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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偓貶謫途中的遭遇與心態(tài)

韓偓論稿 作者:吳在慶


韓偓貶謫途中的遭遇與心態(tài)

唐末著名詩人韓偓之貶,又與宋之問、韓愈、李德裕的情況不同。上述三人的貶謫乃均因故獲罪于朝,為當(dāng)朝皇帝所貶,而韓偓則是公忠正直,為唐昭宗所倚重,無奈時值宦官強藩把持朝政,韓偓為他們所嫉恨,被擠出朝外,貶斥遠方。關(guān)于他在朝為昭宗所器重與被擠事,《新唐書》卷一八三《韓偓傳》、《資治通鑒》卷二六二、卷二六三所載甚多,其中本傳略云:“帝反正,勵精政事,偓處可機密,率與帝意合,欲相者三四,讓不敢當(dāng)。蘇檢復(fù)引同輔政,遂固辭。初,偓侍宴,與京兆鄭元規(guī)、威遠使陳班并席,辭曰:‘學(xué)士不與外班接?!飨吖陶?,乃坐。既元規(guī)、班至,終絕席。全忠、胤臨陛宣事,坐者皆去席,偓不動,曰:‘侍宴無輒立,二公將以我為知禮。’全忠怒偓薄己,悻然出。有譖偓喜侵侮有位,胤亦與偓貳。會逐王溥、陸扆,帝以王贊、趙崇為相,胤執(zhí)贊、崇非宰相器,帝不得已而罷。贊、崇皆偓所薦為宰相者。全忠見帝,斥偓罪,帝數(shù)顧胤,胤不為解。全忠至中書,欲召偓殺之。鄭元規(guī)曰:‘偓位侍郎學(xué)士承旨,公無遽?!夷酥?,貶濮州司馬。帝執(zhí)其手流涕曰:‘我左右無人矣?!儋H榮懿尉,徙鄧州司馬。天祐二年,復(fù)召為學(xué)士,還故官。偓不敢入朝,挈其族南依王審知而卒?!睋?jù)此可知韓偓之貶乃非昭宗之意,卻是受到把持朝政的軍閥朱全忠以及宰相崔胤等人的嫉恨而致。而且貶斥韓偓也沒有什么稱得上罪過的理由,而只是朱全忠等人忌恨韓偓之公忠正直而已。在這種情勢下而遭貶的韓偓,他的心態(tài)乃至于生活,當(dāng)然與一般的貶者有相同之處,但也會有所不同。

那么貶中的韓偓如何呢?韓偓先貶濮州,再貶榮懿,復(fù)徙鄧州。韓偓雖在短時間內(nèi)連貶三地,但他未必通抵三州。此事岑仲勉《唐集質(zhì)疑·韓偓南依記》謂:“偓自濮州再貶榮懿,榮懿屬江南道溱州,又徙山南道鄧州,是否通履三任,無可確考。偓在湖南賦《早玩雪梅有懷親屬》詩,又《家書后批二十八字》詩注,‘在醴陵時聞家在登州’,偓原籍京兆萬年,則似家屬隨至濮州,故得東徙海岸。唐末朝命不行,且偓之貶,出于權(quán)奸排擠,為保身計,意偓以溯江之便,遂轉(zhuǎn)入湖南,未嘗至榮懿也?!贝_如岑先生所論,韓偓之貶不像宋之問、韓愈等人一樣嚴格地遵照朝廷意旨前往貶地,而于唐末混亂,朝廷對地方約束力大為減弱時,得以較不受控制地行動,甚至不依朝命而棄官隱避。因此在往濮州后,遂置徙榮懿等地于不理,而避往湖南醴陵。此后又入江西,經(jīng)撫州、南城而往福州。不久又至沙縣、邵武,旋回沙縣。開平四年(910)后即寓止于閩南安縣至卒。其間曾有朝命征還拜官,然詩人避禍不入朝,隱避閩南而終。

