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日樓詩學淵源及詩學品質(zhì)管窺
沈曾植(有《海日樓詩》)是清末民初同光體詩人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也是公認的浙派領袖人物。在詩學成就上,即便在同光體詩人群體內(nèi)部大概也很少有人敢與之爭鋒。《石遺室詩話》開篇就說:“丙戌(即1886年)在都門,始知有嘉興沈子培者,能為同光體。”[1]可見,現(xiàn)在流傳甚廣的“同光體”一詞從一開始就是與沈曾植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過,在幾位最有影響的詩論家那里,沈曾植是一位非常難以蓋棺定論的人物。
陳衍雖然鼓吹“同光體”不遺余力,又將沈曾植視為生澀奧衍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可是,從《石遺室詩話》的整體論述來看,在陳衍心中,沈曾植是排在陳三立之后的,當然更在鄭孝胥之下。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稱沈曾植為“天暗星青面獸楊志”,贊語云:“十八般武藝高強,有時誤走黃泥崗?!庇衷疲骸拔┫灿闷У?,間取佛書,使人知其寶而莫名其器?!?sup>[2]雖無直接褒貶之語,但是,“有時誤走黃泥崗”暗含著沈曾植以學人而作詩人并非當行本色之意,或許還有婉諷其參與張勛復辟之意,可見,汪國垣在內(nèi)心深處并不欣賞沈曾植之詩。有趣的是,錢仲聯(lián)在《近百年詩壇點將錄》中竟然沿用了汪國垣的說法,仍稱沈曾植為“青面獸楊志”,而錢氏對沈曾植之詩卻推崇備至。當然,錢仲聯(lián)認同的是汪國垣的“十八般武藝高強”的評價,即從通博的角度來看待沈曾植,并沒有看出或忽略了“有時誤走黃泥崗”一語中的戲謔意味。錢仲聯(lián)曾花費巨大的心力校注沈曾植詩集,為后人解讀沈曾植架起了一座堅固的橋梁(即《沈曾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01年),而且,他至少兩次給予沈曾植以極高的評價。錢氏曾在《夢苕庵詩話》中說:
邇來風氣多趨于散原、海藏二派,二家自有卓絕千古處。散原之詩巉險,其失也瑣碎;海藏之詩精潔,其失也窘束。學者肖其所短以相夸尚,此詩道之所以日下。惟乙庵先生詩,博大沉郁,八代唐宋,熔入一爐,為繼其鄉(xiāng)錢籜石以后一大家,可以藥近人淺薄之病。[3]
錢氏又在《海日樓詩注》自序中如此評價沈曾植:
一代大家,千祀定論。秀水演派,上溯朱錢;并世標宗,平揖陳鄭。觀其早入樊南,晚耽雙井,不薄李何之體,期溝唐宋之陲,則如竹垞;搯擢肝腸,難昌黎之一字,冥搜幽怪,躡東野之畸蹤,則如籜石。然前者法物斑斕,或致疑于贗鼎;后者解衣盤礴,或獻誚為荒傖。公乃經(jīng)訓菑畬,玄關融液。與風騷為推激,脫陶謝之枝梧。截短取長,后來居上矣。籀園西江天馬,蹴踏九皋,鍛思冥茫,而難辭破碎;夜起滄浪別才,高視左海,自成馨逸,而微失囚拘。蓋一徒挹拍黃陳,單提祖印,一但劌鉥王柳,取徑險峰。孰如公括囊八代,安立三關,具如來之相好,為廣大之教主乎?[4]
在這兩段話中,錢仲聯(lián)都有意將沈曾植與陳三立(散原、籀園)和鄭孝胥(海藏、夜起)做了比照,并且得出陳、鄭都不如沈曾植的結論,甚至有沈曾植乃中國古典詩學的集大成者和終結者的意味。這一論斷究竟能否站得住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錢仲聯(lián)的詩學旨趣在此暴露無遺,同時,經(jīng)由錢氏的概括,沈曾植詩學的特征給人留下了更深的印象。錢仲聯(lián)之所以如此看重沈曾植,是因為沈“博大沉郁”、熔八代唐宋于一爐。
