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迅與孔子 作者:王得后 著


一 魯迅說“生死”

(一)關(guān)于“生”

1.生命(215次)·性命(54次)

我現(xiàn)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jù)生物界的現(xiàn)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xù)這生命;三,要發(fā)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xiàn)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

(《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

人是生物,生命便是第一義……

(《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之后》)

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隨感錄六十六 生命的路》)

但總而言之,邊疆上是炸,炸,炸;腹地里也是炸,炸,炸。雖然一面是別人炸,一面是自己炸,炸手不同,而被炸則一。只有在這兩者之間的,只要炸彈不要誤行落下來,倒還有可免“血肉橫飛”的希望,所以我名之曰“中國人的生命圈”。

再從外面炸進來,這“生命圈”便收縮而為“生命線”;再炸進來,大家便都逃進那炸好了的“腹地”里面去,這“生命圈”便完結(jié)而為“生命○”。

(《中國人的生命圈》)

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

(《隨感錄三十八》)

況且世人大抵受了“儒者柔也”的影響;不述而作,最為犯忌。即使有人見到,也不肯用性命來換真理。

(《我之節(jié)烈觀》)

美國人說,時間就是金錢;但我想:時間就是性命。無端的空耗別人的時間,其實是無異于謀財害命的。

(《門外文談》)

我的可惡有時自己也覺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倒不盡是為了我的愛人,大大半乃是為了我的敵人,——給他們說得體面一點,就是敵人罷——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

(《〈墳〉題記》)

2.生存(86次)

我們目下的當務(wù)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p>

(《忽然想到(五至六)》)

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然而向青年說話可就難了,如果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該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終于還不想勸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們的年齡,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歸宿大概總不能一致的罷。但倘若一定要問我青年應(yīng)當向怎樣的目標,那么,我只可以說出我為別人設(shè)計的話,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

可是還得附加幾句話以免誤解,就是: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fā)展,也不是放縱。

(《北京通信》)

人固然應(yīng)該生存,但為的是進化;也不妨受苦,但為的是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更應(yīng)該戰(zhàn)斗,但為的是改革。

(《論秦理齋夫人事》)

一個活人,當然是總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隸,也還在打熬著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隸,打熬著,并且不平著,掙扎著,一面“意圖”掙脫以至實行掙脫的,即使暫時失敗,還是套上了鐐銬罷,他卻不過是單單的奴隸。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贊嘆,撫摩,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fù)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于這生活。就因為奴群中有這一點差別,所以使社會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別,而在文學(xué)上,就分明的顯現(xiàn)了麻醉的和戰(zhàn)斗的的不同。

(《漫與》)

3.茍活(10次)

中國古來,一向是最注重于生存的,什么“知命者不立于巖墻之下”咧,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咧,什么“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咧,竟有父母愿意兒子吸鴉片的,一吸,他就不至于到外面去,有傾家蕩產(chǎn)之虞了??墒沁@一流人家,家業(yè)也決不能長保,因為這是茍活。茍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后來,他就活不下去了。意圖生存,而太卑怯,結(jié)果就得死亡,以中國古訓(xùn)中教人茍活的格言如此之多,而中國人偏多死亡,外族偏多侵入,結(jié)果適得其反,可見我們蔑棄古訓(xùn),是刻不容緩的了。

(《北京通信》)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于去年的,雖然是少數(shù),但看那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jīng)屢次為之感嘆。至于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shù)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記念劉和珍君》)

4.生活(654次)

有了轉(zhuǎn)機之后四五天的夜里,我醒來了,喊醒了廣平。

“給我喝一點水。并且去開開電燈,給我看來看去的看一下。”

“為什么?……”她的聲音有些驚慌,大約是以為我在講昏話。

“因為我要過活。你懂得么?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來看去的看一下?!?/p>

“哦……”她走起來,給我喝了幾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輕輕的躺下了,不去開電燈。

我知道她沒有懂得我的話。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識的墻壁,熟識的書堆……這些,在平時,我也時??此鼈兊模鋵嵤撬阕饕环N休息。但我們一向輕視這等事,縱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卻排在喝茶搔癢之下,或者簡直不算一回事。我們所注意的是特別的精華,毫不在枝葉。給名人作傳的人,也大抵一味鋪張其特點,李白怎樣做詩,怎樣耍顛,拿破侖怎樣打仗,怎樣不睡覺,卻不說他們怎樣不耍顛,要睡覺。其實,一生中專門耍顛或不睡覺,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時能耍顛和不睡覺,就因為倒是有時不耍顛和也睡覺的緣故。然而人們以為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

于是所見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著了腳,即以為象的樣子像柱子。中國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制婦女用的“烏雞白鳳丸”,也將全雞連毛血都收在丸藥里,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卻是不錯的。

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

(《“這也是生活”……》)

譬如勇士,也戰(zhàn)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里,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jù)的,然而,豈不冤哉!