我們再來考察韓偓遭貶南依過程中的心態(tài)旅程。

韓偓貶中今可見的最早詩作即《出官經(jīng)硤石縣》詩,詩乃作于天復(fù)三年二月二十二日,時乃其初貶濮州司馬的第十二天。是詩中謂:“謫官過東畿,所抵州名濮。故里欲清明,臨風(fēng)堪慟哭。”韓偓臨清明而興慟哭之悲者何?詩人乃京兆萬年人,則其故里實即京都長安。清明節(jié)乃上墳祭掃之時,則詩人所悲者固有遠離宗廟先塋,思念故土之哀,然而亦同時含有離開朝廷京都,為人所排擠之憤慨哀痛。而且詩人之思念朝廷,實包含有他對唐昭宗的忠懇之情,他的哀慟也必然含有他對權(quán)奸把持的風(fēng)雨飄搖的朝廷的痛心與擔(dān)憂。此詩中又有“逆旅訝簪裾,野老悲陵谷”句,在上句下又有自注:“南路以久無儒服經(jīng)過,皆相聚悲喜?!痹娙私?jīng)硤石縣時,因此地久無朝官經(jīng)過,所以當(dāng)?shù)匕傩战泽@訝而興悲喜之情。百姓之訝與喜,均因見到久違的朝官之故,而這對于詩人來說則反襯出貶經(jīng)此地的不幸與悲哀。而野老的悲陵谷,也包含著詩人對人事滄桑,世道陵替,國運暗淡的憂傷與悲慨?!吧械米舴街荩攀腔识縻濉?,詩末的這兩句,反映了遭貶中的詩人,對唐昭宗依然懷著忠懇感念之心,因為他的遭貶完全是為權(quán)奸所忌之故,而倚重于他的唐昭宗卻處于被挾制的可憐地位,愛莫能助。這一種情感恐是一般遭貶斥者所難有的,這也是韓偓與一般貶者心態(tài)的一個不同之處。

詩人受權(quán)奸所擠的悲憤,與對故園昭宗的依戀忠懇之情,以及對朝廷國事的關(guān)注,一直是他貶中懷有的。他貶中所作的《寄湖南從事》中的“去國正悲同旅雁,隔江何忍更啼鶯。蓮花幕下風(fēng)流客,試與溫存譴逐情”,《病中初聞復(fù)官二首》之一的“燒玉謾勞曾歷試,鑠金寧為欠周防。也知恩澤招讒口,還痛神祇誤直腸”,作于湖南《避地》中的“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負國恩。白面兒郎猶巧宦,不知誰與正乾坤”,《息兵》中的“漸覺人心望息兵,老儒希覬見澄清”,《秋郊閑望有感》中的“心為感恩長慘戚,鬢緣經(jīng)亂早蒼浪??蓱z廣武山前語,楚漢寧(一作虛)教作戰(zhàn)場”等詩句,均可見到詩人的這些情感與心態(tài)。唐昭宗被弒,朱全忠篡奪政權(quán)滅唐后,韓偓的《故都》之詠,更將自己對故國唐皇的依戀哀吊之情,對權(quán)奸的篡權(quán)誤國之恨,抒發(fā)得淋漓盡致:

故都遙想草萋萋,上帝深疑亦自迷。塞雁已侵池籞宿,宮鴉猶戀女墻啼。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強魂必噬臍。掩鼻計成終不覺,馮無路敩鳴雞。

韓偓此時不僅有對“白面兒郎猶巧宦”的鄙夷,對“掩鼻計成”者的痛恨,同時還深懷憂國之情,并進而感慨報國無門,自責(zé)有“負國恩”。這種心態(tài)是身處亂世,遭逢國亡的韓偓不同于一般貶者的又一個特色。這一特色顯然是由當(dāng)時的時勢,韓偓的忠耿以及受到唐昭宗的倚重恩遇所決定的。而其中雖遭貶謫,然而心懷感恩報國之情是關(guān)鍵。這種心態(tài)于貶者中殊不多見,然而于韓偓則是很必然,可以理解的。古人有“士為知己者死”的觀念,韓偓于此頗能信守,更何況他確曾得到唐昭宗非同一般的寵任。我們看韓偓的詩歌以及有關(guān)史實,即可深信他的這一他人難以比擬的恩遇。韓偓有《六月十七日召對自辰及申方歸本院》詩:

清暑簾開散異香,恩深咫尺對龍章。花應(yīng)洞里尋常(一作常時)發(fā),日向壺中特地長。坐久忽疑(一作驚)槎犯斗,歸來兼恐海生桑。如今冷笑東方朔,唯用詼諧侍漢皇。

