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為了叫你歡喜
《幸運的漢斯》,《格林童話》第83則
漢斯小心地把石頭放在身旁井口邊緣。然后他坐下來。但當他彎腰喝水的時候,他沒有留心,撞了一下,兩塊石頭撲通落到井里去了。漢斯睜著眼睛看見它們落到深處,喜得跳了起來,又跪下感謝上帝,眼里流出淚來;因為上帝待他很慈悲,就用這個好方法,叫他脫離了唯一使他煩惱的石頭而不必責備自己。
指路人的話
這里是德國最為著名的旅行線路“童話之路”的起點——德國中部。兩百多年前,格林兄弟在這里出生、長大、搜集民間傳說。他們走遍德國中部,讓那些攜帶著古老神秘符碼的故事鉆進紙張,被墨水固定。
“童話之路”沿途有六十多站,包括城市、小鎮(zhèn)和鄉(xiāng)村,從南到北貫穿四個州——黑森、下薩克森、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和不來梅。
正如童話與傳說本身就充沛、自由、無拘無束、天馬行空,你也可以選擇從任意地點開啟童話之旅的體驗。不論是質(zhì)樸的中部田園,還是小紅帽走失的松葉林,或者,在臨近大海的地方,高唱不來梅鎮(zhèn)的自由之歌。
抵達日記
2015.3.8 雨 生活是什么呢?
下車時正在下雨。意外的是居然有3G信號。于是拖著行李箱,按照谷歌地圖指示的方向前進。沒多久——大概十分鐘吧,就到達了目的地。
這所房子很古老,也很美麗。尤其廚房和餐廳,非常復古又居家。我心情好了起來。
小焉發(fā)來微信,我順手發(fā)了兩張廚房和小紅帽原型的照片給她。她說看起來很宜居?!耙司印边@個詞很好。如果生活就是跟家人居住在一起,生兒育女,去教堂,在書店買書,在廣場的咖啡座曬太陽喝咖啡的話。
如果不是這些,生活又是什么呢?
特蕾莎是我在小鎮(zhèn)上第二個說上話的人。
那是上午,一個高個子、劉海濃密的女人邊脫手套邊走進來。接近零度的空氣把她的鼻尖凍得紅紅的,她的右手在呢子大衣上用力摩擦了幾下,伸出來握住我的右手,“手有點涼。你好,我是特蕾莎?!?/p>
我的手也很涼。于是,兩只手握住后又松開,都笑了。
特蕾莎打量著我的行李箱和濕漉漉的靴子,指示托馬斯,跟她一樣又高又瘦的金發(fā)男子、她的丈夫,把行李箱搬上頂樓我的房間。
這是一幢由祖?zhèn)鞔笪莞脑於傻拿袼?,距離市政廣場步行只需一分鐘。樓梯窄而陡,踩上去老木頭吱呀作響。一一指示了衛(wèi)生間、廚房和暖氣的用法,盡到房東的責任后,特蕾莎提議說,可以帶我去一家最地道的餐廳,那里有很棒的土豆?jié)鉁茏屛遗推饋怼?/p>
后來,特蕾莎說,中國人看起來總是顯小,而你,簡直就像個離家出走的高中生。
只是,這個高中生跟她并肩走去土豆餐館時,突然問,在這里,有什么特別的事可以做?
特蕾莎停住腳步,輕聲說,這是一個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小鎮(zhèn)了,如果沒有那些中世紀留下來的古建筑的話。
我告訴特蕾莎,我在寫點東西,需要知道點“特別的事”。
“寫什么樣的東西?”她問。
“一個人,怎么才能靠近童年的自己?!?/p>
“童年的自己?”
“光溜溜的,沒被命名的那個你。”我說。
后來回想,也許就是我這個找點“特別的事”的要求,像投入水面的一粒石子,激起了我們都無法預料的后果。
一個人,這么冷,在德國走一個多月,你瘋了嗎。特蕾莎說。
這是相遇的第二天。坐在一家曾是鞋鋪的咖啡館里,我們已經(jīng)交談了兩個小時。
兩個多小時前,特蕾莎坐在旅游信息處柜臺后面埋首整理文件。坐她右邊的是一個發(fā)胖的年輕人。
這是間十幾平方米的小辦公室,三面墻開著高窗,窗外就是市政廣場,可以看到建于十六世紀的市政廳、藥房,還有打傘的居民與游人。
特蕾莎的側(cè)臉輪廓分明,她大概四十多歲?肯定不到五十。
資料架上擺放著讓人免費索取的單張、冊頁。其中一張是宣傳小鎮(zhèn)的童話韻味的,幾個穿著古代服飾的人站在市政廳的臺階上。最高的那個,就是特蕾莎。
她似乎對我認出了她做的廣告有點不好意思,并不像一個做了二十年導游的人。但在大踏步穿過小鎮(zhèn)時,她對老建筑、街道、餐館都如數(shù)家珍。
“五百年,”她說,“我們家族在這個鎮(zhèn)上住了有五百年了吧?!备赣H母親、叔伯姨嬸,“哎呀,你能想出來的親戚”,都住在一公里以內(nèi)。
五百年之前還有更多的五百年。小鎮(zhèn)從加洛林王朝時代就存在了。由于位處德國正中,四通八達,統(tǒng)治者們對小鎮(zhèn)青睞有加。曾有兩座城堡在這里佇立,作為伯爵的駐地。但現(xiàn)在已無蹤跡。留下來的,是那些普通市民、生意人花大價錢建起來的房子。那些精明又勤勞的生意人,痛惜一磚一木,不忍讓自己的財產(chǎn)被政局毀滅。
特蕾莎的祖?zhèn)鞔笪荩褪瞧渲械囊粭?。與市政廳同樣年歲,見證著小鎮(zhèn)的黃金時代。