(《“題未定”草(六至九)》)

(二)關(guān)于“死”

1.死(2146次)

但生物的個體,總免不了老衰和死亡……

(《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

我想種族的延長,——便是生命的連續(xù),——的確是生物界事業(yè)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長呢?不消說是想進化了。但進化的途中總須新陳代謝。所以新的應(yīng)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yīng)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

老的讓開道,催促著,獎勵著,讓他們走去。路上有深淵,便用那個死填平了,讓他們走去。

少的感謝他們填了深淵,給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謝他們從我填平的深淵上走去。——遠了遠了。

明白這事,便從幼到壯到老到死,都歡歡喜喜的過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過祖先的新人。

這是生物界正當開闊的路!人類的祖先,都已這樣做了。

(《隨感錄四十九》)

死于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zhàn)友亂發(fā)的流彈,病菌的并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雜感》)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空談》)

其實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

(《上海文藝之一瞥》)

在這時候,我才確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

(《死》)

2.犧牲(166次)

所以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yīng)該犧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又恰恰與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應(yīng)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yīng)在將來,卻反在過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犧牲,自己無力生存,卻苛責后者又來專做他的犧牲,毀滅了一切發(fā)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孫子理應(yīng)終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兒必須時時咒罵他的親娘。是說,此后覺醒的人,應(yīng)該先洗凈了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對于子女,義務(wù)思想須加多,而權(quán)利思想?yún)s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

(《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

我們無權(quán)去勸誘人做犧牲,也無權(quán)去阻止人做犧牲。況且世上也盡有樂于犧牲,樂于受苦的人物?!?/p>

……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p>

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zhàn)斗。

(《娜拉走后怎樣》)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xiàn)在是做了舊習(xí)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jié)了四千年的舊賬。

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凈,聲音究竟醒而且真。

(《隨感錄四十》)

危險的臨頭雖然可怕,但別的運命說不定,“人生必死”的運命卻無法逃避,所以危險也仿佛用不著害怕似的,但我并不想勸青年得到危險,也不勸他人去做犧牲,說為社會死了名望好,高巍巍的鐫起銅像來。自己活著的人沒有勸別人去死的權(quán)利,假使你自己以為死是好的,那末請你自己先去死吧,諸君中恐有錢人不多罷。那么,我們窮人唯一的資本就是生命。以生命來投資,為社會做一點事,總得多賺一點利才好;以生命來做利息小的犧牲,是不值得的。所以我從來不叫人去犧牲,但也不要再爬進象牙之塔和知識階級里去了,我以為這是最穩(wěn)當?shù)囊粭l路。

(《關(guān)于知識階級》)

希望我做一點什么事的人,也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lǐng)導(dǎo)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jié)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

(《兩地書·八》)

犧牲論究竟是誰的“不通”而該打手心,還是一個疑問。人們有自志取舍,和牛羊不同,仆雖不敏,是知道的。然而這“自志”又豈出于本來,還不是很受一時代的學(xué)說和別人的言動的影響的么?那么,那學(xué)說的是否真實,那人的是否確當,就是一個問題,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xiàn)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我聽得甚至有人說:他一世過著這樣無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還要活著,可見他沒出息?!庇谑且渤宋依Э嗟臅r候,竭力給我一下悶棍,然而,這是他們在替社會除去無用的廢物呵!這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fù)。我并沒有略存求得稱譽,報答之心,不過以為喝過血的人們,看見沒有血喝了就該走散,不要記著我是血的債主,臨走時還要打殺我,并且為消滅債券計,放火燒掉我的一間可憐的灰棚。我其實并不以債主自居,也沒有債券。他們的這種辦法,是太過的。我近來的漸漸傾向個人主義,就是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樣以為“自所甘愿,即非犧牲”的人,也就是為此;常常勸別人要一并顧及自己,也就是為此。但這是我的意思,至于行為,和這矛盾的還很多,所以終于是言行不一致……

(《兩地書·九五》)

