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
怎么說呢?三坊以前離縣城還算遠,有二十多里地。過年的時候,縣城里的貨棧都要套上車去三坊,去三坊做什么?拉油,拉干粉,拉紅糖。人們都知道三坊這名字就是從油坊、粉坊和糖坊來的。雖說三坊離縣城二十多里,但比起別的地方,三坊離縣城就要近得多,所以當年三坊的生意相當?shù)鼗?,套車從縣城出發(fā)過一座大石橋到把貨拉回來用不了一天時間,人和車都不用在外邊過夜,這就省了許多時間和燃嚼。到了后來,三坊的名氣越來越大,比如,三坊的麻糖,人們看朋友、走親戚都要稱那么兩三斤,草紙一包,包上再壓一張梅紅紙,也真是好看,那好看是民間的好看。當年我在那里插隊,回家沒什么可拿,差不多每次都要帶些三坊的麻糖回去給親戚朋友。過小年,送灶神也要吃三坊的糖瓜,糖瓜的樣子其實更像是大個兒的象棋棋子!這地方過端午節(jié),吃粽子也離不開三坊的糖稀,這地方管飴糖叫糖稀,也許是叫糖飴,但發(fā)音卻是“糖稀”。三坊的麻糖和飴糖好,好在是用甜菜頭熬,這地方的甜菜好像也長得要比別的地方好,個兒特別大。甜菜的葉子黑綠黑綠的,可以用來做最好的干菜,所以有車去三坊拉貨,往往還會帶些干菜回來。這地方,吃素餡兒離不開這樣的干菜葉子。三坊在全盛的時候據(jù)說一共有十八家糖坊,到我插隊的時候還有兩家,種甜菜的地有幾百畝,甜菜的葉子很大很亮,是潑潑灑灑,特別地潑潑灑灑,潑潑灑灑其實就是旺。三坊煮甜菜熬糖的那股子味道離老遠老遠都能讓人聞到,是甜滋滋的,好像是,日子因此也就遠離了清苦,好像是,三坊那時候的日子過得就特別地興頭。你站在那里看糖坊的師傅們拉麻糖,渾身在使勁,胳膊、腰、大腿,都在同時使勁,是熱氣騰騰,是手腳不停,亦是一種好看的旺氣!民間的那種實實在在的旺氣。拉麻糖是需要力氣的,上歲數(shù)的人做不了這活兒,做這活兒的大多是年輕人和中年人,既要有經(jīng)驗又要有力氣,而且還要手腳干凈!拉麻糖的木樁子上有個杈,一大團又熱又軟的糖團給拉麻糖的人一下子搭上去,手腳就不能再停下來。剛開始那糖團的顏色還是暗紅一片,一拉兩拉反復(fù)不斷地拉,那糖團的顏色就慢慢慢慢變淺了、變灰了、變白了,變得像是要放出光來了!拉麻糖有點兒像是在那里拉面,拉細了,拉長了,快拉斷了,再一下子用雙手搭上去,再繼續(xù)往細了往長了拉,到快要拉斷的時候再搭上去然后再拉。麻糖拉得次數(shù)越多越出貨,用他們的話說就是要把氣拉進去。因為那糖團是熱的,所以更需要拉麻糖的人手腳不停。糖五告訴我,看麻糖拉得好不好,從顏色都能看得出來,掰一塊,看看麻糖的斷口,像杭州絲綢一樣又亮又細,這樣的麻糖擱嘴里一咬就碎。三坊的麻糖就是這樣,三坊的麻糖一掉地就碎,這樣的麻糖能不好吃嗎?糖五是誰,糖五是三坊拉麻糖的好手,他拉出來的一斤麻糖可以切八十九個角,別人呢,一斤也就切那么七十多個角,角跟角卻是一般大。麻糖這東西好像正經(jīng)的糖果廠都不見生產(chǎn),生產(chǎn)它的只有像三坊這樣的村子,是農(nóng)民的手藝,而且麻糖這東西是季節(jié)性的,很少見人們一年四季在那里做,不像油坊和粉坊,四季不停。這種甜菜是要從春天做起,讓它們的球莖從拇指大小長到雞蛋大小,再從雞蛋大小長到蘿卜頭那么大。種甜菜要不停地打葉子,把葉子一層一層地打掉,為的是讓它們的球莖往大了長,再往大了長,越大越好。葉子打下來又會一把一把地被晾在那里,要是不晾呢,可以用水焯一焯,切碎了拌蒜泥吃,味道是十分獨特。怎么個獨特?又讓人說不上來。那年,我在菜市場看到有人在賣甜菜的葉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三坊。
我問:“是三坊的嗎?”
