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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

五張犁 作者:王祥夫,程紹武點(diǎn)評


婚宴

他們是鄉(xiāng)下的那路廚子,聰明而貧窮,沒有跟過師傅,一切手藝都是自己苦苦琢磨出來的,所以和正經(jīng)廚子又不一樣,出自他們手的七碟八碗就有了特殊的地方,但怎么個特殊又讓人不好說,總之是很受鄉(xiāng)下人歡迎。這父子倆長得幾乎像是兄弟,都高大漂亮。做父親的十八歲上就結(jié)了婚,十九歲上就得了這個兒子,現(xiàn)在的情況是,父子倆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對嫡親的兄弟。他們是一個村一個村地挨著去做席,做一張席五塊錢,十張席是五十塊錢。除了這可憐的工錢,他們每做一回席照例還可以得到兩瓶酒和一條煙,酒是最最普通的那種燒酒,鄉(xiāng)間作坊出的那種,沒有什么牌子,喝到嘴里卻像刀子,用空酒瓶子灌了去就是。煙是“迎賓”煙,最大眾的那種白殼子。這父子倆在這一帶還很有名:一是他們給人家做席從來都不潑湯灑水;二是他們會盡量替主家著想;三是他們并不負(fù)責(zé)買料,主家有什么他們就做什么,而且是盡量往好了做。這就與別的廚子不同,這就漸漸有了好人緣兒。雖然這樣,這父子還是貧窮得很,兒子已經(jīng)一連談過三個對象了,只是因?yàn)榧腋F又都吹了,做父親的很為兒子的婚事犯愁,話就更少。兒子也心里急,卻不像他的父親,是一聲不吭,是近乎病態(tài)的那種自尊和矜持。如果他會來事,親事也許早就成了,但他就是不會和女孩子在言語間回轉(zhuǎn),不會和女孩子在來往間使小奸小壞。這是性格很耿直的父子倆。