民宿二樓有一堵照片墻,布滿特蕾莎家族的照片。正中一張,是七八個男人一身戎裝,坐在老宅門口。這是“一戰(zhàn)”時,家族的男人扛槍上戰(zhàn)場前的留影。也有特蕾莎與哥哥小時候的照片,兩人的臉鼓鼓囊囊。還有特蕾莎的奶奶和爺爺,爸爸和媽媽。
墻壁最右是一張手繪的家譜,從上往下越分越細,就像樹扎在土壤里越來越龐大的根系。五百年不曾流離失所。
家族的更迭可以讓人將國土的歷史看得更深遠。德國被歐洲人視作“中央之土”,而小鎮(zhèn)所在的古老圖林根轄區(qū),則是德國的“中央之土”。
當加洛林王朝在野蠻人的入侵下崩潰時,“中央之土”的居民德國人把斯堪的納維亞人趕回海里,擊退東面的斯拉夫入侵,與羅馬教皇構(gòu)成聯(lián)合,在歐洲中心奠定了和平。而德國中部的城鎮(zhèn),作為最“德國”的區(qū)域,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歷史上的數(shù)次崩解與衰敗,是德國的“原鄉(xiāng)”。
小鎮(zhèn)古老,傳統(tǒng)。居民恪守價值,重視家族,維護自尊。
也正是因為處于歐洲中央的位置,十六世紀的“三十年戰(zhàn)爭”讓這里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屠城、擄掠、占領(lǐng)、饑荒。特蕾莎的家族那時候已經(jīng)在小鎮(zhèn)扎根,族譜上記錄了與小鎮(zhèn)興衰同步的家族史。“那是興旺的年代,伯爵的封地。”特蕾莎說。
1622年,小鎮(zhèn)被大規(guī)模掠劫。1626年,饑荒。1635年,瘟疫。1640年,1643年,兩次被外國軍隊占領(lǐng)。全鎮(zhèn)一半的人在戰(zhàn)爭中死去。特蕾莎家族里的人口一度縮減為只剩下女人和孩子。
那些小鎮(zhèn)曾高度文明、富裕、發(fā)達的證據(jù)——教堂、修道院、高塔以及遍布整個城市的供水系統(tǒng),如今都只是殘骸了。
興旺過,衰敗過,不幸過,快樂過。戰(zhàn)爭后,小鎮(zhèn)上的人靠做小農(nóng)場主、手工業(yè)和小生意開始恢復經(jīng)濟。特蕾莎的祖輩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做烘焙,他們做出鎮(zhèn)上最地道的面包,養(yǎng)活一家老小,并讓家族的血脈在這塊土地上頑強地延續(xù)下去。許多在戰(zhàn)爭中被毀的建筑開始重建,特蕾莎家族的大屋也經(jīng)歷了第一次修整。
時間轉(zhuǎn)啊轉(zhuǎn),很快,另一套世界法則開始了。古典的黃金時代終結(jié)。火車的鐵軌鋪到了小鎮(zhèn),工業(yè)興起,小農(nóng)場主們紛紛變成了小工廠主。小鎮(zhèn)居民勤勞而務(wù)實,長期戰(zhàn)爭帶來的驚懼殘存在血液里。他們審時度勢,謹小慎微,只在意小日子。
高速公路通過小鎮(zhèn)了。
然后是“一戰(zhàn)”。納粹上臺?!岸?zhàn)”。納粹下臺。德國被分成兩半,小鎮(zhèn)劃歸我們所說的“西德”。之后,家族里有人競選鎮(zhèn)議員,有人當選。有人搬去北部的城市生活。祖屋里住的人越來越少。
然后,在一個清冷的冬日早晨,特蕾莎出生了。
像持守一份信念般,特蕾莎守著大屋。二十多個房間,上樓下樓,步履間擦出的風會帶出五百年的積塵。父母早已搬去一棟小房子里。她也早已結(jié)婚生子。
可該死的房子它不會消失。它呼喚人的氣息去填補空隙。
哥哥比她大三歲,去過美國讀碩士,后來在瑞士做研究助理,但他定居圖賓根已經(jīng)二十年了。做研究,病毒、細胞什么的。圖賓根離小鎮(zhèn)三百多公里。“那是他的,怎么說呢,事業(yè)。助理,副教授,教授,那一套。”特蕾莎斷續(xù)說著。
與哥哥在一起最好的記憶,都是關(guān)于圣誕集市的。這里的冬天實在漫長,從大地間呼嘯而過的冷風讓人脆弱得像一根樹枝。但圣誕集市是那么讓人興奮。
市政廣場上掛滿彩燈,空氣里是熱紅酒、杏仁糖、皮革和草藥的味道。吹玻璃的匠人擺起攤子,吹出圓球狀的裝飾品,掛上窗戶叮當作響。流光溢彩中,小鎮(zhèn)的樂手們吹著長號,整夜不休。還有孩子們提著燈的夜游,她和哥哥混在隊伍中,看見好多表兄妹堂兄妹,浩浩蕩蕩,環(huán)游世界般掃過小鎮(zhèn)。孩子們的笑聲像金箔漂浮在糖漿般的夜色里。她和哥哥笑得最大聲。
房子的繼承人是哥哥,但他走了?!澳阒溃豢赡茉俟苓@邊的事。但我不能看著房子一天天朽下去。”
她撲閃著的眼睛顯示出對我這個陌生人的好奇,直至我說出自己已經(jīng)在冰天雪地的德國走了二十多天。
“離家這么遠……”她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然后就是那句——一個人,你瘋了嗎?
