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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的失敗史

失明、漫游與白日夢 作者:紀(jì)永生


第二章
我的失敗史

酒吧老板死死地盯著我,問:

“你想聊聊嗎?可能說出來會好受一點(diǎn)兒?!?/p>

我說我可能抑郁了。

“什么是抑郁?”

“就是每天都在想怎么死?!?/p>

“死過嗎?”

他一如既往地盯著我,一如既往地冷靜,仿佛對一切都無所謂。

漫長的白日夢

我生在東北農(nóng)村,是個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大村子。我有三個姐,據(jù)說生我三姐的時候我爸一看又是個丫頭,一頭扎在炕上郁悶了。生我的時候壓力太大,我爸扎在我大姑家炕上熬時間,一聽是個男孩,跳起來就往家跑。

我爸是個瘸子,小時候因為一針沒扎正,兩條腿粗細(xì)就不一樣了。但我出生那次,他跑出了短跑冠軍的速度,我大姑在后面都追不上。

倒是我媽長得好看又能干,為什么嫁給我爸呢?因為她結(jié)婚前病了,我姥姥怕她嫁不出去。他們的結(jié)合草率到上床前都沒扯過手,現(xiàn)在看簡直是胡扯。更荒唐的是他們是在我們都成年之后才開始戀愛的,糙人膩歪起來兒女都接不住,麻!

童年記憶里的爸媽就知道干活兒,我媽很少笑,我爸脾氣大,我能磨人。天天要冰棍,賣冰棍的總在我們家門口喊。有一天,天兒挺熱的,賣冰棍的聲音特能引起我的注意。我跑到我媽旁邊,她正端著米盆走進(jìn)門口,一看到我,緩緩地順著墻蹲在地上,眉頭緊皺。

“呃,媽死了?!彼ㄖ晡揖桶蜒劬﹂]上“咽氣”了。

我知道她沒死,就拼命號。

“你快點(diǎn)起來,賣冰棍的快過去啦!”我拼命搖晃她的身體。

她憋了一大口氣,好幾十秒一動不動,我以為是真死了。賣冰棍的聲音遠(yuǎn)了,她才把氣噴出來,端起地上的米盆做飯去了。我一看是假的,賣冰棍的也沒了,跟在她屁股后面號啕大哭。

“你可別號啦!你真快把媽磨死了?!彼贿吽㈠佉贿呎f,動作麻利連貫。

我不聽,就是號,習(xí)慣了。以往是怎么停的我忘了,這次讓她給揍了。我很少挨打,所以打兩下印象特別深,從那兒以后我再也不敢要冰棍了。

童年的記憶很美好。冬天玩冰鞋,小伙伴們的冰鞋都是一塊木板下面釘兩條鐵絲,滑不了多遠(yuǎn)。而我爸親手給我焊了一雙鐵的冰刀,按照我鞋底的大小把鐵板剪成一個鞋墊的形狀,下面立著一條三四厘米長的鐵條,每次比賽輕松拿第一。

在那個教室都漏雨的破學(xué)校里,一張破乒乓球桌招來很多人玩,我們小孩要等到老師玩夠了再一一排隊,那也總是排不上。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院子里清出一塊空地,中間擺著一個用鐵板拼起來的乒乓球桌。自然也是我爸爸的手藝。雖然球總不按正常路徑走,可是在這里排隊我說了算。

作為家里唯一的兒子,我后來考上了重點(diǎn)高中。爸媽高興壞了,精神頭跟平時都不一樣,帶勁兒!幾天之后,我看他們一直也不提不念的,還是我說吧。

“媽。”

我抱著肩膀一副討賬的架勢跟在我媽屁股后,她正在擦地。

“嗯?啥事,大兒?”

她這幾天樂得有點(diǎn)不像她了,一點(diǎn)兒也不嚴(yán)肅,整個臉就像個在笑的向日葵。她立馬直起腰回頭看著我。

“啥時候給我錢哪?”

“啥錢哪?不是沒開學(xué)呢嗎?你要買啥呀?”

“你們答應(yīng)過我,考上了給我兩千塊錢,我去大連看海。”

“哦……媽都忘了。”她說完立馬收起笑容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擦地。

明擺著想賴賬。

“啥意思?。俊?/p>

“大兒啊,那有啥意思???去干啥,再說現(xiàn)在掙錢多難哪。你看你爸一天累的,這次你考上了,你知道給俺倆都樂成啥樣了,就是再累,俺倆也得給你供出去。你說這要是考不上,以后……”

“你就說你給不給!”

“大兒??!咱家現(xiàn)在哪有那閑錢哪。你爸一天累死累活也就掙一百塊錢唄。那多累啊!吭吭的?!?/p>

我“咣當(dāng)”一腳把門踢開,走了。

“臭犢的,你把門給我踢兩半嘍!”

這門下面已經(jīng)貼了兩塊板子,是以前我二姐踢炸的。二姐是個狠人,她上學(xué)的時候我媽不讓她看電視,她一腳就把木門下面的板子踢掉了,好好的門下面只好貼兩塊板子。那時候她的同學(xué)都叫她“華姐”。

我媽賴賬把我氣得也沒招兒,不知不覺就去小超市找二姐。

她在家前面的門房開了一個小超市。她愛笑,學(xué)生都愛去那兒買東西。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跟我們家斜對門的小學(xué)生爭論誰嗑瓜子快,爭不明白就各數(shù)出一百粒比一場。那真是拼了,袖子一擼,馬步一扎,她以領(lǐng)先二十多粒完勝對手。

在一次去城里進(jìn)貨的回程途中,她拎著兩大包玩具和文具擠上汽車,車?yán)锶撕芏?,她坐在車前面的機(jī)器蓋上,跟一輛滿載的貨車迎頭相撞。她是車上傷勢較重的一個,渾身是血。

她在一片哭喊聲中坐在地上冷靜地指揮別人搶救她的貨,被抬上擔(dān)架時都喊著大夫帶上她的貨。直到幾個小時后我爸媽到了她才哭。然后就在醫(yī)院住了兩個來月,脖子和腿都留下終身后遺癥。本來22歲在農(nóng)村還沒出嫁我爸媽就挺著急的,這一下更愁了。

二姐有點(diǎn)像哥哥。小時候,她整天張牙舞爪像只老鷹,我和三姐就是小雞,大姐是老母雞,很明顯我們仨是同類,二姐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后來老母雞上高中離開農(nóng)村了,我跟三姐輕易不敢惹她,我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翅膀不硬??衫销椌褪抢销?,她抓小雞得看她心情。

