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四首
陳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出身富豪之家。唐睿宗文明元年(684)中進士,因受武則天賞識授麟臺正字,后歷任右衛(wèi)胄曹參軍、右拾遺,圣歷元年(698)辭官回鄉(xiāng),被縣令段簡陷害,死在獄中。
陳子昂向來被認為是初唐以復(fù)古為革新手段的文學(xué)家,自從他的朋友盧藏用對他高度評價,稱其“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zhì)文一變”(《陳子昂別傳》),杜甫和韓愈又稱他“名與日月懸”(《陳拾遺故宅》)、“子昂始高蹈”(《薦士》)以來,他的地位一直高得嚇人,他的詩也不知不覺中抬了身價。被杜、韓兩大詩文宗師名頭鎮(zhèn)住了的后人忙不迭地尊他為“唐之詩祖”,仿佛他身后的唐代詩人都是亦步亦趨地踩著他的足跡走路(方回《瀛奎律髓》卷一)。沿著現(xiàn)成思路慣性下滑的后人則不假思索地把他當作沈、宋的對頭,認為應(yīng)當用黃金鑄陳子昂像來頂禮膜拜,仿佛沒有他力挽狂瀾于既倒,唐詩就成了齊梁馀孽(元好問《論詩絕句》),以至于歐陽修《新唐書》對陳子昂人品的小小微詞也引起了后人的不滿,好像這種批評會玷污他的偉大形象(如文同《拾遺亭記》、葉適《習(xí)學(xué)記言序目》卷四十一、陳沆《詩比興箋》卷三)。其實,用“復(fù)古”口號來掩護“革新”內(nèi)容是中國文化人常用的伎倆,雖然很容易奏效,但也常常要以某種偏頗的缺失為代價。初唐詩壇承襲了齊梁以來的詩歌語言技巧,使詩歌日益精巧成熟,也承襲了齊梁詩歌的主題內(nèi)涵,使一部分詩歌內(nèi)容貧瘠蒼白顯得陳舊,這已經(jīng)引起了詩人的關(guān)注,“四杰”甚至沈、宋、杜都已開始對此矯正。陳子昂激烈的“復(fù)古”主張只不過是矯枉須過正的口號而已,他疾呼詩歌的“風(fēng)骨”,追蹤超越齊梁的漢魏,尋找深沉悲涼的情懷,要求闊大開朗的視境,這本來很對,但他一味上溯漢魏,漠視齊梁初唐以來逐漸完美的詩歌語言形式,就不免忘掉革新而只記得復(fù)古,無疑偏離了初唐“文質(zhì)彬彬”(《隋書·文學(xué)傳序》)、“斟酌古今”(《周書·王褒庾信傳論》)的公正而偏執(zhí)一隅。說起來,他的“風(fēng)骨”、“比興”論只是《詩大序》《詩品序》《文心雕龍·比興》的唐代再版,而他的復(fù)古也只是想讓詩歌回歸到建安、正始時代,因此他的詩雖然被人稱為“以雅易鄭”(獨孤及《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始變雅正”(《新唐書》卷一○七《陳子昂傳》),但也并沒有變回“杭育杭育”的號子或“關(guān)關(guān)雎鳩”的四言那里,只不過“專師漢魏”(宋濂《答章秀才論詩書》)、“蹈襲漢魏蹊徑”(《原詩》內(nèi)篇卷上)。雖然慷慨悲涼,但不免缺乏文采沒有韻味,所以明人王世貞說他“天韻不及”(《藝苑卮言》卷四),清人姚范說他“才韻猶有未充”(《援鶉堂筆記》卷四十)。過多地模擬阮籍《詠懷》,雖然贏得了“子昂,阮也”的贊譽(《詩藪》內(nèi)編卷二),但也讓人看出了“失自家體段”的毛病(《原詩》內(nèi)篇卷上),唐代皎然《詩式》說他“復(fù)多而變少”,正是一針見血。
感遇①
朔風(fēng)吹海樹,蕭條邊已秋。
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②。
自言幽燕客,結(jié)發(fā)事遠游③。
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④。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邊州。
故鄉(xiāng)三千里,遼水復(fù)悠悠⑤。
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
何知七十戰(zhàn),白首未封侯⑥。
① 《感遇》是陳子昂感慨生平遭遇和天下大事寫的一組詩,共三十八首,這是陳子昂常常被人引述和贊賞的作品,它的特點是有感而發(fā),常寫出心中一段悲涼,涉及社會廣泛現(xiàn)實,多為當時寫照存真,語言比較古樸流暢,沒有雕飾造作的痕跡,所以前人稱它“盡削浮靡,一振古雅”(《詩藪》內(nèi)編卷二)。但這組詩過于模擬阮籍《詠懷》,這一點很多人都曾指出過(如清田雯《古歡堂集·雜著》卷二、喬億《劍溪說詩》又編),而且說理太多,顯得質(zhì)木而沒有韻味,清人毛先舒《詩辯坻》卷四說“阮逐興生,陳依義立”正好切中要害。其中有的詩入世意味很重,寫得像議論奏折,有的詩又有些出世之想,正像清張謙宜《齋詩談》卷四所說“見得理淺,到感慨極深處,不過逃世遠去,學(xué)佛學(xué)仙耳”,當然也有寫得很好的。這里所選的一首在組詩中是第三十四首。