大學(xué)生們曾經(jīng)和中國的兵警打過架,但是“自行失足落水”了,現(xiàn)在中國的兵警尚且不抵抗,大學(xué)生能抵抗么?我們雖然也看見過許多慷慨激昂的詩,什么用死尸堵住敵人的炮口呀,用熱血膠住倭奴的刀槍呀,但是,先生,這是“詩”呵!事實并不這樣的,死得比螞蟻還不如,炮口也堵不住,刀槍也膠不住。孔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蔽也⒉蝗莘桌戏蜃樱贿^覺得這話是對的,我也正是反對大學(xué)生“赴難”的一個。

那么,“不逃難”怎樣呢?我也是完全反對。自然,現(xiàn)在是“敵人未到”的,但假使一到,大學(xué)生們將赤手空拳,罵賊而死呢,還是躲在屋里,以圖幸免呢?我想,還是前一著堂皇些,將來也可以有一本烈士傳。不過于大局依然無補,無論是一個或十萬個,至多,也只能又向“國聯(lián)”報告一聲罷了。

(《論“赴難”和“逃難”》)

為社會計,犧牲生命當然并非終極目的,凡犧牲者,皆系為人所殺,或萬一幸存,于社會或有惡影響,故寧愿棄其生命耳。

(《19340501致婁如瑛》)

3.自殺(76次)

國民將到被征服的地位,守節(jié)盛了;烈女也從此著重。因為女子既是男子所有,自己死了,不該嫁人,自己活著,自然更不許被奪。然而自己是被征服的國民,沒有力量保護,沒有勇氣反抗了,只好別出心裁,鼓吹女人自殺。

(《我之節(jié)烈觀》)

一切回聲中,對于這自殺的主謀者——秦夫人,雖然也加以恕辭;但歸結(jié)卻無非是誅伐。因為——評論家說——社會雖然黑暗,但人生的第一責任是生存,倘自殺,便是失職,第二責任是受苦,倘自殺,便是偷安。進步的評論家則說人生是戰(zhàn)斗,自殺者就是逃兵,雖死也不足以蔽其罪。這自然也說得下去的,然而未免太籠統(tǒng)。

…………

……責別人的自殺者,一面責人,一面正也應(yīng)該向驅(qū)人于自殺之途的環(huán)境挑戰(zhàn),進攻。倘使對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辭,不發(fā)一矢,而但向“弱者”嘮叨不已,則縱使他如何義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說——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實乃是殺人者的幫兇而已。

(《論秦理齋夫人事》)

我是不贊成自殺,自己也不豫備自殺的。但我的不豫備自殺,不是不屑,卻因為不能。凡有誰自殺了,現(xiàn)在是總要受一通強毅的評論家的呵斥,阮玲玉當然也不在例外。然而我想,自殺其實是不很容易,決沒有我們不豫備自殺的人們所渺視的那么輕而易舉的。倘有誰以為容易么,那么,你倒試試看!

(《論“人言可畏”》)

要自殺的人,也會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尸的易爛。但遇到澄靜的清池,涼爽的秋夜,他往往也自殺了。

(《小雜感》)

4.屠殺(16次)·虐殺(17次)·誘殺(6次)

“急不擇言”的病源,并不在沒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時候沒有想。

上海的英國捕頭殘殺市民之后,我們就大驚憤,大嚷道:偽文明人的真面目顯露了!那么,足見以前還以為他們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國有槍階級的焚掠平民,屠殺平民,卻向來不很有人抗議。莫非因為動手的是“國貨”,所以連殘殺也得歡迎;還是我們原是真野蠻,所以自己殺幾個自家人就不足為奇呢?

自家相殺和為異族所殺當然有些不同。譬如一個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氣和,被別人打了,就非常氣忿。但一個人而至于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難免為別人所打,如果世界上“打”的事實還沒有消除。

(《忽然想到(十至十一)》)

中國只任虎狼侵食,誰也不管。管的只有幾個年青的學(xué)生,他們本應(yīng)該安心讀書的,而時局漂搖得他們安心不下。假如當局者稍有良心,應(yīng)如何反躬自責,激發(fā)一點天良?

然而竟將他們虐殺了!