讀這首詩我們可感受到韓偓所受的恩寵及其感戴之情,不過詩意宛轉(zhuǎn),隱去具體情事,故難知其詳,尚有礙于對其恩遇的具體把握。有幸的是《資治通鑒》卷二六二的一段記載,直揭出韓偓此詩的背景:

(天復(fù)元年六月)丁卯,上獨召偓,問曰:“敕使中為惡者如林,何以處之?”對曰:“東內(nèi)之變,敕使誰非同惡!處之當(dāng)在正旦,今已失其時矣。”上曰:“當(dāng)是時,卿何不為崔胤言之?”對曰:“臣見陛下詔書云:‘自劉季述等四家之外,其余一無所問?!蛉松兀笥谛?,既下此詔,則守之宜堅;若復(fù)戮一人,則人人懼死矣。然后來所去者已為不少,此其所以忷忷不安也。陛下不若擇其尤無良者數(shù)人,明示其罪,置之于法,然后撫諭其余曰:‘吾恐爾曹謂吾心有所貯,自今可無疑矣?!藫衿渲液裾呤篂橹L。其徒有善則獎之,有罪則懲之,咸自安矣。今此曹在公私者以萬數(shù),豈可盡誅邪!夫帝王之道,當(dāng)以重厚鎮(zhèn)之,公正御之,至于瑣細機巧,此機生則彼機應(yīng)矣,終不能成大功,所謂理絲而棼之者也。況今朝廷之權(quán),散在四方,茍能先收此權(quán),則事無不可為者矣?!鄙仙钜詾槿?,曰:“此事終以屬卿?!?sup>

天復(fù)元年六月丁卯即六月十七日,韓偓此時任翰林學(xué)士,其詩所謂的“恩深咫尺對龍章”等事,即上引《資治通鑒》所載者。昭宗獨召韓偓,而偓之言深中肯綮,洵為心腹之言;昭宗則言聽計從,“此事終以屬卿”之言,可見詩人為昭宗所倚重。這一君臣間的不可多得的關(guān)系,詩人在昭宗被弒后,天祐四年流寓在外時仍作《感事三十四韻》加以深情的回憶,寄寓其思念悲吊之情,中有云:

皇慈容散拙,公議逼陶甄。江總參文會,陳暄侍狎筵。腐儒親帝座,太史認星躔。側(cè)弁聆神算,濡毫俟密宣。宮司持玉研,書省擘香箋。唯理心無黨,憐才膝屢前。焦勞皆實錄,宵旰豈虛傳。始議新堯歷,將期整舜弦。(上自出東內(nèi)幽辱,勵心庶政,延接丞相之暇,日與直學(xué)士詢以理道,將致升平。)去梯言必盡,仄席意彌堅。

他對唐昭宗的稱頌深情如此,以至于此詩敘及“中原成劫火,東南遂桑田”,帝死國亡后,詩人不禁深以自慚自責(zé),無限感傷:“濺血慚嵇紹,遲行笑禇淵。四夷同效順,一命敢虛捐”,“郁郁空狂叫,微微幾病癲。丹梯倚寥廓,終去問青天”。

