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在清涼的井邊向我說過的話

我愿意學習發(fā)抖 作者:郭爽 著


你在清涼的井邊向我說過的話

《青蛙王子》,《格林童話》第1則

“最小的公主,

給我開開門。

你不記得

昨天你在清涼的井邊

向我說的話了嗎?

最小的公主,

給我開開門吧?!?/p>

指路人的話

在格林兄弟出生、成長、求學的德國中部,存在著真實的“小紅帽”。那是阿爾斯費爾德小鎮(zhèn)附近,古老的少女裝束。像紙杯蛋糕一樣袖珍的一頂小紅帽,端端正正戴在少女的頭頂。如若長成、出嫁,小紅帽就會變成小黑帽。

這則從法國舶來的童話傳說,也因與現(xiàn)實的景象呼應,經(jīng)格林兄弟之手改造,變成了扎根于德意志黑森林的著名童話。

在這里,小鎮(zhèn)幸運地避開了“二戰(zhàn)”的炮火,保留下數(shù)十幢有幾百年歷史的磚木混合建筑。與德國北部相比,這里更恪守傳統(tǒng)、尊重古老價值。

抵達日記

2015.3.10  這個人有在書頁中沉淀下來的沉靜


吃完飯我往住處走,去看那家我路過了N次、觀察了N次的書店,發(fā)現(xiàn)它會在今天下午兩點半開門。

兩點半還是三點鐘下的樓,遇到了我的女房東特蕾莎,我告訴她我要去隔壁的書店。當我大踏步往書店走時,特蕾莎提出她可以跟我一起去書店。于是她給我介紹了書店老板,看起來很儒雅的一位中年人,果然他是一位老師。

這個書店新書舊書云集,主要是文學和社科類。所以我真誠地贊美他的書店有品位。

怎么說呢,這個人有在書頁中沉淀下來的沉靜。特蕾莎告訴我,他不是本地人。然后她說,要不我們在這里喝咖啡好了。

盧卡上臺時,我已經(jīng)喝了兩杯啤酒,上了兩次洗手間。

買票時我才知道,這是一個籌款酒會?!盀榱诵呐K病兒童”。我從來都不是愛心人士,雖然會捐款“獻愛心”。所以在白發(fā)蒼蒼的愛心人士和滿臉青春痘的志愿者之間,只能猛灌啤酒。

所謂舞臺,不過是在木地板上搭起十幾公分高的小臺子。沒有椅子,人們端著一杯酒或水,倚著窗臺閑聊。

兩個少女歌手來暖場。黑色短裙上漾著大紅唇,嬰兒肥的臉龐下是一把木吉他。歌聲甜美,平滑,沒一點褶皺。

盧卡跟地鐵里那些背著琴盒,袖著手或駝著背的年輕身影并無二致。他穿得糟糕極了,簡直可以說是邋遢?;疑绦銽恤扎進深灰色褲子,皮帶垮在腰上。彎腰下去,就露出大半截后背和黑色的內(nèi)褲。他把小提琴固定在麥架上。再插線,調(diào)試大小音箱,花了至少二十分鐘。

我盯著那把小提琴。幾天后,盧卡的弟弟托比告訴我,這把琴是盧卡十歲生日時,他們的父親蒂亞斯送給盧卡的禮物。

快歌暖場,慢歌抒情。盧卡唱了幾首,反應既不熱烈,也不平淡。他當然學會了表演,就像每一個進城的孩子學會了搭地鐵穿西裝吃日本菜一樣,是我們套在身體上那層被允許入場但其實并不太合身的新衣。

就在氣氛快要變得尷尬起來時,突然,盧卡拔掉了吉他上的傳導線,走下舞臺。端著啤酒說個沒完的人們,被一把吉他沖散。面對面,盧卡盯著他們的眼睛唱,就像彼此不是陌生人。

沒有了麥克風的擴音,盧卡的聲音突然有了某種真實。歌聲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在鼻腔和胸腔里共鳴,攀越過空氣,進入同樣的血肉造成的另一些身體里。那些陌生的身體開始鳴響。身體與身體共振搖擺。盧卡的手指按壓在琴弦上,琴弦按壓在聽者的胸口。奇異的靜謐。人們屏氣息聲看著這個突然剪除了距離的吉他手,突然沉默,突然被說服。

