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
香港回憶錄
抗日戰(zhàn)爭時的印象
1937年“七七”“八一三”戰(zhàn)爭爆發(fā)后,從8月15日開始,日寇飛機就開始猛烈轟炸南京。我隨家離南京到安徽,又由安徽省會安慶坐船到達武漢。在武漢住了些日子,由于日機不斷轟炸,父親從武漢坐飛機直接飛到香港,我隨后母汪淑晴及她的貼身女傭阿妹坐廣九路的火車由武昌到廣州經(jīng)九龍抵達香港。
那時,去香港很方便,無須辦什么手續(xù)和證件,可以自由出入。
香港,這塊英國人從清廷手中硬割去的中國領(lǐng)土,曾被他們自豪地叫作“女王皇冠上的寶石”,由英國派出的香港總督治理??偠礁且淮泵装咨钠链蠼ㄖ?,里面高高飄揚著大英帝國的國旗,人都對它側(cè)目而視。大英帝國當(dāng)時像一個世界上最大的地主,統(tǒng)治著許許多多殖民地,自稱為“日不落帝國”。像印度、巴基斯坦、斯里蘭卡(錫蘭)、緬甸、澳大利亞、加拿大等那時都是英國的殖民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才陸續(xù)獨立。
公元前111年,當(dāng)漢朝將沿海土地納入版圖時,香港、九龍就是中國的一部分。但清朝后期兩次鴉片戰(zhàn)爭決定了香港被殖民統(tǒng)治的命運。1840年6月英國艦隊占領(lǐng)港島,一年后宣布這里是“自由港”。從此,英國將大量鴉片由此運入中國內(nèi)地毒害中國人民。1842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英國迫使清廷簽訂《南京條約》,割占了香港。1843年設(shè)立了總督府。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港英當(dāng)局迫使清廷簽訂《北京條約》,將割占范圍擴大到九龍半島。1898年又強迫清廷展拓香港界址,“租借”了沙頭角到深圳灣以南及九龍半島界限街以北的大片土地,為期99年。從此,香港即被英國殖民統(tǒng)治。
熟悉“十里洋場”上海的我,初到香港,覺得香港比上海小得多,整體上也不如上海繁華,香港對海岸的九龍就比香港更差一些。從當(dāng)時的眼光看,香港的皇后大道比較歐化,顯得漂亮,德輔道商店較多,行人也多。九龍的彌敦道一帶漂亮潔凈,但沒有繁華的感覺。只是,香港和九龍遠(yuǎn)離戰(zhàn)火,沒有轟炸,是一幅升平景象。
香港和九龍隔海相望。維多利亞海港是著名的深水港。巨大的幾萬噸級的大輪船也能駛?cè)耄魇礁鳂拥拇辉谛旭偦蛲2?。有干凈的輪渡從香港隨時可以渡海到九龍,從九龍也隨時可以駛回來,不但方便而且便宜。為什么我那時覺得香港很小呢?主要是那時香港還沒有“填海造地”,自然顯得不大;又因為那時香港、九龍的建設(shè)還不像現(xiàn)在?,F(xiàn)在的香港,那么多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氣勢自然雄偉,占有的空間也使人在觀感上形成高大的印象。當(dāng)然,那時的港九也給我一種人們忙忙碌碌的印象。港九的交通是方便的,飛機的航線四通八達,可到歐美也可到內(nèi)地,大型的船艦也可到歐美、南洋或日本、中國內(nèi)地。九龍有鐵路通往廣州轉(zhuǎn)向內(nèi)地。由香港到澳門的小輪船一天有好幾班,因為澳門當(dāng)時是被稱為“東方蒙地卡羅”的賭城。世界各國的賭徒都愿去試試運氣。
我們到香港后,第一件事就是兌換港幣。初到時,一百元法幣可以兌換九十八元港幣。兌換價隨行情浮動。街上一些小煙紙雜貨店都兼帶兌換港幣,收一點貼水中間費。后來,隨著抗日戰(zhàn)場上戰(zhàn)事失利,法幣慢慢貶值,一百元換八十多元。但1937年始終維持在一百元換九十幾元。港幣有“一仙”(即一分)的銅幣,也有五仙、一毫(即一角)、二毫及一元(粵語叫一元為“一蚊”)、二元的銀幣,此外,就是一元、五元、十元、五十元及一百元的紙幣。銅幣、銀幣、紙幣上都有維多利亞女王的側(cè)面頭像,有的貨幣上也有喬治五世及六世的側(cè)面頭像。
1937年時的香港,缺少今天那么多巍峨林立的摩天大樓和高層建筑。那時,畢打街僻靜,砵町乍街狹小擁擠,銅鑼灣亂糟糟,淺水灣荒涼;最繁華熱鬧的是皇后大道,其次是德輔道。當(dāng)然,賽馬日在跑馬地一帶也是人頭攢動的。由于香港歷來免稅,是“購物天堂”,外國人和外地來香港的人很多。進口的洋貨價錢便宜,人們購物愛到香港。香港又有美麗的海岸線,有中西合璧的風(fēng)情。香港的“吃”也很出名,極有特色,海味固然多種多樣,歐亞一些國家、民族的烹飪法在這里也各放光彩,所以旅游者也愿意到這里“賞光”。去澳門賭博的人也順道到香港逗留。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香港可以避開戰(zhàn)火和轟炸,也接納了不少從內(nèi)地來的人。這就使香港熱鬧得多。