幾乎所有對沈曾植詩學的評論都會為沈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的博學而驚嘆不已。汪國垣說:“寐叟詩,初學涪皤。陳石遺在武昌,勸其誦法宛陵,詩境益拓。劬書嗜古,淹博絕倫。晚年出入杜、梅、王、蘇、黃間,不名一家,沈博深厚,斯其獨到也。惟喜用僻典,間取佛書,使人知其寶而莫名其器。散原嘗語予:‘子培詩多不解,只恨無人作鄭箋耳?!柚^并世能勝此任者,只有李證剛,散原為首肯者再?!?sup>[5]汪國垣這段話中指出了沈曾植的詩學發(fā)源于黃庭堅、梅堯臣、杜甫、王安石、蘇軾等人,又指出他喜用僻典和援引佛書的特點。其實,同光詩人大多都曾向上述諸公學習過,但沈曾植的詩學風格與其他人大異其趣,根本原因恐怕在于沈氏的學養(yǎng)遠遠超過宋詩詩學的畛囿。錢仲聯(lián)在《沈曾植集校注·前言》中說:“沈氏的學人之詩,表現(xiàn)在其詩的融通經(jīng)學、玄學、佛學等思想內(nèi)容以入詩,表現(xiàn)在腹笥便便,取材于經(jīng)史百子、佛道二藏、西北地理、遼金史籍、醫(yī)藥、金石篆刻的奧語奇詞以入詩,從而形成了自己的奧僻奇?zhèn)?、沈郁盤硬的風格,與同時的江西派陳三立、閩派鄭孝胥、陳衍的‘同光體’大異其趣?!鄙蛟苍姽Φ摹凹业住痹谶@段話中被和盤托出。沈曾植之博學,令本已十分博學的同光詩人們瞠目結舌??陀^地講,沈曾植學問之淵博,不僅令同儕如陳三立、鄭孝胥等人難以望其項背,恐怕是古人,如老杜、東坡、山谷等,也未必是其敵手。沈曾植的詩歌,不僅令同代的大詩人陳三立“對之氣斂而神肅”,也令當時和后來的大學者都為之束手。王國維說他的詩“晦澀難解”,張爾田說“睨之背芒,慓不敢近”,注家錢仲聯(lián)也自稱“望洋興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錢仲聯(lián)說沈曾植“與風騷為推激,脫陶謝之枝梧,截短取長,后來居上矣”“八代唐宋,熔入一爐”,并非矜夸失實之詞,在這個意義上,說沈是中國古典詩學的集大成者和終結者并不為過。
相對于同時代的詩人甚至是以往所有的詩人,沈曾植最大的特點是,他能在有限的文字空間內(nèi),通過運用高密度、高精度的典掌,大大地拓展了思想表達的廣度和深度??梢哉f,在古典詩歌的藝術形式之中,沈曾植詩歌的思想性表達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狀態(tài)。沿著杜詩、宋詩和早期同光詩派所開掘的“以才學為詩”的路徑,他一意孤行,達到了登峰造極之境。在清末民初的宏闊背景之下,也許只有這樣的詩歌才能最為充分地表達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在歷史轉型期的復雜心態(tài)。讀沈曾植的詩作,經(jīng)常會覺得古典詩歌的藝術形式已經(jīng)被急速膨脹的思想質(zhì)料所充滿,似乎快要接近即將爆炸的臨界點。沈曾植已經(jīng)打破了思想性與藝術性之間的適度平衡,使有限的方塊字背上了沉甸甸的思想包袱。我們可以說這是他的成功突破,也可以說這正是他詩學的缺陷。成功的是,他終于將博雜的思想塞進了古典詩歌的包裹之中。缺憾在于,他的詩歌由此而變得難以索解,成為令人望而生畏的韻文文本,從而大大地影響了流播的范圍,最終也必將影響他在文學史上的席位。他不僅好用僻典,而且,還不喜歡走尋常的用典套路。夏承燾說,寐叟用典多不取原義,而別有所指,即使盡得其出處,而本意終不可知[6]。凡是接觸過沈曾植詩歌的詩人和學者,沒有不說解讀之難的??上攵?,隨著古典詩學的式微,閱讀沈曾植的人可能會越來越少。
