作極為鮮明地表現(xiàn)了詩人的愛憎之情,體現(xiàn)了他對李唐王朝、唐昭宗以及朝中忠耿重臣的深摯情感。而《感事三十四韻》、《八月六日作四首》亦可謂以詩歌的形式記載下唐末一段重要的政治歷史。從這意義上說,這五首詩實際上可以作為活生生的具體信史來讀,而且無論在詩歌內(nèi)容上還是藝術風格上均具有可稱道的價值。我們且以具體兩首詩作來領會其詩史之意蘊吧。

《八月六日作四首》之一云:“日離黃道十年昏,敏手重開造化門。火帝動爐銷劍戟,風師吹雨洗乾坤。左牽犬馬誠難測,右袒簪纓最負恩。丹筆不知誰定罪,莫留遺跡怨神孫。”此詩之意旨,陳寅恪先生謂:“韓公意在推崇昭宗,謂自僖宗幸蜀后,王室昏亂,至昭宗繼立,重開造化,滌蕩乾坤。雖不免有過美之詞,然是冬郎故君之思也。此詩上四句頌美昭宗堪為中興之君,無奈其臣皆亡國叛逆之臣也?!庇轴尯蠖湓疲骸绊n公意謂朱友恭、氏叔琮等之被朱全忠所誅,誠難測,但其右袒朱梁則真負恩矣。‘丹筆定罪’,莫怨哀帝,‘神孫’目哀帝,蓋天祐元年十月甲午誅李彥威、氏叔琮也?!保愐 蹲x書札記二集·韓翰林集之部》)鄧小軍在其《韓偓〈八月六日作四首〉詩箋證》中所釋則較為詳細,謂:“詩言自廣明元年至光啟四年,近十年間,天子蒙塵,王室昏亂,至昭宗繼位,始重開天地(一、二句)。如火帝、風師,能以武止亂,洗滌乾坤,昭宗能撥亂反正(三、四句)。如秦相李斯被趙高所殺,臨刑回顧昔日牽犬逐兔之樂,豈知今日殺身之禍,唐相崔胤援引朱全忠,豈知后來身死朱全忠之手,是誠難測也;唐朝諸大臣,在朱全忠弒君之后、篡唐之際,依附朱梁,是最負舊恩(五、六句)。昭宗被弒,昭儀李漸榮、河東夫人裴貞一為捍衛(wèi)昭宗而死,不知是誰矯昭宗遺詔誣陷定罪李漸榮、裴貞一弒昭宗?此等矯詔歪曲事實真相,莫要留與天下后世,使昭宗英魂為之怨恨(七、八句)?!鄙蟽舍屧娭f雖有同異,但均可見此詩所蘊含的唐末昭宗朝的某些史實。

又如《感事三十四韻》詩后半首云:“上相思懲惡,中人詎省愆。鹿窮唯抵觸,兔急且猭。本是謀賒死,因之致劫遷。氛霾言下合,日月暗中懸。恭顯誠甘罪,韋平亦恃權。畏聞巢幕險,寧寤積薪然。諒直尋鉗口,奸纖益比肩。晉讒終不解,魯瘠竟難痊。只擬誅黃皓,何曾識霸先。嗾獒翻丑正,養(yǎng)虎欲求全。萬乘煙塵里,千官劍戟邊。斗魁當北坼,地軸向西偏。袁董非徒爾,師昭豈偶然。中原成劫火,東海遂桑田。濺血慚嵇紹,遲行笑禇淵。四夷同效順,一命敢虛捐。山岳還青聳,穹蒼舊碧鮮。獨夫長啜泣,多士已忘筌。郁郁空狂叫,微微幾病癲。丹梯倚寥廓,終去問青天。”清人吳汝綸于“恭顯誠甘罪,韋平亦恃權”句后評注云:“上相、韋平,皆謂崔胤等。中人、恭顯謂韓全晦等。”又于“只擬誅黃皓,何曾識霸先”句后評注云:“黃皓謂宦官,霸先謂朱全忠。崔胤召朱全忠以誅宦官,此四句詠其事?!逼渌娋渲庵迹覀円詾槿纭吧舷嗨紤蛺骸本?,乃指宰相崔胤欲盡除宦官事?!顿Y治通鑒》卷二六二天復元年載:“劉季述、王仲先既死,崔胤、陸扆上言:‘禍亂之興,皆由中官典兵。乞令胤主左軍,扆主右軍,則諸侯不敢侵陵,王室尊矣。’”又記“胤志欲盡除之(按,指宦官)”。又詩中“本是謀賒死,因之致劫遷”二句乃謂昭宗反正后,因沒有盡除宦官,而宦官韓全誨等人知道宰相崔胤存心欲盡除掉他們,故導致宦官密結強藩李茂貞劫持昭宗以自保?!杜f唐書·崔胤傳》即記這一史實云:“明年夏,朱全忠攻陷河中、晉、絳,進兵至同華。中尉韓全誨以胤交結全忠,慮汴軍逼京師,請罷知政事,落使務。其年冬,全誨挾帝幸鳳翔?!酰鞆头凑?,宦官尤畏胤,事無大小,咸稟之。每內(nèi)殿奏對,夜則繼之以燭。常說昭宗請盡誅內(nèi)官,但以宮人掌內(nèi)司事。中尉韓全誨、張弘彥、袁易簡等伺知之,于帝前求哀請命。乃詔胤密事進囊封,勿更口奏。宦官無由知其謀,乃求知書美婦人進內(nèi)以偵陰事,由是胤謀頗泄?;鹿倜肯嗑哿魈?,愈不自安。故全誨等為劫幸之謀,由胤忌嫉之太過也?!庇衷娭小爸粩M誅黃皓,何曾識霸先”句,黃皓喻指宦官韓全誨等人。韓全誨曾劫持唐昭宗至鳳翔,后被誅殺。霸先,即陳霸先,此處用以喻朱全忠。以上二句意為崔胤只是為了誅殺韓全誨等宦官,故借助朱全忠勢力以對付韓全誨以及韓全誨所勾結的強藩李茂貞,引其入京,但又何能識辨朱全忠擁兵自重,陷害忠良,篡權滅國的野心呢!詩中所言是符合史實的。據(jù)《資治通鑒》卷二六二天復元年閏六月載:“崔胤請上盡誅宦官,但以宮人掌內(nèi)諸司事;宦官屬耳,頗聞之,韓全誨等涕泣求哀于上,上乃令胤:‘有事封疏以聞,勿口奏?!鹿偾竺琅獣邤?shù)人,內(nèi)之宮中,陰令诇察其事,盡得胤密謀,上不之覺也。全誨等大懼,每宴聚,流涕相訣別,日夜謀所以去胤之術。胤時領三司使,全誨等教禁軍對上喧噪,訴胤減損冬衣;上不得已,解胤鹽鐵使。時朱全忠、李茂貞各有挾天子令諸侯之意,全忠欲上幸東都,茂貞欲上幸鳳翔。胤知謀泄,事急,遺朱全忠書,稱被密詔,令全忠以兵迎車駕,且言:‘昨者返正,皆令公良圖,而鳳翔先入朝抄取其功。今不速來,必成罪人,豈惟功為他人所有,且見征討矣!’全忠得書,秋,七月,甲寅,遽歸大梁發(fā)兵。……冬,十月,戊戌,朱全忠大舉兵發(fā)大梁?!睆倪@篇韓偓最長的感事詩可見,詩歌歷敘詩人所親歷唐末昭宗一朝自己入翰林受寵、被器重,昭宗勵精圖治之盛況。后又描述朝政由盛轉衰,政局險惡,宦官藩鎮(zhèn)相互勾結,宰相崔胤引入朱全忠借以誅殺宦官,從而導致朱全忠專橫跋扈,戰(zhàn)亂交織,昭宗播遷,百官慘遭貶殺,以致昭宗被弒,朱溫篡權,李唐覆沒等等重要史實。洵乃一篇唐季興衰史之紀實詩,極富史料價值。誦讀此詩,頗能體會紀昀所說“忠義之氣,發(fā)乎情而見乎詞,遂能風骨內(nèi)生,聲光外溢”(《紀文達公遺集》卷十一《書韓致堯翰林集后二則》),且可深感“偓為學士時,內(nèi)預秘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晚節(jié)亦管寧之流亞,實為唐末完人。其詩雖局于風氣,渾厚不及前人,而忠憤之氣,時時溢于語外。性情既摯,風骨自遒,慷慨激昂,迥異當時靡靡之響。其在晚唐,亦可謂文筆之鳴鳳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一《韓內(nèi)翰別集·提要》)。

當然,除上所述外,這部分詩歌中尚有不少作品記述了韓偓貶官后流寓各地,乃至寓居于福建南安的生活歷程以及思想情感,同時也描述了所經(jīng)地方的地理風光景色,風物與節(jié)候特色等,如《小隱》云:“借得茅齋岳麓西,擬將身世老鋤犂。清晨向市煙含郭,寒夜歸村月照溪。爐為窗明僧偶坐,松因雪折鳥驚啼。靈椿朝菌由來事,卻笑莊生始欲齊。”《雪中過重湖信筆偶題》云:“道方時險擬如何,謫去甘心隱薜蘿。青草湖將天暗合,白頭浪與雪相和。旗亭臘酎逾年熟,水國春帆向晚多。處困不忙仍不怨,醉來唯是欲傞傞?!薄都暮蠌氖隆吩疲骸八髂髴丫瓢胄眩瑹o人一為解余酲。岸頭柳色春將盡,船背雨聲天欲明。去國正悲同旅雁,隔江何忍更啼鶯。蓮花幕下風流客,試與溫存譴逐情?!薄顿浐侠钏箭R處士》云:“兩板船頭濁酒壺,七絲琴畔白髭須。三春日日黃梅雨,孤客年年青草湖。燕俠冰霜難狎近,楚狂鋒刃觸凡愚。知余絕粒窺仙事,許到名山看藥爐?!鄙鲜鏊氖自娋髟⒑蠒r作。而賦于江西的詩作也有不少,如《丙寅二月二十二日撫州如歸館雨中有懷諸朝客》詩:“凄凄惻惻又微,欲話羈愁憶故人。薄酒旋醒寒徹夜,好花虛謝雨藏春。萍蓬已恨為逋客,江嶺那知見侍臣。未必交情系貧富,柴門自古少車塵?!庇秩纭度露呷兆該嶂萃铣强h舟行見拂水薔薇因有是作》詩:“江中春雨波浪肥,石上野花枝葉痩。枝低波高如有情,浪去枝留如力斗。綠刺紅房戰(zhàn)裊時,吳娃越艷醺酣后。且將濁酒伴清吟,酒逸吟狂輕宇宙?!痹娙巳虢窀=ê笏髟姼韪啵纭独笾θ住?、《登南神光寺塔院》、《訪明公大德》、《寒食日沙縣雨中看薔薇》、《余寓汀州沙縣病中聞前鄭左丞璘隨外鎮(zhèn)舉薦赴洛兼云繼有急征旋見脂轄因作七言四韻戲以贈之或冀其感悟也》、《桃林場客舍之前有池半畝木槿櫛比閼水遮山因命仆夫運斤梳沐豁然清朗復睹太虛因作五言八韻以記之》、《江岸閑步》、《余臥疾深村聞一二郎官今稱繼使閩越笑余迂古潛于異鄉(xiāng)聞之因成此篇》、《殘春旅舍》、《驛步》、《南安寓止》、《安貧》等等。其中《登南神光寺塔院》詩云:“無奈離腸日九回,強攄懷抱立高臺。中華地向城邊盡,外國云從島上來。四序有花長見雨,一冬無雪卻聞雷。日宮紫氣生冠冕,試望扶桑病眼開?!痹偃纭督堕e步》:“一手攜書一杖笻,出門何處覓情通。立談禪客傳心印,坐睡漁師著背蓬。青布旗夸千日酒,白頭浪吼半江風?;搓幨欣锶讼嘁姡M道途窮未必窮?!庇秩纭赌习苍⒅埂罚骸按说厝昱技募?,枳籬茅廠共桑麻。蝶矜翅暖徐窺草,蜂倚身輕凝看花。天近函關屯瑞氣,水侵吳甸浸晴霞。豈知卜肆嚴夫子,潛指星機認海槎?!边€有《安貧》詩云:“手風慵展八行書,眼暗休尋九局圖。窗里日光飛野馬,案頭筠管長蒲盧。謀身拙為安蛇足,報國危曾捋虎須。舉世可能無默識,未知誰擬試齊竽?!边@些詩作為我們了解詩人貶官后的生活情感,乃至所經(jīng)之處特別是福建地區(qū)的社會風貌、地理環(huán)境提供了豐富具體的寶貴資料,也同樣值得我們重視與研究。