河邊村的人們先是看到了這父子倆在那里忙,后來才知道武國權(quán)家要辦事了。

三個大灶,已經(jīng)砌在了武國權(quán)家后門外的空地上,空地的后邊是那條河,河水在太陽下無聲而閃爍地流著。除了那三個大灶,武家還讓人從小學(xué)校那邊拉了三個門板放在那里做案板,這真是夠排場。豬肉都是從外邊現(xiàn)買的,一共三片,白晃晃地放在那里,血脖子是艷艷的紅。羊有兩只,是活的牽回來現(xiàn)殺,還有二十多只活雞,都給竹籠罩著,先已喂了兩天玉米,雞就在這兩天里又猛長了些分量。這父子倆此時就站在案子邊收拾這些要上席面的東西。那三片豬肉是先剔骨,剔好的骨頭又仔細(xì)分開,腿骨、腔骨算一份,放在一個大盆子里;排骨算一份,又放在另一個大盆子里。這兩種骨頭因?yàn)橐鰞傻啦?,所以要分開煮。腿骨上的肉多一些,算一個菜,鄉(xiāng)下普遍受歡迎的菜,叫“侉燉骨頭”,里邊要加大量芋頭和蘿卜。排骨要斬成一段一段的,時下喜歡的是糖醋排骨,臨出鍋還要加些菠蘿塊兒在里邊。這排骨要先在鍋里用醬油調(diào)味煮了,煮八成熟,從湯里撈出來再過一下油,這么一來,排骨既是酥爛的而又有嚼頭。講究一點(diǎn)兒的,還要把排骨里的骨頭一根一根抽出來再往里邊塞上用油炸過的芋頭條,芋頭條也必須先用油炸挺了。做父親的去問武國權(quán)的女人了,問:“要不要把骨頭去了鑲芋頭?”武國權(quán)的女人馬上就問:“現(xiàn)在是不是都講究這樣做?既然講究這樣做就這樣做,多用一點(diǎn)兒芋頭有什么了不起?”骨頭這時已經(jīng)下了鍋,腿骨和排骨是各下各的,是兩個鍋,是分開煮,要不是這樣,就怕腿骨煮熟了而排骨已經(jīng)稀爛了。這父子倆是規(guī)矩的手藝人,他們只在后邊做,前邊是一步不去。這也是謹(jǐn)慎,前邊將來有了什么事,比如丟了什么東西或碰磕了什么,和他們就不會有任何關(guān)系。晚上呢,這父子倆就睡在灶臺邊臨時支起來的棚里,也算是下夜。這會兒呢,父子倆已經(jīng)把剔好的純?nèi)庥忠粔K一塊分開,五花肉切成一方一方的要下鍋煮過,要做扒肉條和乳腐肉方,其他部位的肉還要剁包包子和炸丸子的餡子。六個豬肘子也都齊齊斬了下來,那做兒子的年輕人,已經(jīng)在案子邊把這六個肘子剖得平展展的,是一大塊,在里邊夾了桂皮和八角又卷起來,用麻繩緊緊捆圓了,做父親的還怕兒子捆不緊,不放心,又過來看了一下,用手死勁攥了攥。這肘子只有捆扎緊了才能煮出形來,切涼盤的時候才會一片一片站得住。這肘子和那五花肉塊便也下了鍋,卻是和那一鍋排骨一處煮。做好這些,這父子倆就在那里“砰砰砰砰”剁餡兒了,豬后屁股那塊兒的瘦肉最多,便用來剁餡子。剁好的餡子,一是要炸丸子,二是要拌蒸包子的包子,鄉(xiāng)下辦事講究的是包包子。大蒸籠已經(jīng)從飯店那邊借了來,一共是十二屜,都已經(jīng)讓人在河里“唰啦、唰啦”洗過,現(xiàn)在就立在武國權(quán)家后院的墻邊。這就是氣派,像個辦事的人家。十二屜籠屜還要緊著倒騰著用,先打蒸鍋,把要上籠蒸的肉條、肉丸、雞和魚都先蒸出來,用這村里的話就是“打蒸鍋”,先要用汽“打”出來。到第二天辦事的時候再把包子蒸出來,這是一趕二、二趕三、三趕四的事,父子倆要一直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但再忙,這父子倆都只顯得從容不迫、有條有理。骨頭和肉都下了鍋,八角的香氣也漸漸漫開了,村里的狗已經(jīng)在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了,在互相咬,你咬我我咬你,咬出一片銳利的叫聲,這亦是辦事的氣派。這父子倆呢,這時又開始收拾他們的雞,這父子倆先把雞一只一只殺了,雞毛按規(guī)矩是歸他父子倆的,這父子倆便用了一個蛇皮袋子拔雞毛,在蛇皮袋里拔,外邊一點(diǎn)點(diǎn)雞毛都沒有,殺一只雞就把一只雞塞到蛇皮袋里去拔,雞毛都在蛇皮袋里,既干凈又利落,卻不是用開水燙,把濕漉漉的雞毛弄得到處都是?!耙豢诖u毛能賣多少錢呢?”有人在旁邊問了一聲,那父子倆也不回答,只管全神貫注地收拾雞。雞血卻又都被小小心心地接在塑料盆里,二十多只雞,共接了三盆,待會兒是要用雞血灌小腸的。用雞的小腸子灌了再上籠蒸,蒸熟晾涼切成小段是要與韭菜一道炒,這道菜紅紅綠綠煞是好看,老年人又咬得動。只是現(xiàn)在人們的日子富裕了,再也瞧不起那點(diǎn)點(diǎn)雞血,這道菜現(xiàn)在許多廚子都不再做了。這父子倆在那里接雞血的時候,武國權(quán)的女人還過來看了一下,說:“那血不要了也算,辦這么大的事不在乎那一個菜!”口氣是闊氣的。