那時皇后大道沿街都是銀行、大公司、大商店、大飯店、咖啡館,也有電影院……裝潢比較華麗。夜間,霓虹燈閃爍,高大的廣告牌到處是“白馬威士忌”“三星斧頭白蘭地”“三五牌香煙”“大炮臺香煙”“黃金龍香煙”“阿華田麥乳精”……五彩繽紛的廣告在擠眉弄眼。各種服飾的黃種人、白人、黑人充滿街頭。間或也看到天主教的修女穿著黑色白邊的教衣長袍在街邊匆匆行走,仿佛是有意躲開塵囂。維多利亞時代哥特式建筑物,加上趾高氣揚的英國差官(警官)、用布纏頭的印度巡捕的巡邏,構(gòu)成殖民化的氣氛和香港的特殊風(fēng)情。香港友人好意告訴我們:香港人講究做生意,進商店購物不還價就會吃虧?;屎蟠蟮郎弦灿杏腊补竞拖仁┕尽2贿^規(guī)模沒有上海的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大。在上海,到永安和先施購物,倘若你還價是要被人笑話的。在香港卻真的可以還價。父親在先施公司購一頂呢帽,標(biāo)價25元,香港友人陪同,說:“20元!”居然20元就買到了,使我們覺得有趣。
香港隨地吐痰要罰款,街上常有禁止隨地吐痰的警示牌。罰款數(shù)額很大,確實看不到有人“呸”地吐痰?;屎蟠蟮狼鍧崱⒀髿?。德輔道帶著濃烈的廣東味:沿街店號常播放粵劇名演員薛覺先、馬師曾等人的唱片,也常播纏綿悱惻的廣東音樂《小桃紅》《相翠喜》等招徠顧客。賣廣東涼茶和香腸、臘肉等腌臘制品的店攤在德輔道一帶很多。流動小販見到“差官”就逃跑。背一只小木箱擦皮鞋的男孩充斥街頭,使人對香港的貧富不均印象深刻。
英國官員和富人的住宅都在山上,一般中國人不準(zhǔn)在山上有住宅。中國人在山光道一帶有住宅的屬于上層。灣仔一帶,有些地方看了使人感到是貧民區(qū),住戶擁擠,有三層樓的陳舊騎樓,也有菜場、茶園、矮小的木屋棚戶區(qū)。灣仔的海邊,常有軍艦上下來度假的外國水兵和水手游逛,并同一些涂脂抹粉西式打扮的“咸水妹”勾搭。像趕集趕會似的,海邊有些地方每天總有漁民劃著木船群集著來出售海鮮。品種很多,龍蝦、明蝦、海蟹、海螺、烏賊及色彩繽紛形態(tài)各異的海魚都有。木船中央有一大格,船艙底上打了許多洞可以放進海水來養(yǎng)活魚。站在一邊看人買賣各種海鮮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在香港,買了家禽如果倒提著走是要罰款的,買了魚用繩拴著怎么提都可以。海魚中,最貴的是二斤重的石斑魚。那時還不會人工養(yǎng)殖,而餐飲業(yè)卻大量需求。香港的酒家菜館善于烹飪海鮮,活殺現(xiàn)燒,滋味鮮美。當(dāng)時,吃海鮮的最佳去處是香港仔。香港仔是郊區(qū)海邊的一個漁村,吸引著外來的游客去那里吃生猛海鮮。館店都并不太華麗,但門口大木盆、大洋鐵盆、桶里養(yǎng)著各種海味聽任顧客指定挑選后燒煮了上席。
香港同廣州的生活習(xí)慣相仿,吃蒸飯,到處可以吃到臘味飯、魚生粥、肉粥、皮蛋粥、叉燒肉、烤乳豬肉、脆皮雞……也講究“飲茶”。早上“飲茶”,上午到中午“飲茶”。下午“飲茶”,晚上也“飲茶”?!帮嫴琛睂嶋H是邊飲茶邊吃廣式點心。從蝦餃、叉燒包、云吞(粵語的餛飩)、燒賣、腸粉、芋角、蛋撻、馬蹄糕到雞包、荷葉糯米雞……不下數(shù)十種。當(dāng)然,飲茶的地點也有高低貴賤之分,當(dāng)時,著名的金龍酒家“飲茶”,宴會時,在豪華的包間里公開擺放著鴉片煙槍和煙燈,讓客人躺在那里,由女侍者燒煙供客人吸食。開宴和飲茶時也可召妓坐在客人旁邊陪同進食和飲茶。陸羽茶室、吉祥茶樓,從早到晚樓上樓下常年客滿。吃西點、喝咖啡和可可的地方到處都有,以高羅士打行最著名,那里有高雅富麗的歐式布置,很安靜,很舒適。矮矮的桌、矮矮的沙發(fā),互相之間距離很大,互不干擾,廳里有時輕放著華爾茲舞曲。銀壺裝著熱可可和熱咖啡。有女侍者輕輕推著裝滿各色西點的小車到面前讓你挑選。那是當(dāng)時上流人士談心消閑的去所。
我們到香港后,住在六國飯店。六國飯店靠近灣仔海濱,面對翡翠色的大海,是幢八層樓高的建筑物,當(dāng)時算是高級旅館。朝著海濱這一面的客房,有陽臺可以站著或坐著觀海。那時海水沒污染,水綠得可愛極了。清晨,海水托著旭日,血一般鮮紅的朝霞灑落在五顏六色的海輪和閃爍綠波的海面上,紅嘴白翅的海鷗“——”叫著,飛舞起伏。當(dāng)時,香港的海真是特別美麗,維多利亞港中停泊和行駛著大大小小的輪船,也有豎著風(fēng)帆的游艇在海面滑翔似的疾駛,有時有奶白色的大游輪鳴笛進港……看著海上風(fēng)光,令人心胸開闊。
20年前,六國飯店炸掉了舊樓,重建成了三十層高的新樓。六國飯店消失了!那時,香港女作家盧瑋鑾女士(小思)曾專門拍了一張八層樓時的六國飯店的照片寄贈我作為紀(jì)念,至今我仍珍藏著。
到香港后,遇到過一件頗有意思的事:香港用的郵票都是由英國在本土印好用飛機運到香港出售應(yīng)用的。我們到香港后的第三天,我去買郵票發(fā)信,但郵票售罄,英國印好的郵票未及時運到,港督下令將印花稅票暫時代替郵票發(fā)售使用。當(dāng)時寄一封信是五仙郵票,五仙的綠色印花稅票形狀與郵票相似,上邊印著“印捐士擔(dān)”(士擔(dān),stamp的音譯)字樣。我當(dāng)時集郵,但未想到這會是收集珍貴郵票的好機會,買來后發(fā)信時貼了“印捐士擔(dān)”票寄到上海。誰知第二天郵票就由英國用飛機運到香港了!港督立即下令停止使用印花票。隔了幾天,我就見到皇后大道上的一家集郵商店大玻璃櫥窗中將蓋過郵戳印章連同信封的“印捐士擔(dān)”票當(dāng)作珍品陳列在鏡框里,并且標(biāo)上了數(shù)百元港幣的高價。