“什么?”這人說。
“三坊還有糖坊嗎?”
“什么?”這人又說。
“三坊還做糖嗎?”我又問。
“這不是嗎?”這人又說。
這人好像是在和誰慪氣,我想和他說我在三坊待過,但我只買了兩大把甜菜葉子,我想應(yīng)該回家把這兩大把甜菜葉子曬巴曬巴,也許過年就用它來吃一回素菜餡兒餃子。
三坊現(xiàn)在早就不存在了,縣城在不斷擴大,不是三坊自己情愿走過來,而是縣城把三坊一下子拉到了自己身邊。那二十多里地的距離一下子沒了,當然那些拉貨的老車也沒了,那些老人也沒了。三坊現(xiàn)在叫三坊區(qū),是個新區(qū),人們在三坊的土地上種下了大量的水泥和鋼筋,讓高高低低的建筑在上邊日以繼夜地長出來。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它們,它們總是在破土而出,嚇你一跳!這些個高高低低的建筑不停地長出來,長出來,長啊長啊,直長得遮天蔽日?,F(xiàn)在去三坊不用套車,十五路公共汽車就直通三坊區(qū),那個站牌上最后一站就是“三坊”。我每看到這個站牌,心里就想,那里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甜菜地,還有沒有糖坊。住在這個城市的人好像都很懶,沒事不會到處亂走,我和別人也一樣,沒什么事,去三坊干什么?
我們?nèi)ラ_一個會,會議主辦方把這次會議叫作“民俗之旅”。這樣的會議,大家一般都會喜歡,可以弄到一些土特產(chǎn)。開這種會,會方總是要給人們發(fā)些紀念品,這紀念品往往就是土產(chǎn)。說是去開會,其實不過就是玩幾天,民俗的東西過去都叫“玩意兒”,所以我很期待著這次去能看到一些玩意兒。三天的會議,想不到都安排在三坊。一路上我已經(jīng)很興奮了,我對一塊兒去的人說我在那地方插過三年隊,那地方的甜菜長得就像是一片海洋,我又對他們說到粉條子,說三坊那地方的粉條子才是粉條子,比如做豬肉燉粉條子,要在別處,還沒等粉條子燉進味兒,粉條子就沒了,什么都沒了,是泥牛入海!但三坊的粉條子是雪白雪白的,下鍋和豬肉一起燉,雪白的粉條子燉成通紅通紅,那味道就全進到粉條子里邊了,而這時候的粉條子還能用筷子挑得起。只有三坊的粉條子才能這么經(jīng)燉。我們在車上說,在車上笑,車不知道走了有多長時間,最后車猛地停了下來,司機說:“到了。”我說:“怎么會到了?田野呢?還有村子?”司機就笑了,說:“這就是三坊。”我說:“別開玩笑了,起碼還得有一點點田野吧。我在三坊苦了三年還會不知道什么地方是三坊?”及至下了車,我才愣在了那里,東邊,那個石頭砌的高灌橋讓我清醒過來,明白這里可真是三坊!這天晚上,是新區(qū)區(qū)主任請我們吃飯,這個主任可真能喝酒,一上來先是說不能喝,說是有糖尿病,到后來他自己瘋起來,一杯一杯地向別人一浪更比一浪高地進攻。這么一來我也喝多了,回去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中間有小姐打過電話來,我對電話里的小姐說不行,我要睡覺,她又打,我又說不行,過一會兒又打過來,這一次我對電話里的小姐說我剛剛做完那事,沒那個勁兒了,電話這才不再打。天快亮的時候,我又給布谷叫醒,那布谷鳥像是在很遠的地方叫,又好像是在很近的地方。我知道,我還沒有徹底醒過來,我讓自己徹底醒過來的辦法是,把窗子全部打開,讓早晨的涼氣從外邊一下子進來,外邊彌漫著霧氣,遠處的樹成了兩截兒,中間給霧遮去了,昨天晚上像是下過了雨,到處濕漉漉的。要是不看地上的那一堆給掃起來的落葉,光聽那布谷叫,我還會以為是春天又重新來了一次,其實這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了。我站在窗口往下看的時候就看到了那個老頭,昨天我已經(jīng)看到過這個老頭,提了暖瓶到處去給人們送,這會兒他正在掃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