我深吸一口氣。
就在我們幾百米外,是這個小鎮(zhèn)的標志性雕塑——小紅帽。跟她提著籃子進森林喂野狼的行為相比,我大概不算發(fā)瘋。
但我還是回答說,是的,這件事太瘋狂了。
話題怎么走到這里的,說不清楚。最開始,我們也像一般初遇的陌生人那樣,寒暄著出生地、職業(yè)、對小鎮(zhèn)的印象。只是,當特蕾莎說她最喜歡的故事是《幸運的漢斯》后,話題陡然加速,讓我們褪去了那些虛以委蛇的客套。
“漢斯失去了一切,但他是那么幸運?!彼f。
我也深深地喜愛這個故事。于是,像分享摯愛的糖果一般,我為她重述漢斯。
漢斯給主人做了七年工,工期已滿,他要回母親家。主人結(jié)算了他的工資,還送了他一大塊金子。漢斯就上路了。他在路上遇見一個騎馬的人,用金塊跟對方換了馬。走著走著,又用馬換了牛。后來又用牛換了豬,用豬換了鵝,用鵝換了剪刀,用剪刀換了石頭。他扛著石頭走,石頭壓得他很難過。在井邊喝水的時候,石頭掉進了井里。漢斯歡喜得眼里流出淚來,因為他擺脫了唯一使他煩惱的石頭而不必責備自己。漢斯叫道:“世界上沒有像我這樣幸運的人了?!彼南螺p松,解除了一切負擔,跳著回到他母親家里去了。
漢斯失去了一切,但他是那么幸運。在重述里,故事有了新的質(zhì)地與溫度,也似乎讓我們寄托其中的思維與情感找到了來路和去路。
可我不懂,為何我說自己在發(fā)瘋,特蕾莎卻難過起來。她喝一口卡布奇諾,抬起臉來時,皺褶變得更深了。
是的,這件事太瘋狂了。我頓了頓,淡淡說,但瘋狂的定義是什么呢?
她久久沒有回答,最后終于說,也許就是那些特別的事。
“一條通往童年的通道,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就要合上了?!蔽覜Q定直接說出口。
“童年?”
“那些精靈,那些幻想出來的伙伴,會說話的動物。你們總是玩在一起?!?/p>
長久的沉默,然后她說:“我明白?!?/p>
“總被生活打得鼻青臉腫,我開始要忘了那些伙伴了。而且,一旦有了孩子……”
“一旦有了孩子……”她嘆息。
我們的杯子先后離開了咖啡碟,被抓在各自手里,就像黑色海水中一塊瓷做的浮板。
特蕾莎有三個孩子。二十二歲,十八歲,十歲。兒子,兒子,女兒。
第一個孩子出生后,特蕾莎開始工作。導游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年。直到三年前,她決定翻新祖?zhèn)鞯拇笪荩?jīng)營民宿。巧的是,她上周剛開始到鎮(zhèn)旅游信息處上班。某種新生活的發(fā)端。
但似乎,與漫長的職業(yè)生涯相比,她更糾結(jié)于家庭內(nèi)部的身份。
孩子小的時候你不能離開他們,總是這樣,但一年,又一年,“他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卻不再有你的空隙”。大概母親總是會忘了自己。她的眼睛總跟著孩子的腳步,心跳比孩子的腳步更碎更快,言語更是止不下來。特蕾莎說,或許,我不是個好媽媽。
我沉默著。
“總是忙工作,忙工作,下班回家,我不太可能陪女兒,給她講故事了。她理解,媽媽的工作很忙。”
我點頭。但并不明白。
在特蕾莎小時候,跟奶奶一起住在祖?zhèn)鞯拇笪堇铮棠堂刻焱砩蠒o她和其他兄弟姐妹講童話。“你知道嗎,我奶奶是一個表演的天才?!蹦棠逃肋h不只是把故事說出來而已。她一會兒是皇后,一會兒是大力士,一會兒是會說話的狐貍。她的聲音流淌在房子里,讓每一個衣櫥都變成秘密世界的入口,每一道跳動的火苗都變成閃爍的眼睛。“我們相信著,完完全全地相信。”
那是傳統(tǒng)大家族還住在一起的年代。雖然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國土破碎,但家族佇立。特蕾莎垂下眼簾。
故事一旦被家人講出來,就不只是故事而已。也不只是講和聽而已。
可是,特蕾莎的故事是什么呢?
滴答滴答,鐘的指針。陽光轉(zhuǎn)動著穿透她厚厚的劉海。雨雪初歇??Х瑞^的墻上裝點著主人曾經(jīng)制作的鞋子模型。木頭鑲框玻璃盒子里,一雙又一雙小鞋子。蹬上鞋子,架上馬車,就可南下慕尼黑,北上柏林。穿越無盡的積雪與森林。古老或嶄新的故事,會在雪地里留下車轍與腳印。
我們攀扶著瓷一樣白得透明的浮板,咖啡勺作槳,劃動黑色的海水。鍍銀的叉升起來,我們于是順著叉柄爬上去,躺倒在淡綠色的漿果堆里。
漿果蛋糕是特蕾莎推薦的,厚厚一層淡綠色漿果,微酸,大小在葡萄和櫻桃之間,陽光下開始變得透明。我們在漿果堆里爬啊爬。
或許,你想過離開小鎮(zhèn)?我突然問。
特蕾莎搖搖頭。
世界有多遠?
一到夏天,歐洲人就成捆成捆地去東南亞。食物廉價,居民友善,還有曬不完的免費太陽。特蕾莎沒去過東南亞。泰國?沒有。柬埔寨?沒有。所以當我說來自中國時,她沒有問我來自哪個城市、吃不吃辣等一般德國人會問的問題。只是說了一句:“啊,中國。”過了半晌追問:“坐飛機要多久呢?”
小鎮(zhèn)要坐飛機的話,需要去一百公里外的法蘭克福?!班薹ㄌm克福,糟糕的地方,如果不是為了坐飛機,我不會去?!碧乩偕f。
這是個小鎮(zhèn)。有一家報館,兩家中餐館,三家書店,兩個健身房。出過最有名的人是德國社會民主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薩穆埃爾·施皮爾。最近的城市是馬堡,三十六公里外。
雖然還很冷,但已經(jīng)開春了。頭天來小鎮(zhèn)的路上,車窗外滑過一棟棟小房子,翻起來的黑色土壤上是還沒來得及長出新葉的樹木。河流湍急,綠草如茵。
我們在冷雨里暫時告別,特蕾莎隆重推薦我一定要去逛逛市政廣場上的家居精品店?!澳隳茉诶锩尜I到全世界?!?/p>
我馬上去了那個“能在里面買到全世界”的精品店。刀叉與桌布,燭臺與酒杯,還有相框、玩偶、臺燈,滿坑滿谷。復活節(jié)在即,全世界形狀各異的兔子和彩蛋都在這里。全世界的兔子都貼著小小的“中國制造”標簽。
外面一直下雨。雨水很冰,但雨也讓一切聞起來都好極了。只有鐘聲是真正的舊物。
藍的綠的紅的屋頂,有三十多幢從十六世紀保存下來的木結(jié)構(gòu)房子,被刷上鮮艷的油漆。像五顏六色的郵票,爭先恐后要貼上天空。
“你不住在家鄉(xiāng)嗎?”喝咖啡時,特蕾莎問。
“上大學后,我就離開家了。”
“有多遠?”