我曾打算在香港繼續(xù)上初中,但去到一所中學(xué)了解,見學(xué)校房屋很小,主要又因為老師是用粵語教課,課程中國文(即語文課)又用《幼學(xué)瓊林讀本》作教材。父親搖頭說:“太陳腐了!”打算以后請位好的家庭教師教我課,免得荒廢了學(xué)業(yè)。當(dāng)時,我的粵語只停留在會說點“沖涼”(洗澡)、“食飯”(吃飯)、“行街”(上街)、“鬼佬”(洋鬼子)、“呣答”(不行)、“幾多錢”(多少錢)一類家常話的水平上。
香港的交通極方便。人力車很少,在熱鬧的大街上是看不到的。有電動纜車直達最高峰太平山的山頂區(qū)。聽說從前是不準(zhǔn)華人坐的,后來華人可以坐在后邊。聽人介紹這情況后,父親對我說:“我們不去坐那東西!”香港的有軌電車很多很方便,又是雙層的,綠色車身涂滿彩色的廣告。上層是頭等、下層是三等,沒有二等。渡船由香港過海到九龍,也是只有頭等、三等,沒有二等。雙層的電車我以前是未見過的,坐在上面那層俯瞰街景特別舒服。電車橫貫香港,“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在皇后大道和德輔道上行駛。那里沒有堵車現(xiàn)象,“的士”(即出租車)和巴士(即公共汽車)及“別克”“雪佛蘭”“福特”等牌子的轎車來往行駛,海上輪船和渡船喧囂地鳴著汽笛……夜晚,山上、海上,燈光燦爛像撒在黑絲絨上的鉆石似的。大小街道上的舞廳、酒吧、電影院的燈光、樂聲和酒樓、旅店里的麻將聲、喧嘩聲使香港的燈紅酒綠和歌舞升平給從大轟炸中的武漢和廣州來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畢竟是在我國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香港也有了濃烈的抗戰(zhàn)氣氛。不少進步文化人士和愛國人士,有外來的也有本地的,在香港為抗戰(zhàn)出力。我們到香港后,每天一早,我就按父親的要求到六國飯店門口和附近的報攤上或從叫賣“新聞紙”(報紙)的報童手上去買《大公報》《南華日報》及其他一些報紙,看看戰(zhàn)況和國際新聞及評論。記得12月間日寇在南京大屠殺,放火燒南京及日軍在南京殺人比賽的報道就是當(dāng)時在香港報上看到并留下深刻印象的,后來的臺兒莊大捷等也是從報上看到的。那時,有的文化單位舉辦抗日的攝影圖片展和漫畫展,在香港圣約翰大禮堂有過“保衛(wèi)中國大同盟”主辦的抗日戰(zhàn)爭展覽及支援抗戰(zhàn)的募捐活動。那些地方,父親大都帶我去過,他還同熟人握手談話,在本子上題字、看展覽,也捐款。當(dāng)時,街上和大飯店里常有打著小旗義賣紙花支援抗戰(zhàn)或募捐支援抗戰(zhàn)的男男女女或?qū)W生隊伍活動。我清楚記得,就在六國飯店門口,一群義賣紙花的愛國男女青年熱血沸騰地用粵語講演后唱起了抗日歌曲:“動員!動員!要全國總動員!反對暴力侵占,掙脫壓迫鎖鏈!要建成鐵陣線!民族出路只一條,生存唯有挑戰(zhàn)!大家奮斗到底,槍口齊向前!……”這支歌,抗戰(zhàn)初我在武漢就學(xué)會唱了!到廣州,也聽到游行群眾在唱。到香港,再一次聽到同樣的歌聲,格外感到溫暖和激動。當(dāng)時,唱歌的人和聽歌的人,不少都是熱淚盈眶的!我當(dāng)時不禁想:哦!香港雖被英國人占據(jù)進行殖民統(tǒng)治了,但我們同香港有血緣關(guān)系,香港的中國人都是同胞,還是這樣愛國的喲!……
流水掠影回光返照
初到香港(1937年10月),很快就認(rèn)識了一個本來不認(rèn)識的“靚”字。那時,商店門口的廣告和有些貨物上常寫著一個大“靚”字招徠顧客;粵語報紙(香港有一種粵語報,不會粵語的人看不大懂)上可以??吹竭@個“靚”字。見到美女,當(dāng)?shù)厝藭f:“好靚??!”……這個字,廣東話念作“亮”。父親說:“其實可念‘靜’,與‘靜’字通用。”后來我知道:漢書《賈誼傳》里有“淡庫若深淵之靚”,這“靚”字就念“靜”,也是“靜”字的意思。左思的《易都賦》里有“都人士女,炫服靚妝”的句子,古人還有詩:“繁花對靚妝”,那“靚”字就是美,是靚麗,同港粵人應(yīng)用的意思是一致的了。父親當(dāng)時說:“香港人用的有些詞匯與話語,中文英文因素都有,文言的來自中華文化,如‘飲茶’‘食飯’‘行街’‘中意’……地名如‘千歲灣’(即淺水灣)……舶來的如‘巴士’(bus)、‘的士’(taxi)、‘德律風(fēng)’(telephone)……這個‘靚’字就是來自中華文化的很雅的一個字。”
說起“靚”字,我就想起梁翠薇。不知光陰流逝她后來怎么樣了?這位梁姐姐,如還在,該是九十幾歲的老人了!她是當(dāng)時拍粵語片很紅的藝人、明星。人美麗,聰明,和善?;泟『透枨脛勇?,她常被邀在交際場上出現(xiàn)。當(dāng)時她也為抗戰(zhàn)獻金。人們當(dāng)面都夸她:“你好靚啊!”