由于心存感皇恩思報國之情,在唐昭宗尚未被從長安劫持到洛陽及為朱全忠殺害前,韓偓于貶中目睹國事蜩螗,焦慮不安,亦存再重返朝廷、為國治亂之意。當(dāng)他于晚涼閑步江畔,看到“風(fēng)轉(zhuǎn)滯帆狂得勢,潮來渚水寂無聲”的景象時,不禁聯(lián)想起一塌糊涂的國事,深沉地吟出“誰將覆轍詢長策,愿把棼絲屬老成。安石本懷經(jīng)濟意,何妨一起為蒼生”。盡管他憎恨朱全忠、李茂貞、崔胤等人的把持朝政,禍亂國家,但為了蒼生社稷,他還是有意如南朝謝安似的東山再起,為國理亂。不過這一種意愿恐怕只是一時忠耿之情的激發(fā)而已,他更多的還是理智地認識到頹運不可挽回,朝中已難有他立足效力之地,他實在不愿意側(cè)身于權(quán)奸強藩的忌恨排擠之中,因此他身處于進與退的心理矛盾之中,而以退避隱遁為主導(dǎo)情感。以此這一時期及其后,他實際上已走上棄官遠避的道路,并時有抒發(fā)息機退隱情志的詩歌:“息慮狎群鷗,行藏合自由?!老蛭r見,官因亂世休。外人相待淺,獨說濟川舟?!?sup>“道方時險擬如何,謫去甘心隱薜蘿。……處困不忙仍不怨,醉來唯是欲傞傞?!?sup>“借得茅齋岳麓西,擬將身世老鋤犁。清晨向市煙含郭,寒夜歸村月照溪。爐為窗明僧偶坐,松因雪折鳥驚啼。靈椿朝菌由來事,卻笑莊生始欲齊。”“忍苦可能遭鬼笑,息機應(yīng)免致鷗猜。岳僧互乞新詩去,酒保頻征舊債來。唯有狂吟與沉飲,時時猶自觸靈臺。”“宦途棄擲須甘分,回避紅塵是所長?!?sup>在這種心態(tài)下,他在袁州贊頌隱遁棄世的道者:“齒如冰雪發(fā)如黳,幾百年來醉似泥。不共世人爭得失,臥床前有上天梯?!?sup>甚至因此寬慰自己遭貶謫的不平:“橋下淺深水,竹間紅白花。酒仙同避世,何用厭長沙?!?sup>自稱避世酒仙而不以長久寓居貶地為厭,可見此時詩人避世求隱之心。韓偓本是一位“內(nèi)預(yù)秘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的忠直之士,如今卻只能避世求隱,不以久貶為厭,亂世權(quán)奸讒害忠良志士,致使其灰心失望如此之甚,洵令人感憤!

這一避世求隱之心是韓偓出與退內(nèi)心矛盾的主導(dǎo)方面,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局勢的惡化,逐漸成為他難以動搖的理性選擇。當(dāng)他獲得朝廷的征召,恢復(fù)舊職時,他毅然不為所動,辭不赴召。這也是與一般被貶文士顯然不同之處。

《新唐書·韓偓傳》記韓偓貶后,“天祐二年,復(fù)召為學(xué)士,還故官。偓不敢入朝,挈其族南依王審知而卒”。韓偓亦有《乙丑歲九月在蕭灘鎮(zhèn)駐泊兩月忽得商馬(一本無此二字)楊迢員外書賀余復(fù)除戎曹依舊承旨還緘后因書四十字》詩,乙丑歲即天祐二年。據(jù)此可知是年九月,韓偓得知朝廷征召他為翰林學(xué)士承旨、兵部侍郎。詩人得此消息又有何想法呢?他在這首詩中說:“紫泥虛寵獎,白發(fā)已漁樵。事往凄涼在,時危志氣銷。若為將朽質(zhì),猶擬杖于朝?!?sup>在他看來,這一征召只是“虛寵獎”,而他現(xiàn)在已銷泯了往昔的志氣,因此不再愿以年老之身而歸返朝廷。尤其值得玩味的是“事往凄涼在”二句,這已揭出他辭不入朝的重要原因。