我活到現(xiàn)在唯一挨過的一次毒打就來自我二姐,那是我一生都抹不掉的黑歷史。

那年剛出新版人民幣,大家都沒見過,我爸帶回一張一百的,我用攢下的幾十塊零花錢換來了,如獲珍寶塞到大姐給我的儲錢罐里。消息被二姐得知,她非要高價換,我不干。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她把我騎在身下抓著我頭發(fā)往炕上磕的恐怖畫面,沒有人在,只有我們倆,她得手了。

但我還是喜歡去她那兒,不只是因為那兒有零食,還有二姐這人能散氣,一驚一乍的好像沒什么煩惱,瘸了好幾個月也憋不住她笑。

我苦著臉走進(jìn)商店,二姐正四仰八叉地坐在老供銷式的柜臺里,看我來了,“砰”的一下就站起來沖我笑,像是等我很久了。

“咋了,我的弟兒?這小臉抽抽的?!?/p>

“沒事?!蔽覈@了口氣說,然后背對著她靠在柜臺上繼續(xù)生氣。

“姐給你個好東西。嘿嘿!火腿腸,快過期了,剛發(fā)現(xiàn)的,給!”

我還是沒禁住誘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到底是啥腸。

“你吃吧,你得補(bǔ)腿兒?!?/p>

“姐不吃,給你。姐發(fā)現(xiàn)后就給你留起來了?!?/p>

“你快吃吧?!蔽疫呎f邊靠近她。我們在柜臺的兩邊,腸在我倆中間。

“那你給姐掰點(diǎn)。”

“行?!?/p>

我按一人一半分的,量好準(zhǔn)備在中間擰折。

“哎哎哎!太多了,姐要一點(diǎn)就行?!?/p>

那時候家里就這條件,爸媽純靠出苦力養(yǎng)活四個孩子,還供著大姐讀大學(xué),所以我知道看不成海。之后的暑期就跟我爸去河套拉沙子,一車能賺50元錢。如果車子不壞,一天最多能拉兩車,土路非常難走,趕上下雨就更糟糕了。

我爸最常說的就是“你歇會兒,別累壞了”。那段時間他累了,只要看看我就又有勁了。

有一次,回程路上下起了大雨,那輛小破貨車在雨中蹣跚前行。終于爬到了砂石路,速度剛提起來,只聽“咣當(dāng)”一聲,車子驟然停下。我屁股下的車轱轆竟然跑到我們前面去了,像喝醉了一樣栽倒在河溝里。我爸堅決不讓我下車,默默地給自己鼓了鼓氣然后沖進(jìn)大雨中?;貋淼臅r候他渾身早已經(jīng)濕透了,打開車門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看著我露出一口大黃牙笑著說:

“轱轆還能跑掉嘍!”

農(nóng)村的孩子考上重點(diǎn)高中不容易。開學(xué)第一節(jié)課就被我們班主任灌下一碗超級雞湯,我們的目標(biāo)是清華,我們行!

英語是通往清華最大的坎兒,起早貪黑地背單詞,寫了一本又一本,后來就變成了機(jī)械寫,腦子里浮想聯(lián)翩,成績自然搞不上去。爸媽也經(jīng)常苦口婆心地提醒我,他們供我上學(xué)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

但我累了。我越來越覺得學(xué)校的環(huán)境糟糕,不適合靜心學(xué)習(xí),到處都是不求上進(jìn)、不務(wù)正業(yè)的雜人,每天教室里都是嗡嗡嗡的聲音,心情異常煩躁。

我還被老師調(diào)到了后排學(xué)渣區(qū),經(jīng)常看不清黑板。那時候的我還一直以為只是近視,戴副眼鏡也不起什么作用。我越來越消極,所有的事都往負(fù)面想,成績直線下滑。

我開始在本上畫籠子,我是鳥,越來越渴望逃離。我背著老師去找校長提出休學(xué)一年,我想專門自學(xué)英語,校長給我講了很多大道理后拒絕了我的請求。這事惹得我們班主任背著我把我爸媽找到學(xué)校,三人苦口相勸,但我做出的決定是徹底退學(xué)。

我的成績還可以,想輟學(xué)沒那么容易,其實班主任對我非常負(fù)責(zé),三番五次地找我私聊,做我的思想工作??伤麄冋f的一切,正是壓垮我的一切。

離開學(xué)校的前一周,吃的全部東西加起來不足一天的進(jìn)食量,晚上夢游嚇得室友人心惶惶,嘴上也起了一圈大水泡,天天冒黃水。我的世界昏天暗地,沒有一點(diǎn)兒快樂。

月假到了,我決定步行50公里回家,以表我退學(xué)的決心。走了6個小時,累得差點(diǎn)栽進(jìn)右邊溝里,還剩十幾公里時家人乘出租車把我接了回去。

這次舉動爭取來一個月假期。

班主任跟家里合謀,想讓我通過吃苦,意識到還是得回學(xué)校。我爸特意把門房拆了重蓋。家里氛圍超差,我爸起早貪黑哭喪著個臉罵我,讓我干活兒,以前他什么活兒都舍不得讓我干。

我累得一氣之下剃了個光頭。村里的理發(fā)師再三問我想好了嗎,我意已決,太累了。剃完頭看自己的影子就像個燈泡,又輕松又好笑。那段時間心情很好,有一種逃脫的感覺。

我寧愿身體在地獄也不要靈魂在地獄。假期很快就到了,我媽精心收拾好我的行裝,沒想到第二天我跑了,這是我第一次正經(jīng)八百地離家出走。后來聽說我媽在家就是一直哭,有時候帶著我姐一起哭。

我大姐特意從大學(xué)請假趕回來,坐了一夜的火車,一直哭,對面的老頭以為是什么絕望的事,不停地安慰她,結(jié)果是這事兒。

我終于退學(xué)成功。

但我沒那么容易放棄,我要自學(xué)考清華。可沒想到原以為清凈的家更沒有學(xué)習(xí)的動力和氛圍,我在松散的環(huán)境里越來越懶散。

千方百計強(qiáng)迫自己學(xué)進(jìn)去,計計都白扯,方方不管用。不給自己點(diǎn)兒顏色看看是不行了。

天氣炎熱,心情煩躁。偷偷倒了滿滿一碗白酒,做了幾次深呼吸,一口悶了,中途強(qiáng)忍著沒噴出來,硬咽。當(dāng)時腿就軟了,第一次眩暈,靠在墻上,眼睛直勾勾地到處看。

趁迷糊得趕緊把正事辦了,我迅速點(diǎn)著煙,憋一口氣在手臂上捅個煙花。第一下只有一點(diǎn)疼,火星碰到肉就撤退了??戳丝此坪鯖]燙咋樣,憋口氣再來一下,還是只破了一點(diǎn)兒皮。這不白喝多了嗎?煙花都燙不成還想考清華?做夢!