在高羅士打行下午喝熱可可時她愛點生檸檬汁:一杯金黃的檸檬汁里放著兩三顆鮮紅的櫻桃,美極了,但非常酸。我有一次試點了一杯,喝了一口就皺眉咂嘴,引得她發(fā)笑。她有時會帶一大疊明信片大小的照片來,總被大家分拿一空。她送過我一張簽名照,穿著海勃龍長大衣,倚墻叉腰站立,露出旗袍和身材,光線從頂上射下來,她臉上有向往的神色。她比我大七八歲,會唱抗日歌曲《松花江上》《義勇軍進行曲》,也會唱王人美的《漁光曲》和金焰的《大路歌》。有時她總愛拉我同她一起,她叫我“阿王”,要我叫她“梁姐姐”,她教我廣東話,向我學(xué)上海話,問我戰(zhàn)前南京的情況,問我香港好不好,有時開留聲機讓我聽廣東音樂《孔雀開屏》《雨打芭蕉》……很快我就懂得,她拉我站在一起,是避免有人輕薄她。因為那些交際場合的貴客們,有的色瞇瞇,握著她的手摸來摸去。有我這么一個年歲的男孩在一起,這種人不方便,她有安全感。
見到梁翠薇大多是在山光道香港的富商李尚銘家、德輔道一個做海參生意的富商劉子清家。有時,在高升茶樓吃早茶或在高羅士打行喝熱可可吃蛋撻也有她。一次,郭緒發(fā)(一個商人)、兩廣監(jiān)察使劉侯武的兒子等在李尚銘家突然邀請梁翠薇外出,她一把拽住我陪她一起去。我們坐郭的轎車到了跑馬地一個姓麥的女交際花家。房子不太大,卻華麗舒適。麥家是姐妹倆,說是姐妹,年齡像母女,大麥已是畫眉涂粉的“肥婆”,小麥年輕漂亮風(fēng)華正茂,聽說追求她的人好多好多。小麥其實是大麥從小收養(yǎng)的,大麥要靠她發(fā)財。小麥會彈鋼琴、月琴,能清唱廣東戲和粵語歌曲,連梁翠薇都夸她“靚”。大麥會算命看手相,據(jù)說很準(zhǔn),但要收紅包。那天,她給劉侯武的兒子和梁翠薇也算命看了手相。以后,我隨他們又去過幾次麥家。
麥家一間大寢室里香水味撲鼻,梳妝臺上擺滿大大小小的一瓶瓶香水。錦緞華麗的床上有鴉片款待嘉賓。穿旗袍的小麥燒煙敬客。一套古色古香的煙具放在床邊茶幾上的盤中。沏來一小壺?zé)岵?,點火讓小煙燈燃著青光,客人上床側(cè)身睡著,小麥坐在床前茶幾旁的小椅子上,右手執(zhí)鋼簽從盤中一只銀質(zhì)煙膏盒里挑出些生煙膏在煙燈火上炙燒成煙泡,左手拿起一塊火柴盒大小的白玉,將鋼簽上的煙泡在玉上滾動壓緊。煙泡熟了,她左手端起那支鑲翠的煙槍,將鋼簽上的熟煙泡就著火插黏在煙槍頭上,然后,將煙槍遞給吸食的人,客人就著有玻璃罩的煙燈“吱吱”吸食。她熟練地一手扶著煙槍頭,一手用簽子將被火燒化的煙泡匯集在一起,讓吸者干凈吸完。吸食者“吱吱”吸完,端起茶壺喝茶,那種快意和鴉片煙味剎那同時出現(xiàn)。香港不禁煙,當(dāng)時有煙館營業(yè)。英國人似乎仍愿意讓中國人吸鴉片保持羸弱,吸鴉片還是交際場上的待客方式。郭緒發(fā)患“香港腳”(一種腳氣病),吸鴉片時,大麥小麥都說可以治“香港腳”。我當(dāng)時卻不能不想起林則徐禁煙的故事和鴉片戰(zhàn)爭割讓香港的歷史。
事后,我將這些告訴父親。他是個不沾煙酒、不賭錢、不跳舞的人,叮囑我以后別跟這些人出去亂跑,他說:香港是英國統(tǒng)治下的金錢社會,有些事,看到了一定要知道好壞。他把“出淤泥而不染”“君子和而不同”一類道理講給我聽。我后來成年至今,這方面也像父親,可能是受父親的教誨和影響很深的緣故。
我的后母汪淑晴是上海人,富商家的“小姐”,到香港后,她就一心想回上海。父親在外邊同友人來往,她概不參加。當(dāng)時,上海已成“孤島”,公共租界(即英租界)和法租界之外,都在日寇占領(lǐng)統(tǒng)治下。那時,日本還不想同英、美及法國等把關(guān)系搞糟,所以“租界”還是受到保護的,后母的母親和哥哥都住在英租界漢口路(即三馬路),有寬敞的房子。她大哥是洋行買辦,小哥是上海有名的維大福綢緞莊的老板。到香港后,她就一心想回上海,總是慫恿父親與她一同回去,父親說不回去,她就說上海租界上怎么怎么好。她哥哥來信也說上海租界上一切都好,也安全,報紙照樣抗日,抗日分子照樣活動,父親有些好朋友都是些大人物,照樣都在租界上平平安安過著日子,為什么要流浪在香港等。后母很任性,也有心計,對我冷淡。她同父親意見談不一致,整天帶著侍候她的阿妹逛商店購物,訂了到上海的“柯力芝總統(tǒng)號”美國大游輪的票,宣布她必須回上??茨赣H,并且很快就帶阿妹回了上海,將父親和我留在香港。
我和父親在后母走后仍住在六國飯店。