…………

如果中國還不至于滅亡,則已往的史實示教過我們,將來的事便要大出于屠殺者的意料之外——

這不是一件事的結(jié)束,是一件事的開頭。

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無花的薔薇之二》)

倘以為徒手請愿是送死,本國的政府門前是死地,那就中國人真將死無葬身之所,除非是心悅誠服地充當奴子,“沒齒而無怨言”。不過我還不知道中國人的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究竟如何。假使也這樣,則豈但執(zhí)政府前,便是全中國,也無一處不是死地了。

(《“死地”》)

請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為然的,但并非因為怕有三月十八日那樣的慘殺。那樣的慘殺,我實在沒有夢想到,雖然我向來常以“刀筆吏”的意思來窺測我們中國人。我只知道他們麻木,沒有良心,不足與言,而況是請愿,而況又是徒手,卻沒有料到有這么陰毒與兇殘。能逆料的,大概只有段祺瑞,賈德耀,章士釗和他們的同類罷。四十七個男女青年的生命,完全是被騙去的,簡直是誘殺。

(《空談》)

政治家認定文學(xué)家是社會擾亂的煽動者,心想殺掉他,社會就可平安。殊不知殺了文學(xué)家,社會還是要革命;俄國的文學(xué)家被殺掉的充軍的不在少數(shù),革命的火焰不是到處燃著嗎?

(《文藝與政治的歧途》)

我在中國,看不見資本主義各國之所謂“文化”;我單知道他們和他們的奴才們,在中國正在用力學(xué)和化學(xué)的方法,還有電氣機械,以拷問革命者,并且用飛機和炸彈以屠殺革命群眾。

(《答國際文學(xué)社問》)

我常說明朝永樂皇帝的兇殘,遠在張獻忠之上,是受了宋端儀的《立齋閑錄》的影響的。那時我還是滿洲治下的一個拖著辮子的十四五歲的少年,但已經(jīng)看過記載張獻忠怎樣屠殺蜀人的《蜀碧》,痛恨著這“流賊”的兇殘。后來又偶然在破書堆里發(fā)見了一本不全的《立齋閑錄》,還是明抄本,我就在那書上看見了永樂的上諭,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樂身上去了。

(《病后雜談之余——關(guān)于“舒憤懣”》)

自首之輩,當分別論之,別國的硬漢比中國多,也因為別國的淫刑不及中國的緣故。我曾查歐洲先前虐殺耶穌教徒的記錄,其殘虐實不及中國,有至死不屈者,史上在姓名之前就冠一“圣”字了。中國青年之至死不屈者,亦常有之,但皆秘不發(fā)表。不能受刑至死,就非賣友不可,于是堅卓者無不滅亡,游移者愈益墮落,長此以往,將使中國無一好人,倘中國而終亡,操此策者為之也。

(《19330618致曹聚仁》)

曾見《切利支丹殉教記》,其中記有拷問教徒的情形,或牽到溫泉旁邊,用熱湯澆身;或周圍生火,慢慢的烤炙,這本是“火刑”,但主管者卻將火移遠,改死刑為虐殺了。

中國還有更殘酷的。唐人說部中曾有記載,一縣官拷問犯人,四周用火遙焙,口渴,就給他喝醬醋,這是比日本更進一步的辦法?,F(xiàn)在官廳拷問嫌疑犯,有用辣椒煎汁灌入鼻孔去的,似乎就是唐朝遺下的方法,或則是古今英雄,所見略同。

(《電的利弊》)

現(xiàn)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于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如果對于動物,也要算“暴殄天物”。我尤其怕看的是勝利者的得意之筆:“用斧劈死”呀,……“亂槍刺死”呀……。我其實并不是急進的改革論者,我沒有反對過死刑。但對于凌遲和滅族,我曾表示過十分的憎惡和悲痛,我以為二十世紀的人群中是不應(yīng)該有的。斧劈槍刺,自然不說是凌遲,但我們不能用一粒子彈打在他后腦上么?結(jié)果是一樣的,對方的死亡。

(《答有恒先生》)

君子之徒曰:你何以不罵殺人不眨眼的軍閥呢?斯亦卑怯也已!但我是不想上這些誘殺手段的當?shù)摹D酒さ廊苏f得好,“幾年家軟刀子割頭不覺死”,我就要專指斥那些自稱“無槍階級”而其實是拿著軟刀子的妖魔。即如上面所引的君子之徒的話,也就是一把軟刀子。假如遭了筆禍了,你以為他就尊你為烈士了么?不,那時另有一番風(fēng)涼話。倘不信,可看他們怎樣評論那死于三一八慘殺的青年。

(《〈墳〉題記》)

這半年我又看見了許多血和許多淚,

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


淚揩了,血消了;

屠伯們逍遙復(fù)逍遙,

用鋼刀的,用軟刀的。

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


連“雜感”也被“放進了應(yīng)該去的地方”時,

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而已集〉題辭》)

5.秘密槍殺(6次)

統(tǒng)治者也知道走狗的文人不能抵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于是一面禁止書報,封閉書店,頒布惡出版法,通緝著作家,一面用最末的手段,將左翼作家逮捕,拘禁,秘密處以死刑,至今并未宣布。

(《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和前驅(qū)的血》)

中國國民黨治下的連年內(nèi)戰(zhàn),空前水災(zāi),賣兒救窮,砍頭示眾,秘密殺戮,電刑逼供,他們也不驚詫。在學(xué)生的請愿中有一點紛擾,他們就驚詫了!