煙花沒有起到提醒我集中注意力努力學(xué)習(xí)的作用。就在我被胡思亂想快要折磨崩潰的一個冬天晚上,我又想起酒,又倒了一碗。酒在窗臺是冰涼的,喝了兩口相當(dāng)難以下咽,第三口差點(diǎn)吐了。酒不但沒有讓心情好轉(zhuǎn)反而變得更加煩躁。

“太難喝了!”

我暈暈乎乎走到爐子旁,煩躁地想把剩下的半碗涼酒倒在爐子里燒了,看看它有多好燒。一個巨大的火球頓時就朝我沖了過來。我感到面部劇痛,照鏡子一看,眉毛和睫毛沒有了,前面的頭發(fā)也焦煳一片,鼻尖和嘴唇有一小塊掉了皮,面紅耳赤,太丑了。青春期那么在意外在形象,差點(diǎn)把我氣死。

我們家人見我就笑,足足笑了三天。

自學(xué)成才的路終于走死了。我整天把自己平放在小屋的炕上,一邊沮喪、絕望,一邊幻想成功后的樣子??傊槐娙肆w慕。

泡在幻想的世界里后,現(xiàn)實生活越來越?jīng)]有意義。想解脫,內(nèi)心向往荒蕪和純凈。不久后,看到了西藏的宣傳片,我就又有了一點(diǎn)兒向往,像在大海里撈到了一根稻草。

西藏,西藏

那年去西藏的直達(dá)火車還沒有開通,西藏遙不可及,全村人都沒去過。我越想著,就越想去。去西藏野一下,在那兒干一番大事業(yè)。捫心自問這么干有沒有魄力?有沒有種?

有!

家人肯定不同意,我?guī)捉飵變伤麄冏钋宄?,但我覺得自己一定行。在我眼里,他們都是失敗的農(nóng)村人,失敗的人能給出什么好建議?這事兒離家出走也得干,待我凱旋再報養(yǎng)育之恩。

我開始偷偷賣廢品,在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到處找廢鐵和空瓶子。我爸會修農(nóng)用車,廢鐵多。賣鐵很上癮,收破爛的都認(rèn)識我。

有一天,我爸在后院房上的廢鐵堆里越翻越憤怒,就把我喊了過去。

“這么長、這么粗的鐵棒,上面有這么大一塊鐵片是不是也讓你給賣啦?”我爸用那雙沾滿油的黑手邊比畫邊說。

“嗯……好像是?!蔽夷憫?zhàn)心驚地說。

“那還有用呢!”

“我……我看長得像廢鐵就給賣了,實心的,還挺沉呢?!?/p>

“我看你像個廢物呢,咋不把你也賣了呢?”他語氣狠毒。乒乒乓乓地試圖在我沒敢輕舉妄動的鐵堆里找出一塊相似的。

“你賣這些鐵干啥呀?”他語氣稍有平緩。他知道我心情一直不好,輕易不惹我。

“我不說了嘛,我要去西藏?!?/p>

“西藏?你咋不去西天呢?快20歲了,一點(diǎn)兒事不懂。”

“那我干啥?”我理直氣壯地問。

他不說話,生著悶氣,我就走了,去磨我媽。

“你干啥去呀?大兒啊。你聽媽跟你愁的,嗓子都啞了。這可咋整?你還讓不讓媽活了?你要真走了,媽真活不了了?!?/p>

我媽坐在炕上,靠著墻,看起來筋疲力盡。她這兩天快讓我磨崩潰了,因為我是真的要出發(fā)了,路費(fèi)攢夠了。從小到大我媽就是這一套,跟我愁死千百回,我還能信嗎?

“媽?!蔽业穆曇舯人€愁悶。我坐在另一邊的炕沿上,上身堆成一坨屎狀。

“嗯?”

“你還想讓我活著嗎?”

“你說啥?”

我的聲音太低了,她有點(diǎn)沒聽清,但是懂我的意思,這話我常說,一說她就蔫兒。

“這是我唯一的出路了。我不是去找死,去是為了好好活?!?/p>

“你去跟你爸說,你爸同意我就同意。”

我爸平時話不多,但是全家都怕他,最起碼我是沒有勇氣磨我爸。我媽平時狠話多,但是全家沒人怕,我是經(jīng)常磨我媽。

我還沒想出對策,我爸回來了,不知道干什么活兒累得直接奔炕來了。他來了,我就站起來了,準(zhǔn)備跑。

“你大兒要去西藏,你同不同意?。俊蔽覌屨f。

我媽說完,把我嚇得恨不得馬上消失。

“死不死沒人管,起來。我躺會兒。”我爸愁眉苦臉地扒拉我媽腿一下。

“你上那邊去。你這大兒我是管不了了。都快把我磨死了?!?/p>

我小心翼翼地把沙發(fā)上的坐墊放在我爸頭頂上,這便是我對他少有的親近。

“上這兒溜須來了。你咋不磨你爸呢?”我媽鄙視地瞥了我一眼說。

我爸知道我什么意思,我這舉動他也受不了,瞬間尬住了,頭抬起來但是沒動坐墊。我連忙給塞進(jìn)去了。

“爸,你們別上火。我又不是去玩的,我知道掙錢不容易,我也不管你們要錢?!?/p>

“賣鐵攢夠啦?”我爸沒好氣地說。

“嗯哪?!蔽液懿焕碇睔鈮训卣f。

我爸大嘆一口氣,笑了。

隨后我和我媽都笑了。

出發(fā)時,我整個人就像活了一樣。爸媽則蔫了很多,一點(diǎn)兒硬氣都沒有,沒完沒了地跟在我屁股后囑咐我萬事小心,沒事別打電話。聽說長途電話費(fèi)太貴,她讓我?guī)ё吡思依镂ㄒ灰徊渴謾C(jī)。

我相當(dāng)驕傲了,在我們村還沒人去過西藏。直到上車的那一刻,在村口看著送行的家人越來越遠(yuǎn),我忽然難受了。為了自由,委屈他們了。

出發(fā)時路過省城,我去了大姐學(xué)校。她正在用自己當(dāng)家教的錢供自己讀研。她見到我很開心,也知道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就處處小心,生怕惹我不開心。

我跟著她在夜市吃了很多種小吃,都是我沒吃過的,撐得走路都慢了,不經(jīng)意間把那股絕望勁兒都撐沒了。我們討論著爸媽可能愛吃哪個,二姐、三姐可能愛吃哪個。大姐開心地說:“這也是姐第一次吃這些東西,五年了,每次路過把姐都饞完了,有時候都繞著走。今天終于嘗著了,真好吃。等你從西藏回來,姐還請你吃?!?/p>