這是一首痛惜相愛卻不得不分手的情歌。盧卡一遍又一遍地唱著“親愛的,別走”。歌詞就像他藏在大胡子下的娃娃臉一樣,稚嫩,平凡,過目即忘。于是,不多一會兒,攝魂術失效,兔子洞閉合。臺下被定格的人又開始胡亂走動,舉杯,說話。

演出結束,盧卡把所有樂器、插板、電線、適配器收進兩個大箱子。只有我一個人站在臺邊上看著。

“嗨,約拿單?!蔽议_口叫他的名字。

盧卡是藝名,蒂亞斯原本呼喚他的大兒子作約拿單。這個名字最著名的出處來自《圣經(jīng)》,大衛(wèi)王的摯友約拿單。

休息室亮如白晝,化妝鏡上鑲了一圈燈泡,連毛孔都無所遁形。我們寒暄了幾句。我問,你哪天有時間?希望能跟你聊聊你的父親。他略吃驚——我父親?

我說起在“泉水書店”認識蒂亞斯的經(jīng)過,然后留了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那么,你先走吧。我還要跟經(jīng)紀人談一談?!北R卡指了指旁邊沙發(fā)上一個穿格子襯衫的胖子。

電梯已經(jīng)停止運行,從刷著灰色油漆的樓梯下去時,在三樓的轉(zhuǎn)角,那個畫著大紅唇的暖場女歌手在抽煙。三兩個男人圍著她,開著不咸不淡的玩笑。女歌手仰頭大笑起來,比在臺上時不羈得多。

路上空無一人。午夜的冷空氣沖擊著人的頭頂。我伸手截住一輛出租車,司機載上我后往前開了百來米掉頭。

路上空無一人。所以街對面那個背著琴盒,左右手各拎一個黑箱子的身影讓視線無從躲避。他實在高大,發(fā)髻下面的額頭光潔白凈,像浮標在夜的波浪里。

盧卡就站在路邊,并沒有注意到一輛快速滑過的出租車上,我那雙認出他后盯住不放的眼睛。

浮動的夜色里,他是一個抽象又具象的黑影。跟他的吉他,小提琴,適配器站成的一支隊伍。人三三兩兩從他身邊經(jīng)過,并沒有停留。我知道他說要跟經(jīng)紀人談話是撒謊,但并沒有生氣,只是隔著玻璃看他。

突然,他放下兩個箱子,摸出一個面包之類的東西,在路邊大口地吃起來。呼出的熱氣在午夜的黑色鏡面里凝結成白色的嘆號。直到疾馳的的士把視線切斷,他都在大口吃。一個又一個縮小的嘆號被拉遠,被夜的黑色吸入。

我終于轉(zhuǎn)過頭去。


半年前,從德國回國后,我發(fā)出了給蒂亞斯的第一封信。


親愛的蒂亞斯,謝謝你送給我路德維?!へ愊J┨┮虻臅?。希望有一天,我的德文能讓我看懂它。謝謝你,美好的下午。爽。


第二封是我重返德國前。

親愛的蒂亞斯,你好嗎?我是二月時跟特蕾莎一起到你書店里的中國女孩。找童話的那個,你還記得嗎?……爽。


蒂亞斯的回信總是禮貌而熱切。

第一封是打招呼。


親愛的爽,原諒我,我的英語口語太差了。很高興能在書店里遇見你。歡迎回德國……蒂亞斯。


第二封就是邀請我去盧卡的音樂會。


親愛的爽,當然,我記得你。希望你在柏林度過一段好時光。祝寫作順利。我的兒子盧卡住在柏林。他是個很棒的音樂家……


遇見蒂亞斯的時候,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頭發(fā)斑白,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小鎮(zhèn)當老師。我們遇見,是在他開的二手書店里,書店取名為“泉水”。店名出自《小王子》,“使沙漠如此美麗的,是它在某處藏著一眼泉水”。

名字一經(jīng)誕生,就會變成日常的盾牌。這股“泉水”是灌溉蒂亞斯的生活以及我得以理解他的渠道。

蒂亞斯為“泉水”搭建了一個小小的網(wǎng)站,上傳書店動態(tài)及文章。去見盧卡之前,我看到最近的一篇上傳,是蒂亞斯接受小鎮(zhèn)報紙采訪,談起自己正在書店里進行的夜讀計劃。讀朱利恩·格林,讀希爾德·多敏,讀帕斯卡·梅西耶,讀圣埃克蘇佩里,讀格林兄弟。書店每周經(jīng)營三天,而在有“夜讀計劃”的夜晚,蒂亞斯常常會邀請音樂家們同場。小提琴、大提琴、吉他,跟讀者、音樂家一起踩著臺階踏進泉水書店。