“一千多公里?!?/p>
特蕾莎大為吃驚,計算著開車需要的時間。
我解釋說,這在中國很常見。畢業(yè)后我到了現(xiàn)在生活的城市,距離家鄉(xiāng)也是一千多公里。
她抬頭,問,走這么遠,為什么?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說,大概因為我對什么是失去,并不那么確定。
“漢斯,為了叫你歡喜,我要把豬換你的牛?!薄皾h斯牽著豬走,想到一切都稱心如意。雖然他也有煩惱,但是馬上就好轉(zhuǎn)了。”
“如果你喜歡老朋友,傾斜的建筑物,吱吱作響的地板,喜歡老梁木,舒適的半木料半灰泥墻壁的魅力,那么你就該來這里?!边@是特蕾莎為民宿寫的宣傳語。
見我認真在讀,并稱贊她寫得好時,她擺擺手說:“哎呀,只是很簡單的句子?!?/p>
并不簡單。
“它經(jīng)歷了美好的時光,甚至戰(zhàn)爭。很多人來了又去,一次又一次。多年來,它一直為住在里面的人調(diào)整時間和需要。老房子想要留下來!”第二段。
特蕾莎是在這座房子里長大的,“那時候——”她拉長語氣,聲音跟著時間的轉(zhuǎn)盤往回撥動——“那時候,我們一大家子人都還住在這里面呢?!?/p>
“墻壁里的稻草和黏土,需要房子的呼吸。有著彎曲走廊的這所老房子,想要保持生命的痕跡?!钡谌?。
我真心地稱贊,說寫得美極了。特蕾莎很高興,帶著我走到起居室,一整面墻掛著畫作和打印出來的圖片。
“這是市政廳,實際上,是哥特式的,已經(jīng)有五百年歷史了。你看它的尖頂,像不像一顆寶石?”
我點點頭。
藝術(shù)家們有機會把寶石一樣的市政廳畫下來的,但他們沒有這樣做,真可惜!特蕾莎指著其中一幅油畫說,只有維克爾先生意識到了它的美麗,看看這色彩。小鎮(zhèn)的人群正在跟市政廳漸行漸遠,就是這樣一幕場景,他們背對小鎮(zhèn)而去。
這是一幅帶有印象派色彩的油畫,畫面深處是小鎮(zhèn)標志性的建筑市政廳,線條笨拙、油彩濃重,但仍準確描摹了小鎮(zhèn)市政廳的外觀。近景是一群正要遠走的人,面孔像蒙克著名的畫作《嚎叫》一樣,是抽象的扭曲。
“維克爾先生這幅畫,是講逃離?”我自言自語。
“他的畫作簡直驚人,不是嗎?不僅會讓你微笑,還會讓你思考。”特蕾莎的手指懸在半空,一幅幅滑過這些畫作,“如果你想比較畫得像不像,下樓,走幾步路就能看到原型。如果你想找到替代維克爾先生的藝術(shù)作品,我想,得去博物館里?!?/p>
“這位維克爾先生,還住在鎮(zhèn)上嘍?”我問。
“他這幾天不在鎮(zhèn)里。平時,他在鎮(zhèn)上的高中教書,但他的畫,可是在奧地利和瑞士都展出過呢?!彪S后,特蕾莎神神秘秘地補充了一句,“維克爾先生沒有結(jié)婚。要知道,他比我還大十幾歲呢。”
她把一個世界向我敞開。撬開記憶的罐頭,放出回想時的腳步聲和笑聲。那些真正特別的事。
我們快步走過市政廣場,看到一棟跟鉛筆一樣瘦長的老房子。她說,廣場附近的土地都很貴,所以在很小的地塊上,房子修得高也能解決問題。我說,那你們家房子那么大,買地應該也花了不少錢。她笑笑說,那都是老黃歷了啊。開民宿可不是只有情調(diào)就行。要精確地計算各種投入與優(yōu)勢,才能吸引客源。
很快到達小鎮(zhèn)景點“童話屋”。特蕾莎帶電工來檢修電路,就“開后門”把我放了進來。
“童話屋”里有一張?zhí)乩偕恼掌?。她跟“童話屋”的主人、一位白發(fā)的老太太坐在一起。兩人之間的小茶幾上擺放著不同種類的花草茶。
“噢,這個,”特蕾莎笑著說,“我們一起辦了一個‘草藥與女巫節(jié)’?!彼忉?,不同的草藥有不同的功能,野菊花對眼睛好,薰衣草可以治失眠。主婦們一起喝喝花草茶,然后聊聊天。孩子們在“童話屋”里玩得很開心,有了花草茶,主婦們也有樂子了?!白屗齻儚募依镒叱鰜砗?,除了教堂,還有些別的去處?!?/p>
家族紐帶之外,小鎮(zhèn)有別的方式把人和人連在一起。