(《“友邦驚詫”論》)

我每當朋友或?qū)W生的死,倘不知時日,不知地點,不知死法,總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邊,在暗室中畢命于幾個屠夫的手里,也一定比當眾而死的更寂寞。

然而“成功的帝王”是不秘密殺人的,他只秘密一件事:和他那些妻妾的調(diào)笑。到得就要失敗了,才又增加一件秘密:他的財產(chǎn)的數(shù)目和安放的處所;再下去,這才加到第三件:秘密的殺人。

(《寫于深夜里》)

6.暗殺(25次)

徐錫麟刺殺恩銘之后,大捕黨人,陶成章君是其中之一,罪狀曰:“著《中國權(quán)力史》,學(xué)日本催眠術(shù)?!保ê我詫W(xué)催眠術(shù)就有罪,殊覺費解。)于是連他在家的父親也大受痛苦;待到革命興旺,這才被尊稱為“老太爺”;有人給“孫少爺”去說媒。可惜陶君不久就遭人暗殺了,神主入祠的時候,捧香恭送的士紳和商人尚有五六百。直到袁世凱打倒二次革命之后,這才冷落起來。

誰說中國人不善于改變呢?

(《補白》)

單就我自己說罷,七年前為了幾個人,就發(fā)過不少激昂的空論,后來聽慣了電刑,槍斃,斬決,暗殺的故事,神經(jīng)漸漸麻木,毫不吃驚,也無言說了。

(《〈守常全集〉題記》)

文人學(xué)士是清高的,他們現(xiàn)在也更加聰明,不再恭維自己的主子,來著痕跡了。他們只是排好暗箭,拿定糞帚,監(jiān)督著應(yīng)該俯伏著的奴隸們,看有誰抬起頭來的,就射過去,灑過去,結(jié)果也許會終于使這人被綁架或被暗殺,由此使民國的國民一律“平等”。

(《?!礉暋怠罚?/p>

然而六月十八日晨八時十五分,是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的副會長楊杏佛(銓)遭了暗殺。

(《〈偽自由書〉后記》)

豈有豪情似舊時,

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

又為斯民哭健兒。

(《悼楊銓》)

7.死刑(22次)

大約一個多月以前,這里槍斃一個強盜,兩個穿短衣的人各拿手槍,一共打了七槍。不知道是打了不死呢,還是死了仍然打,所以要打得這么多。當時我便對我的一群少年同學(xué)們發(fā)感慨,說:這是民國初年初用槍斃的時候的情形;現(xiàn)在隔了十多年,應(yīng)該進步些,無須給死者這么多的苦痛。北京就不然,犯人未到刑場,刑吏就從后腦一槍,結(jié)果了性命,本人還來不及知道已經(jīng)死了呢。所以北京究竟是“首善之區(qū)”,便是死刑,也比外省的好得遠。

但是前幾天看見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北京《世界日報》,又知道我的話并不的確了……

(《〈阿Q正傳〉的成因》)

統(tǒng)治者也知道走狗的文人不能抵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于是一面禁止書報,封閉書店,頒布惡出版法,通緝著作家,一面用最末的手段,將左翼作家逮捕,拘禁,秘密處以死刑,至今并未宣布。

(《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和前驅(qū)的血》)

8.“不可醫(yī)的應(yīng)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保?次)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的時候,就買幾斤人參,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yī)學(xué)的先生卻教給我醫(yī)生的職務(wù)道:可醫(yī)的應(yīng)該給他醫(yī)治,不可醫(yī)的應(yīng)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先生自然是西醫(y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于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shù)?,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里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jié)的婦人,說我們不應(yīng)該空等著。于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么《高王經(jīng)》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里……。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旖醒剑 毖芴f。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jīng)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復(fù)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氣。

我現(xiàn)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父親的病》)