② 亭、樓:都是指戍邊軍人的居所。
③ 幽燕:即幽州與燕州,在今河北、北京一帶;結(jié)發(fā):束發(fā),古代男子成年即把披散的頭發(fā)束于頭頂,上面加冠。這里指成年。
④ 赤丸:見盧照鄰《長安古意》注?。
⑤ 遼水:今遼河,出自吉林東遼吉林哈達嶺及內(nèi)蒙白岔山,于遼寧昌圖匯合,稱遼河,由盤山灣入渤海。
⑥ 《史記》卷一○九《李將軍列傳》記載李廣與匈奴大大小小打了七十馀仗,到六十歲還得不到封侯,反而因出兵迷路而須受審,終于悲憤自殺。
登幽州臺歌①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②。
① 幽州:郡名,治所在今北京大興。幽州臺:薊北樓,在今北京市內(nèi),陳子昂于萬歲通天二年(697)隨軍北征契丹,在此登臺遠眺,便寫下了這首詩。
② 愴然:傷感悲涼的樣子。這四句詩來自《楚辭·遠游》“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恍而乖懷”。感嘆人生短暫,宇宙無垠,時光流逝,這是初唐詩中的常見主題,像前面選注過的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以及未選注的李嶠《汾陰行》。
度荊門望楚①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②。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③。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④。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⑤。
① 荊門山在今湖北宜都縣西北,《水經(jīng)注》卷三十四《江水注》:“江水又東歷荊門、虎牙之間,荊門在南,上合下開,暗徹山南,有門像,虎牙在北,石壁色紅,間有白文,類牙形……此二山,楚之西塞也?!标愖影貉亟拢?jīng)荊門至楚地,便寫了這首詩。這首詩是五言律詩,雖然有少許不合平仄處,但章法卻很標準,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說他“律詩時時入古”,其實并不是有意“矯枉”,而實在是當時律詩限制尚未落入刻板規(guī)范的緣故。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批評陳子昂除《感遇》而外,“馀自是陳、隋格調(diào),與《感遇》如出兩手”,則未免是老吏斷獄的過苛之辭。當時律詩已成時尚,他也不能例外,倒是他有意立異寫的《感遇》《薊丘覽古》像在滿城洋裝中獨著馬褂一樣。清人喬億《劍溪說詩》又編說得好:“陳伯玉惟《感遇》諸篇全法阮步兵,馀皆其自體”,這“自體”就是說“自家面目”,可見陳子昂也在時尚詩風(fēng)中搖搖晃晃,曾跟著走,只是為了標新立異才有意學(xué)為“古詩”的。公正地說,這首詩雖然是近體,但無論語言詞匯還是情感內(nèi)蘊,都不比《感遇》遜色。
② 巫峽:三峽之一,在荊門上游的四川巫山東;望望:遠眺的樣子;章臺:章華臺,春秋時楚國所建,在荊門以東的湖北省境內(nèi)。
③ 巴國:指今四川東部古代巴國一帶。
④ 隈:邊角處。
⑤ 《論語·微子》記楚狂接輿高歌諷刺孔子,這里作者自稱“狂歌客”,意思是說想不到我這個狂歌客今天竟狂歌著到楚狂的老家來了。
晚次樂鄉(xiāng)縣①
故鄉(xiāng)杳無際②,日暮且孤征③。
川原迷舊國,道路入邊城④。
野戍荒煙斷,深山古木平⑤。
如何此時恨,噭噭夜猿鳴⑥。
① 樂鄉(xiāng)縣:在今湖北荊門北九十里。
② 杳:遼遠。
③ 孤征:獨自遠行。
④ 樂鄉(xiāng)縣原屬楚國,春秋戰(zhàn)國時的楚國及三國時的吳國都是接近邊疆的地方。這兩句說平川荒野一片迷茫,看不見昔日舊國,長長的道路一直延伸,通向往日邊城。
⑤ 野戍:荒野中士兵的守望處;平:指暮色中樹林不辨高低。
⑥ 噭噭:野猿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