除了以上所述外,這三卷詩歌為我們了解韓偓貶官前后的生活、思想心態(tài)變化,詩歌藝術表現(xiàn)手法與風格的前后變異提供了珍貴的數(shù)據(jù)。

我們知道韓偓入仕后至天復三年二月貶濮州司馬前一直在朝為官,而貶官后至后梁龍德三年(公元923年)卒于南安的二十年間均過著流寓各地,以至隱居閩南的貶謫生涯。對于大多數(shù)被貶謫的古代官員來說,特別是遭遇忠而見讒、位尊而遠斥的貶黜,不僅政治地位、生活狀況會產(chǎn)生巨大的變化,其思想情感、心理心態(tài)也必然會發(fā)生震蕩與裂變,這在感觸靈敏、情感細膩的文士尤為明顯。何況對韓偓來說,他不僅位尊望重、忠而見黜,而且他的被貶是在頗受昭宗寵重,可昭宗又為權奸挾制,愛莫能救的這一極為特殊的情勢下發(fā)生的。那么韓偓貶后的生活、情感、心態(tài)的復雜多樣及其變異也就很自然了。從韓偓的這些詩歌中我們就可以看到這種種情形。概而言之,有以下數(shù)點。

其一,對朝廷和往昔朝中生活的深情懷念。詩人受到昭宗的倚重與優(yōu)禮,自己也盡到一位重臣的“處可機密,率與帝意合”的作用。對這一君臣際會經(jīng)歷的追念,確實成了韓偓貶后心中不斷泛起的一股既神圣而又不免悵惘的情感。他流寓天涯至死猶珍藏的燒殘龍鳳燭與金縷紅巾,即是這一情感心態(tài)的見證。而且,這也見諸其詩作中。在湖南他見到含桃而“感事傷懷”,所賦詩有“金鑾歲歲長宣賜,忍淚看天憶帝都”句,并注云:“每歲初進之后,先宣賜學士。”(《湖南絕少含桃偶有人以新摘者見惠感事傷懷因成四韻》)從長沙往醴陵途中,忽見到村籬畔的紫薇花,他遂觸景生情而賦,詩題中謂“因思玉堂及西掖廳前皆植是花遂賦詩四韻”。此詩首四句云:“職在內(nèi)庭宮闕下,廳前皆種紫薇花。眼明忽傍漁家見,魂斷方驚魏闕賒。”(《甲子歲夏五月自長沙抵醴陵貴就深僻以便疏慵由道林之南步步勝絕去綠口分東入南小江山水益秀村籬之次忽見紫薇花因思玉堂及西掖廳前皆植是花遂賦詩四韻聊寄知心》)這一懷想甚至形之于夢中,其《夢中作》再現(xiàn)了往日朝中景象:“紫宸初啟列鴛鸞,直向龍墀對揖班?!群蠀s循黃道退,廟堂談笑百司閑。”其懷念朝廷及往昔生活之深情于此可見。當然,這種情感是基于他忠于唐室、感恩依戀昭宗的心態(tài)之上的。以此從貶謫至唐亡后,他“詩文只稱唐朝官職,與淵明稱晉甲子異世同符”(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四),決不稱臣于后梁。他?;貞浧稹白系畛卸骶?,金鑾入直年”(《感事三十四韻》)的蒙恩歲月,為此而“心為感恩長慘戚”(《秋郊閑望有感》)。

其二,對誤國篡權的權奸的痛恨蔑視,以及堅貞抗暴的不屈撓心態(tài)。詩人被貶后,朝廷很快地就被朱全忠、崔胤所控制,昭宗被逼遷都洛陽并被殺。哀帝立后不久,何皇后又遇害。柳璨、李振等群小也大肆迫害殺戮朝士。在李振的慫恿下,“時全忠聚(裴)樞等及朝士貶官三十余人于白馬驛,一夕盡殺之,投尸于河。……振每自汴至洛,朝廷必有竄逐者,時人謂之鴟梟”(《資治通鑒》卷二六五天祐二年六月載)。天祐四年,朱全忠干脆逼哀帝遜位禪讓,自己登帝位,改唐為梁。韓偓遭迫害后,又在貶中聞知這一殘暴血腥的政變,作為李唐皇室的忠耿臣子,他自然對這些權奸充滿了憎惡嫉恨,屢屢將此心態(tài)情感流瀉于詩中。作于唐甫亡時的上文已引述的《感事三十四韻》即記下了唐將亡時權奸誤國篡權、讒害忠良的鬼魅橫行的政局。他對權奸們既痛恨,又充滿了蔑視的譏笑與詛咒,既以“應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梅花》)之句譏刺乘時竊位之輩,又借“夭桃莫倚東風勢,調鼎何曾用不材”(《湖南梅花一冬再發(fā)偶題于花援》)之句詛咒仗勢恣威、迫害忠良的柳璨、李振之流。這一對權奸們誤國篡權、殘暴奸佞的痛恨,最集中地表現(xiàn)在朱全忠被其子所殺后,詩人感此而作的《八月六日作四首》中,其中“左牽犬馬誠難測,右袒簪纓最負恩”、“金虎挻災不復論,構成狂猘犯車塵”、“圖霸未能知盜道,飾非唯欲害仁人”、“簪裾皆是漢公卿,盡作鋒铓劍血腥。顯負舊恩歸亂主,難教新國用輕刑”等等詩句猶如鋼鞭,有力地鞭撻著這些歷史的罪人,顯示了詩人正義的歷史批判。

其三,遠禍避害,寧肯隱居的心態(tài)。朱全忠等人所控制的唐末朝廷,由于對朝士迫害貶戮不斷,“時士大夫避亂,多不入朝”,如“禮部員外郎知制誥司空圖棄官居虞鄉(xiāng)王官谷,昭宗屢征之,不起”。后柳璨召之,“圖懼,詣洛陽入見,陽為衰野,墜笏失儀”(《資治通鑒》卷二六五天祐二年八月載),終于避免入任而放還山中。韓偓在這種政局下,又身遭迫害放逐,也自然難免遠禍避害的心理。他有過太多的“燒玉謾勞曾歷試,鑠金寧為欠周防。也知恩澤招讒口,還痛神祇誤直腸”(《病中初聞復官二首》之一)的遭遇,以此在貶逐流寓中時刻警惕設防,以免遭害。曾賦詩自謂“咋舌吞聲過十年”(《即目二首》之二),又曾頗寄深意地提醒水禽“勸君細認漁翁意,莫遣羅誤穩(wěn)棲”(《玩水禽》),勸告翠碧鳥“挾彈小兒多害物,勸君莫近市朝飛”(《翠碧鳥》)。他的一再不肯應召回朝,固然有不愿屈附朱全忠之意,也與這種遠禍避害的心態(tài)相關。以此他詩中常有這一心聲的流露:“宦途巇崄終難測,穩(wěn)泊漁舟隱姓名”(《病中初聞復官二首》之二),“道方時險擬如何,謫去甘心隱薜蘿”(《雪中過重湖信筆偶題》),“宦途棄擲須甘分,回避紅塵是所長”(《即目二首》之一)。既然認定宦途險惡,心存遠禍避害之意,則詩人所求也只能是隱逸一途了。他詩中不斷地流露出這一心態(tài):“屏跡還應減是非……世亂豈容長愜意,景清還覺易忘機。世間華美無心問,藜藿充腸苧作衣”(《卜隱》),“紫泥虛寵獎,白發(fā)已漁樵……若為將朽質,猶擬杖于朝”(《乙丑歲九月在蕭灘鎮(zhèn)駐泊兩月忽得商馬楊迢員外書賀余復除戎曹依舊承旨還緘后因書四十字》)。在這種心態(tài)下,他貶謫以至入閩后,不斷有描寫隱逸生活與情感的詩篇,如《小隱》、《卜隱》、《閑居》、《南安寓止》、《幽獨》、《秋村》、《息慮》等,而且也堅定地走向隱居之路。隨著時間的推移,唐室的覆亡,自己的老邁病殘,其隱逸的心理更趨于平靜,他將身心融入隱居生活中,從中體驗到“景寂有玄味,韻高無俗情……忙人常擾擾,安得心和平”(《閑興》)的情趣,最后終老于南安鄉(xiāng)村中。