二 問題與解讀

檢讀魯迅的全部著作,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談?wù)摗吧馈钡难哉摼谷贿@么多,涉及的議題這么廣。我沒有統(tǒng)計,這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家、思想家中,恐怕也是罕見的吧?雖然專門談?wù)摗吧馈钡奈恼虏欢?,絕大多數(shù)是在相關(guān)的文章中提到的,但都不是閑筆,是認真的意見、批評和思考。有時只是在一處地方提出的意見,也關(guān)乎對人的深刻的人性關(guān)懷。比如在《父親的病》中,記述父親臨終前,他依照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習(xí)俗,大聲呼喊,以期延長父親的殘喘,長大后他遺憾了,他說:“覺得這卻是我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這是他學(xué)習(xí)了西醫(yī)之后的事了。是老師教給他的醫(yī)生的原則,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可醫(yī)的應(yīng)該給他醫(yī)治,不可醫(yī)的應(yīng)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濒斞刚J同這一原則,認同這樣的行醫(yī)道德。在今天,已經(jīng)有一個專門醫(yī)學(xué)術(shù)語,叫“安樂死”。魯迅學(xué)習(xí)西醫(yī)是1904年9月到1906年3月,距今已然一百多年;魯迅寫《父親的病》是1926年,也過了八十年了。今天,全世界只有一個國家已經(jīng)立法允許施行“安樂死”,可見這思想超前了多么久遠;盡管這思想不是他的首創(chuàng)。自己沒有首創(chuàng),能夠及時接受、認同他人首創(chuàng)的合乎人性、合乎人情的思想,不就是在推廣、推動人性的發(fā)展,在“改良這人生”嗎?在我們中國,要有這樣的立法,恐怕還得一百年吧。魯迅,在一百年前已經(jīng)接受這樣充滿人性關(guān)懷的思想,并且不單單是理論上接受,他的感情也隨著這理論而轉(zhuǎn)變了;而且是在對于父親的感情上,是在“我很愛我的父親”的身上。魯迅說過:“感情不變,則懂得理論的度數(shù),就不免和感情已變或略變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兩樣?!保ā墩摗暗谌N人”》)

有一個問題我曾經(jīng)困惑。我是學(xué)師范出身,畢業(yè)后做中等專科學(xué)校語文教員,課本上有《記念劉和珍君》。1926年段祺瑞執(zhí)政府在執(zhí)政府前命令衛(wèi)隊開槍屠殺愛國請愿的學(xué)生,魯迅“出離憤怒”,斥責這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撰寫了七八篇文章抗議與抨擊。在抗議與抨擊政府和幫兇文人之外,魯迅也對學(xué)生表示:“但我卻懇切地希望:‘請愿’的事,從此可以停止了。倘用了這許多血,竟換得一個這樣的覺悟和決心,而且永遠紀念著,則似乎還不算是很大的折本。世界的進步,當然大抵是從流血得來。但這和血的數(shù)量,是沒有關(guān)系的,因為世上也盡有流血很多,而民族反而漸就滅亡的先例?!保ā丁八赖亍薄罚叭祟惖难獞?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jié)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保ā队浤顒⒑驼渚罚斞干踔琳J為,“血書,章程,請愿,講學(xué),哭,電報,開會,挽聯(lián),演說,神經(jīng)衰弱,則一切無用?!彼f:“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并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無論愛什么,——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只有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但太覺疲勞時,也無妨休息一會罷;但休息之后,就再來一回罷,而且兩回,三回……?!保ā峨s感》)這里涉及兩個問題。一、請愿是表達民意,敦促政府了解民情,改變或修正政治判斷及政策,這是憲政的公民權(quán)利,中華民國不是“民國”嗎,為什么請愿還會無用,魯迅主張不要請愿呢?二、我教書的時候,是講馬克思主義的,講階級和階級斗爭的;革命至上,革命惟一,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階級是根本對立,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你死我活的斗爭。為什么連請愿都不要呢?段祺瑞執(zhí)政府時期是這樣,國民黨執(zhí)政時期也是這樣。魯迅知道請愿并非不可行的事,他說過,“請愿雖然是無論那一國度里常有的事,不至于死的事,但我們已經(jīng)知道中國是例外,除非你能將‘槍林彈雨’消除。正規(guī)的戰(zhàn)法,也必須對手是英雄才適用?!保ā犊照劇罚┻@“中國是例外”,魯迅談到“人心”問題。他在控訴段祺瑞執(zhí)政府制造“三一八慘案”的罪行時說:“自然,請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wǎng)?!保ā队浤顒⒑驼渚罚┲赋庹f:“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衛(wèi)兵用步槍大刀,在國務(wù)院門前包圍虐殺徒手請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數(shù)百人之多。還要下令,誣之曰‘暴徒’!如此殘虐險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除卻俄皇尼古拉二世使可薩克兵擊殺民眾的事,僅有一點相像?!保ā稛o花的薔薇之二》)我的疑慮在:一、不要請愿有取消“斗爭”的嫌疑;二、講“人心”,講“人性”中的“獸性”,有違背階級觀點,唯心主義的“人性論”的嫌疑。這都是犯忌的。我不敢講,也不能和任何人討論。其實,魯迅對統(tǒng)治階級的階級性的認識,就曾經(jīng)指出:“古時候,秦始皇帝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如此’的程度,雖有不同,可是誰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與‘丈夫’的心中,便都是這‘圣武’的產(chǎn)生所,受納所。何謂‘如此’?說起來話長;簡單地說,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隨感錄五十九 “圣武”》)就是說:對于“威福,子女,玉帛”的追求是人性中殘留著的“獸性”,恩格斯是說過類似的話的。