談到自己對音樂的愛好,蒂亞斯告訴報紙記者:“我的兒子盧卡是一位音樂家,他在首都柏林做一些國家級的表演?!?/p>

半年前,蒂亞斯不是這樣說的。至少,不是“國家級”這樣的詞。

那是我被小鎮(zhèn)的陽光所關照的最后一個下午。陽光的顆粒穿過厚玻璃降落在衣袖上。特蕾莎也在。她壓低聲音說,蒂亞斯的兒子在柏林“玩音樂”。于是過了會兒,我側(cè)身問蒂亞斯,是什么樣的音樂呢?并隨口一問——小提琴?

蒂亞斯沉吟:“他確實從四歲開始就拉小提琴了。但現(xiàn)在他在做一些‘時髦的音樂’?!比缓蠡厣?,從抽屜里翻找出一張印有盧卡頭像的卡片遞過來。一頭狂亂的長發(fā)、刻意蓄出來的大胡子似乎想要掩蓋還很稚嫩的娃娃臉。

“看起來像搞搖滾的?!?/p>

“不,不是搖滾,是……”蒂亞斯尋找詞匯,然后說出,“獨立樂團?!?/p>

談到兒子時,蒂亞斯并不怎么開心。不是德國中老年男性那種常見的“嚴肅臉”,而就是,不怎么開心。“我倒是希望,他是拉小提琴……”他輕聲說。

半年后,在柏林的兩場音樂會上,我見到了好些年輕的小提琴手。他們西裝革履坐在樂池里,黑白分明,秩序井然。也有狂放不羈的小提琴手,一位年輕女孩,手臂上亮出耀眼的文身。那是蒂亞斯可以預期的生活,高雅、有序、古典。

在蒂亞斯轉(zhuǎn)身去招呼客人的時候,特蕾莎說,蒂亞斯不是本地人,不知從哪里搬來的。在這個幾乎每人都如鄰居般熟悉的小鎮(zhèn),蒂亞斯有種格格不入的氣息。

那位客人想把自己家里的二手書統(tǒng)統(tǒng)搬到小店來寄賣,蒂亞斯低著頭聽他說著,嘴角一點模糊的微笑。他想拒絕,可仍只是低頭微笑著。

不用特蕾莎細說我也明白,蒂亞斯并不富裕。格子襯衫,毛線背心,眼鏡是過時的款式。皮膚是讀書人那種缺少戶外活動的特殊蒼白。也可以說,是太多紙張的折射而成的一種黯啞。

再仔細看那張卡片,盧卡被茂盛的胡須和頭發(fā)遮蓋的臉上有一個很深的酒窩。蒂亞斯沒有。除了藍灰色的眼睛,這兩人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蒂亞斯的襯衫規(guī)規(guī)矩矩,紐扣扣到倒數(shù)第二顆。盧卡卻穿著低胸的T恤,外面隨隨便便套一件黑色連帽衫。人總是以自己認同的社會角色來裝扮自己,雖然父子二人在意的事都有明確的精神指向,但顯然屬于不同的領域、價值和風格,并不只是年齡的差距。

火車開出小鎮(zhèn)時,我把疑惑也打包進了行李。

所以,半年后,當收到蒂亞斯的信,讓我去看盧卡的音樂會,并稱贊盧卡是個“很棒的音樂家”時,我覺得,蒂亞斯只是像我或者其他人那樣,把以前說過的話忘了。又或許,由于人類的自我保護機制,不斷涂抹著自己的記憶,把不愿意記住的部分慢慢篡改了。

那句不以為然的“時髦的音樂”,也當如此。


第三封信。


親愛的爽,我昨天跟盧卡通了電話,他說門票還沒賣光,希望你能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蒂亞斯。

這是適合表演的季節(jié)。漸深的寒意里,人很難抗拒進入一個明亮的房間,享受幾十人體溫蒸騰帶來的和煦。肩擦肩,背對背,像幾千年以來的那樣,在一起。

在去看盧卡演出的路上,我掏出口紅,補了一點妝。一點偽飾,或者武裝。狩獵前的準備,竊取前的儀規(guī)。有些時候,我會為因?qū)懽鞫鴣淼暮耦仧o恥而沉默。但這時候,我沒有。