但這父子倆還是把血接了,又馬上灌起腸來,武國權(quán)女人嘴里不再說什么,心里卻是高興,因?yàn)檫@父子倆為他們著想。二十只雞的雞胗,也被這父子倆細(xì)細(xì)地剝洗了出來,顏色一下子燦爛了起來。黃黃的雞胗上有很好看的紫藍(lán)色條紋,一個一個地排放在案子上像是要放出光來。過一會兒就要用椒鹽細(xì)細(xì)搓軟了晾在那里,這又是一道菜,要與紅色的小尖椒一道炒,是道下酒的好菜。主家自然更是高興,這道菜,一般廚子現(xiàn)在都不敢去做,一是費(fèi)工,二是炒雞胗怕掌握不好火候,到時候不是炒老了就是夾生。這雞胗用鹽殺了便會緊起來,緊起來才會切成極薄的片兒。這又是一道看手藝的菜,既要看刀工又要看火候。收拾完了雞,做兒子的細(xì)細(xì)把雞皮上的細(xì)毛再用火燎了一回,然后在案上“砰砰砰砰”切了塊兒,然后也下了鍋,也是要煮八成熟,然后再過油,再上籠蒸,是黃燜雞。這武國權(quán)家真是闊氣,闊氣就表現(xiàn)在既舍得油又舍得工夫,一樣一樣都不肯偷工減料,比如這雞,原本就可以煮一鍋,到時候裝盤上桌就是。但武國權(quán)的女人出來對這父子倆說了,要“足工足料”地做。這時候,這父子倆又蹲在那里洗魚了,是鯽魚,這里的人卻非要叫它“福魚”不可,簡直是豈有此理。但這里的人們喜歡這么叫,你又有什么辦法?這里辦事最最講究的就是要吃福魚,而這一帶最有錢的人家吃福魚講究的就是吃“荷包福魚”,也就是把肉餡兒鑲在魚肚子里做的一道菜。這父子倆又請示了主家:“做什么魚?是燉福魚還是荷包福魚?”武國權(quán)的女人馬上應(yīng)聲說了:“當(dāng)然是荷包福魚!”這才是辦事的人家!這父子倆這時就在那里往福魚的肚子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填肉餡兒,這肉餡兒既要讓魚肚子鼓起來,又不能漏出來,所以收拾魚就有講究,魚肚子上的口兒不能開得太大,只開兩指大個口兒,把魚的內(nèi)臟掏出來就行。做父親的這時已經(jīng)被主家辦事的闊綽感動了,也是受了刺激,一邊往魚肚子里填肉餡兒一邊在心里想:自己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還不知道能不能請客人吃得起這道菜?是不是到時候往魚肚子里填的是豆腐?又在心里想:這家人娶了什么樣的媳婦?竟這樣排場!這樣福氣!做兒子的呢,也在一邊往魚肚子里填肉餡兒,想的倒是這家的新郎長得什么樣?歲數(shù)比自己大還是比自己?。扛缸觽z各自想著心事,就又到了收拾羊的時候了。羊昨天已經(jīng)殺了,羊肉在這地方只做兩樣菜,一道菜是“扒羊肉”,先煮半爛,然后切一指寬的條兒,再整整齊齊碼在盤子里上籠蒸。這羊肉不能煮太爛,煮得太爛就看不出刀工了。另一道菜就是羊湯,羊骨頭和羊腿還有羊脖子上的肉都要放在鍋里一起煮,到辦事的這天早上,客人和親戚們都會早早地趕來喝一碗羊湯,羊湯里到時候還會放些碧綠的芫荽沫兒和紅辣子,羊湯要想煮得好喝就得用一兩只整羊。煮羊湯是晚上的事,等到一切蒸鍋都打好了,別的菜也都就緒了才開始煮羊湯,直煮一夜。人們出門吃喜宴,最最要緊的是這一碗羊湯,這羊湯可以盡著肚子喝,不夠還可以再添。收拾羊的時候,武國權(quán)的女人對這父子倆就更滿意了,她看到了那兩只肥團(tuán)團(tuán)的羊尾已經(jīng)給放在了案子上,那做兒子的,已經(jīng)用刀把羊尾拉成了兩指寬的條兒。武國權(quán)的女人,不知道這又該是一道什么菜。在這鄉(xiāng)下,這羊尾一般就不用了,誰愿吃誰拿去,因?yàn)樗姆誓伜碗狻N鋰鴻?quán)的女人過去問了一聲,那做兒子的便說是要做一道“杏梅汆羊尾”,是要把羊尾切了薄片用開水汆,再上籠和泡好的杏干兒加白糖一道蒸,蒸好了再回鍋。這是一道別的廚子都不肯做的菜。那做兒子的對武國權(quán)的女人說:“要不就浪費(fèi)掉了?!敝贿@一句,不肯再多說,又埋頭切他的羊尾了,每一片都切得飛薄。武國權(quán)的女人原是嗓子里卡了一片茶葉,怎么都吐不出來,她到后邊來找一口醋漱喉嚨,這時候倒又不忙著用醋漱喉嚨了,看那年輕人切飛薄的羊尾巴片。這時送酒的老三恰好“嘣嘣嘣、嘣嘣嘣”地開著小四輪來了。武國權(quán)的女人讓老三索性把酒都放到這父子倆的后邊來,在這鄉(xiāng)下,人們是習(xí)慣喝熱酒的,酒都要倒在一個一個小壺里熱過,然后再上桌。整整二十箱子白酒就都給碼到了父子倆的案子邊,這亦是一種信任。武國權(quán)的女人當(dāng)即取了一瓶酒,要這父子倆到了晚上喝一喝,擋擋風(fēng)寒,雖然已經(jīng)過了陽歷的五一節(jié),而陰歷的四月初八還沒到,晚上涼氣還很重,而且這幾天一到晚上就要起風(fēng)。