其四,傷悼故國,欲報國而不能的悵恨。遭貶以來,特別是唐亡梁立之后,韓偓心中彌漫著一種濃厚沉重的哀傷痛悼故國的情緒。此時他有如被放逐的行吟澤畔的屈子,為故國的頹敗淪亡而神傷心哀,不時地發(fā)出黯然憤郁的歌吟:“凄凄惻惻又微,欲話羈愁憶故人?!寂钜押逓殄涂?,江嶺那知見侍臣?!保ā侗露論嶂萑鐨w館雨中有懷諸朝客》)這是唐亡前一年的凄惻之音。而作于唐甫亡時的《故都》一詩,則是一首極為感愴人心的哀悼故國的悲歌,那“故都遙想草萋萋……宮鴉猶戀女墻啼。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強魂必噬臍”之句,浸染著亡國后天涯舊臣的悲哀郁憤之情。《感事三十四韻》詩回首自己受寵信的朝中往事以及國家亂起、逐漸淪亡的重大事件與變亂,最后感時傷世,悲極而歌:“郁郁空狂叫,微微幾病癲。丹梯倚寥廓,終去問青天?!睘閭蕠鴰捉癜d,世事無情而只能叩問蒼天,詩人的哀悼故國,終與貶中屈子同一心態(tài)。此后在詩人的有生之年,他總不能解脫這種心態(tài)?!扒卦芬鸦目帐潘?,楚天無限更斜陽”(《感舊》),傷悼無奈之情伴隨著詩人度過了人生黃昏歲月。不過,也應看到詩人在這期間仍存報國濟世之心,如《有矚》詩中寫道“安石本懷經(jīng)濟意,何妨一起為蒼生”,《疏雨》詩中寫道“但欲進賢求上賞,唯將拯溺作良媒。戎衣一掛清天下,傅野非無濟世才”,《感事三十四韻》更明確抒發(fā)“四夷同效順,一命敢虛捐”的以死報國之情。然而詩人貶官南荒,后又遭遇新朝篡立,他真感到“掩鼻計成終不覺,馮無路敩鳴雞”(《故都》)的徒有報國之志而又報國無門的悵恨。

我們說作家的生活、思想心理心態(tài)是會影響到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在韓偓這三卷詩歌中,詩人詩歌藝術表現(xiàn)手法與風格的前后變異也是很明顯的。且讓我們著重介紹其貶官后的心態(tài)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立意、表現(xiàn)手法以及風格方面的影響。

首先,在詩歌立意上,詩人因貶后心態(tài)的作用,常喜借用各種事物來表達貶后的各種感受與心境。其《失鶴》詩云:“正憐標格出華亭,況是昂藏入相經(jīng)。碧落順風初得志,故巢因雨卻聞腥。幾時翔集來華表,每日沉吟看畫屏。為報雞群虛嫉妒,紅塵向上有青冥。”這首詩實際上是借失鶴詠其心態(tài),既有自己“標格”、志向的自白,又有自己“初得志”不久即遭遇故朝(巢)毀于血腥之中的哀痛;在對故國的哀思與期盼中,同時抒發(fā)了對讒毀嫉忌他的群小們的蔑視。值得玩味的是詩人前后有三首詠柳之作。寫于入仕前見于《香奩集》的有《詠柳》:“裊雨拖風不自持,全身無力向人垂。玉纖折得遙相贈,便似觀音手里時。”作于入仕后在翰苑時又有《宮柳》詩:“莫道秋來芳意違,宮娃猶似妒蛾眉。幸當玉輦經(jīng)過處,不怕金風浩蕩時。草色長承垂地葉,日華先動映樓枝。澗松亦有凌云分,爭似移根太液池。”而《柳》詩“一籠金線拂彎橋,幾被兒童損細腰。無奈靈和標格在,春來依舊裊長條”,則乃貶后所詠。這三首成于不同時期的詠柳之作,其立意不同。第一首乃一般的詠柳詩,第二首則以宮柳比擬自己優(yōu)渥受寵的際遇,而第三首的立意則受其貶后心態(tài)影響,乃著意表現(xiàn)詩人雖遭殘害被貶出宮,但猶如舊宮芳林苑中靈和殿前的宮柳,他的“靈和標格”依然故我,不因貶逐而變節(jié)失態(tài)。由于詩人深受權奸的迫害,目睹新貴小人的擅作威福貶戮朝士,出于對他們的憎惡蔑視心態(tài),遂使其詩也時有立意于此者。如《觀斗雞偶作》:“何曾解報稻粱恩,金巨花冠氣遏云。白日梟鳴無意問,唯將芥羽害同群。”顯然立意在譏刺柳璨、李振之流。又如《火蛾》中寫“非無惜死心,奈有滅明(一作趨炎)意”,意在指斥那些趨炎附勢投靠朱全忠新朝而為非作歹之徒。詩人對“須穿粉焰焦,翅撲蘭膏沸”的“火蛾”們,既傷且恨:“為爾一傷嗟,自棄非天棄!”

這類在貶謫心態(tài)影響下,以立意為重要特色的詩作,其立意內(nèi)容除上所言外還有多種,譬如《凈興寺杜鵑一枝繁艷無比》詩之“蜀魄未歸長滴血,只應偏滴此叢多”句,意在抒發(fā)哀傷故國之情;《玩水禽》、《翠碧鳥》,借勸誡水鳥而寓以遠禍避害自警;《鵲》詩則以“偏承雨露潤毛衣,黑白分明眾所知”等句寫自己在朝際遇與品格,又以“莫怪天涯棲不穩(wěn),托身須是萬年枝”句狀貶后心態(tài);《雷公》詩又有“必若有蘇天下意,何如驚起武侯龍”句,立意于希冀天下賢豪起而拯世濟民等等。通觀韓偓詩,這種重在抒發(fā)貶后感受與心境,別具立意之巧的詩作,在貶后大量出現(xiàn),是其貶后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故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八云:“致堯閩南逋客,完節(jié)改玉之秋。讀其詩,當知其意中別有一事在?!?/p>

其次,與上述特色直接相關,在貶官后的涉及政治局勢和與此有關的一己情志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其表現(xiàn)手法也有值得注意之處。其一,在抒情寫志敘事上,在朝時多采用直抒胸臆、據(jù)事鋪寫的方法,如《與吳子華侍郎同年玉堂同直懷恩敘懇因成長句四韻兼呈諸同年》、《雨后月中玉堂閑坐》、《從獵三首》、《錫宴日作》等均是;而貶官后上述手法呈現(xiàn)逐漸弱化趨向,轉向更多地采用含蓄婉轉的表現(xiàn)方法,如上舉《火蛾》、《觀斗雞偶作》、《失鶴》等作皆如此。其二,更多地應用比喻寓托的手法。任官在朝時,他極少有比喻寓托而成的詩篇,但貶官后則大量采用此法。這不僅是個別詩句,而且多有通首如此者。他作于湖南的兩首詠梅之作,即以梅花自寓,以夭桃喻朝中得勢權奸;《鵲》、《柳》等詠物之作,實際上均是寓托之什;《翠碧鳥》之“挾彈小兒”,《玩水禽》之“依倚雕梁”的“社燕”、“抑揚金距”的“晨雞”,也均有所喻指。其三,典故的應用較貶前增多。貶官之前韓偓較少用典故,而貶謫流寓中,尤其在涉及政局、時事人物以及抒發(fā)自己情志的詩篇中,詩人卻較多應用典故。比如《感事三十四韻》、《八月六日作四首》、《有感》、《余臥疾深村聞一二郎官今稱繼使閩越笑余迂古潛于異鄉(xiāng)聞之因成此篇》、《余寓汀州沙縣病中聞前鄭左丞璘隨外鎮(zhèn)舉薦赴洛兼云繼有急征旋見脂轄因作七言四韻戲以贈之或冀其感悟也》等作皆運用大量典故。且以后詩而言,“桑田變后新舟楫,華表歸來舊路岐。公干寂寥甘坐廢,子牟歡抃促行期”等句均含典實。更值得一提的是其詩中多有舊典寓含“今典”之處,也就是說以前朝典故人物寓指當世實有人物與事件。如《感事三十四韻》“恭顯誠甘罪,韋平亦恃權?!瓡x讒終不解,魯瘠竟難痊。只擬誅黃皓,何曾識霸先。嗾獒翻丑正,養(yǎng)虎欲求全”,《八月六日作四首》“左牽犬馬誠難測,右袒簪纓最負恩”、“金虎挻災不復論,構成狂猘犯車塵。御衣空惜侍中血,國璽幾危皇后身”、“袁安墜睫尋憂漢,賈誼濡毫但過秦”等句中的典故,均有其時現(xiàn)實的人物與事件與之對應,而詩人之意乃在于用舊典喻指比附現(xiàn)實人物與事件之今典。這些表現(xiàn)手法的采用,均與詩人貶后已變化了的特殊的心態(tài)直接相關。

最后,貶后的心態(tài)也影響其詩歌風格。這種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三方面。其一,詩人目睹權奸當?shù)馈⒈B禍結,經(jīng)歷忠而遭貶,唐室衰亡的滄桑巨變,在此“國家不幸詩人幸”之際,他的心態(tài)情感遽然改變,變得忠憤悲郁、黯然沉摯。此時已罕有早年那風流輕靡、詞致婉麗的香奩之作,也有異于在朝時的溫婉和麗的主流詩風。其不少涉及政治與個人遭遇的詩作如《故都》、《安貧》、《感舊》、《八月六日作四首》等,誠如紀昀《四庫全書總目·韓內(nèi)翰別集提要》所評:“渾厚不及前人,而忠憤之氣時時溢于言外。性情既摯,風骨自遒,慷慨激昂,迥異當時靡靡之響?!薄度圃婁洝分^其“后遭故遠遁,出語依于節(jié)義,得詩人之正焉”,指的也是這類風概的詩作。因此,我們說這種悲憤沉郁、風骨凜然詩風的出現(xiàn),正是貶后遭遇與心態(tài)影響所致。其二,由于唐亡前后政局混亂殘酷,詩人又慘遭讒毀貶斥,在易代換朝之際,拒不稱臣于新朝,現(xiàn)實已逼得他改換舊心腸,懷有避難遠禍唯恐不及之心理。在這種心理的作用下,當忠憤之氣沖激得他情不自禁賦詩抒發(fā)情志時,他也就有意識地采用曲筆,或用比喻寓托,或借典實暗指,或委婉立意,將詩作寫得意蘊深藏,若顯若晦。有時有的詩則詩旨迷離,甚至有點晦澀難解。如《天鑒》:“何勞諂笑學趨時,務實清修勝用機。猛虎十年揺尾立,蒼鷹一旦醒心飛。神依正道終潛衛(wèi),天鑒衷腸競不違。事歷艱難人始重,九層成后喜從微?!庇秩纭对偎肌罚骸氨╅濯q來是片時,無人向此略遲疑。流金鑠石玉長潤,敗柳凋花松不知。但保行藏天是證,莫矜纖巧鬼難欺。近來更得窮經(jīng)力,好事臨行亦再思。”再如《八月六日作四首》的個別詩句亦如此。以此也就形成了他部分詩作含蓄委曲的風格特色。這種特色在他仕于朝時是不太多見的。其三,韓偓遭貶入閩,最后寓止南安村居至卒,其間村居生活的平淡閑靜,自然環(huán)境的幽美,甘于隱逸不仕的心態(tài),讓詩人欣賞熱愛這一生活與環(huán)境,他的心態(tài)情趣與之逐漸協(xié)調融合,以此在描述村居生活與景色的不少詩篇中,呈現(xiàn)出前所少見的自然沖淡且不乏韻致的特色。這種風格韻致的詩作頗讓前人稱賞,羅大經(jīng)云:“農(nóng)圃家風,漁樵樂事,唐人絕句模寫精矣。余摘十首題壁間,每菜羹豆飯飽后,啜苦茗一杯,偃臥松窗竹榻間,令兒童吟誦數(shù)過,自謂勝如吹竹彈絲。”其所摘即有韓偓的“聞說經(jīng)旬不啟關,藥窗誰伴醉開顏。夜來雪壓村前竹,??聪蠋壮呱健薄ⅰ叭f里清江萬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煙。漁翁醉著無人喚,過午醒來雪滿船”詩(《鶴林玉露》甲編卷之二《農(nóng)圃漁樵》)。這類詩作尚有不少,如《深院》、《野塘》、《即目》、《蜻蜓》、《清興》、《晨興》、《山院避暑》等,而“樹頭蜂抱花須落,池面魚吹柳絮行”(《殘春旅舍》)、“細水浮花歸別澗,斷云含雨入孤村”(《春盡》)、“斷年不出僧嫌癖,逐日無機鶴伴閑”(《睡起》)諸詩句亦頗能見此詩風。