不用說沒完沒了的社區(qū)節(jié)日,光看看這些類別:教會、唱詩班(此外還有各類合唱團)、樂器、紙牌……年齡上也做了細分,比如給老年人的滾木球俱樂部,以及給青少年的青年公益聯(lián)合會。像特蕾莎辦公室里那個發(fā)胖的年輕人,就是鎮(zhèn)男聲合唱團的忠實成員。至于特蕾莎自己,從小到大參加過的俱樂部數(shù)也數(shù)不清,籃球隊、讀書會、編織會、鎮(zhèn)歷史協(xié)會、博物館小組……這些組織嚴密、規(guī)矩,對一切外來者都心知肚明、保持警惕。
特蕾莎輕描淡寫的“草藥節(jié)”,在小鎮(zhèn)旅游指南上被重點推介。這個由她一手創(chuàng)辦,已是小鎮(zhèn)在圣誕集市之外最大的活動?!俺錆M了浪漫氣息?!敝改仙蠈懼?/p>
身份,頭銜,這些東西加諸于身。特蕾莎曾是鎮(zhèn)議會外圍人員、婦女與兒童協(xié)會成員、青少年發(fā)展協(xié)會成員。她背負著古老家族的姓氏,與小鎮(zhèn)牢牢綁在一起。
而此時,電工不過是穿著藍色的背帶褲,又高又壯,在特蕾莎的指揮下,換燈泡、查電箱,忙個不停。
“童話屋”里,超越現(xiàn)實的布景里,裝點著一個個被定型的角色。所有玩具里最精美的,是女孩們從小都想要的模擬屋。一幢幢小房子,家具擺設(shè)一應俱全,墻紙與窗簾同色系,茶具與桌布也應和著。然后,房子從剖面切開,一覽無余。一個家的形狀。簡直就跟被特蕾莎精心布置的老房子一樣。女孩們練習著主婦之道。除了模擬屋,最受歡迎的玩具還有洋娃娃,給她們打扮、喂飯、哄睡覺。女孩就這么長大,以后變成女人,妻子,母親。
那天我回答特蕾莎,說我對什么是失去,并不那么確定。她說,漢斯把金子換成一匹馬時,最初很高興,“騎馬真是一件好事!人好像坐在一把椅子上,腳撞不著小石頭,又省鞋子,不知不覺就向前走了?!笨僧斔鷣y對馬呼號,被馬摔下來時,他說:“騎馬不是好玩的事,摔下來差點跌死。我永遠不騎馬了。”漢斯忘了他騎馬的快樂時,就是失去了。
后來我們又坐了很久,直到她說要去接女兒,才在冷雨里推門而出。
“童話屋”后面是一個斜坡。一個小女孩在玩獨輪腳踏車。地面凹凸不平,鋪著石子。她雙手扶著龍頭,右腿蹬著地面,從坡上沖下去。對于她的身高而言,坡度和速度是很驚人的??尚∨⑺坪醺緵]想會受傷的事,沖下去,又回來,再沖下去。金色的發(fā)辮被風揚起來。
對小女孩來說,這是特別的事。因為,還沒有誰教會她什么是禁忌。
像大部分南方人一樣,特蕾莎不喜歡北方人太過“標準”的口音,也不喜歡他們混雜著外國、猶太和法國風格的做派。南方是甜美的,就像德語的Gemüt(情感)一詞就意味著“南方”一樣。真正的德國人在這里,溫柔、親切、熱情、充實。遠離大海,親近森林。
某個晚上,住在特蕾莎以“睡美人”為主題裝修的民宿房間里,我做了來德國之后最密的夢。
墻上的玫瑰藤蔓延伸進了夢里,我夢見自己從未離開父母身邊,生兒育女,歸順于出生時就屬于我的命運和身份。
醒來后,是即將破曉的清晨。被子外的空氣是冷的,我伸手讓手機靠近門的方向,搜尋多一點的Wi-Fi信號。
大概是特蕾莎的生活,她的言語和笑容都是我沒有的方式,我的夢才像馬車失了控。
可對她而言,我那些不穩(wěn)定的、任性的、執(zhí)拗的,在她看來“特別”的事,讓她新奇而振奮。尤其是——我登上了地區(qū)的報紙。
那天,剛推門走進寒風里,就聽見背后有人叫我。是特蕾莎。聽我說要去書店,她立馬說,我?guī)闳ァ?/p>
特蕾莎說,她看見報紙上關(guān)于我的報道了。我說是啊,大概小鎮(zhèn)的報紙對一個來尋訪童話的中國人感興趣吧。她笑著說,照片拍得很好,我的笑容很好。我告訴她,剛才我一個人吃中午飯,跑堂的小伙計居然拿出報紙指著照片問“是你嗎”。她大聲地笑著說,這是個很小的小鎮(zhèn),好事壞事,只要發(fā)生了,所有人都會知道,然后以肯定的口吻說:“我讀了好幾遍,那位記者寫得很好呢。”
書店老板蒂亞斯正在門口整理舊書,陽光照在他的面龐上。特蕾莎幫我們介紹彼此,希望蒂亞斯能給我一些幫助。
這是一間古雅的書店,我在書架上認出里爾克、黑塞、萊辛、歌德的名字,就像遇見了老熟人。蒂亞斯給我展示著跟傳說、民歌和童話有關(guān)的書。
“她知道所有的《格林童話》?!碧乩偕滟澪遥胱屵@個才認識我兩分鐘的書店老板喜歡我,幫助我。仿佛我在做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蒂亞斯起身去招呼一個顧客,特蕾莎問我:“你覺得還好嗎?”
