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版序 夏志清編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作者:夏志清 著


新版序
夏志清編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陳子善

每當(dāng)我翻讀這部厚實的“夏志清編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十九年前即二〇〇一年八月十二日我在紐約拜訪夏先生的情景。這是我第二次與夏先生見面,第一次是二〇〇〇年八月在香港嶺南大學(xué)舉辦的張愛玲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上。

那天下午在夏先生寓所書房里喝茶暢談,在座還有另一位與張愛玲有密切交往和很多通信的莊信正先生。夏先生向我出示了張愛玲致他信札中的一部分,我小心翼翼地摩挲翻閱這些書于輕薄的“白色洋蔥皮紙”(onionskin)上的張愛玲親筆手札。我知道這些張愛玲信札夏先生已整理了一部分在臺北《聯(lián)合文學(xué)》上連載過,因此,我斗膽建議夏先生將之全部整理編注,出版單行本。夏先生答曰:我也正有此意,但現(xiàn)正忙于《中國古典小說》中譯本的校訂,此事只能以后再說。

時光飛逝,十年之后,夏先生終于完成了這項于“張學(xué)”研究極有意義的工作。二〇一三年三月,臺北聯(lián)合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夏志清編注”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三個月后,我收到了夏先生的贈書,扉頁上有他的親筆題簽:

愛玲給我的信

親贈子善弟妹

志清2013 六月六日,N Y C

書是送給我和我太太的,落款還鈐有“志清”陽文名印。這是夏志清先生親筆題簽送給我的最后一本書,于我而言,彌足珍貴。

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單行本問世之前,我已應(yīng)臺北《聯(lián)合文學(xué)》編輯部之邀,撰寫了一篇題為《“張學(xué)”研究的一件大事》的書評,對張愛玲這些信札的價值略作論述。此文刊于二〇一三年二月《聯(lián)合文學(xué)》總?cè)末柶?,我在七年后的今天重讀,自以為還沒有過時,故特轉(zhuǎn)錄于此,供讀者研讀此書時參考。

一九九七年四月,當(dāng)張愛玲致夏志清先生的信札開始在臺北《聯(lián)合文學(xué)》上連載時,我就意識到這是張愛玲史料的一次極具意義的發(fā)掘,是“張學(xué)”研究史上的一件大事。

研究一位已經(jīng)去世的作家,除了必須面對他生前公開發(fā)表的作品,還應(yīng)關(guān)注他出于各種原因未及問世的手稿。各類手稿,哪怕是未完成的手稿的發(fā)現(xiàn),都有可能支持、改變乃至顛覆原來對該位作家的評價。而書信和日記,是應(yīng)該把它們包括在廣義的手稿范疇之中來理解的,因為它們是特別意義上的一種創(chuàng)作。正如我一再引用的魯迅的一段話所指出的:“從作家的日記或尺牘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見,也就是他自己的簡潔的注釋。”[1]

具體到張愛玲,迄今所知她沒有日記存世,而她的前期信札絕大部分早已散失,那么她后期寫給包括夏先生在內(nèi)的友人們的大量信札,就顯得尤為重要和珍貴了。

按照夏先生的回憶,張愛玲一九六一年三月收到他寄去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初版本以后,就開始與之通信。盡管最初的通信未能保存下來,但張愛玲自一九六一年至一九九四年整整三十二年間致夏先生的總共一一八通信札,這次能夠得以完整地成書問世,確是極為難得的。[2]但就數(shù)量而言,也已高居現(xiàn)存張愛玲后期信札的第二位,僅次于張愛玲致宋淇夫婦的信札。

張愛玲致夏先生這么一大批信札,談創(chuàng)作,談翻譯,談出版,談讀書,談生活,談友情,時間跨度如此之大,涉及面如此之廣,內(nèi)容如此之豐富,夏先生的“按語”又如此之詳細(xì),因而,可供進一步研究的線索是如此之多,均非三言兩語所能概括。

從發(fā)表《怨女》到改寫《十八春》,從自譯《金鎖記》到“改譯”《浪淘沙》,從翻譯《海上花》到“考證”《紅樓夢》,從創(chuàng)作《小團圓》到“擱開”《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還有自評《創(chuàng)世紀(jì)》《浮花浪蕊》等作品,張愛玲在信中不斷向夏先生通報,與夏先生切磋,甚至反復(fù)再三,甚至具體到字、詞、句的探討。這些信札對研究張愛玲后期創(chuàng)作歷程,無不都是極可寶貴的第一手資料。對《小團圓》這部張愛玲身后才公開的長篇小說,她在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九日、一九七六年三月十五日、四月四日、七月二十八日、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九日等致夏先生的信中就一再提及寫作進度和寫作中所遇到的困難,尤其值得注意。除了與宋淇夫婦討論《小團圓》,張愛玲當(dāng)時只有在給夏先生的信中才如此坦陳自己對于《小團圓》的想法。