上面我們介紹了韓偓《香奩集》和此集外的其他韓偓詩歌的內(nèi)容和藝術表現(xiàn)手法風格,并借助這些詩歌展現(xiàn)韓偓在其貶官前后思想情感、詩歌風格特色及其變異情況。這些都是以《全唐詩》韓偓卷中絕大多數(shù)詩確實都是韓偓之作,而非贗作立論的。但這些詩歌是否全是韓偓之作,這從宋代以來至今卻是有爭議的。即使是《香奩集》,尚有和凝所作而托名韓偓之說,也有個別以為是韓熙載或馮延巳之作。因此有必要簡要介紹人們在此問題上的不同觀點,以及學術界較為普遍的看法。

韓偓《香奩集》的正式著錄起于北宋,歐陽修等人的《新唐書·藝文志》、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均載“《香奩集》一卷”。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則記“《香奩集》二卷”?!犊S讀書志》在著錄《香奩集》后又謂:“《香奩集》,或曰和凝既貴,惡其側艷,故詭稱偓著云。”所謂“或曰”云云乃指宋人沈括《夢溪筆談》所說。是書卷十六云:“和魯公有艷詞一編,名《香奩集》。凝后貴,乃嫁其名為韓偓,今世傳韓偓《香奩集》乃凝所為也。凝生平著述分為《演綸》、《游藝》、《孝悌》、《疑獄》、《香奩》、《金》六集。自為《游藝集序》云:‘予有《香奩》、《籝金》二集,不行于世?!谡茏h論,諱其名,又欲后人知,故于《游藝集序》述之,此凝之意也。予在秀州,其曾孫和惇家藏諸書,皆魯公舊物,末有印記甚完?!贝苏f一出,后人頗有贊同者,如宋尤袤的《全唐詩話》,江少虞所撰的《宋朝類苑》,明胡應麟的《四部正訛》,清錢遵王的《讀書敏求記》等等?!度圃娫挕肪砦逶疲骸啊断銑Y集》,和魯公之詞也,惟其艷麗,故貴后嫁其名于偓?!焙鷳搿端牟空灐芬嘀^:“《香奩集》,沈存中、尤延之并以為和凝作。凝少日為此詩,后貴盛,故嫁名韓偓;又不欲自沒,故于他文中見之。今其詞與韓不類,蓋或然也。方氏《律髓》以偓同時吳融有此題為證,不知此正凝假托之故。不然,胡弗托之溫韋諸子而托之偓?葉少蘊以為韓熙載,則姓與事皆近之??傊?,俱五代耳。葉以不當見《唐志》為疑,此不然,《唐志》如羅隱、韋莊、劉昭禹輩皆五代人也?!苯袢烁呶娘@甚至特撰《香奩集辨?zhèn)巍芬员妗断銑Y集》非韓偓所作;本世紀以來尚有學者撰文考訂《香奩集》非韓偓所作。

與支持沈括之說相反,歷代更多的學者則或力駁沈氏之說,或主張《香奩集》確是韓偓之作。宋人葛立方在《韻語陽秋》卷五云:“韓偓《香奩集》百篇,皆艷詞也。沈存中《筆談》云:‘乃和凝所作,凝后貴,悔其少作,故嫁名于韓偓爾。’今觀《香奩集》有《無題詩序》云:‘余辛酉年,戲作《無題》詩十四韻,故奉常王公、內(nèi)翰吳融、舍人令狐渙相次屬和。是歲十月末,一旦兵起,隨駕西狩,文稿咸棄。丙寅歲,在福建,有蘇以稿見授,得《無題》詩,因追味舊時(慶按,“舊時”韓偓原文作“舊作”。此處“舊時”,疑是“舊詩”之音誤),闕忘甚多。’予按《唐書·韓偓傳》:偓嘗與崔嗣定策誅劉季述,昭宗反正為功臣,與令狐渙同為中書舍人。其后韓全誨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見帝慟哭。至鳳翔,遷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審知而卒。以《紀運圖》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復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慶按,應是天祐三年),其序所謂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授其稿,則正依王審知之時也?;趥髋c序,無一不合者。則此集韓偓所作無疑,而《筆談》以為和凝嫁名于偓,特未考其詳爾?!豆P談》云:‘偓又有詩百篇,在其四世孫奕處見之?!M非所謂舊詩之闕忘者乎?”宋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三引宋人陳正敏《遯齋閑覽》云:“《筆談》謂《香奩集》乃和凝所為,后人嫁其名于韓偓,誤矣。唐吳融詩集中有和韓致元侍郎《無題》二首,與《香奩集》中《無題》韻正同。偓敘中亦具載其事。又嘗見偓親書詩一卷,其《裊娜》、《多情》、《春盡》等詩多在卷中。偓詞致婉麗,非凝言‘余有《香奩集》不行于世’。凝好為小詞,洎作相,專令人收拾焚毀。然凝之《香奩集》乃浮艷小詞,所謂不行于世,欲自掩耳。安得便以今《香奩集》為凝作也?”宋葉石林亦曰:“世傳《香奩集》江南韓熙載所為,誤。沈存中《筆談》又謂漢相和凝所為,后貴,惡其側艷,嫁名于偓,亦非也。余家有唐吳融詩一集,其中有和韓致堯《無題》三首,與《香奩集》中《無題》韻正同,而偓序中亦具載其事。又余曾在溫陵于偓裔孫坰處,見偓親書所作詩一卷,雖紙墨昏淡而字畫宛然,其《裊娜》、《多情》、《春盡》等詩多在卷中,此可驗矣。偓富于才情,詞致婉麗,能道人意外事,固非凝所及。據(jù)《北夢瑣言》云:‘凝少年好為小詞,令布于汴洛。洎作相,專令人收拾焚毀。契丹入寇,號為曲子相公?!粍t,凝雖有集名《香奩》,與偓同,乃浮艷小詞耳,安得便以今世所行《香奩集》為凝作耶?”(見清杭世駿《訂訛類編》卷四引)《永樂大典》九〇六諸家詩目二也引葉石林曰:“偓在閩所為詩,皆手自寫成卷,嘉祐間裔孫出其數(shù)卷示人,龐穎公為漕,取奏之,因得官。時文氣格不甚高,吾家僅有其詩百余篇。世傳別本有名《香奩集》,《新唐書·藝文志》亦載其辭,皆閨房不雅馴,或謂江南韓熙載所為,誤以為偓,若然何為錄于《唐志》乎。熙載固當為之,然吾所藏偓詩中,亦有一二篇絕相類,豈其流落亡聊中,姑以為戲,然不可以為訓矣?!闭聿⒊霭孢^韓偓集的明末清初學者毛晉也說:“沈夢溪云:‘和魯公凝有艷詞一編,名《香奩集》。凝后貴乃嫁其名為韓偓。今世傳韓偓《香奩集》乃凝所為也。’此說惟劉潛夫信之,石林、遁齋、虛谷諸公俱以為誤,引吳融和韓侍郎《無題》詩三首及致光親書《裊娜》、《多情》等詩為證;則斯編是致光作無疑矣。如凝之《香奩》,乃浮艷小詞,集名偶同耳!況凝自謂‘不行于世’,后人又何必借韓侍郎行本以實之耶?”(《五唐人詩集》本(商務影汲古閣本)《香奩集》末跋語)類似上述之主張《香奩集》為韓偓作者,自宋至今多有之。如近人閻簡弼在《香奩集跟韓偓》一文中即力辨《香奩集》為韓偓所作,今人陳敦貞在其《唐韓學士偓年譜》一書中特地附上《香奩集辨真》一文。

盡管主張《香奩集》為韓偓作之說占主流,但歷代對此種主張之某些證據(jù)也提出一些反駁意見,如杭世駿即說:“二說未知孰是?竊意《無題》及《裊娜》、《多情》、《春盡》等作實系偓詩,和凝欲嫁名于偓,特以偓詩錯雜其間,故令真贗莫辨,亦未可知。致光功業(yè)心術,卓然不群,‘如今冷笑’云云,非泛然作鄙夷語也?!保ê际莉E《訂訛類編》卷四《香奩集》)又如今人高文顯在其《韓偓·香奩集辨?zhèn)巍分辛︸g主張《香奩集》為韓偓作的三方面證據(jù),云:“(一)葉石林及葛常之的以《無題》詩及《無題詩序》為證明,充其量也不過是證實了《無題》詩是韓偓所作的而已。所以我們姑且承認《無題》詩是韓偓所作的吧;但是以一《無題》詩就可以證明《香奩集》全部是韓偓所作的嗎?有心作偽的人,難道不會將韓偓的隨便什么詩選了幾首風格稍為相近的,拉入以充證據(jù)嗎?不然憑空捏造了一部書,與被假托者毫無發(fā)生關系,怎能夠教人家相信呢?這是作偽書的人,應有偽造證據(jù)的可能;明眼的人決不致被其所誤吧!(二)石林于偓裔孫處所見的詩,是不是韓偓的真跡,還是一個問題。因為據(jù)《泉州府志》所說,已經(jīng)是于慶歷中被其孫奕進呈韓氏的著作多種了,那么為什么還有他的真跡遺留著呢?我想石林所看到的總有幾分偽而不真。再者假如《裊娜》、《多情》、《春盡》等詩都在卷中,這或者就是石林前所說的有一二首絕相類的吧?但是假如我們姑且承認這幾首詩是韓偓所作的吧,那也正是因為詩格稍為相近的緣故,被他人采入以充證據(jù)的??!這種說法如果不通的話,為什么《香奩集》中的詩如《初赴期集》一首、《荔枝》三首、《南浦》、《已涼》等詩,于正集中也都有呢!這顯然地可以斷定是偽托者采用韓詩的鐵證;不然,既于正集中有了,難道于《香奩集》里面又重見,韓偓難道故意要重復嗎?偽作者的心理,于此又可以揭穿了。(三)據(jù)《北夢瑣言》所載的,只不過說和凝少年時好為小詞而已,并沒有提到他的《香奩集》是詞集?。∈譃槭裁凑f《香奩集》是詞集呢?可見是杜撰的,毫無根據(jù)的了。假如他這種說法可以成立的話,我們何嘗不可以同樣地說和凝所作的《宮詞》百首,也是詞而不是詩嗎?那末這也可以證明《宮詞》百首不是和凝所作的了。可是未免太簡單而且說不通??!以上所說的,不過略為申辯而已,可見他們反對的理由很簡單,又不近情理;所以我們不敢贊成他們的說法。而且不只我一個人不贊成,辨別偽書的大家明胡應麟于《四部正訛》中,也駁斥得很清楚……觀了上面所討論的,可見《香奩集》無疑地是一部偽書了。”