有一個問題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這就是在抗日戰(zhàn)爭中,“九一八”事變后,日軍步步進逼,威脅到華北,北京大學(xué)生開始“逃難”,國民政府教育當局下令禁止,輿論也痛斥大學(xué)生“逃難”的不愛國,主張大學(xué)生“赴難”。魯迅與此相反,他是主張“逃難”的?!翱粗芟壬闹鲝?,似乎最好是‘赴難’。不過,這是難的。倘使早先有了組織,經(jīng)過訓(xùn)練,前線的軍人力戰(zhàn)之后,人員缺少了,副司令下令召集,那自然應(yīng)該去的。無奈據(jù)去年的事實,則連火車也不能白坐,而況平日所學(xué)的又是債權(quán)論,土耳其文學(xué)史,最小公倍數(shù)之類。去打日本,一定打不過的。”(《論“赴難”與“逃難”》)這種主張,即使有理,是“理性的選擇”,也是不能說的,說出來,就冒天下之大不韙,會淹死在憤怒的唾沫的汪洋大海。

今天,更出現(xiàn)了新的批評。在大學(xué)生開始逃難的時候,政府一面明令禁止,一面卻在將故宮的文物南遷。魯迅對此寫過《學(xué)生和玉佛》,全文簡短,照錄如下:

一月二十八日《申報》號外載二十七日北平專電曰:“故宮古物即起運,北寧平漢兩路已奉令備車,團城白玉佛亦將南運?!?/p>

二十九日號外又載二十八日中央社電傳教育部電平各大學(xué),略曰:“據(jù)各報載榆關(guān)告緊之際,北平各大學(xué)中頗有逃考及提前放假等情,均經(jīng)調(diào)查確實。查大學(xué)生為國民中堅份子,詎容妄自驚擾,敗壞校規(guī),學(xué)校當局迄無呈報,跡近寬縱,亦屬非是。仰該校等迅將學(xué)生逃考及提前放假情形,詳報核辦,并將下學(xué)期上課日期,并報為要。”

三十日,“墮落文人”周動軒先生見之,有詩嘆曰:

寂寞空城在,倉皇古董遷,

頭兒夸大口,面子靠中堅。

驚擾詎云妄?奔逃只自憐:

所嗟非玉佛,不值一文錢。

新的批評是認為,古董也就是今天所謂的文物,南遷是對的,不能因為是政府的行為就反對。我覺得,魯迅的這篇雜文,用可以買賣、有“經(jīng)濟效益”的古董,和不能買賣、沒有明碼標價的“經(jīng)濟效益”的大學(xué)生作對比,指責政府:當外敵入侵的時候,只顧南遷古董,而不顧大學(xué)生死活,是有理由的,是正確的,是對大學(xué)生的生命的珍惜,是人性的關(guān)懷,是“人”的價值高于“古董”的價值的觀點。拋棄老百姓的生命和財產(chǎn)于不顧,而精心搶救古董,如果必須作非此即彼的選擇,恐怕怎么也不能只顧古董而拋棄民眾吧?《論語·鄉(xiāng)黨》記載:“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眴柸耍粏栺R;或首先問人,然后問馬,都是孔子偉大的地方,是值得“學(xué)而時習(xí)之”的。

世異時移,對于古籍,或雖并不久遠,也已經(jīng)七八十年甚至上百年如魯迅的著作,在解讀的時候,會有變化的吧,不是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嗎,但解讀總是有限制的。即使是“后見之明”,也已經(jīng)是“后見”的了。當時也如何?更何況“后見”未必一定就“明”的。

三 魯迅“生死觀”的根本特質(zhì)

一部《魯迅全集》寫到“生”與“死”的文字是這樣多,議題是這樣廣闊,見解是這樣深邃,我也是這次要寫這個題目才發(fā)現(xiàn)的。那么,魯迅的“生死觀”是什么呢?

