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起步時期
第一章 從南北朝走過來
公元618年3月,隋煬帝在揚州被宇文化及殺害,5月李淵逼隋煬帝的孫子楊侑在長安演了一出禪讓的鬧劇,當上了皇帝,拉開了唐王朝的序幕。經(jīng)過七年戰(zhàn)斗,隋末的農(nóng)民起義軍與地主武裝割據(jù)勢力被一一削平,武德七年(624)唐朝統(tǒng)一了中國,建立了比隋朝更加強大的中央集權(quán)的封建國家。
李淵初稱帝時,一切制度多承隋制。那時忙于征戰(zhàn),對文學事業(yè)顧不上關(guān)注。全國統(tǒng)一后兩年,即武德九年(626)傳位于次子李世民。李世民就是被史學家稱為一代英主的唐太宗,他開創(chuàng)的“貞觀之治”是后世文人所神往的一個神奇時代,一個強大帝國正在崛起,一個鼎盛時代來臨。當時,皇帝勵精圖治,政策得宜,君臣遇合,政治開明,國家強盛,社會富裕,經(jīng)濟空前繁榮,因此,文學事業(yè)也被提到了日程上。但是文學的變革,常常落后于政治經(jīng)濟,唐初的詩歌還存在著嚴重的陳隋遺風,辭采華麗,聲韻和順,而氣骨較弱。盡管如此,已不同于齊梁陳隋的宮體詩。已往我們能見到的“文學史”的編著者,幾乎都把初唐的詩歌,一律稱為“齊梁馀風”,根據(jù)之一是“當時文士詩人陳叔達、袁朗、楊思道、虞世南、孔紹安、李百藥等人,俱為陳、隋舊人。他們的文風,決不能因為政治上換了一個朝代,便能立刻有所改變”。根據(jù)之二是“唐太宗本人對齊梁文風也很愛好。他自己就帶頭寫淫靡浮艷的宮體詩,富麗呆板的宮廷詩”。其實,這種說法是不符合事實的,是不公正的。下面,讓我們具體看看當時的詩人們的詩,特別是李世民的詩。
一、李世民
貞觀年間(627—649),以唐太宗李世民和圍繞在他周圍的一批宮廷文人為主體,形成了當時的文學中心,影響并領導著全國。
唐太宗李世民(599—649),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君主,史學家都許以杰出的政治家。他在位23年,文治武功在中國封建社會中臻于極盛,史稱“貞觀之治”,一直被視為封建社會中盛世的典范,他也被公認為最負盛名的明君。然而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基本上是受到貶斥的,甚至被視為陳后主、隋煬帝之流,他的詩被牢牢地釘在“宮體詩”的恥辱柱上,以“淫靡浮艷”四字一筆抹殺。那么,果真如此嗎?《全唐詩》錄存李世民詩86題,共98首,其中多數(shù)為紀行、寫景、詠懷、詠物詩,寫得好壞,這是藝術(shù)造詣的問題,我們且不說,從內(nèi)容上說,還沒有一首輕浮地描寫女性的詩,他的詠物詩中有寫風、雨、雪的,還有寫柳、桃、蘭、菊、簾、弓、燭、小山與琵琶的,沒有宮廷特殊的器皿與女人專用之物,也就是說,他的全部詩作中,沒有一首可稱為宮體詩。有的詩雖然寫得比較呆板,不夠精練,但這完全是藝術(shù)水平問題,與宮體詩無關(guān)。其實有些詩寫得還是不錯的。翻開《全唐詩》,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他的《帝京篇》10首,這是描寫帝京長安的詩,前面有個序,其中有這樣的話:“至于秦皇、周穆,漢武、魏明,峻宇雕墻,窮侈極麗,征稅殫于宇宙,轍跡遍于天下,九州無以稱其求,江海不能贍其欲,覆亡顛沛,不亦宜乎……釋實求華,以人從欲,亂于大道,君子恥之,故述帝京篇以明雅志云爾?!庇纱?,可以看到一個帝王對歷史的深刻反思,對秦皇、漢武等的窮奢極欲的批判。在序里,還提出了“庶幾以堯舜之風,蕩秦漢之弊;用咸英之曲,變爛漫之音”。由此可看到一代英主的襟懷抱負。詩中對長安的地理形勢、宮館庭園和自然景色一一進行了描寫,十分雄偉壯觀。這10首詩,全引篇幅太大,我們來看其中第一首:
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
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馀。
連甍遙接漢,飛觀迥凌虛。
云日隔層闕,風煙出綺疏。
雄偉的山川,巍峨的宮殿,交相輝映,十分壯觀,顯示出帝京的氣魄,從而烘托出唐王朝的聲威,展現(xiàn)了一個開國帝王的胸襟,截然不同于陳后主纖弱無力的作品。
李世民的《還陜述懷》一詩,也很有代表性。這首詩氣概豪邁,壯懷激烈,撫今思昔,回憶昔日創(chuàng)業(yè)艱辛,欣喜今日宇宙升平,顯示了他雄視天下的氣魄,濟世安民的胸懷:
慨然撫長劍,濟世豈邀名。
星旗紛電舉,日羽肅天行。
遍野屯萬騎,臨原駐五營。
登山麾武節(jié),背水縱神兵。
在昔戎戈動,今來宇宙平。
李世民有《過舊宅》兩首,是在統(tǒng)一全國后還鄉(xiāng)時所寫。但這里沒有小人得志、衣錦還鄉(xiāng)的窮酸相,也沒有“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而是“一朝辭此地,四海遂為家”的寬廣胸懷和“八表文同軌,無勞歌大風”的自信。其他如《經(jīng)破薛舉戰(zhàn)地》、《春日望海》、《登三臺言志》等,都健筆凌云,很有氣魄。從這里,我們應該看到其變化,已逐漸擺脫了宮體詩陰魂,從南北朝的詩風中走了出來。李世民寫的不是宮體詩,李世民更不能稱為宮體詩人。
二、虞世南
虞世南(558—638),字伯施,越州余姚(今浙江余姚)人。他是前朝舊人,年輕時就篤志勤學,詩文兼擅,受到陳朝著名詩人徐陵的賞識。曾以文學仕陳朝,陳亡后,便與其兄虞世基同入隋京長安,在隋朝官秘書郎,為隋煬帝楊廣的重要文學侍臣,曾寫過宮體詩《應召嘲司花女》。入唐后,任秦王李世民王府參軍,轉(zhuǎn)記室,遷太子中舍人,為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李世民即位后,歷任弘文館學士、秘書監(jiān),封永興縣公,世稱“虞永興”。太宗稱其德行、忠直、博學、文辭、書翰為“五絕”。曾手詔魏王李泰曰:“世南當代名臣,人倫準的?!笨梢娝钍芴谄髦?。但因他在隋朝寫過宮體詩,由此不少人得出了唐太宗“沉溺”于宮體詩,甚至說“他自己就帶頭寫淫靡浮艷的宮體詩”,這實在是以不實之詞誣陷古人。正如前文所說,在唐太宗今存的98首詩中,我們還找不出一首宮體詩來,而虞世南入唐以后,也沒有寫過宮體詩。說他“入唐以后的作品幾乎全部是奉和、應詔、侍宴等類的作品”,這也與事實不符。虞世南今存詩32首,其中奉和、應詔、侍宴詩包括在隋代作的共16首,恰好一半。其他有《從軍行》兩首、《擬飲馬長城窟》、《出塞》、《結(jié)客少年場行》、《怨歌行》、《門有車馬客》等,雖然多半屬于樂府舊題,但絕非宮體詩,而且其中有好幾首顯示了豪邁雄渾的特色。這些詩里所描寫的,或為長年征戰(zhàn)在邊塞的將士,歷經(jīng)艱辛,卻得不到朝廷關(guān)懷;或為重義輕生的少年俠客,決心以身報國,顯得生氣勃勃,豪氣逼人;或?qū)憣⑹繛閲稣鳎h赴邊塞,長途跋涉,歷盡艱辛,堅韌不拔等等。他的這些詩正體現(xiàn)他不滿前代的華靡,一洗纖秾之色,實現(xiàn)他詩要“雅正”的主張?!短埔艄锖灐肪砦逡飓I忠的話說他“意存砥柱,擬浣宮艷之舊,故其詩洗濯浮夸,興寄獨遠。雖藻彩縈紆,不乏雅道,治世之音,先人而后興者也”。治世要有治世之音,詩風逐漸由華靡纖細向“雅正”轉(zhuǎn)變。說到“興寄獨遠”,在虞世南的詩中,一首《蟬》堪當:
垂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這首詩同后來駱賓王和李商隱的同題之作,被后人推為唐人詠蟬詩中的“三絕唱”。
三、楊師道及陳子良、李百藥
在宮廷詩人中,當時較有成就的還有楊師道、陳子良、李百藥等。
楊師道(?—647),字景猷,弘農(nóng)華陰(今陜西華陰)人,清警有才思。入唐,尚桂陽公主,封安德郡公。貞觀中,任侍中,參與朝政,官至中書令。常與名士宴集,歌詠自適,因文思敏捷,深得太宗器重?,F(xiàn)存詩21首。長于寫景抒懷,剛?cè)嵯酀扔许嵨?,又頗具骨力。如《隴頭水》:
隴頭秋月明,隴水帶關(guān)城。
笳添離別曲,風送斷腸聲。
映雪峰猶暗,乘冰馬屢驚。
霧中寒雁至,沙上轉(zhuǎn)蓬輕。
天山傳羽檄,漢地急征兵。
陣開都護道,劍聚伏波營。
于茲覺無渡,方共濯胡纓。
他的奉和、應詔詩不少,但這些詩不像一般人那樣呆板無生氣,頗具韻味,而且時有佳句,如“白云飛夏雨,碧嶺橫春虹。草綠長楊路,花疏五柞宮”(《賦終南山用風字韻應詔》),“雁聲風處斷,樹影月中寒。爽氣長空凈,高吟覺思寬”(《初秋夜坐應詔》),“洪波回地軸,孤嶼映云光。落日驚濤上,浮天駭浪長”(《奉和圣制春日望?!罚?,“日落橫峰影,云歸起夕涼。雕軒動流吹,羽蓋息回塘。剃草生還綠,殘花落尚香”(《奉和夏日晚景應詔》)。此外還有“池塘藉芳草,蘭芷襲幽衿。霧中分曉日,花里弄春禽。野徑香恒滿,山階筍屢侵”(《春朝閑步》),“芳草無行徑,空山正落花。垂藤掃幽石,臥柳礙浮槎。鳥散茅檐靜,云披澗戶斜”(《還山宅》),這些都算得上是寫情描景俱佳。
此外,陳子良的詩簡凈流暢,李百藥的詩“藻思沉郁”,也都各具特色。陳子良雖有《賦得妓》、《酬蕭侍中春園聽妓》,寫了宮中的歌妓舞女,但著重寫姿容和技藝,并無輕薄浮艷之詞,絕非宮體詩。李百藥一生坎坷,在隋時曾被奪爵遠謫,幾經(jīng)囚黜,屢遭兇險。入唐后雖有改善,唐太宗重其名,任中書舍人,授太子右庶子。但不幸的遭遇使他一直郁積在胸,揮之不去,形成了他沉郁的特點,他的不少詩哀婉動人,他現(xiàn)存的26首詩中,都沒有宮體詩的痕跡。在官員中,還有一位不是詩人,但他的詩很值得注意,那就是魏徵。
四、魏徵
魏徵(580—643),字玄成,巨鹿曲陽(今河北晉州)人。少孤貧,落魄有大志,曾出家為道士。隋末參加李密起義軍,后投歸唐朝,為太子洗馬。太宗即位后,任諫議大夫、秘書監(jiān)。官至侍中,封鄭國公。因患目疾,請求辭職,但加特進,拜太子太師,仍知門下省事。他是唐初名臣,以敢于直諫著名。他本是政治家,不是詩人,但他在詩歌發(fā)展上,首先提出了融合南北的主張,為唐詩的發(fā)展指明了正確的方向:“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保ā端鍟の膶W傳序》)他的詩《述懷》被認為啟盛唐之音的先聲,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說:“氣骨高古,變從前纖靡之習,盛唐風格,發(fā)源于此?!比娙缦拢?/p>
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
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
杖策謁天子,驅(qū)馬出關(guān)門。
請纓系南粵,憑軾下東藩。