徐復觀《韓偓詩與〈香奩集〉論考》也指出:“《香奩集》到底是否出于韓偓,迄今是文學史中的一個懸案?!彼?jīng)過考察論析認為:“綜上所述,我現(xiàn)在可以先作如下的三點結論:一、韓偓在福建時自編而且手寫的詩,只有《唐書·藝文志》著錄的‘《韓偓詩》一卷’,但他自己并不曾定下名稱。這是今日流行的《韓翰林集》的底子。但今時所流行的《翰林集》里面,則由后人補入了社會上所流傳的韓偓的詩,并滲入了非韓偓的作品。二、在上述的韓偓自編集里,收了一部分較為綺麗的詩;但并未另編一集?,F(xiàn)行《香奩集》中雖然有他的詩,但《香奩集》的本身,非韓偓自己所曾與知的。三、沈括親自看到和凝《游藝集序》中自稱余有《香奩集》的話,是可信的。但這句話并非一定說明集里所收的詩都是和凝自己的。前面提到和凝的《孝悌》、《疑獄》兩集,是由編集而成。……則和凝選集韓偓一部分較為綺麗之詩,再加上自己的一些少作,以成《香奩集》,這從當時選詩的風氣看,從和凝個人著作的體例看,從現(xiàn)有《香奩集》的內(nèi)容(見后)看,是相當合理的。在這種情形下,他無嫁名于韓偓的必要。更不必偽造這樣一篇不夠水平的序?!贿^,和凝因為當時自己的政治地位很高,對于自己少年的風懷詩,不好意思寫上自己的名字;而韓偓的詩名,在當時已很大;當《香奩集》漸漸行世以后,他人看到其中有韓偓的詩,便認定此集是全屬于韓偓的;和凝及其后人,也不好出來加以否認。至于有人認為是韓熙載的,是因為其中收有韓熙載的詩,或類似韓熙載的詩,而引起的猜測。但自有人偽造出一篇韓偓的自序后,《香奩集》與韓偓便結下了不解之緣;漸至自南宋起,一般人以《香奩集》來代表韓偓的詩,這真是千古的冤案?!背J為《香奩集》為偽書外,徐先生在“《翰林集》中的偽詩”一節(jié)中認為《香奩集》外的許多韓偓詩為偽作。認為韓偓“未曾至江南”,“則各本所共有的《江南送別》、《過臨淮故里》、《吳郡懷古》、《游江南水陸院》這一類的詩,可斷言其非出于韓偓”,“此外《夏課成感懷》中有‘未到潘年有二毛’之句……則此詩是三十二歲以前所作的。但起首兩句‘別離終日思忉忉,五湖煙波歸夢勞’,這決非籍居萬年(長安)人的口氣,則這首詩也不是韓偓的?!肚锝e望》詩有‘碧云秋色滿吳鄉(xiāng)’之句,閩不可以稱‘吳鄉(xiāng)’。又有‘可憐廣武山前語,楚漢虛教作戰(zhàn)場’,這是當時江浙一帶群雄斗爭的形勢,所以此詩也不是韓偓的?!赌掀帧吩娪小畱鞘峭ё觼怼?,與韓偓情況不合,而詩的氣體較粗,極似韓熙載?!对缙鹛酱骸芳啊堕|怨》,雜在韓偓的居閩各詩中,與偓心境不合,故《閨怨》詩雖好,亦有問題。大抵將偓詩分為三卷,其第三卷中除極少數(shù)外,我認為多屬可疑。若細加搜討體會,《翰林集》中必尚可辨出與韓偓無關之作?!?/p>

上述諸家乃至學術界已有的對《香奩集》以及《翰林集》中某些詩的辨?zhèn)?,我在整理韓偓集時是給予相當重視的,其中一些成果,我也采納而適當加以編輯。然而徐先生對于《翰林集》中詩的懷疑辨?zhèn)?,除了少?shù)其他學者也認同的我予以采納外,其他的或沒有充分證據(jù),或有乖于事實,或理解有誤,令人難于信服,故我未予采納,并在本書中時而加以說明辨析。至于《香奩集》及其《序》之真?zhèn)?,我覺得以為偽者所提出的證據(jù)與論析,尚不足于證明其確實為贗品(其理由歷來不少學者已辨析,因篇幅與體例的關系,容我不在這里闡述),而我是認同絕大多數(shù)韓偓研究者的肯定意見的。本世紀出版的《中國古代文學要籍簡介·詩文別集》也肯定《香奩集》為韓偓作,謂韓偓“《香奩集》專寫男女之情,風格纖巧。對此歷來評價不一。舊傳本題為五代時和凝作,和凝顯貴后,因集中多艷詞,托名韓偓者。此說前人已辯其非”。以此我仍將《香奩集》及其《序》,作為韓偓詩文而輯入此書中。

歷代各種主要書錄均對韓偓的詩文多有著錄,如宋王堯臣《崇文總目》記:《金鑾密記》一卷、《韓偓詩》一卷。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記:韓偓《金鑾密記》五卷、《韓偓詩》一卷、《香奩集》一卷。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記:《金鑾密記》一卷、《韓偓詩》二卷、《香奩集》一卷。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記:《金鑾密記》三卷、《香奩集》二卷、《入內(nèi)廷后詩集》一卷、《別集》三卷。宋鄭樵《通志略·藝文略》記:《韓偓詩》一卷,又《香奩集》一卷、《金鑾密記》一卷。至清代,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記:《韓偓詩》二卷、《香奩集》一卷、《韓翰林集》一卷。丁仁《八千卷樓書目》記:《韓內(nèi)翰別集》一卷、《韓翰林集》四卷、《香奩集》三卷、附錄二卷。錢曾《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錄》著錄:韓偓《翰林詩集》一卷、韓偓《香奩集》三卷。盡管所記書名以及卷數(shù)有所異同,但韓偓的主要著作可以歸納為如《新唐書·藝文志》或《郡齋讀書志》所著錄的《金鑾密記》、《韓偓詩》、《香奩集》三種。其中《金鑾密記》大約在宋以后即已佚,僅不多的條目為宋司馬光《資治通鑒》胡注、曾慥《類說》、明陶宗儀《說郛》等所引用收錄。

歷代所流行的《韓偓詩》、《香奩集》、《金鑾密記》的版本甚多,其各種版本的編集、所收詩文狀況、特點與優(yōu)劣、源流系統(tǒng)、流傳存佚情況等等,在先師周祖譔先生的《關于韓偓集的幾個問題》和鄧小軍教授的《韓偓集版本》二文中均有較為詳細的敘述。下面我們即借助他們的研究成果,將有關韓集版本狀況擇要加以介紹。

如祖譔師文分“從一卷本到三卷本”、“現(xiàn)存各本的基本情況”、“與《香奩集》重出問題”三節(jié)加以說明介紹;鄧教授文所記敘更為具體詳盡,他以“韓詩編集及宋代傳本”、“今存韓集宋本明清傳刻本、抄本及其源流與分系”、“今存韓集其他明清刻本、抄本及其源流與分系”、“韓偓筆記《金鑾密記》及散文”四節(jié)加以詳盡的記述,而且在前三節(jié)中又介紹了多種版本的具體狀況,其中還具體敘述了“韓集宋本明清傳刻及抄本的源流與分系”之詳況。祖譔師文對于一卷本到三卷本的韓偓集有如下看法:“《韓偓詩》,《崇文總目》著錄為一卷;《新唐書·藝文志》同,并著錄《香奩集》一卷;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則作《韓偓詩》二卷、《香奩集》不分卷;鄭樵《通志略·藝文志》亦謂《韓偓詩》一卷,又《香奩集》一卷;尤袤《遂初堂書目》著錄《韓偓集》未言卷數(shù);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香奩集》二卷、《入內(nèi)廷詩集》一卷、《別集》三卷。由以上所言情況可以看出,在南宋早期以前,書名都直稱《韓偓詩》,多數(shù)著錄為一卷,《香奩集》也是一卷,或不分卷。只有《郡齋讀書志》著錄《韓偓詩》為二卷。但這二卷本決不意味著所收韓偓詩較之一卷本有成倍的增加,更大的可能是將原一卷本析為兩卷?!庇种赋觯骸澳纤沃腥~以后有人把韓偓詩重新編集。這就是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的《別集》三卷。韓偓《別集》三卷本久已失傳,但我判斷,它是現(xiàn)存各本韓偓詩的祖本?!弊孀N師又論述道:“我見到的韓偓集有汲古閣本、《唐音統(tǒng)簽》本、《四部叢刊》影印本、臺北‘中央圖書館’藏舊抄本一種、《全唐詩》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嘉慶時王氏麟后山房抄本、《關中叢書》所收的吳汝綸評注本。我把這八種本子對勘了一下,得出的結論是諸本同出一源?!?/p>

