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情一命永相憐——張伯駒與潘素
《鵲橋仙》
張伯駒
不求蛛巧,長安鳩拙,何羨神仙同度。百年夫婦百年恩,縱滄海,石填難數(shù)。白頭共詠,黛眉重畫,柳暗花明有路。兩情一命永相憐,從未解,秦朝楚暮。
張伯駒因即將與愛妻潘素小別,遂寫下此詩贈與潘素。此時,他與她已結(jié)合40年。
初相見,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張伯駒其時已經(jīng)有三房妻室,因元配李氏和二夫人鄧氏皆不能生養(yǎng),便娶了三夫人王韻香。當(dāng)時的他在鹽業(yè)銀行任總稽核,因其父張鎮(zhèn)芳為該銀行的總經(jīng)理,所以他的事務(wù)算是比較清閑了。于是,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令他醉心不已的書畫收藏和京劇、詩詞上。但每年到上海分行查賬兩次的工作,他是必須要做的。
是時,他又到上海查賬,工作之余,與一幫朋友相約去見識這里的“花花世界”。20世紀(jì)30年代的大上海,十里洋場,聲色犬馬。光怪陸離的四馬路一帶,是名伶?zhèn)兊木奂?。而最風(fēng)光的,莫過于天香閣的“潘妃”潘素。她冷艷高貴,素手彈琵琶,如天外來音,令聽者無不為之傾倒。見過各色奇絕女子的張伯駒,亦不能幸免。他見她,一襲黑絲絨旗袍,身材曼妙,表情清冷,艷絕無比。她的一曲《平沙落雁》彈畢,他的心已沉淪大半,竟癡傻地嘆道:“真是天女下凡?!笨v然他滿腹詩情,此刻竟也詞窮到俗透。話已出口,自是覆水難收,為了挽回他堂堂“民國四公子”的面子,他緊接著又作了一副對聯(lián):“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將她的聲、色、形一一糅于詩中,可謂妙絕。而他的風(fēng)流倜儻、才華橫溢,使她不由注意到他。當(dāng)她看到對聯(lián)的落款為“張伯駒”時,她更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狂潮,雙頰緋紅。
張伯駒
鼎鼎大名的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她又怎會無所知曉?在當(dāng)時,末代皇帝溥儀的族兄溥侗、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奉系軍閥張作霖之子張學(xué)良,與袁世凱內(nèi)弟張鎮(zhèn)芳之子張伯駒,并稱“四公子”。而張伯駒又與袁克文并稱“中州二云”,只因他號叢碧主人、凍云樓主,而袁克文號寒云主人。這位張公子不但詩詞才學(xué)了得,還集收藏鑒賞家、書畫家、京劇藝術(shù)研究者等身份于一身,其聲名早已遠(yuǎn)揚(yáng)。此時,面對他的贊賞有佳,“潘妃”亦是做不到故作清高。曲終人散后,他與她端坐于窗前,把盞言歡,沒有生疏,沒有隔閡,熟絡(luò)得一如久別重逢的故人。徐徐晚風(fēng)里,二人各自心湖難平。
她告訴他,她原名叫潘白琴,為遜清名流潘世恩的后人。其母從小就延請名師,教她繪畫、音樂與詩文。不幸的是,她十三歲時,母親去世,繼母待她極為刻薄。其父潘智合又是個不爭氣的浪蕩公子,不久便將龐大家業(yè)揮霍一空。于是,繼母給她一把琴,叫她賣藝為生。她流落到上海后,因才貌出眾,很快便在天香閣張幟迎客,但賣藝不賣身。
張伯駒聽了她的坎坷身世后,對她更生愛憐之意。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呵護(hù)她一生一世。
“白頭共詠,黛眉重畫,柳暗花明有路?!?/p>
然而,相愛簡單,相守卻難。原來,此時的潘素其實(shí)早已名花有主,她與當(dāng)時的國民黨中將臧卓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而潘素在認(rèn)識張伯駒之后,心中的天平很快就傾斜于他,她決定跟隨張伯駒。臧卓得知此事后,氣急敗壞地將潘素“軟禁”在西藏路的一品香酒店里,不許她踏出租房半步。潘素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哪里抵抗得過,便只好每日以淚洗面,寄希望于張伯駒將她救出。而張伯駒聞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只因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而對方又是個國民黨中將,怕是軟硬不吃的。末了,他只好求助于世交孫曜東,趁天黑時,買通了看守潘素的衛(wèi)兵,將潘素營救出來,第二日一早便火速逃回北京。