四面八方到香港的人多了,和香港的愛國人士合流,香港有了漸趨濃厚的抗戰(zhàn)氣氛,當(dāng)然確也有人把它作為“世外桃源”看待。在香港,主要是用粵語,但滬語、川語、北方話……南腔北調(diào)混雜交錯。這里,見不到戰(zhàn)火和日寇,如果花天酒地,抗戰(zhàn)是可以拋在腦后的。只是報紙上整天的戰(zhàn)訊刺激著人們的神經(jīng),尤其是從戰(zhàn)火戰(zhàn)區(qū)中來的人們,抗戰(zhàn)的信息總是放在心上的。這中間,父親有過不少活動。例如,父親曾與老友監(jiān)察委員楊天驥等去看望過在香港的孫中山夫人宋慶齡,看望過廖仲愷夫人何香凝。(父親未帶我去看何香凝老人。我是直到20世紀(jì)50年代——1958年才在北京何老住所采訪過她和她的女兒廖夢醒,并寫了專訪發(fā)表在《中國工人》雜志上的。那年何老已年近八十。后來為慶祝世界和平大會在吉隆坡召開,《中國工人》雜志社決定請一批名畫家如齊白石、陳半丁、王雪濤等以及何香凝合作一幅國畫《和平頌》印成彩色插頁發(fā)表,并由新華社發(fā)稿,由我負(fù)責(zé)組織并請郭沫若寫了“和平頌”題字。何老十分謙虛平易,采訪她并請她作畫她都慨然應(yīng)允。)她們都在從事抗日救亡工作,聽父親說,孫夫人不顧日寇濫炸廣州,曾從香港坐船到廣州慰問傷兵和被敵機炸傷的難民。說有一個從敵機炸死的孕婦腹中取出的嬰兒,居然還活著。孫夫人在醫(yī)院親手撫抱嬰兒,叮囑一定要小心看護撫養(yǎng)好……使人感動。又如1938年年初,駐日本大使許世英奉命從日本下旗閉館坐船回國,父親曾與友人接到通知去歡迎并參加宴會。
許世英是安徽人,民國十四年做過國務(wù)總理,抗戰(zhàn)前一年赴日本做大使。他身材矮小,不慍不火,有人背后叫他“許矮子”。讓他做駐日大使,據(jù)說就是因為他“穩(wěn)當(dāng)”,能忍受日本人的蠻橫無理??箲?zhàn)爆發(fā),日本一直不宣戰(zhàn),許世英一直留在東京坐冷板凳。此時奉召回國,意味蔣介石下決心抗戰(zhàn)了!所以去歡迎的人不少。許世英和杜月笙關(guān)系很好,到香港時,杜月笙已從上海遷居香港,在九龍柯士甸道有了一幢三層樓大洋房。杜月笙當(dāng)時有個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和賑濟委員會常務(wù)委員的職務(wù),許世英到香港后,未找到房子居住前,就被杜月笙請到杜公館三樓居住。父親同杜月笙也熟識,所以與友人同去過杜公館同許世英和杜月笙見過面,但未帶我去。(我是1940年才在香港見到杜月笙的,那時父親已因抗日去世。許世英我是1948年見到的,在南京。那年,許世英七十五歲,矮瘦而小,但精干。他當(dāng)時任行政院政務(wù)委員兼蒙藏委員會委員長。我岳父與他是老朋友,請他為兒子凌躍龍結(jié)婚時做證婚人。當(dāng)天,讓我坐轎車接送并招待許世英。閑談時,他問我家世我談起當(dāng)年香港的一些舊事,他仍親切表示記得。)
父親同我生母李蓀在我六歲時因性情不合而離婚。當(dāng)時父親在南京工作,家在上海。離婚后,父親將我?guī)У侥暇貏e疼愛,平時有個保姆還有一個他的秘書張景春照顧我。父親平時除了辦公、開會、做紀(jì)念周、去一些特別重要的人住所或有特別重要的事須談話外,他總愛帶我在身邊。所以我從小就認(rèn)識他的許多熟人和朋友。父親說:“人要見多識廣,認(rèn)識文人名士,可以使你有好的教養(yǎng)?!彼麑ΧY貌和規(guī)矩是很注意的。彬彬有禮,規(guī)矩坐著,好好地聽,不亂插嘴,不懂的事和話事后可以問。這就是他的“家庭教育”。所以,父親不帶我去的地方,我不會要去;他帶我去的地方,我總是很愿意地跟他同去。我覺得這樣做確實可以開闊知識,增加見聞,學(xué)會應(yīng)對。
消逝中的一些存在
抗戰(zhàn)時期,我1937年10月到香港。我在香港滯留居住一年左右的生活,雖然不少已在我的記憶中消逝,卻仍有不少依然在我的腦海存在。