郁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
既傷千里目,還驚九逝魂。
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這是魏徵歸唐之初,渴望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能建功立業(yè),主動請纓赴山東(指華山以東)招撫李密舊部,在出潼關(guān)時所作。詩中敘述了他的抱負與征途艱險,傾吐自己此行不圖功名,而是“深懷國士恩”,重義氣,守信用,一心報國的慷慨情懷。全詩語言樸實,用典簡明貼切,顯示出五言古詩由典雅莊重向雄渾蒼勁轉(zhuǎn)變的趨勢,預示著唐詩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徐增在《說唐詩》中評價說:“唐發(fā)始一篇古詩,筆力遒勁,詞采英毅,領袖一代詩人?!?/p>
五、山野諸詩人
初唐時,除了上述的宮廷詩人以外,還有一些游離于山野的詩人,其中有隱逸詩人王績,僧侶詩人王梵志、寒山和拾得。其中以王績成就最高。
王績(約589—644),字無功,號東皋子,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一說太原祁人,隋代大儒文中子王通之弟。性曠達,嗜酒如命。隋末,授秘書省正字,不樂在朝,求為六合丞,嗜酒不任事,不久罷還鄉(xiāng)里,過隱居生活。唐初,以原官待詔門下省,時太樂署史焦革家善釀,求為太樂丞。不數(shù)月,焦革死,但焦妻袁氏仍時常送好酒給他。一年多后,袁氏又死,再也得不到好酒了,便棄此小官還鄉(xiāng),從此隱居不出。他出身世家,在隋在唐,官職都不高,自嘆“才高位下”,一生基本上在隱逸與醉酒中度過。他的思想接近道家,反對束縛身心的封建法度與名教,不滿儒家,景仰嵇康、阮籍、陶潛一類人,他的詩深受陶潛熏染,多以田園的閑適情趣為內(nèi)容,在語言上也擺脫南北朝的雕飾華靡習氣,趨于自然平淡,為盛唐王、孟田園詩派的先驅(qū)。他的詩如《黃頰山》:
別有青溪道,斜亙碧巖隈。
崩榛橫古蔓,荒石擁寒苔。
野心長寂寞,山徑本幽回。
步步攀藤上,朝朝負藥來。
幾看松葉秀,頻值菊花開。
無人堪作伴,歲晚獨悠哉。
在新王朝崛起,社會正處于上升之際,他卻遠離社會,徜徉在青山綠水的田野,沉醉于明月清風的懷抱,回歸大自然,回歸陶潛的田園境界。他最著名的詩是《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這首詩寫秋天薄暮,眺望山野景色。其中三、四句最為人贊賞,到處是一片秋色,讓夕陽馀暉一烘托,顯得無比蕭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牧人與獵馬歸來,顯示出了生氣。中間四句,勾畫出了一幅山家秋日的晚景圖,色彩鮮明,遠景近景結(jié)合,動態(tài)靜態(tài)搭配都恰到好處,洋溢著幽曠深遠的情趣。還有一點要說明的,這首詩寫于律詩定型之前,卻完全是唐律的格調(diào),這是十分可貴的,說明律詩的定型,條件已經(jīng)成熟。
王梵志是一位白話詩人,他用村言俚語來寫詩,這在雕琢華靡的風氣下,無疑令人耳目一新,但影響不大,《全唐詩》正編里沒有收錄他的詩,歷來選本中也都不選他的詩。不過,他可以說是“打油詩”的先行者,如“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diào)。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