這兩句詩起碼包含著這兩重含意:其一,當(dāng)年在朝時,盡管自己與唐昭宗有一段難得的君臣遇合之情,頗受昭宗寵任,無奈卻也因此而百遭權(quán)奸巧宦的忌恨排擠,以致事無可為,被貶悲憤離朝。其二,唐昭宗已在天祐元年八月為朱全忠所弒,年僅十三的李柷被立為帝,然而此時朝廷實際上已完全在朱全忠控制之下,自己所仕的舊朝連同唐昭宗已成了凄涼的往事,唐王朝乃處于改朝換代的險惡時局之中,風(fēng)雨飄搖,危在旦夕。在這樣的時局下,又何必再返朝中呢!這種忠于昭宗政權(quán),而不仕于如同新朝的朱全忠控制之下的政權(quán)的態(tài)度,在他此后的另一首詩中亦可見出。他作于唐亡后梁開平三年的《余寓汀州沙縣病中聞前鄭左丞璘隨外鎮(zhèn)舉薦赴洛兼云繼有急征旋見脂轄因作七言四韻戲以贈之或冀其感悟也》詩云:“莫恨當(dāng)年入用遲,通材何處不逢知。桑田變后新舟楫,華表歸來舊路岐。公干寂寥甘坐廢,子牟歡抃促行期。移都已改侯王第,惆悵沙堤別筑基?!?sup>這首詩明確地表明在“桑田變后”的唐亡后梁執(zhí)政時,詩人不仕新朝而“甘坐廢”的態(tài)度,而于鄭璘之欲赴仕新朝婉加規(guī)勸,希冀其能有所感悟。韓偓受召時唐雖尚未亡,此時他對朝廷的態(tài)度自然尚與對后梁政權(quán)不同,但他對朱全忠把持下的朝廷的失望、恐懼以及不愿入仕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從這首唐亡后的詩中得到更深的了解。韓偓辭不返朝時的心態(tài),又直接地表現(xiàn)在他《病中初聞復(fù)官二首》中。其一云:“燒玉謾勞曾歷試,鑠金寧為欠周防。也知恩澤招讒口,還痛神祇誤直腸。聞道復(fù)官翻涕泗,屬車何在水茫茫。”其二云:“又掛朝衣一自驚,始知天意重推誠?!峦編d崄終難測,穩(wěn)泊漁舟隱姓名?!?sup>詩中心態(tài)即可印證上所論述者,而他最終決定隱姓埋名,辭官不赴的根本原因,即在于“宦途巇崄終難測”上,他對朱全忠控制下的唐昭宣帝朝廷的命運,以及自己返朝的結(jié)果,是有極清醒的認識的。

實際上,在這一貶官南下時期,韓偓由于對朝中權(quán)奸迫害忠正之士有切身體會,因此時時警覺加以提防,以致形之于多次詠唱中。這也是他貶中的值得注意的心態(tài)。他在古南醴陵縣所作的《玩水禽》詩中描摹了“向陽眠處莎成毯,踏水飛時浪作梯”的“兩兩珍禽”的悠然自得的生活情景后,即提醒珍禽:“勸君細認漁翁意,莫遣羅誤穩(wěn)棲。”又在《翠碧鳥》詩中寫道:“天長水遠(一作闊)網(wǎng)羅稀,保得重重翠碧(一作羽)衣。挾彈小兒多害物,勸君莫近市朝(一作五陵)飛?!?sup>這兩首詩清楚地表明,詩人對朝中權(quán)奸小人的迫害所存的警戒。他的不愿回朝,當(dāng)然也與“莫近市朝飛”的自我告誡緊密相關(guān)。不僅入朝會受殘害,在他看來,即使在野隱居,也要提防那些居心險惡,暗布羅網(wǎng)者的陷害。這種危機四伏,陷阱周布的恐懼與警惕心態(tài)在韓偓身上的表現(xiàn),正反映了唐亡前被貶謫的忠于李唐政權(quán)的正直士人的險惡處境。這一心態(tài)是唐瀕亡前的特殊歷史時期中,那些不屈服、不阿奉朱全忠權(quán)力集團的受迫害的正直士人的典型心理。

然而懼禍害的心態(tài)卻也未泯滅韓偓的凜然正氣,他在險惡的時局下,依然風(fēng)骨凜然,操節(jié)固守,表現(xiàn)了唐代優(yōu)秀士人的堂堂正氣。韓偓還在朝廷為翰林承旨學(xué)士時,即以剛正不阿著稱,《新唐書》本傳即記載他拒草韋貽范起復(fù)制書事:“宰相韋貽范母喪,詔還位,偓當(dāng)草制,上言:‘貽范處喪未數(shù)月,遽使視事,傷孝子心。今中書事,一相可辦。陛下誠惜貽范才,俟變缞而召可也,何必使出峨冠廟堂,入泣血柩側(cè),毀瘠則廢務(wù),勤恪則忘哀,此非人情可處也。’學(xué)士使馬從皓逼偓求草,偓曰:‘腕可斷,麻不可草!’從皓曰:‘君求死邪?’偓曰:‘吾職內(nèi)署,可默默乎?’明日,百官至,而麻不出,宦侍合噪。茂貞入見帝曰:‘命宰相而學(xué)士不草麻,非反邪?’艴然出。姚洎聞曰:‘使我當(dāng)直,亦繼以死?!榷畚访?,卒詔貽范還相,洎代草麻。自是宦黨怒偓甚?!?sup>韓偓為禮制頂住巨大的威壓而拒不草制書,“腕可斷,麻不可草”之言,充分地展現(xiàn)了他威武不能屈的剛正不阿氣慨。這種品格使他在遭到朱全忠等人的嫉恨而被貶出朝時,仍然不為淫威所屈,操節(jié)固守,堅貞不屈,以崇高的氣節(jié)蔑視著那些得勢的小人。在他的詩中,我們可以見到這一品格氣節(jié)詩化的婉轉(zhuǎn)表現(xiàn)。他歌頌頂風(fēng)傲雪的梅花并自喻: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一作有)艷陽。龍笛遠吹胡地月,燕釵初試漢宮妝。風(fēng)雖強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應(yīng)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