這時候,村里來幫忙的女人們也來了,她們的任務(wù)是幫著武書記家蒸包子蒸饃蒸花卷蒸糖三角和蒸棗卷子,先要把面搟著起好,到了晚上再蒸,米飯卻要第二天再做。她們是在前院的廚房里做,但她們像是參觀一樣都先到后邊來看了一看,因?yàn)檫@父子倆在這里一樣一樣地操作,每樣都做得干凈利索而且有模有樣,盆是盆,碗是碗,廚房里的事,好像在這一刻對她們來說又忽然變新鮮了。灌好的雞血腸已經(jīng)掛在了那里,亮晶晶鮮紅的一條又一條,不像是食品,倒像是漂亮的拉花兒,挺喜慶的,雞血因?yàn)閿嚵诵}巴進(jìn)去,這時已經(jīng)紅紅地凝固在雞腸子里,就等著上籠去蒸了。在這空當(dāng)里,這父子倆可以抽一支煙了,他們便取了煙出來,煙是最便宜的“迎賓”牌子,就放在灶頭上,這是主家給他們隨時抽的,另外按規(guī)矩要給他們帶走的要到最后一天才拿給他們。

“娶過媳婦沒有?”不知是村里的哪個女人,隨口問了那做父親的一句。

父子倆竟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做父親的卻說那雞血腸要再晾它一晾才好上籠蒸,這話卻又不知是對誰說,既不是對那問話的女人,又不是對他的兒子。就這樣,做父親的輕輕把那女人的話題擋了回去。