潘素
就這樣,這一對癡男怨女,在北京結(jié)合,正應(yīng)了那句“柳暗花明有路”。這一年,張伯駒37歲,潘素20歲。
嫁給張伯駒之后,潘素的人生,從此開啟了嶄新的篇章。張伯駒知她喜愛繪畫,又有繪畫功底,便想讓她展露出自己的才華,不只做一個舊社會里的“花瓶”。他不惜重金,為她請來名師朱德甫、夏仁虎、汪夢舒等,教她畫花卉山水、習(xí)詩文。同時拿出自己精心收藏的書畫真跡,讓她潛心觀摩。而潘素亦是用功之深,加上悟性極高,竟?jié)u漸鉆研出隋唐兩宋的工筆重彩畫法。在張伯駒的陪伴下,她走遍名山勝水,終成一代花卉、山水畫家。
而張伯駒對潘素的感情,更是歷久彌新。在他們婚后,他的絕大多數(shù)詩詞,都是寫給她的。袁克文的詩詞,贈與了他的諸多紅顏,而張伯駒,卻只為潘素這一個女子寫詩。其用情之深,情之所專,實(shí)在是感人肺腑。
“兩情一命永相憐,從未解,秦朝楚暮?!?/p>
而潘素對張伯駒,亦堪稱內(nèi)助之賢。張伯駒對文物愛之如命,在收藏之路上,往往是一擲千金,甚至不惜舉債。對此,他的親朋好友都極力反對,只有潘素永遠(yuǎn)持支持態(tài)度。當(dāng)年,有人愿意以二百四十兩黃金將展子虔的《游春圖》賣出,此時正值日本人大肆搜刮中國文物,張伯駒擔(dān)心國寶落入敵人之手,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最為鐘愛的豪宅——李蓮英舊墅以二百二十兩黃金的價格賣給輔仁大學(xué)。而潘素則毅然將自己的首飾賣掉,湊足那二百四十兩黃金,使國寶得以保住。并歷盡千辛萬苦,將它平安帶出北平。
1941年,張伯駒遭到汪偽政府綁架,對方向潘素索要三百萬贖金。而在張伯駒家里,除了那些珍貴的文物,幾乎是一貧如洗。雖然只要賣掉一件文物,就能救回丈夫的命,但潘素深知,文物決不能賣,因?yàn)閷τ谡煞騺碚f,這些文物勝過生命。危難面前,她以她特有的聰慧與沉穩(wěn),一邊周旋于匪徒,一邊四處求助,最終在友人們的幫助下,籌集到了四十根金條,贖回了已遭綁架八個月的張伯駒。張伯駒被放回家的時候,已是骨瘦如柴的她,一時悲喜交加,暈倒在他懷中。
“文革”時,張伯駒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年逾古稀的他被送往偏遠(yuǎn)的吉林舒蘭縣插隊(duì)。由于他一無戶口,二無糧票,竟被該縣拒收。好在有潘素在他身邊,不離不棄地照顧他,才使他最終得以活著回到北京。
1982年1月,已年過八旬的張伯駒因感冒住進(jìn)了北京什剎海西南的“北大醫(yī)院”,與七八個重病患者擠在一間病房里。潘素怕他產(chǎn)生不良情緒,便向院方申請,能否換個單人間或雙人間。然而,卻被院方以“不夠資格,不能換”為由,將他滯留在重癥病房中。兩天后,一個病友去世,而張伯駒的病情仍不見好轉(zhuǎn),他開始變得心緒不寧,寢食難安,吵著要回家。無奈之下,潘素再次向院方申請調(diào)換病房,仍被以“資格不夠”為由拒絕。又過了兩天,又一位病友去世,張伯駒的情緒變得更壞。但是,此時他已經(jīng)無力抗議,因?yàn)樗呀?jīng)從感冒發(fā)展到了肺炎。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張伯駒的狀態(tài)越來越不好。他一連幾天不思飲食,只靠輸液維持生命。此時的張伯駒,也許預(yù)感到自己已時日無多,所以寫下“長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萬旬”(《鷓鴣天》)這樣的詩句。他的前半生,雖然也享受過錦衣玉食的生活,但由于身處亂世,他的下半生,尤其是他的晚年,幾乎都在動蕩中度過。所以,在臨終前,他唯一的祈愿,便是能夠天下太平,讓物我同春,即人、環(huán)境與社會,能共同沐浴在和煦的春風(fēng)里,沒有打擊、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黑暗。對于這位偉大的收藏大家來說,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理想,也是他留給后人的啟示與訓(xùn)誡。
在寫下《鷓鴣天》十一天后,一代愛國收藏大家張伯駒永別人間。臨終前,他自挽一聯(lián):“求凰一曲,最堪憐還愿為鶼鰈,不羨作神仙。”道盡了他對這一生的滿足,對夫人潘素的感激,只因有她,不管他是富貴一生還是清貧一生,都不如與她做一雙平凡的鶼鰈來得真切幸福,讓他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