我忽然意識到,五年啊,她只是每樣嘗了一點(diǎn)點(diǎn),就說不餓。二姐有次來看大姐,她把二姐帶到食堂素菜區(qū),說隨便點(diǎn)。二姐想吃韭菜炒雞蛋,大姐覺得蒜苗和韭菜差不多,蒜苗便宜,最后吃的蒜苗。想讓二姐吃上水果,就買一堆散了的葡萄粒,還一頓講價。

我忽然沉默了。

我們在校園里逛到很晚,她跟我說了很多爸媽不容易的話,勸我去散散心,不要太固執(zhí)。臨別前硬是塞給我666塊錢,祈求我能平安順利就好。

“你去看看姐不反對,我知道你心情一直都不好,去散散心行,但你必須答應(yīng)姐照顧好自己。”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p>

然后我就出發(fā)了。第一次獨(dú)立坐火車就是三天兩夜的大長途,新鮮感很快就被枯燥完全取代。陌生的環(huán)境讓我感到恐懼,高度緊張,時刻防備著,還時時刻刻都在懺悔叛逆對家人造成的傷害。

對鋪的大姐倒是很熱情,不停地夸我長得好看。當(dāng)她得知我要一個人去西藏的時候更是贊不絕口,跟她一起的是他25歲的弟弟,很聽她的話。

“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啥也不是?!彼橇藗€橘子遞給她弟,罵著,罵完又笑著遞給我一個橘子說:“來,吃一個。我就羨慕你這樣的人,我弟要是能有你一半魄力就好了?!?/p>

后來,我跟上鋪的她弟換了鋪位。

原來大姐圖的就是這個!

在西安轉(zhuǎn)車的時候,我住10元一位的旅社。老板深更半夜不睡覺點(diǎn)蚊香,讓我想起電視里迷暈顧客后摘心摘腎的故事,所以一夜沒敢睡,時不時檢查自己是不是清醒的。我把錢和手機(jī)藏在枕頭下的褥子下面。

之后我就再也沒舍得買過臥鋪。寶雞到西寧路上連硬座都沒有,是張站票,好在只有10個小時。我蹲在火車車廂的門口,抱著包睡,醒后認(rèn)識一位回族的朋友。他比我大1歲,開朗愛笑,完全看不出恐懼。

我和他擠在狹小的空間里成了患難朋友,一直聊天。下車時已經(jīng)是晚上,他請我住了白床單的賓館,還非要請我吃正宗的手抓羊肉,我?guī)У氖澄锼麉s一口不吃。他的成熟讓我的疑心又來了,這么大方到底圖我點(diǎn)什么呢?

又是一夜沒敢睡。

第二天,他把我送上開往格爾木的火車,我才相信他是個好人。

朋友,再見!

西寧到格爾木這一路,海拔升高,晚上溫度驟降,刻骨銘心地冷。我沒有一件厚衣服,膝蓋越來越痛,最后用塑料袋包著衛(wèi)生紙纏在膝蓋上才不那么痛了,顫抖了整整一夜。

格爾木到拉薩的24小時長途汽車?yán)铮驗橘I票被騙,最高的價格買到最差的鋪位。

我和兩個人擠在一起,我在中間,旁邊是兩個兇神惡煞的漢子,他們把我擠過來擠過去,好像我敢反抗他們就敢整死我似的。

那24小時車程經(jīng)歷四季氣候,風(fēng)景是前所未見的壯麗,我卻宛如熬過了漫長的一年。前排的女孩一邊喝葡萄糖一邊吸氧,還是因為在下車撒尿的時候暈了過去,被安排在前排躺著。我多想也能暈過去,就不用夾在中間挨欺負(fù)。

輾轉(zhuǎn)了半個月,我終于到了夢寐以求的拉薩,天空比想象的還清澈,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藏地特有的氣息。而其余的一切都和想象的不一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該干嗎,精神始終處于高度緊張的防備狀態(tài)。

早晨到了拉薩,我把行李放在旅館就直奔布達(dá)拉宮去了,繞來繞去忘了回旅店的路,也忘了旅館在哪條路、叫什么。再加上輕微的高原反應(yīng),我有點(diǎn)不知所措。中午在話吧打電話給家里報平安,順便說了下自己迷路了,但問題不大。

話吧老板的女兒非常熱心,她兼有藏族和漢族的血統(tǒng),決定幫我找到旅館。從12點(diǎn)轉(zhuǎn)到下午4點(diǎn),沒有一點(diǎn)頭緒,因為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們站在拉薩的街頭不知去向。

“報警吧?!?/p>

“不行。包不要了,我也不報警。”我站在大街上四處張望,非常迷茫,越來越著急。

“這里的警察很好的?!彼χ参空f。

我執(zhí)意反對,她還是報警了。我是坐著警車逛遍拉薩的大街小巷的。警察換了三班,第一班下班換了兩個,第二班逛到無奈又換了所長。警察的好態(tài)度讓我非但不著急,心里還有一點(diǎn)兒小興奮,但又不好意思表現(xiàn)出來,我得裝得很愁。這么多天來,就那個時候感到特別安全,特別溫暖。

晚上10點(diǎn),我終于找到那家旅館。

話吧老板的女兒比我大5歲,能看出我窮得叮當(dāng)響,所以只要我請她吃了一碗面。我們都很餓,吃面的時候她心情特別好。

“我就說我們這兒的警察好吧,多有耐心!最后那個所長都聯(lián)系電視臺了,你今天晚上要是找不到,明天就出名啦!”她開心地笑著,看我悶頭吃。

“啊?真的啊?天哪!你們說話我也聽不懂,好在找到了。”我驚訝地抬起頭說。

“我們真的太有緣分了,你就像我的小弟弟。”

“嗯。”我繼續(xù)悶頭吃,憨笑著點(diǎn)頭。

“慢點(diǎn)吃,不夠的話再要一碗吧。”

“不用不用,夠?!?/p>

“哦對了,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明天,或者后天?!?/p>

“不是剛到嗎?怎么也不好好玩一玩,急什么?剛好我這幾天休息,我可以帶你轉(zhuǎn)一轉(zhuǎn),有些地方我能帶你溜進(jìn)去,不用買門票?!?/p>

“我……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家。”

“為什么?”