不過,沈曾植詩歌還是形成了特殊的美學風格。張爾田有一段話,以極其夸張古奧的語言概括了沈曾植詩學的風格:
公詩以六籍百氏、葉典洞笈為之溉,而度材于絕去筆墨畦町者,以意為輗而以辭為轄。如調(diào)黃鐘,左韶右濩;如朝明堂,堯醲舜醺。譎往詭今,蹠瘁攓窳,上薄霄雿,下游無垠,挬拔劖露,聳踔欹立。其繩切物狀,如眇得視,如跛得踐;其蟄扶敻邁,如寒厲膚,煦以溫燠,如溽大酷,扇以涼凊;其幽咽騷屑,繕性鞫情,鞾如孤葩,空壑自嫮,土視粉黛;其嚴聽尊瞻,醨化可醇,君都臣俞,父熙子暭,如涖廉陛,指揮暬御,如踞蟋座,天龍海眾,膜拜禮贊,賁賁赫赫,睨之背芒,慓不敢近。(張爾田《寐叟乙卯稿后序》)[7]
張爾田的描述非常形象,而且其文字本身也頗能得沈曾植詩學之神韻,可是仍然難以捉摸。筆者擬用十六字來概括沈詩的藝術特點:古怪斑斕,奧衍沉博,枯澀蒼涼,外冷內(nèi)熱。
陳三立《海日樓詩集跋》云:“寐叟于學無所不窺,道籙梵笈,并皆究習,故其詩沈博奧邃,陸離斑駁,如列古鼎彝法物,對之氣斂而神肅?!边@句話講得非常精彩,因為他形象地表達了一般讀者面對沈曾植詩歌時的第一印象。陳衍說,曾經(jīng)在讀沈曾植詩作之時與沈“相對怪笑”。事實上,沈曾植正是要用僻典怪字來達到陌生化的效果。讀沈曾植詩,如一個不懂古物的人進入了古董行,又如一名小學生在參觀博物館,只覺得古怪斑斕,頭暈目眩,不知擺設的是何代何年的物品,也不懂它們?yōu)楹我獢[設在這里,覺得這些東西光怪陸離、高深莫測、不可親近,但又不敢輕狂造次地表達與它們的隔膜,只好屏神斂氣,默默走過了事。這大概是一般人閱讀沈曾植集的直觀印象。茲舉一例為證:
王良方挾策,龍尾如窺簾。皂帽千歲鶴,丹書比目鳒。瑤章百朋賁,玉水一壺甜。繩樞方結約,壬遁避符鈐。愿子流霞醉,匪余門律嚴。(《和闇伯枉過寓廬之作》)[8]
像這樣的詩作在沈曾植集中比比皆是。即便讀過錢仲聯(lián)的注釋,仍然覺得難以索解。因為每一個詞語都指向一個甚至多個偏僻的典故。整首詩由這樣的字詞堆積而成,如同一個擺放著古物的博物館展廳。但是,沈曾植偏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思想和感受。所以,要理解他,必須逐一對每個詞語進行“知識考古”。等一具具“文物”慢慢被清理出來之后,整篇詩歌的真正意義才有可能被發(fā)掘出來。于是,這又牽涉到沈曾植的另一種詩學風格——奧衍沉博。前文已述,沈曾植詩學的特點是在有限的文字空間內(nèi),盡可能地裝入更多的思想內(nèi)容。宋慈抱《嘉興沈曾植傳》云:“曾植為文如周誥、殷盤,詰屈聱牙。詩亦愛艱深,薄平易?!?sup>[9]事實上,沈曾植經(jīng)??缭皆娕c文的界限,在詩歌篇幅中展開長篇的論述,古體尤其如此。他將嚴滄浪所說的“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的宋人詩法發(fā)揮到了極點。學術和思想被濃縮在典掌之中,而高密度高精度的典掌所造成的直接藝術效果就是奧衍沉博。前引五古為短制,奧衍沉博的特征還不甚明顯,再舉一首長篇為例:
鬼目化為芝,苦蕒生平慮。石印三郎字填朱,天璽封發(fā)九州都。唇齒已亡鼎足勢,封禪忽侈妖言余。吳人好讖復好書,歸命驕筆齊人如。國山屬建歷山象,妙選正爾名無虛。休明書源史闕流,得非遠祖中郎乎?當年避怨適吳會,顧侯從學琴書俱。江南筆髓有系統(tǒng),譬猶易說荀為虞。我嘗精察兼擬似,證之篆勢論奇觚。揚波振撆狀明白,短身紓體情揅摹。從懸衡編各翾跂,不方不圓眇斜趨。詰屈誠非研桑計,棼缊或會蒼沮初。茲非斤權詔版體,亦異三體傳經(jīng)儒。儻復斯文采斯喜,所謂古今雜形歟!散盤盂鼎象分布,元初延光變形模。周銘鐘彝漢銘石,要從九派尋崐墟。中郎篆沈赤水珠,冥求象罔懸躊躇。休明煥然隆準在,排空騄耳開通途。葉侯新論朱育攄,我感奇字窺關樞?;幕暮H贞展蠌],上規(guī)姚姒旁梵佉。百二十體紛爬梳,道有因增無破除。因指見月悟有藉,卮言存為通人儲。(《劉蔥石參議天發(fā)神讖碑》)[10]