怎么說呢?由于是人家的婚宴,由于總是給人家做這婚宴的席面,這父子倆總是在喜慶和忙碌中度過,他們總是不說話或很少說話,但這并不說明他們的心里不裝事,他們的心里也裝事,經(jīng)他們手的東西的豐裕和簡薄都可以讓他們掂量主家日子過得富足或不足。即使是日子過得再簡薄,因?yàn)槭寝k宴席,也多多少少顯得油水光亮,油啦,肉啦,酒啦,煙啦,總是要錢來買,這父子倆是有心計(jì)的,他們可以一眼就掂量出主家是否有錢,辦這個宴席是鋪張了還是主家刻意在吝嗇。但每一次給人們辦婚宴席,這父子倆在內(nèi)心都要受到一次刺激,那就是世上又一對新人終于要結(jié)婚了。晚上呢,必然是入洞房了,入洞房呢,必定是要做那事了,結(jié)婚的內(nèi)容其實(shí)很簡單,就是可以讓一個男人放足了膽子和用足了力氣在女方身體里進(jìn)進(jìn)出出。這父子倆,做父親的總是在想自己的兒子什么時候也可以把婚事辦了;那兒子呢,心里的想法就多一些,就更豐富一些,有時候想法多得都會讓他自己的身體受不了,比如看到了那新娘或新郎官興滋滋的臉龐,比如聽0

到了一句什么人調(diào)笑新郎官的葷話,這兒子就總是無法不想到晚上的事情,有時候下邊就會火棍樣頂?shù)美细?。這時候他的脾氣就會變得無比倔,比如他父親這時要他做什么他會偏偏不去做。也就是說,做這種宴席,兒子最容易受刺激,幾乎是每一次給人家做婚宴席面他都要受到刺激,身體的刺激過一陣子總會消退,精神上的刺激就不那么好消退。如果那些新郎官歲數(shù)比他大,這兒子所受的刺激就相對小一些,如果新郎官的歲數(shù)比他還要小,那刺激就會加倍。由于是人家的婚宴,這做廚事的父子倆總是能在一邊冷靜地旁觀,總是把人家和自己做一回比,相比的結(jié)果幾乎都很一致,那就是不論這家人富?;虿桓辉?,人家總是在那里辦喜宴了,總是在那里入洞房了,結(jié)論是一個,人家都要比自己強(qiáng),這父子倆心里便更加沮喪。

那么大的朱紅色南瓜給搬來了,放在了油乎乎的案子上,你這時就可以看出那兒子內(nèi)心的苦悶,他手里的刀一下子掄起多高,只一陣工夫就把偌大一個南瓜砍殺得落花流水,反正切瓜這活兒又不要看刀功,大塊切小塊,小塊再切小塊就是。只有在這時候,兒子才暢快一些,這亦是一種發(fā)泄。當(dāng)父親的明白兒子心里的苦悶,便到一邊去抽煙了,望著那條河,河邊黃黃的,老半天,做父親的才明白那原來是菜花兒,他也走神了。這時候,他又聽到兒子在灶那邊用熱油過那些明天炒菜要用的肉片兒了,“唰”的一聲,一勺肉片兒下了油鍋,一下子,騰起多高的火苗,這就說明火好,做兒子的,還沒發(fā)泄盡,手里的鐵鏟把鍋敲得多么響,那火苗子又一躥,一下子起多高,旁邊的鄉(xiāng)下女人都看呆了,喝出一聲“好”來!“嘩啦、嘩啦”,這一勺肉片兒已經(jīng)過好了,兒子把手中的炒勺“啪”地一敲,過好的肉片兒被放到另一個盆子里,又“唰”的一聲,又一勺肉片兒開始過油了,“嘭”的一聲,火苗又躥了起來?!皣W啦、嘩啦”,這一勺肉片又過好了,炒勺又給“啪”地一敲,過好的肉片又給放到了另一個盆子里。什么是手腳麻利?這就是手腳麻利。