“不為什么,感覺沒什么好玩的。”

我害怕說出自己是因為害怕,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感覺我很有可能會死在這兒,只想快點(diǎn)逃離這里。原本一心想死,現(xiàn)在卻一心怕死在這兒。我才18歲,死了,白瞎了。

萬萬沒想到這一次失敗得這么輕松干脆,這不成笑話了嗎?好在我發(fā)現(xiàn)了這兒的玉石、瑪瑙跟家里的差價巨大,迅速給家里打電話。

“媽,借我1000塊錢唄。”

“行,媽讓你爸馬上給你打。你快回來吧,大兒啊,媽天天都老擔(dān)心了。沒錢了就跟媽說,千萬別干犯法的事兒?!?/p>

電話里,我媽的聲音很焦急。帶點(diǎn)貨回去多少能挽回一點(diǎn)面子,證明我不是被嚇回來的。之前的豪言壯語說得太絕了,后悔死了。

第三天,我就不顧一切地往回撤。

回家后再一次消化失敗和半途而廢的悲觀情緒。每天除了上網(wǎng)就躺在小屋的炕上,多數(shù)時間泡在充滿誘惑的白日夢里,不想回歸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實枯燥無趣,還累。

天生廢物

實在找不到一夜暴富的辦法后,我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一注彩票上。中獎后的生活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家人都有份。每人分多少錢,都計劃得清清楚楚。

開獎的時候我非常緊張,第一個號碼沒對上,我瞬間泄氣了。第二個號碼讓我與二等獎也無緣,我失望地躺在炕上。最后連5塊錢都沒有,我絕望了,把渾身僅存的余力都集中在手上,恨不得把彩票捏得粉身碎骨。

早晨總會沉浸在春夢里不想醒,醒了也要硬想個下半集。鐵皮門被我媽砸起來是真響啊,煩透了,把我的春夢都砸碎了。

我知道今天要下地播種,我媽在三輪咆哮后終于把我的門砸開了。我們怒目相對,愁眉苦臉。

“養(yǎng)你這么個廢物,哪有你這樣的小孩你說?晚上不睡覺,早晨不起來。等你爸急眼了我看你咋整?”我媽在灶臺前撅個屁股一邊刷鍋一邊罵。

我只是困倦和厭煩,啥都不想說,洗臉時用摔摔打打的乒乓聲回應(yīng)她。

“趕緊塞飯!都等你呢。瞅你這樣啊,真想一下整死你?!?/p>

播種和施肥都用拖拉機(jī),我的工作是往車?yán)锾矸N子和化肥,很簡單。添完了,我就可以在地頭的草地上睡覺。穿得多,陽光也很暖和,能睡著。頭幾次車回來是被我媽踢醒的,我半開著眼像個無骨人一樣干活,干完繼續(xù)睡。再醒來的時候就直接回家了,看著我媽冷漠的表情,我很慚愧。怎么一下子就中午了?

很明顯,我不適合干農(nóng)活兒。我姐她們叫我鄉(xiāng)村大少爺,小姐身子丫鬟命。確實如此,我一干農(nóng)活兒就頭暈惡心甚至嘔吐。為了證明我不適合干農(nóng)活兒,有一天栽樹我真當(dāng)場給他們吐出來了,把我爸媽氣得咬牙切齒直發(fā)抖。

二姐和二姐夫一看干活兒能干吐,笑得前仰后合,讓我媽一土球打憋住了。

“哎呀,媽,你別真打著我媳婦。別笑了媳婦,別笑了,你看給咱媽氣的。”二姐夫緊忙跑到我媽和二姐中間,擔(dān)心我媽再來一發(fā)。

“笑死我了。我跟你說,這事兒可千萬不能傳出去,讓別人知道都找不著媳婦。”二姐坐在地壟上笑得直抹胸。

“還娶媳婦呢?娶個六吧。誰要是嫁給他算倒了血霉了。廢物!”我媽怒氣未平,說完長噓一口氣。

爸媽最清楚我不想當(dāng)農(nóng)民,因此建議我往藍(lán)領(lǐng)工作方面發(fā)展,理發(fā)呀,修車呀,挖掘機(jī)呀,等等。我不干,我要當(dāng)老板。

我家有兩間門房,一間二姐開超市,我準(zhǔn)備用另一間開個練歌房,起碼開練歌房自己能玩,二手設(shè)備還不貴,我都聯(lián)系好了。

事實上,每天基本都是我和我的一幫朋友在里面縱情宣泄,一手啤酒瓶,一手麥克風(fēng),伸長脖子使勁號,把滿腹的不滿和抱怨統(tǒng)統(tǒng)喊出去。

練歌房自然沒能堅持下去,又改成服裝店。進(jìn)的貨多數(shù)是自己能穿的,萬一賣不出去自己還能穿,留了一手。后來服裝店也不干了。我媽問我:

“這得穿到哪年去?”

兩個店都只夠我在農(nóng)村的生活費(fèi)。我對生活依然悲觀,覺得在農(nóng)村沒有作為,沒有出路。第二年我就去了省城打工,找了一個銷售的工作,但是只干了一個月就不干了。在家我說了算,在這里經(jīng)理說了算,我受不了。但我依然渴望賺大錢,有一天突然冒出一個讓我興奮了一宿沒睡著的想法。我們家的瓜子炒得好,在我家商店賣得很好。我想做批發(fā),家人覺得我不行,二批也不給我賣。我就想出一個裝成小包裝的辦法,既提高了商店和二批的利潤又讓他們減少很多麻煩。

我?guī)е淮笈柩b好的小包裝瓜子直接送到幾十個村的商店,給他們講解優(yōu)勢,讓他們直接管二批要貨。

我爸氣壞了,覺得白白送出去幾百袋太傻,在飯桌上跟我二姐你一句我一句地嘲笑我。

“沒給你送一袋嗎?”我爸笑里藏刀地問二姐。

“沒有?!倍阕隽藗€鬼臉兒說。

“不順道?要是白給你要不要?”我爸又問。

“那可能要吧,咱也沒遇到過這事兒啊?!?/p>

“行了。都吃飯吧,少說兩句。”我媽嚴(yán)肅地說。

她看到我臉色變了。

“白送誰不要,有多少我能送出去多少。夠不夠?沒瘋搶吧?”我爸笑著問我。

我把筷子一甩,其中一只差點(diǎn)扎到三姐臉上。還不夠泄憤,站起來一腳把凳子踹倒,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我爸被瞬間點(diǎn)燃,站起來怒罵我一通。

“回來吃飯,你不吃飯上哪兒去?”

我媽的召喚夾在我爸的罵聲中,在我身后漸行漸遠(yuǎn)。

我們都沒想到的是,三天后二批第一批訂單就比我們家一年的銷量還大,客戶點(diǎn)名就要我的貨。

冬天在冰天雪地里炒瓜子并不舒服,經(jīng)常腳被凍得沒有知覺,后來訂單越來越多,起早貪黑地干,還只能用簸箕篩選雜質(zhì),到了晚上胳膊都會腫起來。我不覺得累,很開心,嘗到了一點(diǎn)成功的滋味。這個冬天也讓無所事事的家人充實起來,大家總會為驚人的訂單樂一天。

東北冬天閑人多,所以瓜子銷量大,過完年我就不做了。小小的成就感很快就被浩瀚的白日夢吞噬,這跟我想要的還相去甚遠(yuǎn),哪個大老板扇簸箕把胳膊扇到腫的?