父親王開疆年輕時留學(xué)日本,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法科,是政法界名人,同文化教育界關(guān)系密切。早年,他在上海時,是有名的大律師,曾在中國公學(xué)和南方大學(xué)任商科主任、法律系主任并兼任上海大學(xué)、暨南大學(xué)等校教授,創(chuàng)辦過上海法政大學(xué)。上海法政大學(xué)成立后,一度任該校校長。在南京時與別人創(chuàng)辦過文化學(xué)院,都稱他為著名的法學(xué)家、教育家。他早年在日本曾參加中華革命黨?!岸胃锩睍r因反對袁世凱,被通緝并被刺客行刺受傷。1930年應(yīng)邀由上海赴南京就任法官懲戒委員會秘書長,1932年被任命為國民政府中央公務(wù)員懲戒委員會專職委員,清廉正直為人稱道。這工作很有權(quán)力,南京家中門房里經(jīng)常有求見、送禮的人,多數(shù)是些縣長、法院院長等公務(wù)員。父親歷來是一個不見,全部讓門房擋駕打發(fā)走。但因為秉公辦案,他與司法院長居正等常有矛盾。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時,有次他帶我到居正家,為一個案件的事談話發(fā)生矛盾,他最后拍了桌子肅然帶了我起身就走,居正送他,他也不理。1936年他當(dāng)選國民大會代表,在1937年春天終于辭職照準(zhǔn),他打算仍到上海做大律師,辦大學(xué)。但“七七”“八一三”戰(zhàn)爭突然爆發(fā),打亂了他的計劃。這中間,于右任、邵力子、葉楚傖都找過他,要他出山,他都拒絕了,說慢慢再考慮,當(dāng)時盛世才在新疆正開始統(tǒng)治,得到了上將軍銜。盛世才在中國公學(xué)上過學(xué),在日本留過學(xué),同他熟識,熱情寫信并派人邀請他“去新疆一同工作”,許以高官厚祿,但父親說:“盛世才這個人野心大,與他不可共事!”他拒絕不去。到香港后,他關(guān)心時事,力主抗戰(zhàn),交往的多數(shù)均是當(dāng)時的名流,聽到一些不順耳的話,他常常很激動。比如英國,當(dāng)時執(zhí)行的是綏靖政策,為了英國的利益,幫助日本壓迫中國對日本妥協(xié)。父親一位朋友孫隆吉,曾在天津海關(guān)當(dāng)過關(guān)長,知道當(dāng)時英、日談判,已將中國海關(guān)收入及存儲全部代中國做主送給了日本。中國為抗戰(zhàn),一心希望向英國貸款??墒怯碌米锶毡?,不肯借貸。鬼佬似乎就是這樣壞!因為報上刊登:美國仍在將鋼鐵等大量賣給日本,讓日本制造炸彈等武器屠殺中國軍民。當(dāng)時,父親友人間傳得最多的是德國大使陶德曼,在暗中調(diào)停中日關(guān)系想要中日停戰(zhàn),但日本要的條件是獅子大開口,蔣介石不肯答應(yīng),所以調(diào)停的希望不大。父親聽了,認(rèn)為“老蔣這樣做就對了!”“中國人受日本人的欺侮這么厲害,再不拼命怎么行?”他認(rèn)為“日本就像一條毒蛇,但要吞掉一只大象是癡心妄想!”
香港的氣候很好。它屬于海洋性亞熱帶氣候,溫暖,不寒冷。海風(fēng)送來海水的淡淡鹽味,空氣濕潤,站在海邊會有這種感覺。十月金秋,應(yīng)該是香港最好的時節(jié)。天氣晴朗的情況多,有可愛的陽光。間或下了雨,柏油馬路上很快也就干了。入冬后,香港也不寒冷。我穿一條深灰法蘭絨短褲,換上長筒的灰羊毛襪,上身是白襯衫外加一件藏青西裝上衣就行,用不著穿大衣,再冷有風(fēng)時加件風(fēng)雨兩用衣就可以了。
初冬,有一天下午,父親帶我與友人監(jiān)察委員楊天驥同去看望病中的蔡元培先生。我們是一起坐香港巨商李尚銘的私人轎車去的。住址在哪里,已全忘卻,有印象的只是蔡先生的住處會客的房里書特別多,櫥架上、長條桌上、書桌上全放滿了書。蔡先生穿長袍、戴眼鏡、上唇蓄短須,說一口浙江口音的普通話,聲音不大,腹部突出,人顯得蒼老。父親和楊天驥很尊重他,讓我叫他“蔡老伯”。他對我笑笑點點頭。父親和楊天驥都稱呼他“孑民先生”。他當(dāng)時身體很不好,臉瘦有病容。他們談些什么,印象已經(jīng)淡忘,好像談了上海,他是從上海來香港居住養(yǎng)病的,也談了抗戰(zhàn)的事。還記得楊天驥老伯笑著問過我:“你上學(xué)時是不是男女同校?”我點頭,他就笑著說:“那就是你這蔡老伯提倡的!他那時做教育總長……”我后來聽父親說過:“一?二八”那年,我隨父親離南京到北京住過一段時間,當(dāng)時蔡先生是北大校長。父親在北京時曾同蔡先生見過面。父親這次與楊天驥先生看過蔡先生后,在香港圣約翰大禮堂參加“保衛(wèi)中國大同盟”等舉辦的支援抗戰(zhàn)的展覽會及募捐活動,同蔡先生也見過面,只是我未在場。蔡先生與父親在1940年同一年去世。父親是二月出事,蔡先生遲個把月病故。出殯那天,參加的人極多,全港學(xué)校和商店都下半旗致哀。蔡先生葬在香港的華人永久墳場。后來,據(jù)說已很少有人知道或去掃墓瞻仰了!