鄧教授文(下簡稱“鄧文”)在“韓詩編集及宋代傳本”一節(jié)中先記敘宋代之前有關韓集編集情況的文獻記載,如載錄韓偓《玉山樵人香奩集序》后謂:“北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唐韓偓為詩極清麗,有手寫詩百篇,在其四世孫奕處。偓天復中避地泉州之南安縣,子孫遂家焉。慶歷中,余過南安,見奕,出其手集,字極淳勁可愛。后數(shù)年,奕詣闕獻之,以忠臣之后得司士參軍,終于殿中丞。又予在京師見《送光上人》詩,亦墨跡也,與此無異?!纤稳~夢得曰:‘偓在閩所為詩,皆手自寫成卷。嘉祐間,裔孫奕出其數(shù)卷示人,龐潁公為漕,取奏之,因得官。詩文氣骨不甚高。吾家僅有其詩百余篇。世傳別本有名《香奩集》者,《唐書·藝文志》亦載。’又曰:‘吾家所藏偓詩,雖不多,然自貶后,皆以甲子歷歷自記其所在?!贝撕笥謹洀耐鯃虺肌冻缥目偰俊返健端问贰に囄闹尽犯鲿泴n集的著錄情況,最后據(jù)上述文獻得出以下結論:“第一,韓偓入閩后,先將陸續(xù)收得之早年綺麗詩作編為《香奩集》。第二,偓晚年又將入仕、入閩詩,手寫成集,并作自注,記時地事(葉夢得:‘以甲子歷歷自記其所在’)。此是偓詩《別集》祖本?!秳e集》原名為何?《直齋書錄解題》、《宋史·藝文志》著錄為《別集》,當為省稱;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十九著錄影寫宋刻本‘《翰林集》一卷、《香奩集》一卷’,又云‘此從宋刻本影寫,不名《內(nèi)翰別集》’,則《別集》原名當為《翰林集》,或《韓翰林別集》。第三,北宋陳從易、沈括從偓裔孫韓奕處所見偓手寫詩《別集》,為‘百二十篇’、‘百篇’,南宋葉夢得家藏偓詩集,亦為‘百余篇’,當為同一本子。此百篇本,并非偓《別集》全帙,但在宋代為偓《別集》最早傳世之本。第四,葉夢得所述‘偓在閩所為詩,皆手自寫成卷,嘉祐間,裔孫奕出其數(shù)卷示人,龐潁公為漕,取奏之,因得官’,此‘數(shù)卷’當指《別集》或《別集》與《香奩集》,非僅指《香奩集》。偓《別集》此‘數(shù)卷’本篇數(shù)明顯多于百篇本。‘數(shù)卷’本既出,遂逐漸取代百篇本,成為后來傳世偓《別集》之祖本。自宋以后,傳世偓《別集》為二百余篇,其祖本即此‘數(shù)卷’本。第五,偓《別集》‘數(shù)卷’本出于嘉祐年間(1056—1063);《崇文總目》編成進上于慶歷元年(1042),是在‘數(shù)卷’本傳世之前;《新唐書》成書于嘉祐五年(1060),與‘數(shù)卷’本傳世大約同時。可知《崇文總目》及《新唐書·藝文志》所著錄之‘韓偓詩一卷’,當為百篇本,‘數(shù)卷’本則未及著錄之。第六,《郡齋讀書志》所著錄‘韓偓詩二卷’,《直齋書錄解題》所著錄‘《入內(nèi)廷后詩集》一卷、《別集》三卷’,顯然為偓《別集》‘數(shù)卷’本。此表示,嘉祐以后,南宋以前,偓《別集》‘數(shù)卷’本即二百余篇本,已取代百篇本傳世。《唐音統(tǒng)簽·戊簽》卷七十五韓偓詩卷首按語云:‘按:偓《集》,《唐藝文志》一卷,《香奩集》一卷?!端沃尽酚钟小度牒擦旨芬痪?,《別集》三卷。偓在閩,所為詩皆手自寫成帙。宋嘉祐間,龐潁公為漕,從裔孫奕取奏之,奕因得官。故較《唐志》為多?!度牒擦旨凡粷M二十篇,《別集》自出官迄寓閩詩具在,而及第前后諸作亦附焉。若《香奩集》,大概未登第前詩也?!纤裕篌w不誤,唯未能確切指出《別集》先有百篇本行世,《新唐書·藝文志》所著錄為此本,后有‘數(shù)卷’本即二百余篇本行世,‘故較《唐志》為多’?!?/p>

鄧文還研究韓偓集各主要版本之源流與分系情況,今即選其中與本書所用底本、對校本有關的幾種主要韓偓集版本的研究結果節(jié)錄如下:

鄧文介紹明末毛氏汲古閣刻《五唐人詩集》本《香奩集》一卷云:“毛刻本《香奩集》詩題編次,起自《幽窗》(五律)、《江樓二首》(七絕),終于《荔枝三首》(七絕)。卷末增補《無題并序》詩四首,《浣溪沙》詞二首,《黃蜀葵賦》、《紅芭蕉賦》二首。此本是不分體本,當為大體編年本?!断銑Y集》不分體本當為大體編年本,依據(jù)如下:第一,集內(nèi)多數(shù)作品是寫愛情,大抵是作者青年時所作。第二,集內(nèi)此等青年時作品皆編次在前面。第三,集內(nèi)個別中晚年時作品如《寄遠》(自注:“在岐日作”)、《多情》(自注:“庚午年在桃林場作”),編次靠后。毛刻本《香奩集》應為宋本之傳刻。”又謂明毛晉編、清初毛氏汲古閣刻《唐人六集》本《韓內(nèi)翰別集》一卷云:“此本詩題編次,起自《雨后月中玉堂閑坐》(七律),終于《已涼》(七絕)。此本是編年本?!俄n翰林詩別集》作為編年本,不是指全集從頭到尾依次編年,而是指大體編年,尤其主要作品是依次編年(參下文《全唐詩》本條)。此本眾多詩篇皆有題下或句下小字自注,以記時地事。卷后附錄《補遺》,增補《寄禪師》、《日高》、《夕陽》、《舊館》、《中春憶贈》五首。書末附毛晉跋語:‘余梓《香奩》已十余年矣。茲吳匏庵叢書堂抄《別集》,皆天復元年辛酉入內(nèi)庭后詩也?!谝颐?、丙辰未入翰苑,不知何人混入,惜未得慶歷間溫陵所刻致光手書詩帖一訂正耳?!瘫尽俄n內(nèi)翰別集》應為宋本之傳刻。”又介紹南洲草堂徐氏藏宋刻本《香奩集》一卷云:“此本今藏北京大學圖書館。據(jù)國家圖書館藏毛刻本《香奩集》傅增湘手寫跋所述,南洲草堂徐氏藏宋刻本《香奩集》有屈大均題識,后為粵東倫氏收藏。傅增湘以毛刻本對校,校記書于毛刻本《香奩集》,校記內(nèi)容包括徐藏宋刻本《香奩集》詩題次第、序數(shù)、異文等,書末錄屈大均題識,并自作題跋于后?!瓝?jù)傅增湘校記,徐藏宋刻本《香奩集》詩題編次,起自‘四言古’《春晝》(傅氏校記:次第“一”),終于‘七言絕’《屐子》(傅氏校記:次第“七十九”)。無《浣溪沙》詞二首,《黃蜀葵賦》、《紅芭蕉賦》二首。此本是分體本?!庇钟洝端牟繀部酚坝∩虾:覙遣嘏f抄本《玉山樵人集》一卷、附《玉山樵人香奩集》一卷,云:“商務印書館1926年影印出版。上海書店1989年重印。卷首牌記:‘上海涵芬樓影印舊抄本。原書高營造尺五寸九分,寬三寸八分。’……《四部叢刊初編書錄》云:‘此本不分卷,每體自為起訖。’《玉山樵人集》按五言古、七言古、五律、五言排律、七言律、七言排律、五言絕、七言絕分體編次。此本無題下句下小字自注?!队裆介匀讼銑Y集》按四言古、五言古、七言古、長短句、五言律、七言律、六言律、五言排律、七言排律、五言絕句、七言絕句分體編次。《四部叢刊》影舊抄本《玉山樵人香奩集》詩題編次,起自四言古《春晝》,終于七言絕《屐子》。無《浣溪沙》詞二首,《黃蜀葵賦》、《紅芭蕉賦》二首。此本亦是分體本。”又記清康熙彭定求等編《全唐詩》本韓偓詩云:“《全唐詩》卷六百八十至卷六百八十三,為韓偓詩。中華書局排印本,1979年。《全唐詩》韓偓小傳云:‘《翰林集》一卷,《香奩集》三卷,今合編四卷?!瘜崉t其前三卷為《翰林集》,后一卷為《香奩集》?!度圃姟贩志肀尽逗擦旨吩婎}編次,基本同于毛刻本不分卷《韓內(nèi)翰別集》。僅卷三后面少數(shù)詩題編次有所不同。今以《全唐詩》本為例,說明韓偓《翰林集》編年情況。卷一,自卷首《雨后月中玉堂閑坐》,至《恩賜櫻桃分寄朝士》,為光化三年(900)充翰林學士‘入內(nèi)廷后詩’。自《恩賜櫻桃分寄朝士》之次題《出官經(jīng)硤石縣》,至卷末《贈吳顛尊師》,為自天復三年(903)貶濮州司馬、天祐元年(904)棄官南下湖南、乙丑天祐二年至丙寅天祐三年經(jīng)江西抵福州詩。卷二,自卷首丁卯年(907)《感事三十四韻》,至癸酉年(913)《南安寓止》,直至《春盡》(有“地迥難招自古魂”句),此卷多數(shù)作品為流寓閩中歷年詩。其中《初赴期集》一首則為中年詩。接近卷末之《江行》至卷末《贈湖南李思齊處士》,則多為棄官南下湖南詩,其中并雜有幾首早年詩。但此僅是個別錯簡。卷三,起自《亂后卻至近甸有感》,終于《御制春游長句》。此卷編次較亂。包括中年為官時詩、棄官經(jīng)湖南江西詩、青年時期詩等。前二卷編次最依年次,作品亦最重要,當是作者晚年首先編定者。卷三作品編次較亂,作品亦較次要,當是作者或其后人所補編?!度圃姟繁尽逗擦旨纷宰⑼诿瘫尽俄n內(nèi)翰別集》?!度圃姟繁尽断銑Y集》詩目編次,起自《幽窗》,終于《春恨》,是不分體本。增補《秋千》等三首及斷句一聯(lián)?;旧贤诿瘫尽断銑Y集》?!庇纸榻B清抄本《翰林集》一卷、《翰林香奩集》一卷,陳揆校本云:“國家圖書館藏……此本編次基本同于毛刻本《韓內(nèi)翰別集》?!逗擦窒銑Y集》……此本詩題編次基本同于毛刻本《香奩集》。”又記敘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明末胡震亨編《唐音統(tǒng)簽》本韓偓詩四卷、《香奩集》二卷云:“《唐音統(tǒng)簽》卷七百九至七百十四,《戊簽·七十五·韓偓詩》之一至之四為《別集》,《戊簽·七十五·韓偓詩》之五至之六為《香奩集》。韓偓詩即《入翰林集》、《別集》,編次為: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五言排律、七言律詩、六言排律、五言絕句?!断銑Y集》編次為:四言古詩、五言古詩、七言古詩、長短句、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排律、七言排律、六言排律、五言絕句、七言絕句。此本是分體本。胡震亨《唐音戊簽》韓集卷首按語云:‘按:偓《集》,《唐藝文志》一卷,《香奩集》一卷?!端沃尽酚钟小度牒擦旨芬痪恚秳e集》三卷。偓在閩,所為詩皆手自寫成帙。宋嘉祐間,龐潁公為漕,從裔孫奕取奏之,奕因得官。故較《唐志》為多?!度牒擦旨凡粷M二十篇,《別集》自出官迄寓閩詩具在,而及第前后諸作亦附焉。若《香奩集》,大概未登第前詩也。茲匯《翰林集》、《別集》,編年為四卷,《香奩集》合《別集》中一二艷詞為二卷,附末。而略譜其年于左,俾讀者晰其出處之概云。’可見胡震亨《唐音戊簽》本《別集》所據(jù)底本為編年本,而改編為分體本。又,胡震亨所謂‘茲匯《翰林集》、《別集》,編年為四卷’,是指兩集分體后各體內(nèi)大體按年編次,并不是指兩集不分體按年編次。……《唐音戊簽》所據(jù)《香奩集》原本未必是分體本?!断銑Y集》之分體本《四部叢刊》影舊抄本、明姜道生刻本、《唐音戊簽》本,三本編次各不盡相同,此說明《香奩集》本來并無分體本,各分體本是各自改編原本而成。《唐音戊簽》本韓集雖打破編年,但仍保存原本自注?!?/p>