于是我去了沈陽,在一家裝修公司找了個銷售工作,運(yùn)氣好,成了一單。其實我什么業(yè)務(wù)都不懂,老板可能就是看上我那股鄉(xiāng)下人的傻勁。他說很看好我,總是單獨(dú)給我傳授經(jīng)驗開小灶。

僅僅過了一個月,我對大城市又厭倦了,沒有一棟房子屬于我,沒有一輛車屬于我,我跟這里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主要是還沒有炒瓜子賺得多。秋天將至,今年冬天務(wù)必把炒貨做得更好,自己送。鄉(xiāng)村照樣有發(fā)展,再說爸媽不在身邊也總惦記,不放心。

我找了很多理由說服自己放棄堅持是對的,真到了要放棄的那一刻,我確定自己又失敗了,很失落。每次出發(fā)都是不混出個樣不回來,每次回來都還是那個樣。

我已經(jīng)習(xí)慣失敗了,越來越容易放棄。

這次村口下車時沒人接我了,都在家門口等著呢。

“快進(jìn)屋,弟,快點(diǎn),別讓鄰居看著,回來太快了,讓人知道了笑話。” 二姐樂滋滋地盯著我的拉桿箱嘲諷著,“這大破箱子,走南闖北的,轱轆還不掉,真扛勁兒?!彼f話就這樣,一個月看不到我也想我。

“這箱子太破了,轱轆嗡嗡響。你下次拉我唄,我還能跟著出兩趟門。”二姐夫像個蛆似的在二姐身后說。

“你倆咋那么膈應(yīng)人呢?”三姐抱著兩歲的外甥女瞥他倆一眼。她可接受不了任何人侮辱我。

“大兒想吃啥?媽給你做好吃的。走!咱進(jìn)屋?!蔽覌屩挥芯脛e重逢的喜悅,沒別的。

“弟兒,你沒事多出幾趟門,回來俺們還能借光吃點(diǎn)好吃的。媽早早就把雞殺了,一會兒上門口瞅瞅她大兒回沒回來?!倍惴蛘f。

我皮笑肉不笑地接過三姐懷里的外甥女,誰也不想理,啥也不想說。

回到家后,我一如既往地晚睡晚起,消化自己的又一次失敗。很憂郁,對自己越來越?jīng)]有信心,那些清晰的白日夢越來越像海市蜃樓。當(dāng)年成績不如我的同學(xué)也都上了不錯的大學(xué),過著讓我羨慕的大學(xué)生活。我和QQ空間里的他們越來越不像了。

我越來越多地思考活著的意義,似乎沒有意義。生命就是一個輪回,終將逃不過死亡,只是在等待死亡的過程里熬著,受著,忍耐著,又何必呢?即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不過如此。

可是又不能死,一想到家人的哭聲我于心不忍。

我媽已經(jīng)不敲我的門了,她知道叫不起來我。我是靠死皮賴臉的毅力讓她放棄的,主要也因為我每天唉聲嘆氣,嘴里念著活著沒意義,他們輕易也不敢惹。時間長了,他們也因為我的唉聲嘆氣而變得唉聲嘆氣。

炒貨生意比上一年還好,但這不能讓我振奮,因為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我的預(yù)期。開始有商家效仿我的方法,競爭也很激烈,我只好增加了其他商品,降低運(yùn)輸成本。其實生意做得很好,二批有時候求我分點(diǎn)貨給他們,因為很多商店只要我的貨。但我還是不開心,送貨的時候每次進(jìn)門前都調(diào)整一下笑容,上了車立馬就恢復(fù)成冰臉,狠踩油門,開往下一站。

冬天一過,我又開始迷茫,不知道該做什么,整天渾渾噩噩,思考活著的意義。我越來越消極,把一切都往負(fù)面想。只能繼續(xù)進(jìn)城浪蕩,在多家公司做銷售,干幾天就換一家,面試的經(jīng)驗倒是很豐富。兜里不敢放太多的錢,因為路過彩票站它就沒了。甚至有時候只留1塊錢坐公共汽車回住處,寧可晚飯都不吃。

城里的餡餅滿天飛,就是不砸我,錢花沒了,還得回家吃餅。

家里開始給我物色新娘,我沒有興趣,從來都是堅決拒絕。總覺得村里人的想法都一樣,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紀(jì)結(jié)婚,該生孩子的時候生孩子,該干活兒的時候干活兒,該死的時候死。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自由,隨心所欲。

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上網(wǎng),等待冬天繼續(xù)干炒貨。有一天,二姐鉆進(jìn)我的房間,我迅速關(guān)閉網(wǎng)頁,頭也不回,冷冰冰地說:

“出去。”

“等會兒,姐跟你說個事兒,說完姐就走,沒給我氣死?!彼苯幼谖遗赃叄沂执钤谖乙巫拥目勘成?,像個蒙古族的摔跤手。她左手的繃帶剛拆沒多久,小心翼翼地拎著。不久前她興奮過頭著急出門,興奮地一掌捶碎了門玻璃。

我對她要說的內(nèi)容沒有任何期待,手搭在鼠標(biāo)上一動不動地等她能說完趕緊離開。

“我讓俺們同學(xué)給你介紹對象,你猜她咋說的?她說,哦,你老弟呀!俺們村可沒有,你得讓你老弟上電視上找去。”二姐說完大笑,看我仍是一臉不耐煩,就在我背上拍了一下笑著問,“哎,你說氣不氣人?咋這么氣人呢?沒給我笑死。”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說完了嗎?”