“這才叫辦事!”旁邊不知是誰贊了一句,說武家辦事真像個樣子,說請人的帖子都怕是已經(jīng)發(fā)到區(qū)上了,區(qū)上明天定會來不少人。旁邊的人這么說話的時候,做父親的又在心里想,要是自己兒子辦事呢,能請到多少人?做父親的甚至又想到了河下的那個姑娘,有那么粗的兩條辮子,因?yàn)槟莾蓷l辮子,做父親的就無端端地也喜歡那姑娘,但那姑娘現(xiàn)在已嫁了人。那姑娘嫁人原是沒什么好說的,好說的是居然是他們父子倆去做席,也是在后邊臨時搭的灶頭上做,做了一天一夜,又一個白天。到后來人們鬧洞房,鬧得特別厲害,那新娘答應(yīng)給每人十塊糖果才被允許去解手,那新娘到后邊來,因?yàn)閹驮诤筮?,父子倆才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連那姑娘也想不到做席的會是自己過去的對象。那一次,接下來,做兒子的忽然沒了神,只是喝酒,只是不說話,但并不就收拾了家什走人,還惦著半夜里新娘新郎吃對面飯要用的湯湯水水。給新娘的湯碗里照例是兩個肉丸子夾一截三寸大的肉腸。新郎的湯碗里卻是一根小茄子上套一個油炸的黃黃的焦圈兒。這就是鬧房,這就是調(diào)戲,這亦是給新娘上課,教她明白一些男女之間的私情。

天黑了,做父親的端了碗飯蹲在那里吃,心里想的卻是要比一比,把這一年來做過的大大小小的席面都想了一個遍。還是這武家的席面大,不說別的,臨到天黑,村里的老三又用小四輪送了一回水果,西瓜和香蕉,這就更顯示了武家的氣派與眾不同,是城里人的作風(fēng),居然還要上水果盤!放水果的盤子也拿了來,長的,像魚盤,武國權(quán)的女人對父子倆說西瓜要切成一指寬的一片一片,每片西瓜上還要扎牙簽,香蕉亦要一切兩段,為的是好剝皮,這是人們新近從城里餐館里學(xué)來的招式,父子倆都一時弄不清這水果是要先上還是要等到吃完飯?jiān)偕?。武國?quán)的女人是在城里見識過了,她告訴這父子倆水果盤是要在吃完飯的時候再上。那么,切幾片呢?做父親的又在一邊問了。武國權(quán)的女人想了想說就切十片吧,恰好每人一片,香蕉呢?是要切五根,每人半根,武國權(quán)的女人又說。吃過飯,父子倆又合力倒了一下鍋,把煮好的肉鍋放在了一邊,又在灶上架了另一口鍋開始煮羊骨頭和羊下水。端離灶的鍋涼了一涼,做兒子的便把鍋里的肉方都一一撈了出來,再晾一晾,便要過油了。一盆黃酒底子已經(jīng)放在了那里,要過油的肉方都要先在黃酒底子里浸一下,肉過出來才好看。這一夜,父子倆干到很晚,過完油的肉方和雞塊兒要再放回到煮肉湯里去煨一宿,第二天便要上籠蒸。該過油的大肉方和小肉方還有雞塊兒和魚,還有要做扒羊肉的肉條都過好了,父子倆又合力從灶上下了油鍋,做父親的要兒子去睡,床就在灶頭那邊,是兩張門板對的,上邊鋪了草墊,還有就是武國權(quán)的女人叫人拿了四件破舊的軍大衣來,父子倆每人正好兩件一鋪一蓋,反正也不脫衣服。兒子躺下了,臉朝著灶頭那邊,眼睛睜得老大,眼球被灶火照得一閃一閃。忽然間,兒子的嘴里吐出一句話來,!人家也是個人!咱也是個人!做父親的沒說話,身子卻一下子緊住,再也不放松,肩頭便顯得尖尖的。那邊,煮羊湯的鍋里“撲哧”一聲,又“撲哧”一聲,又“撲哧”一聲,是羊湯滾沸時把湯濺了出來。前邊院子里,來武家相幫做活的女人們正在徹夜把包子和花卷一籠一籠蒸出來,當(dāng)院點(diǎn)了四個瓦數(shù)很大的燈泡,那光亮直亮到后邊院子里來,倒好像前邊的屋子此刻在放出光芒來。