我說,挺好啊。舊書店的味道真是好聞。
特蕾莎語速急促,似乎要回應與認可。她也喜歡舊東西,喜歡逛二手市場。一般的音樂盒,都是一個芭蕾舞者在玻璃上滑動,但她淘到了一個特別的。打開蓋子,一顆金色的太陽在玻璃上滑動。太陽表面的金色涂層有些脫落,但仍然是一顆金燦燦的太陽?!斑@是我從小在冬天里的盼望,天氣就要暖和起來了,一切都要好起來了?!?/p>
還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舊手提箱?!澳阒绬?,箱子上面寫著名字,箱子里有一張小小的卡片。上面寫著,箱子的主人是個女孩,‘二戰(zhàn)’時,她帶著這個箱子在兒童福利院工作。”
她興奮得臉紅起來。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之外,她遇見了能容納想象的故事。
現(xiàn)在,她說,在我的啟發(fā)下,她想做一條徒步的“漢斯小徑”,“做一點特別的事”。
在小鎮(zhèn)外的森林和草坪上,夏季和秋季那些陽光最好的日子,你可以騎上馬或者驢子,走一趟“回家之路”。身上背些要舍棄的東西,一路走,一路扔,到了終點,你雙手空空,只剩一個自己。她笑著說,希望我回來小鎮(zhèn)時,可以一起去郊外走一走那條“漢斯小徑”。
你覺得怎么樣?特蕾莎問。
好極了。我說。
特蕾莎背后的書架上,擺著好幾本里爾克的書。此時我腦海里徘徊不去他的一首詩:
玫瑰,你花中之花,在古代
你是有單層花瓣的花萼。
可在我們眼里,你豐盈繁復,
是花,是不可窮盡的對象。
女性的,神秘的。玫瑰投下的陰影可以發(fā)動一場風暴。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德國女人做母親后如果繼續(xù)工作,會承受很大的社會壓力。而此時,我困惑于特蕾莎未說明的痛楚,她說自己不是個好媽媽的疑惑。以及,她因我的到來,我的旅程,我在做的一切而得到的鼓舞與歡樂。
“你知道嗎,二十歲的我,第一次去了另一個世界?!蔽彝蝗徽f。
“事實上,我二十歲時也去了另一個世界?!彼f。
東西德統(tǒng)一后,西德人要支付“團結(jié)稅”,拿錢給東德搞城市建設(shè)。特蕾莎說,最初沒問題,慢慢地就怨聲載道。嘲笑東德人口音的漫畫、笑話也隨處可見。“但在德國統(tǒng)一時,感覺真是另一個世界,所有東西都是灰的?!彼サ吕鬯诡D,油畫一樣美,薩克森州曾經(jīng)的皇城。但“二戰(zhàn)”后修的建筑卻像在絲綢上打上了粗布的補丁。為了不那么資本主義。
“那時我正是二十歲。”她笑了。
二十歲的特蕾莎,襯衫的大領(lǐng)子翻在毛衣外面。民宿二樓有一張她高中畢業(yè)的照片。紅色的領(lǐng)結(jié)襯得臉色好極了。黑色半截裙勒出少女的細腰,肉色絲襪下一雙黑色牛津鞋。小鎮(zhèn)當然沒有另一個世界里的灰色。
“我總擔心會弄丟通行證,隔幾分鐘就摸一下口袋。”我回憶第一次去“另一個世界”的旅程。
“丟了會怎么樣?”她問。
“那時我真的擔心,失去了證明,自己就成了沒有身份的人?!?/p>
失去身份會怎么樣呢,特蕾莎說。
也許是件奇妙的好事,我說,想想看,如果你不再是誰的女兒,不再是誰的妻子,不再是誰的母親,甚至,你不再是你自己,那會怎么樣?你可以是任何人。我聲音響亮起來。
特蕾莎被我突如其來的亢奮帶動了,兩頰的紅升騰起來,像懷揣了大秘密。
你可以是任何人。
夜里,風聲開始大起來。第二天早晨,能看到更多被吹綠的新葉。
每天上午或下午,特蕾莎會到民宿來,有時我在,有時不在。遇上時,我們就站在樓梯間簡單地交談。偶爾,我們會一起散散步。特蕾莎是個很好的伙伴,擅于表達,更擅于傾聽。
所以,在我離開小鎮(zhèn)的前一天,她問:“有時間去散個步嗎?”我也欣然同意了。
在等她的半小時里,我走上不知已經(jīng)走過多少遍的小鎮(zhèn)石子路。路邊锃亮的窗玻璃上,多半掛著白色的窗紗。房子里的人各懷心事。
在這里,有一間辦公室在等著特蕾莎回去處理工作,有一座房子里有她的丈夫和孩子們。還有更古老的一座房子,裝滿她誕生以來的記憶。還有父母,七大姑八大姨,跟第一個男朋友吃冰淇淋的甜品屋,小學,中學,結(jié)婚的教堂,“能買到全世界”的精品鋪。甚至,還有一家最地道、“能讓人馬上暖和起來”的土豆餐廳。這些都巨細靡遺、無比真切地環(huán)繞在我四周。
前一天晚上,回民宿時,我發(fā)現(xiàn)托馬斯一直待在屋子里。民宿的二樓是他的辦公室。他從上午九點到傍晚時分,都在這棟房子里。通常,他都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后面,顯示器上端露出他帶灰的金發(fā)。
“一切都還好嗎?”托馬斯問。
我一邊應聲一邊走向廚房。
托馬斯也跟著走了進來,招呼我保溫壺里有他煮的咖啡。說在等一個八點才能到達的客人。
我告訴托馬斯,鎮(zhèn)上的兩家中餐館,都不是中國人開的?!澳愠缘降闹袊疵?,其實是越南炒面,或者印尼炒面?!?/p>
玩笑讓氣氛松弛下來。托馬斯也從兩三米外的柱子邊走過來,坐在了我對面的椅子上。
托馬斯是本地人,出生在離這里十幾公里的另一個小鎮(zhèn),兩歲搬到了這里,之后基本上都生活在小鎮(zhèn)上。像絕大多數(shù)德國男人一樣,他熱愛足球和啤酒,會為了看球賽去大城市慕尼黑,非常疼愛他的小女兒。