柏林的時間和氣息已經(jīng)在我身上碾壓了兩個星期,但這個區(qū)域仍讓我陌生。紅磚的新教教堂在暮色里播撒鐘聲,一聲緊過一聲,裹挾著穿長袍的穆斯林婦女匆匆的腳步。婦女從黑色長袍中伸出鑰匙來,擰開一幢舊公寓的灰色鐵門。更多的人影從公立圖書館的玻璃門上擦過。

叮咚。

電梯門開了。保安靠在吧臺上,舉著小紙杯喝咖啡。酒吧入口大門緊閉。吧臺里正在給保安找錢的姑娘告訴我,七點半開始售票?!安唬唬€有很多票。不用擔心?!?/p>

演員未到,觀眾欠奉。連舞臺也是簡陋。根本不需要武裝。

這里甚至不算個酒吧。衛(wèi)生間里一個涂鴉也沒有,從瓷磚到洗手池再到隔板,都是醫(yī)院一樣的純白色。

時間只過了五分鐘。

認識蒂亞斯的那天,是初春,小鎮(zhèn)的空氣里有凍結了一冬天的土壤被犁破開的凜冽氣息。我、蒂亞斯、特蕾莎三人相距半米。咖啡相伴,言語踩踏著空氣。而此時此刻的柏林,是深秋的樹葉被雨水打濕被狗的腳爪踩過的味道。

說實在的,我渴望見到小鎮(zhèn)來客。


第四封信。


親愛的爽,盧卡告訴我你們在音樂會見面了。謝謝你的前往。

……

對了,冬天見面時,你問我有沒有最喜歡的《格林童話》,當時我一時無法回答,因為好些都挺喜歡。但現(xiàn)在我想可以回答了。對我最重要的一個故事是《青蛙王子》,在里面,有很多深刻的人性問題及欲望。它關于家庭和陌生感、欺詐和變幻,以及愛……蒂亞斯。


我沒有馬上給蒂亞斯回信。事實上,在音樂會之后的幾天,我打過盧卡的手機兩次,沒有人接。

我見到多尼,特蕾莎的大兒子。他馬上就要大學畢業(yè),正在柏林的一家銀行實習。我們握手的力度和頻度都帶著熱情。

多尼高大英俊,西裝革履。我們語速飛快地掠過一個個關于小鎮(zhèn)的話題,興奮的氣泡從彼此腦袋上冒出來,此起彼伏,就像把小鎮(zhèn)的彩色屋頂拼貼進了柏林的淡灰色背景中。

多尼從小就是不用人操心的孩子,在小鎮(zhèn)上完高中,去了海德堡讀大學。現(xiàn)在大四,順利地找到了柏林的實習機會。女朋友也在柏林實習,兩人都覺得,柏林是個好城市,以后會考慮定居于此。

我問他是否認識盧卡。

他們當然認識。兩人是高中同學,但不在一個班。高中讀到一半盧卡就輟學了,然后考上了曼海姆的音樂學院。多尼說,盧卡在小鎮(zhèn)時就組過一個樂隊,去曼海姆后也組過,還帶著樂隊回來小鎮(zhèn)的酒吧演出過。那時,盧卡留著很長很長的頭發(fā),披散在肩上,吉他彈得很噪。

至于盧卡有沒有從音樂學院畢業(yè),多尼并不確定。他們并不相熟?;蛘哒f,他們簡直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吃卡路里均衡的商務午餐,西服與頭發(fā)都整潔得多的多尼,以及褲子垮在腰上,在午夜街頭啃一個冷面包的盧卡。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起蒂亞斯的邀請、盧卡的音樂會,以及后來的聯(lián)系不上。

多尼吞下一片芝麻葉,“也許,他覺得你能幫盧卡?”

“我能幫他什么呢?我一個外國人?!?/p>

“盧卡去過中國?!?/p>

一個驚嘆號在我腦袋里劈開。

多尼說不清具體情況。大概四五年前,還在上高中時。一天,蒂亞斯在小鎮(zhèn)奔走相告盧卡要去中國演出的消息。比起自己的事,盧卡的事似乎更讓蒂亞斯興奮。他的腳步踏過那些古老石頭砌成的巷道,要把這好消息急急散播。微微佝僂的背也因激動而挺直了。

多尼說,他幾乎不算認識蒂亞斯。泉水書店開張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上大學了,只是聽母親說起,這是家很有品位的書店。跟多尼家一樣,蒂亞斯的家庭也是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幾乎是小鎮(zhèn)最普通的家庭樣式了。

臨別前我們擁抱。多尼的周到讓人備覺安慰,也讓盧卡的刻意回避更顯魯莽。

索尼中心的穹頂過濾了光線,投射在噴水池里,是波光流動的墨綠色。我決定給盧卡打最后一次電話。

水聲在耳朵外面,長“嘟”音在電話里面。

就在我要掛斷的時候,對方說話了。我說盧卡你好,對方說他不是盧卡,他是盧卡的弟弟托比,盧卡出門忘帶手機了。托比,我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

聽我簡單說明來意后,托比讓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你有手機地圖嗎?”


