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帶來南方的味道
我還記得奶奶來的那一天。那時我才3歲多。她坐了好幾天的長途火車,從廣東來。
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工作非常繁忙,哥哥馬上就要上小學了,沒人照看我。奶奶離開廣東老家,來四川的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照顧我。
奶奶來的時候,我對她非常親熱,母親大舒一口氣。哥哥于是要求母親帶他去看一場電影。
因為母親沒辦法在看電影的同時看住兩個小孩,這下終于可以了。
母親不放心,問:“妹妹,吃完飯,我?guī)Ц绺缛タ措娪翱?,你跟奶奶睡覺,好不好?”
我大聲地回答她:“嗯!”
“要乖哦!”
“嗯!”
母親把糖果罐給了我。罐子里,裝著奶奶從廣東帶來的糖果點心。那粉紅色的塑料糖果罐,平時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現在,母親允許我抱著它,慢慢吃。
誰知,母親和哥哥才走了一會兒,我就反悔了,開始大哭,要找媽媽。奶奶拿糖果罐哄我,也不管用。我聲音越哭越大,直到聲音嘶啞。然后啞著哭,怎么哄都沒用。
很久以后,母親還在講,那一晚,她回來的時候,我剛剛睡著了,是抱著糖果罐睡的,臉上還滿是淚痕。我就是這樣給了奶奶一個下馬威。
后來回想那一刻,總替奶奶難過。估計奶奶當時也想過帶我去找媽媽,但人地生疏,語言不通,出了房門,就漆黑一團。那時,連路燈都沒有,到哪里去找放電影的地方。
但那之后就好了。我很黏奶奶。因為奶奶總有很多小花樣帶著我玩。
奶奶帶來的糖果點心吃完了,便給我做紅薯干。她做得極精致,跟四川鄉(xiāng)下常見的不同。
我們那里鄉(xiāng)下常見的是紅薯直接切片曬干,最后成品十分干硬難嚼。奶奶的做法則是將紅薯蒸熟去皮,切成厚片,晾至半干,再切成條,全干了之后,再用粗砂翻炒。這樣做出來的紅薯干蓬松可口,近似現在的膨化食品。整個做的過程中,我都一直在吃。我最愛吃還沒做好的“紅薯干”,甜蜜軟糯,微微彈牙,類似蜜餞的口感。
開春的時候,她養(yǎng)了一群小鴨子。我跟著奶奶去放鴨。我現在仍記得,奶奶拿著一根長長細細的竹棍,趕著鴨子去小溪邊小河邊的樣子。我們坐在旁邊的一個小土丘上,看著黃絨絨的小鴨子,嘰嘰嘎嘎地踩著水,歡快地吃著魚蝦小蟲。
奶奶跟我說話,慢慢地,我學會了客家話。我還記得,奶奶問我:“妹妹,長大做什么???”
“長大我要當醫(yī)生?!?/p>
這樣的對話反復出現。每次,奶奶都很高興。我其實知道奶奶想聽這個,才這么回答的。
因為奶奶是學醫(yī)的,醫(yī)學院畢業(yè),她本來是個醫(yī)生。她為什么沒有當醫(yī)生了,而到四川來照顧我?在那個年紀,我不可能懂得。我只是知道,她希望我將來學醫(yī)。
我玩過家家的時候,最喜歡當醫(yī)生的游戲。我把野草野果撿來曬干,我拿小秤稱來稱去。奶奶教了我認幾樣中藥,開著半朵花的半支蓮和一種甘草甜味的樹葉。
那幾年,哥哥上學了,我沒有小伙伴,我的伙伴就是奶奶。
奶奶跟當地人基本語言不通,她的伙伴也只有我。
她從廣東帶了很多神奇事物來。比如,好些種子。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種“菜豌豆”。我們當地的豌豆只能剝殼吃豆,殼莢是硬的,纖維粗糙,奶奶帶來的種子種出來的豌豆卻是連殼吃的,清甜可口。
我家門后的小塊荒地,被奶奶開墾出來,種上她帶來的各種南方菜蔬。
奶奶手很巧,那幾年,我都吃她做的廣東菜肴。我現在的有一半的飲食偏好,喜歡甜食,喜歡粵地口味,是奶奶培養(yǎng)的。
小鴨子邊養(yǎng)邊丟,最后只有兩只養(yǎng)大了。接著又養(yǎng)了小鵝,小鵝養(yǎng)成大鵝。大鵝很聰明,聽得懂簡單的話語,成了我們新的伙伴。
幾年后,我快上學了,奶奶才回廣東。進了小學,我開始給爺爺奶奶寫信,寫得歪歪扭扭,夾雜著拼音。他們很開心,很認真地給我回信,寄托他們的期望。奶奶仍想我將來學醫(yī),爺爺期望我能學中文。爺爺叫曾仲良,是學中文的,年輕時是魯迅的學生,跟隨先生從廈大到了中大,后來從事教育工作。
每一年春節(jié),奶奶都會寄來很多我愛吃的東西,南棗核桃糕、盲公餅、杏仁餅、廣東香腸。這些美味,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特別稀罕。吃著它們,就想念和奶奶在一起的時光。稍微大一些,我明白了,奶奶當初到四川來照看我是多么艱苦。除了語言不通,遠離故土,光是天氣,都相差太遠。奶奶是南洋商人的女兒,自幼在很溫暖的地方長大。四川的冬天,對于她來說,一定是太冷了。隨身帶那么多種子過來,會不會有一種“昭君出塞”的心情?
1988年暑假,我去了一次廣東老家。在中巴車上,我發(fā)現有一個中巴站,站名就叫:“韓醫(yī)生那兒”。乘客會說:“我到韓醫(yī)生那兒下”“韓醫(yī)生那兒停一下”。
奶奶叫韓翠環(huán),“韓醫(yī)生”就是我奶奶。這個發(fā)現讓我十分驕傲。奶奶重新開始行醫(yī),是當地最有聲望的大夫。
奶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去世了。她去世之后,我父親和叔叔才發(fā)現,她身上有幾根肋骨是斷的。她雖是醫(yī)生,估計在當時特殊的情況下,沒辦法為自己療傷。后來這些年,她沒告訴家人,一直帶著傷病。
這些年,慢慢知道更多的家族故事,知道老家那個地方,奶奶當年是唯一的醫(yī)生,當地出生的孩子,基本都是奶奶接生的。奶奶在當時還失去了第二個兒子。不僅有肉體的傷痛,精神上的痛苦更加巨大,不敢想象奶奶那時是怎么熬過來的。
現在重新回想奶奶跟我相處的那幾年,推算時間,又有了更深的看法。那幾年,對于她來說,一定不算是艱難歲月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她遭遇的最殘酷的風暴已經過去,雖然還沒恢復工作,但能和年幼的孫女,在鄉(xiāng)間,過幾年種菜養(yǎng)鴨的田園生活,已算難得一份平靜。她帶來那些種子,不是因為不習慣四川,而是一份對安寧生活的渴望。
現在,這一幕場景還歷歷在目:我和奶奶坐在山坡上,草綠了,柳葉綠了,小鴨小鵝正在嬉戲,奶奶摘下一朵半支蓮教我辨認,春風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