鄧文總結韓集宋本明清傳刻及抄本的源流與分系有以下九點結論:“第一,毛刻本《韓內(nèi)翰別集》、《香奩集》,與鐵琴銅劍樓藏影寫宋刻本《翰林集》、《香奩集》版本相同,毛刻本底本應為宋本?!吓朴浰洝彻砰w毛晉據(jù)宋本考較’,當是指以宋本為底本,參校他本。第二,鐵琴銅劍樓藏影寫宋刻本《翰林集》、《香奩集》,毛刻本《韓內(nèi)翰別集》、《香奩集》,皆為編年本?!F琴銅劍樓藏影寫宋刻本《翰林集》與毛刻本《韓內(nèi)翰別集》屬同一版本系統(tǒng),編年、自注情況當亦相同。第三,《四部叢刊》影印上海涵芬樓藏舊抄本《玉山樵人香奩集》與南洲草堂徐氏藏宋刻本《香奩集》版本相同,《四部叢刊》影舊抄本《玉山樵人集》、《玉山樵人香奩集》之底本當為宋本。……第四,《四部叢刊》影舊抄本《玉山樵人集》、《玉山樵人香奩集》,南洲草堂徐氏藏宋刻本《香奩集》,皆為分體本。《四部叢刊》影舊抄本《玉山樵人集》、《玉山樵人香奩集》之特點,一是分體,不編年;二是無有記時地事之自注。第五,由上所述可知,自宋代起,韓偓詩《別集》、《香奩集》傳世本,可分為兩個系統(tǒng)。一為編年本系統(tǒng),一為分體本系統(tǒng)。第六,韓集先有編年本,后有分體本。編年本接近韓集原貌,分體本系打破原本編年,刪去原本自注,改編而成,已非韓集原貌?!谄撸n集宋代分體本出現(xiàn)之原因,當是由于宋代書商受當時分體編詩風氣之影響,為適應讀者需求,遂將韓偓詩《別集》、《香奩集》改編為分體本,并將《別集》改名為《玉山樵人集》(無論韓偓或宋人文獻,絕無韓偓詩《別集》又名《玉山樵人集》之記載)。第八,韓集分體本刪去原本自注,打破原本編年,故其文獻價值與學術價值遠不及編年本。第九,今存韓集宋本明清傳刻及抄本,以毛刻本《韓內(nèi)翰別集》、《香奩集》為最有價值?!?/p>

現(xiàn)存的韓偓詩集、《香奩集》尚有多種版本,今人也有《韓偓詩集箋注》和《韓偓詩注》等。然而至今尚未有一部盡可能完整地輯集現(xiàn)存韓偓所有詩文的《韓偓集》,這未免令人遺憾,更不要說對這樣的一部《韓偓集》進行盡可能審慎詳盡的???、注釋、系年,以及匯集歷代相關的韓偓生平事跡記述、詩文評論等等研究資料的著作了。這一缺失的遺憾,也是我決心撰著這一部《韓偓集系年校注》的主要原因之一。

下面即對這部集子的主要內(nèi)容和主要整理研究工作進行具體說明。

這部集子共有八卷,前五卷為詩,第六卷至第八卷為文;書后附有兩個附錄。

具體來說,前四卷乃依據(jù)現(xiàn)存韓偓詩最為完整,保留韓詩最早編排次序與詩題下、詩中原有小注的《全唐詩》韓偓卷為底本加以??笔珍?。所依據(jù)的《全唐詩》本,為中華書局1960年根據(jù)揚州書局刻本校點出版者。這一底本前三卷為《香奩集》外的韓偓詩,第四卷為《香奩集》。此集第五卷乃將《全唐詩》韓偓卷之末所收的斷句、句聯(lián)移入,又收入原收于《全唐詩》卷八九一“詞三”的兩首韓偓的《浣溪沙》,并從有關典籍輯錄《全唐詩》未收的《松洋洞》以及新擬的題為《即席送李義山丈》詩的韓偓詩殘句。此外尚有兩個附錄:附錄一為據(jù)今人陳香《晚唐詩人韓偓》一書摘引焦琴《蕉陰詩話》所記的六首韓偓詩(據(jù)說是韓偓晚年在閩所作而未見其他典籍收錄)。這六首詩為:《啅雀》、《記夢》、《有懷舊事》、《欲寄》、《坐待鄰翁返》、《良辰》。附錄二則為原收于《全唐詩》韓偓卷的《大慶堂賜宴元珰而有詩呈吳越王》、《又和》、《再和》、《重和》、《大酺樂》、《思歸樂》、《御制春游長句》、《長信宮二首》等九首已經(jīng)甄辨的非韓偓詩。另有題為《雜明》的斷句,原作為韓偓詩斷句收錄于《全唐詩補編》中,今重檢有關典籍,辨為非韓偓詩句。又有《刺桐》詩,宋《輿地紀勝》記為韓偓詩,今人亦有認為韓偓所作者,今錄而加以辨?zhèn)巍8戒浺恢辛自?,因未見到《蕉陰詩話》原書,不知其所依?jù),故未能加以辨別真?zhèn)危桓戒浂性?,雖已辨?zhèn)?,然為了保留底本原貌及有關典籍信息,則一并以附錄形式收錄。

《韓偓集系年校注》卷六所收為韓偓文,除《裴郡君祭文》(文佚)不見于《全唐文》卷八二九韓偓文外,其他《紅芭蕉賦》、《黃蜀葵賦》、《諫奪制還位疏》、《論宦官不必盡誅》、《御試繳狀》、《香奩集序》、《手簡十一帖》諸文均見于《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縮印版)。此次整理,除《香奩集序》一文因《全唐文》本文不全而改據(jù)吳汝綸評注本《韓翰林集》外,其他均據(jù)《全唐文》本錄入。是集卷七為《金鑾密記》輯佚,從各種典籍中輯得十八則。此外于附錄一中收有未能確定是否為《金鑾密記》文的四則以為《備考》;附錄二中則錄有辨誤五則。是集第八卷為《韓偓對話錄》十八則。此卷《韓偓對話錄》,乃從五代與宋代若干記載韓偓之奏對與應答言辭的史籍文獻中選擇移錄,今擬其名為《韓偓對話錄》。其中所載韓偓對話言語,有些應是史家根據(jù)具有實錄性質之文獻典籍摘抄而得,有些可能是各文獻典籍作者根據(jù)有關韓偓之記載,而以自己之言語表述者。這些韓偓之語錄,雖非嚴格意義上之韓偓文,然不妨作為準韓偓文對待,雖未必具有文章學意義上之文的重要價值,但卻是研究韓偓與唐末史的寶貴文獻資料,故特選擇某些較為可靠之記載作為準韓偓之文,以供研究之用。

今存韓偓集版本較多,各種版本所收韓偓詩雖在分卷、排列次序以及所收詩歌數(shù)量上不盡相同,但從分類上說大致可分為大體編年和分詩體編排兩類。大體編年者如明毛晉編、清初毛氏汲古閣刻《唐人六集》本《韓內(nèi)翰別集》一卷(下簡稱“汲古閣本”),明末毛氏汲古閣刻《五唐人詩集》本《香奩集》一卷(下簡稱“汲古閣《香奩集》本”),《全唐詩》韓偓卷(下簡稱“《全唐詩》本”)等等。分詩體者如《四部叢刊》影印上海涵芬樓藏舊鈔本《玉山樵人集》一卷(下簡稱“玉山樵人本”)、附《玉山樵人香奩集》一卷,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明末胡震亨編《唐音統(tǒng)簽》本韓偓詩四卷(下簡稱“統(tǒng)簽本”)、《香奩集》二卷等等。此次??表n偓詩集,即以《全唐詩》韓偓卷為底本,用以下諸本為對校本:玉山樵人本、統(tǒng)簽本、汲古閣本、臺北“中央圖書館”所藏舊鈔本《韓翰林詩集》(后附《香奩集》,下簡稱“韓集舊鈔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屈大均手鈔本《香奩集》(下簡稱“屈鈔本”)、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清嘉慶十五年王遐春麟后山房刻本《翰林集》(下簡稱“麟后山房刻本”)、關中叢書本清吳汝綸《吳評韓翰林集》(下簡稱“吳評本”)、民國三年掃葉山房石印震鈞《香奩集發(fā)微》所用之《香奩集》本(下簡稱“石印本”,此本所用《香奩集》底本為毛氏汲古閣《香奩集》本)。此外,王安石《唐百家詩選》、明嘉靖刻本洪邁《萬首唐人絕句》亦選有韓偓詩,今亦取以??薄2糠猪n偓詩亦參校以唐韋縠《才調集》、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宋計有功《唐詩紀事》、金元好問《唐詩鼓吹》、元楊維楨《復古詩集》、明宋緒《元詩體要》、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清汪灝《佩文齋廣群芳譜》等等諸典籍。韓偓文《手簡十一帖》則以《四庫全書》本明汪砢玉《珊瑚網(wǎng)》、清卞永玉《式古堂匯考·書畫匯考》、清倪濤《六藝之一錄》以及吳評本所錄對校;《黃蜀葵賦》、《紅芭蕉賦》以韓集舊鈔本、吳評本、石印本以及清陳元龍《歷代賦匯》對校;《香奩集序》則校以韓集舊鈔本、玉山樵人本、統(tǒng)簽本、石印本。無論詩、文之???,凡是文字不同者一般均出校,然異文可通者一般不作是非判斷,以留待讀者自己斷定,以免鹵莽滅裂之虞;凡是有所判斷或改動底本之處,一般均在校記中加以說明改動之依據(jù)或理由。