親愛的蒂亞斯,謝謝你的回答和幫助。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否告訴我,這個故事為什么對你那么重要?爽。


我跟著泉水一樣的人流走出地鐵,一眼就認出了托比。他長得更像蒂亞斯,清秀,安靜。笑起來有幾分靦腆。

之后我知道,他跟蒂亞斯確實更相像。甚至,托比學的也是神學。

“喜歡嗎?”我問。

“神學?”托比狡黠地笑了笑,“我討厭所有學校,上大學不過是為了證明我的智商正常?!?/p>

“向誰證明?”

托比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沒有回答。

正在放暑假的托比,借住在盧卡的公寓里。四層高的舊公寓樓,他們住一樓,推門進去有鞋和襪子的味道。兩間臥室,一個廚房一個衛(wèi)生間。陽臺上,木板合圍成半人高的墻。

“你工作時,需要不斷地發(fā)問嗎?”托比問。路上我告訴他,這次在柏林我主要在聽人講故事。

“在腦子里問。我更喜歡做個傾聽者?!?/p>

“是嗎?”

“最好的談話,是讓對方放松地愿意自己說?!?/p>

“我母親?!?/p>

“什么?”

“你剛才問我上大學是為了向誰證明,是向我母親?!?/p>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好暫時沉默著。講述與傾聽的關系,也是人與神的關系。地上卑微沉重的小事,借由不斷的禱告,進入神的天際中被加工處理。托比跟我強調(diào)這種關系,人和人之間,人和神之間的聯(lián)結,就形成了關系。這里面伴隨著從懷疑到信任,從信任到信靠,以及從信靠到信仰的過程?!叭撕腿酥g,做不到?!蓖斜日f。

那么,媽媽呢。我說。

托比從冰箱旁邊的架子上抽出一張唱片,上面寫著“奧菲利亞”,以及盧卡的名字。盧卡喜歡莎士比亞?我翻看那張唱片,曲目并無關聯(lián)。

托比是在小鎮(zhèn)上出生的,盧卡不是。在小鎮(zhèn)的職業(yè)學校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教職前,蒂亞斯一直帶著家庭搬來搬去。

出唱片之前,盧卡一直想不到一個好名字。一天,他在電話里跟母親說,不如就叫“無題”吧。媽媽反對。盧卡說起“奧菲利亞”這個名字,覺得跟唱片里的愛和復雜情緒貼合。媽媽激動地告訴他,你知道嗎,這就是你的名字。當你還在媽媽肚子里時,我們以為你會是個女孩。

托比問,你有兄弟姊妹嗎?如果你的哥哥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你的妹妹又是整個家的小天使時,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是透明的。

我搖搖頭,看著托比說,父母的行為很多時候是不值得細究的,就像水流過去了,你就讓它流過去?!昂螞r,現(xiàn)在連你都叫他盧卡。”

我們都笑了。

托比試圖從冰箱里翻找食物給我。里面有一盒橙汁,一盒雞蛋,兩盒牛奶,芝士,還有些胡蘿卜、洋蔥。他們吃得很隨便。

“有紅茶嗎?”托比讓我想念蒂亞斯。他們都善良,靦腆,對我這個陌生人毫無戒備。我想為他做點什么,哪怕是煮一杯奶茶。

托比從櫥柜里拿出裝茶葉的罐子,里面是雜七雜八的袋泡茶。路易波士茶,綠茶,伯爵茶。我選伯爵茶。扔兩個茶包到奶鍋里,水汽氤氳升起來。

“小時候,我經(jīng)常聽見爸媽在討論,要不要離開小鎮(zhèn)去別的地方生活。直到妹妹出生,蒂亞斯開了書店,他們似乎就不想搬家了?!蓖斜然貞洝?/p>

我數(shù)算著年份,“所以你們已經(jīng)在小鎮(zhèn)住了二十年?”

托比的回答讓我意外,他說:“我可以想象任何其他家鄉(xiāng)。”

“什么意思?”