然后,天就亮了。

天亮后,客人就陸續(xù)都來了,來得最早的都是武國權(quán)家的那些親戚。羊湯鍋在天明前又給加了火重新煮沸了,做廚事的父子倆也早早起來,切了一大海碗芫荽,又用滾油潑了一海碗辣子。前院早已經(jīng)在炸油餅了,炸好的油餅一盆一盆扣在那里,等前來的客人吃,這村里的規(guī)矩是誰來了誰就吃,羊湯、油餅,還有兩個涼拌菜。菜都拌在大洗衣盆子里,油很厚,亮光光的,早上的這頓吃喝是流水樣的,人人都要來,來了就坐下吃,吃完了可以離去,到中午再過來。那些來幫武家蒸包子蒸饃的女人也只能靠在那里歇一歇,也有不想睡的便鑲在牌桌邊一邊打哈欠一邊看牌,她們不能走,天亮后她們還有許多零碎事要做。后邊的父子倆當(dāng)然不知道前邊有三桌人在打牌,而且還沒有打完,他們在灶頭一遍一遍地往盆子里舀羊湯,再讓別人端到前邊去。就這樣,早晨一晃就過去了。早晨過去了,武國權(quán)的女人領(lǐng)那幾個女人又過到后邊來。這時是用到她們的正經(jīng)時候了,一大盆子泡好的木耳,又是一大盆子泡好的金針菇,還有一大盆子蘑菇,還有海帶盆子,還有銀耳盆子,還有泡粉條的盆子,還有兩桶豆腐,再就是各樣的蔬菜:蒜薹、小油菜、茼蒿、茄子、西紅柿、青椒、長山藥、黃豆芽、綠豆芽都給一趟趟地搬到后邊來。讓父子倆忽然吃了一驚的是還有各種熟肉,這是他們不曾想到的,是武家從城里早早買來放在那里的,是香腸、是小肚兒、是千層脆的豬耳朵,還有皮蛋和熏驢板腸,這時也都給搬到了后邊,一樣一樣放在案板上要切好裝盤,這就更顯得和別人家不同,后邊便更加熱鬧了。那些女人干著活,看上去只是亂,兩手不停在那里又是擇黃花,又是擇木耳,又是擇蘑菇,接下來又一樣一樣地洗菜。這時已經(jīng)有人把一根粉紅的塑料水管子從前院拉了過來,就在那邊“嘩嘩嘩嘩、嘩嘩嘩嘩”長流水地洗,把蔬菜一樣一樣地洗過來,水已經(jīng)流出去很遠(yuǎn),在不遠(yuǎn)的地方白晃晃聚成了一大片水,那水忽然又一轉(zhuǎn),朝下邊流去了,那邊是河。洗好的菜都已經(jīng)分別放在大盆子里,一盆又一盆讓人簡直是有些激動,只有在這時候那做廚事的父子倆才顯出他們的尊貴來,好像是臺上的主角終于有了龍?zhí)讈斫o他們跑了起來,這時候父子倆幾乎不再插手,打蒸鍋的事已經(jīng)安排好了,香氣從蒸籠上漸漸彌漫開,到開席的時候只要看炒就行了。這時候父子倆倒有些激動,他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大的排場,這畢竟是在鄉(xiāng)下,這父子倆,簡直是有幾分驕傲的意思在心里了。鄉(xiāng)下的廚子,竟然做這么大場面的席!