在這首詩中,沈曾植動用淵博的學識,考察了《天發(fā)神讖碑》的書者,同時,還厘清了江南書法的系統(tǒng),由論書法進而論及文化之道,提出了“道有因增無破除”的思想??梢哉f,這是一首學術和文化思想含量很高的詩歌,也可以說是一篇詩體的書法史學術小論文。思想上的“奧”、“衍”、“沉”、“博”,使得詩歌在藝術風格上也具有“奧衍沉博”的特點。同時,只要肯花功夫,幾乎每一首詩歌都可以無限解讀下去,闡釋過程中也有其“奧”、“衍”、“沉”、“博”。
枯澀蒼涼是沈曾植后期詩歌的藝術特點,而且,越到晚年,這種特點越明顯。沈曾植進入中年之后便開始耽于佛理。仕途的不順利大概也迫使他越來越沉溺于佛學和玄學的精神世界之中[11]。辛亥革命爆發(fā)之后,在復辟無望的情況下,多數(shù)時候他的心境是灰暗悲愴的。尤其是張勛復辟失敗之后,他的心境日益枯寂蒼涼。進入晚年,家中多故,自身又多病綿纏,也非常影響他的心緒。與日積增的痛苦使他的生命越來越喪失活力。長此以往,便形成了枯澀蒼涼的詩歌風格。由于沈曾植近四分之三的詩歌是在辛亥革命之后創(chuàng)作的,所以,這也基本上是他整部詩集的特征。他的許多詩歌,都如枯筆狼毫在發(fā)黃的舊紙上留下的飛白,又如入定老僧吐出的訥訥禪語,讀過之后讓人萬念俱灰。比如,《和甘卿漫興韻》其二云:
尸陀林外老僧殘,心骨春來一倍寒。北斗闌干凄夜色,南山澒洞劇憂端。禺中盡有回戈望,井上須知倒戟難。切切單絲悲寡女,落花飛絮臥江干。[12]
相對于陳三立和陳曾壽等人,沈曾植的個性比較沉郁悲觀。在痛苦和打擊面前,陳三立可以飛揚跋扈,陳曾壽可以纏綿凄惻,而沈曾植則易于沉陷入深深的自哀自遣之中。陳曾壽三弟說:“乙?guī)煾吣甓喔校渴聶C不順,無所措手,輒涕泗橫頤,滿座凄惶,不能仰視。”(《丁巳復辟記》)從這個描述之中,可以看出沈曾植的個性。沈曾植消解痛苦最慣常的辦法是以佛學自慰,但是佛學知識的豐富并不能真正消解他內(nèi)心的苦痛。所以,耽于佛理并沒有使他走向空明澹定(如陳曾壽那樣),而是使他走向了枯澀蒼涼。究其根原,大概還是因為他的塵根和執(zhí)念太深。
但是,沈的塵根和執(zhí)念與一己之通達得失無關,他念念不忘的是超越小我的大我,即國家與民族的命運。沈曾植其人,外面是一塊冰,內(nèi)心卻是一團火。他之所以那么寒寂蒼涼,恰恰是因為內(nèi)心太過熾熱,也就是說,他對國家和清王朝愛得太深沉。在沈曾植身上,存在著最典型的儒釋互補的兩極結構,其中,儒家處于支配的地位,但是,儒家的因素埋藏得比較深隱。觀其一生,政治熱情從來沒有消褪過,但它基本處于蟄伏狀態(tài)之中,蒼涼就是政治熱情蟄伏之時所表露出來的性狀。只有在特定時刻,熾熱的天下關懷才會噴薄而出,并且不計后果。1917年沈曾植在張勛復辟中孤注一擲的表現(xiàn)就是最明顯的事例。當政治熱情遭到慘痛的打擊之后,他又立刻內(nèi)轉,回歸佛老。所以,他的心境一直處在冷熱交替的狀態(tài)之中。張爾田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有“其蟄扶敻邁,如寒厲膚,煦以溫燠,如溽大酷,扇以涼凊”之語。還是以上面所舉的那首詩為例。這首詩總體感覺是冷色的,但“北斗闌干”和“回戈望”等詞的存在說明沈曾植的“心火”并未熄滅。亢奮與頹唐,熱情與絕望,兩種截然相反卻又內(nèi)在相聯(lián)的情緒并存于沈曾植的詩歌之中,也是其詩歌中獨特的美學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