他畢業(yè)后曾在斯圖加特工作過兩年?!澳抢镉腥聡盥斆鞯娜耍鲋芏嗖豢伤甲h的事?!蓖旭R斯淡淡地說,他只高中畢業(yè),還是回到小鎮(zhèn)比較好。
五十米外,教堂的鐘敲了起來。鐘聲乘著夜色的翅膀穿透玻璃,直接進到屋子里。我分辨不出長短鐘聲的不同,也不明白其意義。只是由衷地稱贊道,多好的小鎮(zhèn)。
“是的,這是個幸運的小鎮(zhèn)?!蓖旭R斯說。從慕尼黑過來,會路過一個叫吉森的鄰鎮(zhèn),那也是個建于中世紀的小鎮(zhèn),曾有著跟小鎮(zhèn)一樣美輪美奐的古建筑。石頭壘成的山墻,幽深的騎士小巷,隱居者的寺廟與庭院,鑲著玫瑰色玻璃的釀酒屋。但“二戰(zhàn)”一開始,局勢就失去了控制。人跟動物一樣流離失所,天空中密布或敵或友的飛機?!胺孔佣細Я恕!庇④姷囊淮无Z炸中,從中世紀就存在的小鎮(zhèn)變成了一具殘骸。托馬斯說,統(tǒng)治者是愚蠢的,因為他們決定把毀了大半的小鎮(zhèn)整個推平?!袄戏孔尤珱]了。就地重建。”
我說,統(tǒng)治者倒是在柏林保存了一座殘骸。鬧市正中的威廉皇帝紀念教堂,在“二戰(zhàn)”中被炸成了“斷頭”,卻保存了下來,像是一個見證。
托馬斯聳聳肩,“有多少人看得見柏林,又有多少人看得見這兒呢?!?/p>
我以為他會怪罪炸毀小鎮(zhèn)的英國人。但他很認真地說,不,英國人當時必須這樣做,“畢竟,戰(zhàn)爭是德國人肇始的”。
托馬斯真了不起。這也是我們最長的一次談話。讓我甚至有點放心的感覺。之前,我總覺得,在太太家祖?zhèn)鞯拇笪堇镒雒袼薜慕?jīng)理,似乎不是一個多好的事業(yè)選擇。自然,這些我都不可能告訴特蕾莎。
我與特蕾莎最后一次散步的這天,天陰沉沉的。
沿著石子街往前走,我們穿過下富達勒巷,路過立音塔,越走越遠。先是遇見特蕾莎的小學數(shù)學老師,一位白發(fā)蒼蒼的紳士。然后遇見特蕾莎在市政廳的一位女同事,亞麻色的短發(fā)。又遇見與特蕾莎同住瑞塔街的一位女鄰居,兩人噓寒問暖。這些人就像河貍在溪流里筑起的堤壩,攔截住我和特蕾莎順流而下的小舟。
在《柳林風聲》里,就是這樣春風把一切吹綠的時刻,鼴鼠第一次出門,見到了河。也第一次遇到河貍,并跟他交談。河貍邀請鼴鼠坐上自己的小船。那是一艘船身藍色,內(nèi)里白色的小船,剛好夠兩只動物坐下。鼴鼠完全沉浸在一個新世界中,為河水的波光、漣漪、芳香、聲響而陶醉。河貍對鼴鼠談到什么是河,“在河邊、在河上、在河里、與河在一起。河是我兄弟姐妹,是我的阿姨我的伙伴,河是我吃喝的來源,自然也是我洗東西的地方。對我來說,河就是整個世界,除此我別無他求,河所沒有的不值得有,河所不知道的不值得了解。”
我們的小船一路向前,搖著槳。蘆葦叢被風喚醒,吟唱起來,經(jīng)久不息。
一次,特蕾莎跟我聊起生意上的事。老木屋、蘋果酒、香腸、野餐籃子,夏天最好的時候,還可以騎著驢子去郊外。我們可以提供野餐服務(wù),當然,這是生意。要說有多少意思嘛,也沒多少意思?!暗罹褪沁@樣,對不對?”她拋出問題,等待我的回答。
“沒錯?!蔽仪逦?、肯定地告訴她。
即使在我們的船已經(jīng)漂得很遠,空蕩得天地間只剩下我倆時,我仍決定,不改變這回答。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肉體衰朽的永恒面前,一點蒙蔽和貪戀又算什么呢。
“漢斯要回母親家?!敝灰涀∵@個事實,就可以了。
特蕾莎跟我說著些瑣碎事。民宿頂樓的小天臺得換排水溝,如果下一場雪猛一些,融化的雪水一定會滲到屋里來。女兒開始在意打扮了,而且屢次抗議她遺傳自特蕾莎的深棕色頭發(fā),“為什么不是爸爸那樣的金色?”又說,書店老板蒂亞斯不是本地人,而且——她語調(diào)拖長,他的兒子還在柏林玩樂隊!“當歌手,彈吉他,天知道……”
我說起這些天在小鎮(zhèn)上結(jié)識的人,上巷面包房的蘇西女士、麥池巷咖啡館的喬安娜、地方博物館的布朗茨先生,等等。
當然,特蕾莎每一個人都認識,說起他們來活靈活現(xiàn)。蘇西女士是寡居的老太太,曾經(jīng),她與丈夫是鎮(zhèn)上人人羨慕的好夫妻,善良,熱情,總是把面包留給赫斯福特巷里的那些“窮鬼”。丈夫去世后,女兒來給蘇西幫忙,面包房當然也繼續(xù)開了下去,但對那些男顧客來說,昔日坐在店里喝咖啡、吃餡餅,跟男主人吹牛的歡樂一去不復返。慢慢地,女顧客們集中起來,點心也越做越精致,簡直成了小鎮(zhèn)的一個據(jù)點啦,如果你想打聽點什么的話。
至于地方博物館的布朗茨先生,他是小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有學問的人!大家都尊稱他布朗茨博士。取得博士學位后,他應聘了博物館的職位,然后,以本地人真正的熱情和勤勉,對小鎮(zhèn)的歷史和文化做了最全面的整理。布朗茨先生可不是書呆子,他會辦展覽,其中有一個剛過去不久的,是一個攝影展。布朗茨先生有兩個孩子,小女兒跟特蕾莎的女兒一樣大。美滿,非常的美滿。尤其重要的是,布朗茨先生是個好脾氣,你見過報社的主編,你知道那個人可是冷漠得很。這就是真正的小鎮(zhèn)人和其他地方人的區(qū)別。
就在我默默地聽著,想著這就是最好的溝通時,她突然停住了腳步,沒有任何預兆,“為什么所有的故事里,都不告訴人,好東西是會消逝的?”