“行行行。我走我走。”她剛起身又坐下了,手還放在靠背上繼續(xù)說,“等會兒,姐再給你說個好玩的。剛才騎車馱我姑娘上街溜達(dá),我姑娘在后面睡著從車上掉下去了,差點(diǎn)沒掉壕溝里,壕溝里都是臭水,唉媽呀!給我嚇壞了。我姑娘差點(diǎn)哭沒氣嘍?!?/p>

“你缺心眼吧,那么小的孩子你讓她自己坐后面?還好意思笑呢,孩子呢?”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立刻起身,迫不及待想看到外甥女,那時候也只有孩子能讓我開心,引起我的注意。

“在你小姐那兒呢,他們不讓我碰我姑娘,都罵我?!彼€在假裝哭,緊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起去看孩子。

外甥女天生謹(jǐn)慎膽小,處處小心是有道理的。幾個月的時候就被她媽硬按在水盆里洗澡,玩命蹬,外甥女像殺豬,熱水燙到二姐手,才意識到是真燙,趕緊把孩子拉出來。所以孩子基本讓三姐帶,家人都不太放心二姐。

炒貨又開始了,鄰居們都夸我能干。離我們家50米就是信用社,點(diǎn)兒背,我被信用社主任看上了,他非要把他表妹介紹給我認(rèn)識,我非不看。我正在生死邊緣徘徊,哪有心思扯這個?何況我有心上人,就是不說。這事我爸跟我說過三次,第一次語氣開心,第二次試著商量,第三次直接下命令,但都被我拒絕。

第四次說這事,是他中午喝得微醺回來。他在院子里攔住我,臉上是笑的,語氣是生硬的。

“剛才人家又看著我了,讓我問你啥意思,看是不看給個話。人說你倆先留個電話聊聊,年輕人,讓你們自己聊去,俺們不參與。我告訴你,你聊也得聊,不聊也得聊。你得懂點(diǎn)事知不知道?”

“我沒空,說過多少遍,不看了。”我冷冰冰的,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被我爸一把拽了回來。

“你說啥?”我爸的脾氣快且猛烈,情緒就像瞬間燒開的水,我們家人都懂,我媽和我三姐在旁邊頓時緊張起來。

“爸,你冷靜點(diǎn)。別急眼,別急眼。弟,你別說話?。 比阆裰活澪∥〉耐翐苁笠粯诱局f。

“我為啥不說啊,他讓我看,我就得看,主任咋的呀?主席也不好使!”

“你想咋的?”我爸的聲音陡然炸開,身體和動作像核聚變一樣即將爆發(fā),氣得渾身發(fā)抖。

“爸!”三姐一聲驚叫立馬擋在我倆中間。

“你干啥?”我媽的聲音幾乎跟三姐同步。她們迅速聚集在我和我爸中間,一人攔住我爸一條胳膊。

從小到大,我爸沒誠心打過我,嚇唬是正常的。蓄積已久的力量全部凝聚在他高舉的、僵硬的、發(fā)抖的手臂上,鼻孔里噴著粗氣,牙齒以最大力量緊咬在一起。

“讓他打!最好打死我?!蔽以貨]動,也氣得喘著粗氣。

我媽和三姐哭著央求我爸,奮力攔著原地使勁的我爸。這氣頭換成別人肯定誰也攔不住,被我爸打過的人太多了。

二姐和我大姑也被三姐那一聲尖叫喚來了,四個女人有說我爸的,有勸我的,亂成一鍋粥。我初戀女友的爸剛好路過門口,見勢也有點(diǎn)束手無策,他太了解我爸了。僵硬的我爸在推推搡搡中磨滅了力量,渾身發(fā)抖地指著大門外說:

“給我滾出這個家,這是我家?!?/p>

我立刻轉(zhuǎn)身進(jìn)屋取了件外套,重重地摔門,快步朝大門走去。

“把你的東西都給我拿走!以后不許你進(jìn)這個家門!”

剛好路過門洞里的面包車,車上裝著準(zhǔn)備去送的貨。我奮力拉開車門,將幾袋瓜子和茶葉全部拽出來扔到馬路上,散落了一片。然后快步走出大門。

“這是干啥呢?”初戀女友她爸皺著眉頭說。

我快步走向村口的車站,三姐穿著拖鞋一路小跑跟在我后面哭。“弟,你別走,你能去哪兒???爸就是一時沖動,你別走,姐求你了。”

“你回去哄哄爸吧。過幾天,我等他消氣兒了就回來?!?/p>

“那你去哪兒?”

“不知道?!?/p>

“不行,你得告訴我?!?/p>

“你放心吧,我兜里沒多少錢,要不我去大姐那兒吧?!?/p>

她放心了,然后把兜里所有的錢都掏出來給了我。

坐了一夜的火車,大姐看我第一眼還是笑,把我?guī)У剿慕坦嬍?,她已?jīng)是這所大學(xué)的老師了。到了寢室我一看沒別人,坐下就開哭,不只哭被逐出家門,主要是哭我的迷茫。

有關(guān)自殺

最后一次渴望天上掉餡餅是因為大姐買房了,在城里好歹有了個落腳地兒,我就又去了。

這次我找了一份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的工作。店長是個女的,24歲,只比我大1歲。她笑聲如雷,辦事像閃電。店里還有個40多歲的太陽大姐,人特別好,每天都用她的陽光照耀著新來的同事。我們就叫她“太陽”。

有一天,我跟太陽一起值班。我們分別在兩個房間聊QQ。她說:“帥哥,聊聊唄?!?/p>

我知道她想開導(dǎo)我,但我一如既往地消極悲觀,沒用上幾個回合,她便拍案大吼:

“臭小子,你給我過來!真是氣死我了。”她站在屋門口叫我去大廳面聊。

“小小年紀(jì)不去揮霍你的青春,盡想些沒用的。過來!我要給你上一課?!碧柕芍劬φf完就去飲水機(jī)接水了,我想這是準(zhǔn)備長聊啊。

她給我講了一個全盲的男人如何靠自己把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養(yǎng)大的故事。

我猜她父親在最辛苦的時候一定也想過死。一個全盲的人洗衣做飯換尿布且不說,他每天要坐公交上門給顧客做按摩。襁褓中的女兒就在家一直哭,一直哭。他也深知她在一直哭,一直哭。但他必須工作,努力地活,女兒便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他一定是每天都在拼盡全力地活下去。

女兒后來長大,結(jié)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卻被老公背叛。她坐在江邊一整天,無數(shù)次想跳進(jìn)去一了百了,但也正是因為家里有個女兒在一直哭,一直哭,她活了下來。

不久后她父親去世,她蹲在火葬場的角落里用一整天的時間抽了滿地?zé)燁^,看著陸續(xù)被抬進(jìn)來的死者,意識到活著便是一切可能的基礎(chǔ)。

這個盲人就是太陽的父親,她就是那個女兒。

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靠自己一人把女兒撫養(yǎng)成人,女兒正讀高二。太陽有時候會勸女兒青春期應(yīng)該適當(dāng)離家出走,但女兒說啥也趕不走。她從沒要過前夫一分錢撫養(yǎng)費(fèi)。她每天像顆開心果,住在一棟很小的老樓里,喜歡爬山和音樂,自認(rèn)為是非常幸福的人。她也多次獲得過全公司的月銷售冠軍。