我以為是:以生物進化論作根基的人性的生死觀。魯迅明確說明過:“我現(xiàn)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jù)生物界的現(xiàn)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xù)這生命;三,要發(fā)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xiàn)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保ā段覀儸F(xiàn)在怎樣做父親》)但是這只是魯迅生死觀的“依據(jù)”,而決不是生死觀的全部;決不是如我的老師李長之一再申說的:“是生物學(xué)的人生觀?!保ā遏斞概小返?06頁,上海北新書局1935年1月初版)事實是:魯迅是“人”的生死觀,“人”的人生觀。魯迅十八歲到南京讀新學(xué)堂,課外讀到嚴復(fù)“譯述”的赫胥黎著《天演論》。近二十年后回憶當時的驚喜與震撼,說:“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噶也出來了?!保ā冬嵱洝罚斞负髞碓?jīng)讀過兩年醫(yī)學(xué),對生物學(xué)有更多的了解。魯迅“棄醫(yī)從文”后寫的一組五篇文言論文,第一篇就是《人之歷史》,介紹人的進化歷史。這是魯迅思想的自然科學(xué)的哲學(xué)根基,也是“立人”的邏輯起點;而且不僅僅是那科學(xué)的內(nèi)涵,同時也是思想的方法。生物進化論使魯迅珍惜生命,一切生物的生命,包括“人”的生命。1934年6月13日在給母親的信中,他談到海嬰,說:“動物是不能給他玩的,他有時優(yōu)待,有時則要虐待,寓中養(yǎng)著一匹老鼠,前幾天他就用蠟燭將后腳燒壞了?!笨梢婔斞戈P(guān)懷動物和關(guān)注兒子心性及其人性的培養(yǎng)之一斑。

然而,18世紀自然科學(xué)最偉大的三大發(fā)現(xiàn)之一的生物進化論,在魯迅,也如在當時中國開始覺醒的知識者,它的“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敗”、“適者生存”諸原則,不是用來支持以強凌弱,支持列強對弱小民族的侵略,包括對中國的侵略,相反,是警醒弱者,喚醒弱小民族振奮精神,抵抗列強侵略的思想武器。在張揚“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摩羅詩力說》中,魯迅并不贊同尼采的“欲自強,而并頌強者”,恃強凌弱;而是贊同“亦欲自強,而力抗強者”,并稱贊“尊俠尚義,扶弱者而平不平,顛仆有力之蠢愚,雖獲罪于全群無懼,即裴倫最后之時是已”。在《破惡聲論》中,魯迅指出:“崇侵略者類有機,獸性其上也,最有奴子性,中國志士何隸乎?夫古民惟群,后乃成國,分畫疆界,生長于斯,使其用天之宜,食地之利,借自力以善生事,輯睦而不相攻,此蓋至善,亦非不能也。人類顧由昉,乃在微生,自蟲蛆虎豹猿狖以至今日,古性伏中,時復(fù)顯露,于是有嗜殺戮侵略之事,奪土地子女玉帛以厭野心;而間恤人言,則造作諸美名以自蓋,歷時既久,入人者深,眾遂漸不知所由來,性偕習(xí)而俱變,雖哲人碩士,染穢惡焉?!薄笆枪适葰⒙竟Z,思廓其國威于天下者,獸性之愛國也,人欲超禽蟲,則不當慕其思?!薄吧w獸性愛國之士,必生于強大之邦,勢力盛強,威足以凌天下,則孤尊自國,蔑視異方,執(zhí)進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非混一寰宇,異種悉為其臣仆不慊也?!痹谶@里,魯迅提出:一、侵略出于獸性,即人性中殘存的獸性;二、侵略是“獸性愛國”,是“人”所不取的;三、這種“獸性”“最有奴子性”。魯迅后來進一步從人的社會制度、社會地位、社會利益申說道:“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quán)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后,簡直像一個幫閑;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后偏會含垢忍辱。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jīng)地義,無可動搖的。”(《諺語》)四、特別批評“崇侵略”的“中國志士”,這是對狹隘民族主義的警惕。魯迅在這里的論述,分明運用著生物進化論的觀點,但卻是與“生物進化”的“規(guī)律”相反,是否定在“人間”的“生物學(xué)的人生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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