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古絕唱——《離騷》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全詩373句，2400馀字，是中國古代最杰出最宏偉的抒情詩，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是千古絕唱。屈原的誕生、《離騷》的問世，使中國詩歌躍上了一個永遠(yuǎn)令人仰望的頂峰。

《離騷》的篇名，歷來有多種不同的解釋，司馬遷在《屈原賈生列傳》中解作“離憂”，班固在《離騷贊序》中解作“遭憂”，王逸解作“別愁”，揚(yáng)雄解作“牢騷”，現(xiàn)代有人解作排遣憂愁，也有人以為是歌曲名。比較各家說法，我以為班固的解釋較為確切?！峨x騷》的寫作年代，司馬遷在《史記》中說：“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边@里的“一篇”就是指《離騷》而言。時間應(yīng)在懷王被秦國拘留后，頃襄王即位之初。這首詩是詩人的“自敘傳”，曲折盡情地寫出了他大半生的思想和行為。全文如下：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视[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昌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dāng)】儭：霰甲咭韵群筚?，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忠情兮，反信讒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愿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眾皆競進(jìn)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頷亦何傷。擥木根以結(jié)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時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dú)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谙嗟乐徊熨?，延佇乎吾將反?；仉捃囈詮?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進(jìn)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fù)修吾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dú)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女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dú)有此姱節(jié)？菉葹以盈室兮，判獨(dú)離而不服。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dú)而不予聽！依前圣之節(jié)中兮，喟憑心而歷茲。濟(jì)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qiáng)圉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湯禹嚴(yán)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侍鞜o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維圣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dāng)。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fēng)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皇飛騰兮，又繼之以日夜。飄風(fēng)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時曖曖其將罷兮，結(jié)幽蘭而延佇。世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將濟(jì)于白水兮，登閬風(fēng)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貽。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結(jié)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遠(yuǎn)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導(dǎo)言之不固。世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曰勉遠(yuǎn)逝而無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dú)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民好惡其不同兮，唯此黨人其獨(dú)異。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dāng)？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其不芳。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守哓咂鋼P(yáng)靈兮，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湯禹儼而求合兮，摯皋繇而能調(diào)。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柱Y之先鳴兮，使百草為之不芳。何瓊佩之偃蹇兮，眾然而蔽之。唯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shí)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椒專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其佩幃。既干進(jìn)而務(wù)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時俗之從流兮，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掲車與江蘺。唯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和調(diào)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yuǎn)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yuǎn)以周流。揚(yáng)云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鳳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以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路修遠(yuǎn)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指西海以為期。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轪而并馳。駕八龍之蜿蜿兮，載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節(jié)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樂。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全詩可分為兩大部分共八段。第一部分從開始到“豈余心之可懲”。在這一部分中，詩人回首往事，追溯歷史。這部分又可分為三段，第一段從開頭到“來吾道夫先路”，他敘述了家世出身，生辰名字和自幼的抱負(fù)。第二段從“昔三后之純粹兮”到“愿依彭咸之遺則”，敘述詩人輔助楚王進(jìn)行政治改革，遭到群小的陷害，楚王聽信讒言，不信任他。他內(nèi)心十分痛苦，但這絕不是擔(dān)心自身“憚殃”，而是“恐皇輿之?dāng)】儭薄n國憂民之心可以“指九天以為正”。但這不能為國君理解，雖然如此，自己也永不改初衷。第三段從“長太息以掩涕兮”到“豈余心之可懲”，寫他遭受迫害以后的心情，表示自己縱然遭到迫害，但決不向惡勢力屈服，堅持理想，忠貞不移，自己認(rèn)定的真理，一定要為之努力奮斗，甚至“雖九死其猶未悔”。不顧路途遙遠(yuǎn)，不辭艱難，開始在世上“求索”。

第二部分從“女媭之嬋媛兮”到結(jié)束，敘述詩人對未來道路的探索，不像前半部那樣多從現(xiàn)實(shí)出發(fā)進(jìn)行描述，而主要通過想象與幻想來展開。在人間求索失敗后，去沅湘向已故的重華（舜）陳詞，上天去叩打天帝之門，不斷上下求索。奇幻詭譎，異彩紛呈。這一部分又可分為五段，第一段從“女媭之嬋媛兮”到“沾余襟之浪浪”，寫女媭勸告他不要“博謇好修”，應(yīng)該明哲保身。抒情主人公聽后，不以為然，去向重華陳辭，列舉夏桀和殷紂驕奢淫逸、放蕩無度，招來亡國殺身之禍；同時舉出禹、湯和周代文、武四位賢明先王，他們舉賢授能，依法治國，贏得皇天的青睞，享有天下，以此印證自己的政治理想的正確，從而堅定自己的信念。第二段從“跪敷衽以陳辭兮”到“余焉能忍與此終古”，寫向重華陳辭后，自信正確，但無人理解，幻想上天入地去尋覓知音。第三段從“索瓊茅以筳篿兮”到“周流觀乎上下”，寫找不到知音，心情抑郁苦悶，去找靈氛占卜，巫咸降神，請他們指示出路，產(chǎn)生了留在楚國與離開楚國的矛盾，這也正是古代知識分子普遍的思想矛盾。第四段從“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到“蜷局顧而不行”，寫準(zhǔn)備聽從靈氛的占卜，出世思想占據(jù)了上峰，準(zhǔn)備離開楚國，遠(yuǎn)走他鄉(xiāng)，正在升騰遠(yuǎn)逝時，卻看見了祖國的大好河山，終于不忍離去。第五段為“亂曰”，表明要以身殉理想，完善自己崇高的人格，除死以外，在這黑暗的現(xiàn)實(shí)面前，已別無選擇。

《離騷》篇幅宏大，文辭優(yōu)美，想象豐富，氣勢恢宏，充滿愛國激情，表明不與惡勢力妥協(xié)，為理想戰(zhàn)斗而寧死不屈，閃爍著崇高的人性光輝，是一篇浪漫主義的巨著。宋朱熹在《楚辭集注·序》中從封建禮教出發(fā)說：“原之為人，其志雖或過于中庸，而不可以為法?！滢o旨雖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fā)，而不可以為訓(xùn)?！倍斞冈凇稘h文學(xué)史綱要》中則說，屈原的《離騷》“逸響偉辭，卓絕一世……較之于《詩》，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響于后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其實(shí)，正因?yàn)椤峨x騷》超越了中庸之道，敢于“暴君之惡”，怨而至怒，“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fā)”，“不遵矩度”，思想較少束縛，人性不受抑制，每字每句都是真情袒露、心血凝結(jié)，才成就了這真、善、美三者完美結(jié)合的不朽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