她講完的時候已經(jīng)早過了下班時間,看了看時間,她把煙頭扔進(jìn)有水的紙杯里。

“瞧你干的好事,我都多少年不抽煙了,為了你我今晚抽了這么多。還不趕緊收拾東西,我快趕不上末班車了?!彼贿呇杆傺b包一邊說。不幸的遭遇和她陽光的氣質(zhì)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我一直木訥地聽著,臨末了說:

“哦?!?/p>

一個月的時間,我一套房也沒賣出去,整天浸泡在自己的悲觀世界里。最后把大姐剛買的房給賣了,轉(zhuǎn)手賺了四萬。賣完,我就不干了,卻沒料到半年后房價翻了一倍。

交房前還能住一個月,我便把自己關(guān)在大姐的清水房里,潛心琢磨人生方向和活著的意義。大姐想從學(xué)校的寢室里搬過來陪我,被我強(qiáng)硬拒絕。我只想獨(dú)處,找到一個合理解脫的方法。

無所事事的我開始在水泥墻上畫畫,一面墻是倒下的枯萎樹干,另一面墻是灰色的荷花,花開正艷,卻已如死去。

“你畫得挺好,很抽象,說明你有藝術(shù)天分,就是這顏色不太好,看著壓抑。”大姐一邊欣賞一邊說。

我沒理她,閉關(guān)后我越來越像聾啞人。

“弟,姐……今天聯(lián)系心理醫(yī)生了,要不你看看?就聊聊天?!?/p>

我依舊沒反應(yīng),收拾一片狼藉的畫室。雖然是清水房,但是連抹布我都疊成軍被狀,一本書和一個聽不懂的日語電臺就是這一個月的全部。

“就是有點(diǎn)貴。聽說是按分鐘計費(fèi),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應(yīng)該……”

“不看。”我的語氣冰冷得像一把利刃,一刀斬斷她的話。

“不是。其實也不貴,我們校部的,沒準(zhǔn)不要錢呢。你不能這樣沉迷下去了?!?/p>

“我說了不看。”我說完轉(zhuǎn)身逃到另一個房間。

“行。姐相信你能走出來,你要是想看你就跟姐說,姐就給你聯(lián)系。”她跟在我屁股后說。

我一聽按分鐘計費(fèi),快拉倒,沒人能懂我,死之前,我不想再浪費(fèi)家人的錢。

大姐每天下班都帶些生活所需來看我,試圖開導(dǎo)我。她非常努力地笑,非常努力地尋找我的優(yōu)點(diǎn)鼓勵我,非常努力地強(qiáng)調(diào)我對家人的重要性,不敢有一點(diǎn)過激的言語,生怕刺激到我脆弱的心。

我總是嘆氣和無言以對,用冷漠和煩躁驅(qū)趕她離開。她離開前總是笑的,不管我有多過分。好幾次關(guān)上門后,我趴在門鏡看到她抹著眼淚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背影是那么委屈和無助。

很快,時間開始不分晝夜,我經(jīng)常在七樓的陽臺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計算跳下去所需的時間。面無表情地看夜幕降臨,街道上的車流從多漸少,日復(fù)一日,沒什么區(qū)別。看到刀會想血從手腕里流干的過程,看到水就想淹死的感受,看到繩子就感到窒息。

頭痛越來越厲害,總是在凌晨或者后半夜醒來,在寂靜里發(fā)呆、張望、流淚、痛哭,疼痛難忍就用后腦勺往墻上撞,一下一下,多想稍微用點(diǎn)力撞死得了,可稍微用點(diǎn)力,就忍不住躺在地上蹬腿揉腦袋。

有一天夜里11點(diǎn),我覺得我快要死了,頭痛得昏天暗地,窗和床都在轉(zhuǎn),墻壁像流水一樣晃動,嘔吐,渾身發(fā)抖,一會兒在床上掙扎,一會兒在地上掙扎。

一想到家人我就想大哭一場,卻沒有力氣,只有讓眼淚靜靜地流,一想到我死了家人的痛哭,我又猶豫了,可能還不到死的時候,就給大姐打了電話。她飛速趕來,帶我去醫(yī)院,吃了點(diǎn)止疼片又沒死成。

交房前我沒有找到人生的方向,臟亂差的工作我不想做,看起來高薪又輕松的工作我又做不來,只好卷鋪蓋再回農(nóng)村。

回家之前很想大醉一場,忘了曾經(jīng)所有的不愉快。

酒吧的音樂非常舒緩,帶一點(diǎn)傷感,沉醉其中忘了時間。老板是個中年人,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他的眼神帶一股狠勁兒,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端著一杯伏特加坐在我對面。

“怎么了,兄弟?心情不好嗎?”他面無表情地問。

“沒有?!蔽蚁恋卣f。

“嗯?!?/p>

他一直盯著我,我的一舉一動甚至微妙的表情變化都是他解讀我的信息。我們的聊天節(jié)奏很慢,慢到很久才說一句話。他的沉著和面無表情讓我第一次有被看穿的感覺。

“你想聊聊嗎?可能說出來會好受一點(diǎn)兒?!彼统恋穆曇羯硢?qiáng)悍。說完提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

我說我可能抑郁了。

“什么是抑郁?”

“就是每天都在想怎么死。”

“死過嗎?”

他一如既往地盯著我,一如既往地冷靜,仿佛對一切都淡淡的無所謂。

“沒有?!?/p>

“那為什么不去死呢?”他點(diǎn)燃一支煙,點(diǎn)燃后又遞給我一支。

“呃……可能是……我也不知道?!?/p>

我們坐在二樓,能看到一層的舞臺。他擼起袖子讓我看他手腕上一塊凸起的疤。他指著一樓的舞臺說:

“快十年了,當(dāng)時就坐在那兒。我把酒瓶往地上一磕,就一下,血突然就噴出來了?!彼犬嬛闷孔釉滞蟮膭幼?,嚴(yán)肅地笑了一下繼續(xù)說,“當(dāng)時我還害怕把地板弄臟了,找了個盆接血,當(dāng)時大腦是有意識的,很清醒,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快死了。真到快死的時候就不想死了,然后我就用鞋帶給系上了,打了120。我保證你不想看到你家人像我家人那樣哭。心都碎了?!?/p>

我表面平靜,心卻被震撼了,就好像他帶我死過一次一樣。

“那時候你為什么想死?”我問。

“就是活膩歪了,你不也是嗎?”

我們冷笑一下陷入沉默,我的注意力被他頭上和手上看起來像刀疤的疤吸引了。

“這些是以前打架讓人砍的。”他說。

“哦。”

“被搶救過來之后我躺了半年,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失血太多了。這半年我看了很多書,看書能讓我安靜下來。回去多看看書吧兄弟,時間不早了,我這要打烊了。”他說完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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