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野炊

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經(jīng)過一個大池塘。池塘水是綠的，水質(zhì)不算好，池塘一角漂著些浮萍，有時候還散發(fā)著淡淡的腥味。我記得那是1978年春天，一年級的第二學(xué)期，有一天放學(xué)，經(jīng)過那里，池塘邊的緩坡上，忽然有了點兒變化。

公路到池塘，是幾米寬的緩坡。緩坡上是亂石和泥巴。亂石上臨時蓋了一個簡易窩棚。

這窩棚就像農(nóng)家田邊守夜的那種小棚子，幾根樹棍加上樹皮、干草，湊合而成，面積不到一張雙人床。

我上學(xué)的時候都沒發(fā)現(xiàn)，放學(xué)忽然看見這個，覺得十分好奇，就走近些細看。

窩棚旁邊的碎石地上，還生了一堆火，火上面支著一只鐵鍋。

一個女人正從旁邊的池塘里，用一只黑色的罐子舀了水，倒進鍋里。

窩棚旁較平的大石，已經(jīng)被打掃干凈，上面放著一個包成蠟燭包的嬰兒。

遠處，池塘邊，有兩個男孩正在撿拾樹枝樹葉。大的那個男孩，看起來差不多跟我同齡。

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嬰兒是松松的拿塊布裹著，方便用背帶或背簍，背在背上，嬰兒不會包成蠟燭包的模樣。蠟燭包模樣的嬰兒，我只在連環(huán)畫上看過。我覺得挺好玩，又往那邊湊近，看那嬰兒。

嬰兒已經(jīng)睡著，臉上還有干鼻涕。臟臟的。沒我想象的有趣。

但那女人的舉動，讓我覺得十分新鮮。

大人一直教育我們小孩要遠離池塘，說那池塘水很臟。但是，現(xiàn)在那女人直接把池塘水舀到鍋里煮開。

她穿著一件藍布大襟。那個年代，藍色是人們最常穿的顏色，但她的衣服，比平常所見更破舊一些，補丁更多。

她這種架一堆柴火的方式，也是我沒見過的。

接著，我看見她從窩棚里，拿出干掛面，抓了一大把，扔進鍋里。鍋里翻滾著，白沫上涌，熱氣騰騰。

我們家很少吃面條，就算吃，也都是濕面。跟現(xiàn)在看到的不同。父母做飯，一般都會把我們小孩轟出廚房。所以，現(xiàn)在這野外煮面的樣子，把我迷住了。我一直在旁邊愣愣地看著。

一會兒，她就向遠處喊了什么，那兩個男孩就往這邊走。

女人早看見了我，這時，她轉(zhuǎn)頭問我：“小姑娘，要不要吃？”

她說的方言跟我們不一樣，但我還是聽懂了。我的臉馬上就紅了。我家管得很嚴，絕對禁止吃別人的東西，也不能“望嘴”。“望嘴”的意思就是看別人吃飯。

我搖搖頭，趕緊離開了。

回到家里，我跟母親講起我看見的這一家人。母親嘆口氣說，這是逃荒的。她聽到是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更是唏噓，連說：“太不容易了?！?/p>

晚飯后，母親給我一只小鍋，里面有些飯，讓我去送給那家人。我端著鍋來到池塘邊，遠遠就看見有兩個男人走在前面。

我站在稍遠處，不敢走得更近。

那兩個男人說著本地方言，開始質(zhì)問那個女人。

女人先回答：“河南的”，對方又說了一句之后，她連忙說：“有，有，有！”

她解開衣襟，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拿出一張紙，遞給他們。

他們看了一會兒，還給她，又訓(xùn)斥幾句，才離開。她滿臉陪著笑，看著他們遠去。

我走上前去，把小鍋遞給她，說：“我媽叫我送來的?！?/p>

她忙接了，把小鍋里的飯倒進鐵鍋。那鐵鍋就是她剛才煮面的那個?，F(xiàn)在火已經(jīng)熄了，那幾塊架鍋的大石頭熏得烏黑，鐵鍋放在一邊。

她把鍋還給我，問我?guī)讱q了，我答，七歲。她說：“比我家老大小一歲?！?/p>

那個年齡我在陌生人面前說話十分害羞，這一問一答，已經(jīng)臉紅得要命，馬上想逃回家里。

她在我身后說：“謝謝你媽媽！”

在家里，我問母親，那張紙是什么意思。她說，是逃荒介紹信，最要緊的是上面的公章，沒有這個，連鄉(xiāng)都出不了，更不可能出省。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母親經(jīng)常會讓我送一點兒飯過去。因此，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我都看得見那女人站在窩棚邊，沖我揮揮手。她的兩個大孩子，總是在池塘邊、坡地上、田埂邊尋找著什么，要么是在拾柴，要么是在采野菜。

大約一兩個月之后，他們走了。

一天放學(xué)，我看見那個緩坡上，什么都消失了。窩棚沒有了，幾乎沒留什么東西。只有柴火燒過的印跡還在。

半期考試結(jié)束，老師說，年級要舉行春游，要野炊。我和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聽不懂野炊是什么意思。老師把全班分成幾個小組，我們按照老師的分配，分別從家里拿了木柴、面條、鍋、桶之類的東西。

跟著老師遠足，到了山里，用石頭架起灶，支上鍋，燒起柴。我才想起，那池塘邊的女人，也是這樣做的。原來這就叫作野炊。

但對于從沒做過家務(wù)的我們太難了。我照著見過的樣子，把面放進鍋里?；饏s一會兒就熄了。把面撈到碗里，發(fā)現(xiàn)面芯還是生的。

我們小組的同學(xué)都堅持著吃了下去，除了我。班主任發(fā)現(xiàn)我沒吃，就把她的抄手分給我。老師煮的抄手讓我覺得十分美味。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野炊。吃了生面條的同學(xué)，估計也同樣喜歡野炊。

學(xué)校每年都會有春游和野炊活動，我和同學(xué)們差不多從開學(xué)就開始盼望，這個喜好延續(xù)多年。我偶爾在野炊的時候，會想起那逃荒的一家人。

我們后來搬家，搬到單位院里，就再沒見過這種住在野外的逃荒人。但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仍經(jīng)常聽說，有些遭災(zāi)的人，水災(zāi)、火災(zāi)或者旱災(zāi)，來單位宿舍討一些衣物。我母親會和鄰居收集一些舊衣物，送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