“好東西?”
“好的事,好的人,好的感情。一切配得美好的東西。它們不僅會消逝,會像肚腩一樣走形,還會像河流一樣分岔。
“蘇西太太會失去丈夫。布朗茨先生的一只眼睛快要瞎了。當你到了我的年紀,你認識的人都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部分事情后,你會發(fā)現(xiàn),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我們根本不能控制任何事。”
我們靜靜地站在路邊,再往前,就要離開小鎮(zhèn)的地界,就是野林、草叢與荒涼。我推開了槳,讓我和特蕾莎的小船擱淺。
“更可怕的是,我們會變得不像以前。不像它們還完整,還飽滿,還有力的時候?!?/p>
特蕾莎的語言美極了,讓我完全進入她的世界中。不可思議。
“可你仍然美極了?!蔽艺f。
特蕾莎笑了。河貍與鼴鼠呆坐在船上,河就是整個世界,它們傾聽著河的一切。
“漢斯扛著石頭走,石頭壓得他很難過。在井邊喝水的時候,石頭掉進了井里?!?/p>
“得相信點什么。”我說。
“相信點什么?!彼貜偷馈?/p>
我們繼續(xù)安靜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她扭轉(zhuǎn)身來,輕輕地抱住了我。直至一輛經(jīng)過的皮卡車用喇叭聲驚動了這片靜謐。司機隔著窗玻璃指了指我們。
“我的表兄。瞧,我們走不遠?!碧乩偕f。
我們對那次止步于小鎮(zhèn)邊緣的散步只字不提。
那天我回到民宿時,托馬斯從辦公室里走出來迎接我:“啊,凍壞了吧?”我揉了揉凍僵的臉,笑了。
跟我來小鎮(zhèn)時的凄風冷雨不同,離開的這天是個晴天。
托馬斯幫我把行李拿下來,太重了。我們用力地握手。好人托馬斯。我和特蕾莎站在屋檐下話別。陽光擦過我們的發(fā)梢。我知道我們交換了什么,留給了對方什么,只是似乎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塞一個信封給我——禮物。
沒有當場拆開,我只是擁抱住她,讓眼睛盯著她背后的墻壁,而不是她的眼睛。我會想你們的,我說。萬事如意,生活幸福。中國式的祝??偸钦f得很滿,以為能用言辭填滿虛空。
“漢斯歡喜得眼里流出淚來,因為他擺脫了唯一使他煩惱的石頭而不必責備自己?!?/p>
半年后,我回到德國,給特蕾莎寫郵件。
一個傍晚,我接到了她的電話。
我們說起這半年來各自的生活。特蕾莎說,我現(xiàn)在很忙,很忙。不過這個夏天真是很棒,熱的時間很長。你知道,德國總是很冷,我們太期待夏天了。所以這個夏天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外面,長長的散步,聊天。“你知道的?!?/p>
我說,是的,是的,我知道的。
窗外是柏林萬湖,白色的風帆在暮色里反射著夕陽的光照。一片澄明的金色??床怀鲆稽c時間的痕跡。跟在小鎮(zhèn)時,一睜眼即是歷史與時間的印記完全不同。
“漢斯叫道:‘世界上沒有像我這樣幸運的人了。’他心下輕松,解除了一切負擔,跳著回到他母親家里去了。”
離開小鎮(zhèn)后,我終于拆開了特蕾莎給我的禮物。疊得整整齊齊的剪報,上面是我在小鎮(zhèn)接受的采訪。剪報用特制的小紅帽信封裝起來,信封一角寫著——“愛你的,特蕾莎。在小鎮(zhèn)。”
我一只手握住話筒,一只手推開窗戶,初秋的空氣涌進來。半年前還是初春,住在特蕾莎那里時,我一次也沒開過窗。只是無數(shù)次站在窗前看著街道和行人。那些似乎從加洛林王朝深部走來,穿過瑰麗的中世紀,金色的文藝復興風格,匍匐過二十世紀的炮火與崩裂聲,一個個向我走來的小鎮(zhèn)居民。
聊了半天,最后我想起,就隨口問,托馬斯好嗎?
沉默了幾秒,特蕾莎驀然說,我們分開了。托馬斯已經(jīng)搬走了。
我恍惚了一下,手壓在窗玻璃上支撐住身體。那些又貴又白的風帆沾上了我的掌紋,變得渾濁起來。
你上次來的時候,是二月份嗎?三月份,我們就分開了。我現(xiàn)在帶著小兒子和女兒住。特蕾莎干干地笑了幾聲。
幾道閃電劃過我的腦子,留下熾熱的燒痕。那民宿怎么辦?我想到辦公室在民宿二樓的托馬斯。
現(xiàn)在我上午去旅游信息處上班,下午就在民宿里上班。特蕾莎說。
哀慟會讓言語支離破碎。而我說的是并非母語的英語,句子斷成一個一個的詞,撿都撿不起來。我像復讀機一樣,一遍,卡殼,又一遍,停頓,終于說完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沒有什么是要緊的,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特蕾莎在那頭笑了。比電話里的電音更干燥。
我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愚蠢。當她為我一意孤行的旅途而擔憂時,我懂得什么?當她說最喜歡的故事是《幸運的漢斯》時,我又能了解什么?壓在她身上真正的負累,我根本無從了解。哪怕是此刻,面對生活整個的巨大與未知,我卻什么也說不出來。那些靜默的時刻,忐忑的時刻。她那些真正特別的事,我吝于贊美。她對生活的熱望,我弗能將之點亮。
我們乘小船遠去的那天,誰往河流里扔了石頭。誰把腳伸進河水里。又是誰把耳朵貼在船身上,聽河流拍打、撞擊著我們的世界。那是一條藍色船身,白色內(nèi)里的小船,只容得下我們倆。
好一會兒的時間里,我們都沒有說話。當沉默就要變得尷尬起來的時候,特蕾莎說:“我想你會明白,事實上,世界上沒有像我這樣幸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