“只有平庸的人適合小地方?!?/p>


親愛的爽,要回答《青蛙王子》為什么對我最特別,要從我的閱讀經(jīng)歷講起。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閱讀,雖然家里并不能找到很多書。十歲的時候,父母把我送到相鄰城市的學校寄宿。讀書成了我在運動之外,最能投入熱情的事。幾乎每一分鐘,我對書的喜愛都在加深。特別是歷史類和古典經(jīng)典。

作為一個熱愛閱讀的年輕人,我夢想著能在書店或圖書館工作。然而,總是沒有合適的機會。你知道,這種工作相對錢也比較少。

有了孩子后,一些事情慢慢起了變化。以前,我并不喜歡朗讀。但我很喜歡給我的孩子們讀。通常在晚上睡覺前。有時我也講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瞎編的童話。

平時,我是一個在職業(yè)學校里教宗教和道德兩個科目的老師。我明白,“宗教”不等同于“信仰”,“信仰”與一個人的存在和方向有關。它也可以獨立于任何特定的宗教教派。我知道我的能力和責任,主要是讓年輕人能思考和搜尋,在你的生活中什么是重要的,什么能陪伴和安慰你,這里面包括信仰、哲學和文學。

接手這個二手書店后,最初我只是在努力維持收支平衡。慢慢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能力做些別的。跟舊書打交道很有趣,但人們能進來這里閱讀,閱讀在這里發(fā)生,更讓我振奮。

文學可以治療我們。我相信你明白這一點。在書店,我們分成角色閱讀一些文學篇章。在閱讀童話的時候,我最愿意扮演的角色,就是《青蛙王子》里的青蛙。如果要分析這個角色,我想,這是我在這個時代里做出的古典的選擇。試圖去理解平凡的意義,轉(zhuǎn)換的意義,承諾的意?義。

希望能解答你的疑問。一切的祝福。蒂亞斯。


奶茶都還沒喝完,盧卡就回來了。背著吉他箱,穿的還是演出那天的衣服。

我和托比都沒有對這場景做任何解釋說明,連嘗試都沒有。因為就在盧卡推門進來的那幾十秒里,他表明了在這個空間里的角色和立場,與另兩個人的關系。以及,漠然。

“蒂亞斯真的為你驕傲。”在第一次見到盧卡的時候,我說了這句話。現(xiàn)在看來,這句話蠢極了。這里面預設了兩人的父子關系,而我指望能以這句話拉近與盧卡的熟悉度。無論我們承認與否,父母口中的我們,與真實的我們是不同的。被提起的我們,是被父母感情修飾后含著熱望的表述。塑造這個形象的,有父母的謊言和我們的謊言,以及經(jīng)年累月的記憶修改。

“盧卡去過中國?”我問托比。

“對,上海。”

“演出?”

“一個大型展會上的表演,是什么展會來著……”

“世博會?”

“應該是吧。蒂亞斯告訴你的?”

我聳聳肩。

小鎮(zhèn)上沒有其他人去過中國,盧卡是第一個。雖然他只是幾十個樂隊中的一個,但他也到達了父親想象中美麗的遠東。在書店里,蒂亞斯告訴我,他讀過《論語》。托比則說,蒂亞斯甚至讀過村上春樹,一定是這個日本名字太難發(fā)音了,他才沒有告訴我。

“真人有意思的作家多嗎?”托比問。

我想起在柏林參加的那些作品品讀會,搖搖頭,“或許作家只該待在紙上,或許當他們在一個房間里開口說話時,他們就不再是寫作的那個人了。”

“變得跟文學無關?”

我聳聳肩。作家,是啊,他們總是在鋪墊、解釋、迎接、爭辯,為那個已經(jīng)被他們在紙上建造的世界做注解。

托比說,蒂亞斯是個很棒的讀者,也是個很棒的父親。小時候,他常常會給孩子們讀著讀著故事就演起來。投入虛構的世界里,讓真實的自己承擔起一個角色,對孩子們來說,虛構與真實則沒有清楚的分界線,只是跟著父親的身體和話語,就一起跑進了一個世界。

“這是對文學最大的善意。”我說。

就像托比跟我解釋信仰的分層一樣,我說,這樣的舉動里,也包含了信任、信賴和信仰。還有父親對孩子的愛與傳遞。我想不出更好的事。蒂亞斯是了不起的作者,如果我們把講述者、重述者也納入“作者”的范圍來看待的話。