關(guān)于楊天驥先生,他長得瘦小但面色紅潤,戴眼鏡,禿頂,穿中式長衫,兩眼有神。他一般愛用“楊千里”這個名字,江蘇吳江人,詩詞書法均佳,人稱“才子”。他早年在上海某學(xué)堂教過國文,胡適是他學(xué)生。在1906年,胡適15歲時,楊天驥匯輯《西一齋課文》以備日后察看學(xué)生進步之迅速。其中收入胡適根據(jù)楊先生的命題所作的議論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試申其義》。當(dāng)時楊先生對此文做了贊賞的批語,人都夸他“識才”。1937年冬,胡適聲名正盛,秋天時經(jīng)香港去了美國。楊天驥同父親不時談到胡適,只可惜許多具體的事我都記不清了。
父親說過:楊天驥先生早年在上海辦《民呼》《民主》等報時同父親相識。在香港時,我發(fā)現(xiàn)他會英語,能看英文報也能用英語同人會話。他代理過監(jiān)察院的秘書長,此時他是監(jiān)察院的監(jiān)察委員,也在協(xié)助廣東省政府主席吳鐵城主持港澳的黨政工作。父親認(rèn)為楊天驥先生“才不外露”,“是個有學(xué)識的能干人”。他同楊先生很談得來。
我隨父親在香港長住在六國飯店,當(dāng)時這個八層樓的大飯店算是高級的旅館。我們住房的隔壁,住的是四川籍名流謝無量先生:他個兒不高不矮,胖胖的,臉色很好,兩只大眼看起人來慈祥和藹,臉上總有笑容,不笑時也像彌勒佛,給人坦誠和大而化之的印象,說話聲音很柔和。他那時曾穿一套新的藏青色西裝,打黑領(lǐng)帶,但西裝上衣因吃飯時不小心很快就染上不少油漬。父親說他是“名士風(fēng)度”。他當(dāng)時同楊天驥一樣,都是監(jiān)察委員。我們的住房朝海都有個陽臺,謝無量那時單身一人在港,他比父親年齡稍大一些,四川口音,是同盟會會員,曾做過孫中山先生大元帥府秘書。父親特別夸贊他的學(xué)識和書法,聽父親說他在中國公學(xué)教過書,著述甚多。我后來上大學(xué)時,在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查閱他的著作,均是由中華書局和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其中魯迅很重視的《中國大文學(xué)史》就是他的名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聽說他在成都任過四川博物館館長,在四川大學(xué)任教,主講《莊子》等,后來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到北京人民大學(xué)任教,住在鐵獅子胡同紅樓宿舍內(nèi)。毛澤東對他很尊重,曾在中南海專門設(shè)宴款待他。大約是20世紀(jì)60年代初,我看到過當(dāng)時新華社發(fā)的照片,他坐在毛澤東的身旁,仍帶著他那種安詳坦誠的笑容,席上還有章士釗先生。以后,他出任中央文史館副館長,1963年去世。我因1961年夏就離北京去山東支援老區(qū)建設(shè),以后未有機會和心緒去看望這樣一位堪稱文化名流的父輩。
謝無量在香港滯留的時間,應(yīng)是1937年秋冬。他在香港留的墨跡不少。因為經(jīng)濟不寬裕,他也收錢寫字。當(dāng)時,香港開設(shè)有多家當(dāng)鋪的巨商李尚銘很愛結(jié)識政界上層人士及文化人。一連幾個月,每晚都在他山光道寓所設(shè)宴待客,款待得十分大方,毫無吝嗇。他每次都派汽車接送客人,家中照例至少有一桌麻將或一桌“沙蟹”。謝無量和父親幾乎每天總帶著我同坐一輛來接的轎車去李尚銘公館玩,當(dāng)時的常客,除謝無量、楊天驥和父親外,有兩廣監(jiān)察使劉侯武及他兒子,有卸了任的天津海關(guān)關(guān)長孫隆吉(此時是銀行家),有一個瘦長高顴骨的商人郭緒發(fā)(我20世紀(jì)80年代在四川做編輯出版工作時,見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出的《謝無量書法》上收有謝無量寫贈郭緒發(fā)的字)。此外,當(dāng)時拍粵語片的著名影星梁翠薇等也應(yīng)邀常來吃飯。李尚銘備有文房四寶,有時就請謝、楊和我父親到書房給他寫字題詩留下墨寶,并代別人索字,寫后很快就裱了掛起。謝無量的書法風(fēng)格獨特,我覺得有的字像小孩寫的,但實際蒼勁挺拔,不落俗套,人都稱好。
謝無量喜歡古玩。在港期間,許多古玩商人都到六國飯店送貨給他看,要他購買,他極善鑒別。當(dāng)時香港假的古董玉器極多,他用白洗臉盆,注上一盆酒精,將商人送來的玉器、翡翠、雞血石等都放入盆里浸泡,假的就會褪色,他就當(dāng)面退還商人,使以假充真的古玩商十分難堪。我到他房里,看到這樣常笑得很高興。他用放大鏡鑒定古玩,還將一只德國貨的小放大鏡送給我玩。雖屬無意的保存,但迄今仍在我抽屜里。他又特別愛打牌,在山光道李宅打麻將的常有他。他總是輸?shù)煤芏啵斄四樕弦踩允鞘謴娜?,帶著他特有的憨厚的微笑?/p>