對張愛玲后期的真實的生活狀況,研究者一直所知甚少,張愛玲致夏先生這批信札中也有大量具體生動的反映。張愛玲一九六九年七月到美國加州大學(xué)中國研究中心工作,后來與主其事的陳世驤產(chǎn)生齟齬,她在一九七一年六月十日致夏先生的長信中對此作了說明,這也是目前所能見到的張愛玲針對此事最為詳細(xì)的自我辯解。難怪夏先生在“按語”中要特別強調(diào):“這封長信是愛玲兩年間在加大中國研究中心的工作報告,也可說是她在美國奮斗了十六年,遭受了一個最大打擊的報告?!?/p>

盡管張愛玲致夏先生的這批信札是友朋間的交流,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親切隨意,但仍時有神來之筆。張愛玲一九六八年七月一日致夏先生信中有段話就很有意思,她說:“我一直喜歡張恨水,除了濟安沒聽見人說好,此外只有毛澤東贊他的細(xì)節(jié)觀察認(rèn)真,如船,籃子?!贝_實,無論前期還是后期,無論私下還是公開,張愛玲始終對張恨水保持好感。早在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六日在上海女作家聚談會上,她談到自己讀什么書時就公開表示:“讀S. Mangham, A. Huxley 的小說,近代的西洋戲劇,唐詩,小報,張恨水?!?sup>[3]二十世紀(jì)五〇年代初,她在香港又對宋鄺文美說:“喜歡看張恨水的書,因為不高不低?!?sup>[4]這次至少是第三次對不同的對象表態(tài)了。所以夏先生在“按語”中說:“真正喜歡張恨水的讀者,要數(shù)她自己,先兄濟安和毛澤東三人,這句話想是實情如此,但也富有幽默感?!?/p>

我以為,“張學(xué)”研究這些年來的進展有目共睹,然而不如人意處仍然甚多,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張學(xué)”研究文獻保障體系尚未完善。張愛玲致夏志清先生這批信札的整理、注釋和出版,正是為充實“張學(xué)”研究文獻保障體系作出了重大貢獻。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史料價值和研究價值將會進一步顯現(xiàn)出來。

夏先生編注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臺灣繁體字本一經(jīng)推出,立即大受歡迎。二〇一三年三月一個月內(nèi),就重印了五次,夏先生送我的這部就已是“初版五刷”了。二〇一四年七月,《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大陸版簡體字本。從此以后,凡從事張愛玲研究的,都會認(rèn)真閱讀這部書,因為這是對研究張愛玲到美國后的生活、交往、創(chuàng)作和翻譯不可或缺的極為重要的參考資料,意義是多方面的。

今年是張愛玲誕辰一百周年。書比人長壽,我一直認(rèn)為,對一位杰出作家的最好的紀(jì)念,莫過于重印和推介其著作,書信理所當(dāng)然也包括在內(nèi)。因此,由北京新華先鋒策劃、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夏先生編注的此書“張愛玲誕辰100周年紀(jì)念版”,可謂正逢其時,值得大大稱道。這個新的紀(jì)念版,對原有的繁體字本和簡體字本均有??焙陀喺?,編校質(zhì)量更上層樓。夏先生如泉下有知,也當(dāng)頷首稱善。

有必要再次強調(diào)的是,不僅張愛玲致夏先生的這么多信札,夏先生對這些信札所作的長短“按語”,也十分重要。許多“按語”或交代張愛玲這些信札的寫作背景,或披露鮮為人知的文壇故實,或提供進一步研究的線索,有的本身就是一篇出色的小評論,同樣值得讀者反復(fù)品味。

期待“夏志清編注”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張愛玲誕辰100周年紀(jì)念版”的問世,將會對“張學(xué)”研究的深入作出新的推動。

二〇二〇年四月三十日于海上梅川書舍

[1]魯迅:《孔另境編〈當(dāng)代文人尺牘鈔〉序》,《魯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第四二九頁。

[2]一九九七年四月至一九九八年八月,臺北《聯(lián)合文學(xué)》總一五〇期至一六六期連載(中有間斷)張愛玲致夏志清信札共一〇〇通,二〇〇二年七月《聯(lián)合文學(xué)》總二一三期又發(fā)表三通,二〇一三年二月《聯(lián)合文學(xué)》總?cè)末柶谠侔l(fā)表六通,《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結(jié)集成書共收一一八通,九通是首次在書中發(fā)表。

[3]《女作家聚談會》,上?!峨s志》,一九四四年四月第十三卷第一期。

[4]張愛玲、宋淇、宋鄺文美:《張愛玲私語錄》,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第六十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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