湘浦梅花兩度開,直應(yīng)天意別栽培。玉為通體依稀見,香號返魂容易回。寒氣與君霜里退,陽和為爾臘前來。夭桃莫倚東風(fēng)勢,調(diào)鼎何曾用不材。

在兩詩中,“玉為通體”、“不肯傍春光”的梅花,即是詩人品格氣節(jié)的自喻,而暴風(fēng)大雪的侵凌,反助成梅花的更具傲骨情思,香氣四溢,這也是詩人剛正不阿,不為權(quán)勢所屈的錚錚氣骨的形象表現(xiàn)。夭桃艷李,則明顯是朝中那些正炙手可熱,趨炎附勢的權(quán)奸宵小之徒的化身。詩人兩首詩中的梅花,使我們仿佛見到了在貶途中的忠貞自守的詩人那傲岸不屈的身姿。他的這種可貴的品格,在他同樣寫于貶途中的《息兵》詩中多有直接的抒發(fā)。他抱著“正當(dāng)困辱殊輕死”的意念,決心與國家共患難?!岸嚯y始應(yīng)彰勁節(jié),至公安肯為虛名。暫時胯下何須恥,自有蒼蒼鑒赤誠?!?sup>這就是他在危難之際,即使在遭受貶斥時能夠始終固守節(jié)操,不屈不撓,氣節(jié)凜然的內(nèi)在原因。

附記:本文選自2006年由黃山書社出版的筆者《唐代文士的生活心態(tài)與文學(xué)》一書第四編《貶謫的生活心態(tài)與文學(xué)》。

  1. 彭定求等《全唐詩》卷六八〇,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790頁。
  2. 《全唐詩》卷六八○,第7791頁。
  3. 《全唐詩》卷六八○,第7793頁。
  4. 《全唐詩》卷六八○,第7794頁。
  5. 《全唐詩》卷六八○,第7794頁。
  6. 《全唐詩》卷六八一,第7800頁。
  7. 《全唐詩》卷六八一,第7797頁。
  8. 《全唐詩》卷六八〇。第7787頁。
  9. 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8554頁。
  10. 《全唐詩》卷六八一,第7799頁。
  11. 《有矚》,《全唐詩》卷六八〇,第7796頁。
  12. 《息慮》,《全唐詩》卷六八一,第7800頁。
  13. 《雪中過重湖信筆偶題》,《全唐詩》卷六八〇,第7791頁。
  14. 《小隱》,《全唐詩》第六八○,第7792頁。
  15. 《欲明》,《全唐詩》第六八○,第7792頁。
  16. 《即目二首》之一,《全唐詩》第六八○,第7794頁。
  17. 《贈孫仁本尊師》,《全唐詩》第六八○,第7795頁。
  18. 《花時與錢尊師同醉因成二十字》,《全唐詩》第六八○,第7794頁。
  19.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一“韓內(nèi)翰別集一卷”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302頁。
  20. 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八三,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90頁。
  21. 《全唐詩》卷六八○,第7795頁。
  22. 《全唐詩》卷六八一,第7801頁。
  23. 《全唐詩》卷六八〇。第7793頁。
  24. 《全唐詩》卷六八〇,第7791頁。
  25. 《全唐詩》第六八○,第7794頁。
  26. 《新唐書》卷一八三,第5388頁。
  27. 《梅花》,《全唐詩》卷六八〇,第7792頁。
  28. 《湖南梅花一冬再發(fā)偶題于花援》,《全唐詩》卷六八〇,第7793頁。
  29. 《全唐詩》卷六八〇,第77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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