“你的心不可任他死亡?!蓖斜日f,這句話雖然是《圣經(jīng)》里用來勸誡父親管教孩子的話,但他覺得,這是水面一樣遼闊的情感。

盧卡突然走進來。

他繞過我們,拉開冰箱門,然后問托比,意粉呢。托比說,我中午吃掉了。然后他們就嚷嚷起來。德語淹沒了我,我就像溺水的人一樣只能抓住幾個單詞。有一秒鐘,我甚至希望他們能吵點跟食物無關的事。有點藝術家的樣子,有點成年人的樣子??墒?,兩兄弟在一起,這種從搶玩具和棒棒糖開始的競爭,似乎永遠會持續(xù)下去。

在我準備離開,即將跨出大門時,盧卡突然說:“不要告訴蒂亞斯那晚的事?!?/p>

我回頭,“什么事?”

“我知道你在的士上看見我了。是,我是說謊了。我沒有經(jīng)紀人。也沒有助手?!?/p>

我只是看著他。

“難道你就從不對父母說謊嗎?”盧卡說。


親愛的蒂亞斯,謝謝你對我的信任,能花這么多時間,把這些事告訴我。而我,不過只是一個偶然路過的陌生人。

我真的感激這一切。你字里行間的情感和真摯。

柏林就像一團松軟又便宜的棉花糖,我很自在,但也想念南方,想念我在小鎮(zhèn)那些無所事事的時間。想念你們。想念你美好的書店。

這些天,我剛讀完了一本黑塞的書。我知道,黑塞是你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在我剛剛寫完的一個故事里,引用了你愛的里爾克的詩。

能跟你分享這些事,讓我覺得美好。文學就是這樣神奇的東西,它能讓我們理解彼此。即便我們說著不同的語言,但我們能在同一個世界里相遇。

要告訴你一件有意思的事,我在柏林歷史博物館里買到了一個金球。準確地說,是一個玻璃球,里面蹲坐著一只戴皇冠的青蛙。但特別的是,玻璃球里填滿了金箔,只要你晃動一下,青蛙的世界里就會下起黃金雨。這只青蛙是不需要等待承諾的青蛙,因為它的世界里就有奇跡。這也是我所理解的平凡。

愿一切的幸福與快樂伴隨你。

愛你的,爽。


擺著床的房間是盧卡的,另一個堆著樂器的房間里有一張很薄的床墊,“我住這里?!蓖斜日f。

我伸手在電子琴鍵上按了一下,托比則從地板上撿起一個沙錘。兩種樂器的聲音碰撞到一起。

琴架上放著一把小提琴,托比說,這是盧卡十歲時,父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至于他自己,小時候印象深刻的禮物則是《羅馬史》。

“世界是通過閱讀和想象完成的。”托比說,當他們一家人在小鎮(zhèn)上安頓下來后,蒂亞斯開始了非常規(guī)律的教學工作,母親則因為孩子相繼出世而當起了全職主婦。

這個家庭沒有多少客人。偶爾,蒂亞斯的朋友從外地來,或是路過小鎮(zhèn),就成為異常珍貴的座上賓。與盧卡早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對音樂的熱愛不同,托比說,他是一次在聆聽父親與朋友的談話時,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可能。

那是一位父親小時候的鄰居、兄長?!傲艘淮?。當他離開家去哥廷根讀大學時,蒂亞斯還是個少年。這位盧卡口中的“伯父”,在哥廷根參與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席卷全球的學生運動。雖然他出身保守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成長于稍顯閉塞的德國中部小鎮(zhèn),但那股政治熱情和氣流讓人無法保持冷靜與旁觀。他們狂熱地傳閱共產(chǎn)主義的理論著作,對德國在“二戰(zhàn)”后的姿態(tài)頗為不滿。與全世界的年輕人一樣,他們相信,改變就要開始了,改變就從走上街頭開始。

古典的、經(jīng)典的傳說、神話都被揚棄,被視作現(xiàn)代性的大敵。甚至古典的道德楷模、家庭結構中的角色典范也被否定。當年,這位伯父就帶著這些洶涌時髦的理論,對還在讀小學的蒂亞斯進行了一番教育。

“也許蒂亞斯那時年紀太小了,根本沒聽進去?!蓖斜葮凡豢芍В嗄旰筮@位伯父已經(jīng)褪去了年輕時的激情萬丈,在法蘭克福的銀行任高層管理之職。所以,那個他突然造訪的晚上,兩位老朋友之間的對話與爭論,也就圍繞著“古典的功用”而展開。