本書對韓偓之詩文,不強求系年,然凡是可以確定或可大致推定其創(chuàng)作年代者均加以系年,并說明系年之根據(jù);所系年有與他人所系不同者,則簡要說明他人系年之非與新系年之根據(jù)或理由,務求審慎與準確。凡可系年者,均在每篇詩或文之注釋1中加以系年。在詩文注釋上,特別是詩歌之注釋,考慮到更方便于一般讀者,語詞盡可能詳以出注。注釋力求精確,對于原無特別寓意與事典之語詞,一般不追求其辭源,更注意以唐人甚或宋以后作者之用例為義例。如此或可更清晰地見到韓偓詩語之因襲借鑒與影響。對于他人注釋之誤,本書不一一指正,然時而擇其尤誤者加以辨析解釋。

本書設有“集評”一目,既匯集前人對某詩、文之解讀評論,又加“按”語說明本人之解讀評析見解,間或對于前人之解讀評論之誤加以辨析說明。

為了研究者與讀者的需要與方便,本書還根據(jù)自己研究所得,參考學界已有的成果,特地編撰了兩種附錄資料,即《韓偓生平詩文系年簡譜》和《韓偓研究資料選編》。后一種包括(一)生平傳記資料,(二)歷代著錄,(三)歷代序、跋、提要,(四)歷代贈酬題詠詩文,(五)歷代評述,(六)集句擬仿與影響,(七)近現(xiàn)代評述與年譜資料選等七部分。最后以“主要引用書目”殿本書之后。

行文至此,有必要再說明本書為何選擇《全唐詩》韓偓卷為工作底本。據(jù)鄧文研究,“今存韓集宋本明清傳刻及抄本,以毛刻本《韓內(nèi)翰別集》、《香奩集》為最有價值”。那么我們?yōu)楹尾挥妹碳彻砰w本而用《全唐詩》本為工作底本呢?原因在于經(jīng)過我細致地比較這兩個版本,我認為《全唐詩》本較汲古閣本更適宜取為工作底本。上述祖譔師文經(jīng)過考察認為:“汲古閣本、《唐音統(tǒng)簽》本……《全唐詩》本……諸本同出一源?!编囄囊嗾J為:“諸編年本有一共同祖本,本來為同一系統(tǒng)。”又指出:“《全唐詩》本編次基本同于毛刻本《韓內(nèi)翰別集》,但不盡相同,自注同于毛刻本”,《全唐詩》本所收韓偓詩“較毛刻本多出幾首。有底本原有者,有新輯錄者”,“《全唐詩》本內(nèi)容及編次基本同于毛刻本《韓內(nèi)翰別集》,少數(shù)詩題編次則有所不同,并較毛刻本多出幾首。此表明,《全唐詩》本與毛刻本雖為同一版本系統(tǒng),但版本不盡相同。換言之,《全唐詩》韓集不是出自毛刻本”。因此鄧文經(jīng)過考察后認為“今存韓集其他明清傳刻本及抄本,即其底本不能確定為宋本者,以《全唐詩》本為最有價值”。據(jù)上述二文研究可知,韓偓詩汲古閣本和《全唐詩》本乃現(xiàn)存韓偓集最有價值的兩種版本,而《全唐詩》本在收詩數(shù)量上較汲古閣本為全,汲古閣本有所缺漏。

除上述之外,經(jīng)我細致比較這兩個版本韓偓詩,我發(fā)現(xiàn)《全唐詩》本尚有優(yōu)于汲古閣本之處。其一,毛刻本有些詩的編排次序明顯與諸本不同(其中也包含幾首香奩詩),也明顯有誤,誠如祖譔師所云“恐怕是雜亂無章地插在原一卷本之后。這就顯得更雜亂無章”了。其二,毛刻本與《全唐詩》本在文字上可以說基本相同,但兩種版本在文字上也時有不同。我比較相異處,覺得《全唐詩》本似更符合原意,相較而言汲古閣本較多錯訛。此類情況不少,如《全唐詩》本《凈興寺杜鵑一枝繁艷無比》詩中“自蒂連梢簇蒨羅”句中“蒨”字,汲古閣本作“舊”,下校:“一作蒨。”今按,作“蒨”是。汲古閣本作“舊”,恐因“蒨”而形誤。又《全唐詩》本《荔枝三首》之三“結成冰入蒨羅囊”句中“蒨”、“囊”字,汲古閣本作“舊”、“裳”字。今按,作“舊”作“裳”均非是。又《贈僧》詩“三接舊承前席遇”句中“遇”字,汲古閣本作“過”,亦非,乃“遇”字之形誤。又《雨村》詩:“雁行斜拂雨村樓,簾下三重幕一鉤。倚柱不知身半濕,黃昏獨自未回頭?!贝嗽姟昂熛氯亍敝爸亍弊?,嘉靖洪邁本、汲古閣本均作“更”,而《全唐詩》、吳評本均作“重”,并均校:“一作更。”今按,諸本多作“三重”,且詩有“黃昏”句,則作“三更”實誤。又《全唐詩》本《驛步》詩“物近劉輿招垢膩”之“劉輿”,盡管玉山樵人本、韓集舊鈔本、統(tǒng)簽本、汲古閣本、麟后山房刻本均作“劉璵”,但據(jù)《晉書》卷六十二《劉琨傳》附《劉輿傳》,劉輿之“輿”不作“璵”,作“劉璵”誤。其三,《全唐詩》本之??泵黠@較汲古閣本為多。如《全唐詩》本《凈興寺杜鵑一枝繁艷無比》詩“自地連梢簇蒨羅”句之“地”,統(tǒng)簽本、《全唐詩》、吳評本均?!耙蛔鞯佟?,而汲古閣本缺校。此處作“蒂”為是,今即據(jù)統(tǒng)簽本等校改。又《翠碧鳥》詩“天長水遠網(wǎng)羅稀”句之“遠”字,《全唐詩》、吳評本均?!耙蛔鏖煛?,“保得重重翠碧衣”句之“碧”字,統(tǒng)簽本、《全唐詩》、吳評本均?!耙蛔饔稹保彻砰w本則均缺校。又《乙丑歲九月在蕭灘鎮(zhèn)駐泊兩月忽得商馬楊迢員外書賀余復除戎曹依舊承旨還緘后因書四十字》詩題中“商馬”二字,《全唐詩》、吳評本均于“商馬”后校“一本無此二字”,而汲古閣本亦缺校語。又如《登南神光寺塔院》詩、《中秋寄楊學士》詩,《全唐詩》本在兩詩題下分別有“一本題作登南臺僧寺”、“一作中秋永夕奉寄楊學士兄弟”校語,而汲古閣本兩詩題下均無校語。就算從極少差別的題下原小注來說,雖然《全唐詩》本在《欲明》詩題下缺少汲古閣本“在醴陵”的一處小注,但汲古閣本則有兩處小注缺失,即《全唐詩》本《秋雨內(nèi)宴》詩題下“乙卯年作”小注及《寒食日沙縣雨中看薔薇》詩題下“己巳”小注。

根據(jù)上述比較,盡管毛刻本不失為??钡妮^好底本之一,但綜合比較起來,采用《全唐詩》韓偓卷為工作底本似更為適宜。

回首此書撰著緣起與過程,尚有值得緬思者。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我因參加編撰《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唐五代卷》、《唐才子傳校箋·韓偓傳箋》和稍后的《唐五代文學編年史》的關系,對韓偓生平及其詩文有所研究,后來也寫出幾篇文章發(fā)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業(yè)師周祖譔教授因研究生教學的需要,也曾對韓偓的生平仕歷和《韓偓集》的版本問題有所研究,并寫出兩篇文章發(fā)表。是時,時任中華書局總編輯的傅璇琮先生遂邀約周先生校注《韓偓集》,將來交中華書局出版。此后,周先生亦曾留心于《韓偓集》版本收集,并有在鼓浪嶼召開小型韓偓研究學術會議的計劃。1994年夏,我赴西安參加由西北大學主辦的唐代文學國際學術會議的籌備會議,先生遂托我將此舉辦韓偓研究會議計劃告知有關學者,并預為邀約。沒料到的是不久后由于先生年事漸高、退休與興趣轉移,校注《韓偓集》和召開會議的事遂均未能付諸實行。延至約2005年左右,周先生已年八十。一日,我趨周先生府上看望他和師母,先生遂將他收集的統(tǒng)簽本、汲古閣本《韓內(nèi)翰別集》和托臺灣大學阮廷瑜教授復印的舊鈔本《韓翰林詩集》、吳汝綸評注的《韓翰林集》以及高文顯著的《韓偓》一書等交付給我。其時,我心中不禁有酸楚之感。先生雖未多言囑托事,然而我明白其中薪火相傳的意蘊。因忙于教學和其他研究工作,校注《韓偓集》的事一直到我也已經(jīng)退休三年,再返聘繼續(xù)指導博士研究生的2008年底才著手進行。現(xiàn)在《韓偓集系年校注》已完稿了,遺憾的是周先生已于大前年忽歸道山,未能目睹。

此書撰著中,兩家素與我保持友好關系的著名出版社聞知,熱誠邀約將書稿交付他們出版,有的甚至多次表示愿以高稿酬精裝出版此書。他們的熱誠邀約與期盼,確實令我動容感激。然而為了踐行傅璇琮先生二十年前的邀約和實現(xiàn)先師的意愿,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將此書稿交付中華書局出版。后來,傅璇琮先生得知我已完成《韓偓集系年校注》,并交中華書局出版,十分欣慰。行文至此,也謹向上述兩家出版社致以誠摯的歉意與謝忱。

同樣應該感謝的是,在《韓偓集》版本、研究資料的收集過程中,我的學生劉萬川、亢巧霞、高瑋、林宜青、李芊、曾曉云、陳瑤等博士均給以熱情幫助;王鷺鵬君還費心為字庫中缺少的字造字,史遇春君則幫我打出一篇附錄中的文章。特別令我感動的是陳瑤博士為了幫我抄錄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的屈大均手抄本《香奩集》,不辭勞苦繁瑣地于盛夏三赴北大圖書館抄錄、校對,有次竟是在她生病發(fā)高燒中。此外,在此書校對修改中,責任編輯李天飛先生對書稿的進一步完善,也提出了一些有益的具體意見,讓我深切感受到他作為責任編輯的精益求精的學術責任心。這種學術上的斟酌切磋之樂,是頗讓人受益愉悅,令人懷想的。

附言:此文原為《韓偓集系年校注·前言》,今據(jù)其內(nèi)容改為今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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