前邊院子里呢,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鞭炮,那一班鼓匠來得要晚一些,是鄉(xiāng)里有名的“新時代福慶班”。人來了,先不吹,先去桌邊坐了慢慢喝羊湯、吃油餅,人人的嘴上、額上馬上都變得油光光的。那兩個女的,是唱現(xiàn)代歌曲的,衣服穿得真是頂頂特殊而性感,上衣很短,短到快要露出肚臍眼兒,下邊是裙子,也短,短裙子下是兩條腿,當(dāng)然會是兩條腿,但這兩條腿和別人的腿不一樣,是穿了緊身褲,是線條畢露,一走一動,不但會露出后邊那圓圓的兩片屁股,前邊亦是春光外露鼓鼓的一團(tuán)。這班鼓匠還帶著他們走四鄉(xiāng)都要帶的電喇叭,這時有人在那里開始安裝了,站在一把凳子上,在院子門外一左一右各裝一個高音喇叭,喇叭上又各吊下一個紅繡球。

婚禮是快到中午時開始的,先是鼓匠們迎了出去,各舉著自己的樂器,吹著那支極熱鬧的《走進(jìn)新時代》的曲子,走到一半又改吹一曲《纖夫的愛》,再走一段又吹一曲《老鼠愛大米》,一直迎到了村外,那邊的人馬也已經(jīng)過來了,是八個年輕人,都衣著鮮明,護(hù)著一個彩棚,彩棚上繡了大朵的牡丹和小小的鳳凰鳥,還有黃黃的流蘇,真是好看,好像讓人一下子回到了古代的日子,古代的日子只是讓人覺得有沒完沒了的溫馨。而彩棚下邊卻又不是轎,是一個遮了彩繡的小小棚子,棚里邊的東西被遮著,這就顯得有些神秘,就一直這么吹打著又走回來。這彩棚呢,被吹吹打打接進(jìn)武家前邊的院子時,人們就又都看到了武家亦在吹吹打打的音樂里抬出一個彩棚。兩個彩棚同時被掀開,里邊是兩個小小的牌位,牌位便被人放在了前院南房的正面桌子上,便馬上被人用紅線綰在了一起,桌子后邊的墻上掛著兩面紅旗,貼著紅紙的禮儀單子,上邊的墨字個個黑得發(fā)綠,讓人眼睛發(fā)花。這時有人開始放鞭炮,是二踢腳,“砰——啪”一下飛起老高,再一頭栽下來,不知掉到哪里,院子里的人流便又涌動一下,像潮水。

沒人注意那父子倆也來了前院,他們忽然動心要看看新人,因?yàn)檫@是他們迄今為止做過的最好的席面,所以他們想看看那一對新人究竟如何?更沒人注意到這父子倆忽然又面無人色地回到了后邊,他們開始慌慌張張收拾他們帶來的炒菜家伙時也沒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即至父子倆匆匆消失了也還沒人注意到。人們都擁到了前邊,看前邊的兩個牌位被人們捧了在那里拜天地拜爹娘。當(dāng)然這村里的人們都知道武國權(quán)是為他十四歲上得病死去的兒子辦陰婚,武國權(quán)的兒子死了四年了,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到今年恰好是十八歲,是可以結(jié)婚的法定年齡。恰好呢,鄰村有一個姑娘最近得白血病死了,這正好,兩家便結(jié)這一門親了。親事辦得真是既有聲有色又有排場,只是到了中午大家該坐席的時候,武國權(quán)的女人才發(fā)現(xiàn)那做廚事的父子倆不見了蹤影。各種的菜,各種的肉,粉條啦,木耳啦,金針菇啦,蘑菇啦一樣不少,各種的吃吃喝喝也都一樣不少,一盆一盆,又一盆一盆地放在那里,只是那父子倆不見了。那父子倆不見了,婚宴還得繼續(xù)下去,便有人上了灶,是兩個女的,在灶前畢竟顯得吃力,目光閃閃,且一臉的汗。但客人們還是在前邊開始吃喝了,并且紛紛給武國權(quán)敬酒,武國權(quán)也給人們回敬。鼓匠們又把那支《老鼠愛大米》細(xì)細(xì)吹了一遍。

世界還是這個世界,村子后邊那條河“嘩嘩嘩嘩”地流著,繞一個彎兒,朝東,又繞一個彎兒,朝南,然后流到遠(yuǎn)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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