這位伯父因為經(jīng)歷了刻骨銘心的學生運動,所以原本在語言與哲學系就讀的他,選擇了以馬克思主義為研究對象。但他畢業(yè)后的七十年代中期,找一份做研究的工作變得非常困難。他只好繼續(xù)深造,并轉(zhuǎn)向了經(jīng)濟學。他開玩笑地說,命運讓他擁抱金錢。

對蒂亞斯來說,政治運動只是耳聞而非親見,他延續(xù)了古老山區(qū)的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信仰虔誠,對文學、哲學和音樂保有摯愛。

那個晚上,“伯父”對蒂亞斯說,有時候我為你惋惜,有時候我羨慕你。

蒂亞斯先是沉默,后來激動地背起席勒的詩來?!霸谀銣厝岬挠鹨碇?人人都彼此稱為兄弟/大家擁抱吧,千萬生民!”

托比說,他分辨不出,是沉默寡言的蒂亞斯更篤信一個理想世界,還是這位曾熱血地奔走于最前線的“伯父”更盼望那個被承諾的家園。他相信,有些更遼遠更神秘更恒久的事,等待著他。


親愛的爽,你說得對,文學作品確實能拉近人和人之間的距離。謝謝你跟我分享你對《青蛙王子》和“平凡”的理解。對我來說,一切生活所需,就在學校、商店、工作、娛樂和教會里。此外,小鎮(zhèn)的半木結構房子很漂亮,也有不錯的自然風光。當然,還有我們的書店。

但如果說我有沒有想過一個“理想的居所”,我想是有的。我在米切爾·恩德的一首詩里找到了關于我心中的這個圖景最準確的描述:

在那個世界有一個湖,

那里匯聚著那些應哭卻未哭的人的淚水。

在那個世界有一座谷,

那里回蕩著那些應笑卻未笑的人的歡聲。

在那個世界有一間屋,

那里住著親密無間的孩子們,

還有我們那些應有卻未有的思想。

在那個世界盛開著鮮花,

那是由我們應予卻未予的愛所生成。

當我們有一天來到那個世界,

陽光將驅(qū)散陰暗,

等待我們的是那應得而未得的一切。


非常親愛的問候。蒂亞斯。


“蒂亞斯真的為你驕傲?!笨v使看上去再蠢,我也決定說出這句話。

盧卡抬抬眉毛。

“真的?!蔽覉猿?。

幾秒鐘吧,有那么一會兒,盧卡的眉毛松弛下來,然后是臉頰,然后是眼睛。然后,整個身體像是變輕了,靠在門框上。

“你問我有沒有跟父母說過謊。當然?!蔽铱诖锎е亩际峭斜鹊脑捳Z、蒂亞斯的話語。

我告訴盧卡,蒂亞斯在書店里做童話朗讀的活動,你知道嗎,他最喜歡的角色,是《青蛙王子》里的青蛙。

那是一只被詛咒的動物,當他遇到公主時,承諾疊加在了詛咒上。如果這承諾不兌現(xiàn)會怎么樣?如果來自陌生人的只有惡意怎么辦?青蛙將永遠無法完成轉(zhuǎn)化。它會被鎖在丑陋的外形中,永遠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但信任的一刻是多么珍貴,就像金球跌落進水井中的那一秒鐘一樣,金球的光照亮了幽深漆黑的水井,讓青蛙看到了盟誓的希望。只有相信,否則一切沒有可能。

而當青蛙登堂入室,成為公主的座上賓時,一切更復雜了。我們對陌生人不負責任的善意與許諾,此時就必須做出決斷與回饋。還有什么,比在家的屋檐下做出的行為更驚天動地的呢?


“因為我哭得很傷心,那只青蛙就把金球給我銜了上?來?!?/p>

“最小的公主,給我開開門。你不記得,昨天你在清涼的井邊向我說的話了嗎?”


“我說謊,可我承認說謊。”

盧卡不回答。

我決定離開,“再見,盧卡?!?/p>

他說:“好了,叫我約拿單?!?/p>

我伸出手:“好的。約拿單?!?/p>

親愛的蒂亞斯,關于“理想的居所”,中國人通常會說,是桃花源。

那里跟恩德的詩里描繪的圖景很像,要溯水而上,途經(jīng)山谷,那里繁花遍地,是一片平原。“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p>

但奇怪的是,人們從來找不到進去的路。

愿所有的歡樂都伴隨你。

愛你的,爽。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