他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次在李尚銘家,謝先生和李尚銘的幾個朋友喝茶聊天。一個上??腿舜蠹s為了討好李尚銘,就說開當(dāng)鋪是積陰功的好事。窮人有了困難,要是沒有當(dāng)鋪,過年或有了急用借不到錢,那真是死路一條了,有了當(dāng)鋪就可以救急等。附和的人也說確是這樣!但謝先生突然笑了,說:“哈哈,窮人可不會這么說!開當(dāng)鋪的目的可不是為了啥子施舍!哈哈!”他朝李尚銘看著說:“對不對?”李尚銘也笑了,把頭點了又點。他這也許是敷衍謝無量,也許是欣賞謝無量的坦誠。
我寫長篇小說《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對其中寫到香港的六國飯店等當(dāng)年情況時,是動用了當(dāng)年在香港住了一個時期的生活的。香港女作家小思女士曾寫過《香港文學(xué)散步》一書,內(nèi)有懷舊散文“六國飯店的名字深深的和40年代的中國文藝南方發(fā)展連在一起”。書中,還專錄了我在《月落烏啼霜滿天》中寫的《六國飯店》的那個片斷。那是1937年冬到1938年春時的狀況,看到她書上八層樓高的六國飯店的舊景照片,當(dāng)年我在那里生活過的情景不覺都出現(xiàn)在眼前。當(dāng)年八層樓的六國飯店早已變成三十層高的新大樓了??磥?,歷史就是這樣。它不會被人們遺忘和背棄,它也總是在向前進步發(fā)展。小思女士等在不少作品中都記錄、發(fā)掘了許多中國文化人和作家在香港留下的事跡和屐痕。這說明香港回歸前與回歸后都自有一批值得尊敬的作家,他們有可貴的中國心。他們珍重歷史,也在開拓今日塑造未來。他們懂得在擁有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的同時,該如何去懷念、珍視那些值得銘記的文化人和文化活動,保存并光大香港歷史上有過的那些屬于中國的、美好的東西!
圣誕大餐、跳加官和猴腦宴
香港既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底蘊,又有受到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經(jīng)歷,使它薈萃中西文化,交雜新舊事物,形成一種浪漫風(fēng)情,回味起來,心頭會有說不盡道不明的感覺。
1937年冬天和次年的大半都是在香港度過的。從12月下旬到次年過陰歷新年前后的往事在心底鐫留最深。
香港人因為曾處于中西交錯的地位上,把圣誕節(jié)作為盛大節(jié)日來過。六國飯店在圣誕節(jié)前就布置得富麗堂皇,圣誕樹上玩具琳瑯滿目,圣誕老人的巨像豎在大門口。玻璃櫥窗里布置成皚皚的白雪,天際深藍(lán),閃爍著金色的大星。彩帶和閃光的錫紙、玻璃鏡漂亮得叫人看了就歡樂。彩色的燈光像眨著的眼,忽閃忽閃。有些不知什么地方,放出了《平安夜》的音樂聲。六國飯店很靚,但灣仔木屋區(qū)那一帶窮苦的人很多。圣誕節(jié)快樂的英文字很大,但中國抗戰(zhàn)前方傳來的戰(zhàn)況令人揪心。
父親的一位朋友,廣東省財政廳廳長區(qū)芳浦在平安夜的白天讓人送來了請柬,也有謝無量先生的。給父親的一張上還寫明了“請與公子同來賞光”這樣的話。我當(dāng)時感覺:我隨父親一同外出交游赴宴的事一定在他朋友中傳開了!我并不愿意跟著父親外出赴宴吃人家的。但父親又不能丟下我不管,因此習(xí)慣也就成了自然。父親也是看人家是否誠心,去是否必要,他已沒有實職在身,只有個國民大會代表的空銜,但許多朋友都喜歡他,他也不愿與世隔絕,接不接受邀請是并不被動的。朋友們都知道他實職在身時是不輕易吃請的。
區(qū)芳浦是廣東人,從廣州到香港住在淺水灣大酒店;他同父親通電話說晚上請吃圣誕大餐,說淺水灣酒店的西餐最好!更說晚上還有父親的老同學(xué)等著同父親見面。父親問是誰,他不肯說。謝無量因有事晚上決定不去。父親也猶豫了。但來接的汽車到了,父親就帶著我上車赴宴。到了淺水灣大酒店,進入有圣誕樹和圣誕老人的西餐廳。區(qū)芳浦笑臉迎著上來,后面跟了兩個人,一個穿中裝,一個穿西裝。穿中裝的年歲較大,是康有為的女婿。穿西裝的確是父親在日本留學(xué)時的同學(xué)。兩個人都姓麥,但不是一家的。奇怪的是父親忽然對區(qū)芳浦說:“我?guī)е⒆拥揭幌戮退銇磉^了!我還有個地方要去,你們請進餐吧!”見父親如此,區(qū)芳浦尷尬起來。但父親已經(jīng)帶著我移步了。區(qū)芳浦送我們父子出來,父親帶我上了的士就回六國飯店了。我覺得奇怪,父親對我說:“那個康有為的女婿是香港電報局的局長。另一個姓麥的確實是我在日本時的同學(xué),但是個親日派,我不能同這種人結(jié)交?!边@我就明白了:父親是歷來反對親日派的!我和汪精衛(wèi)的兒子汪有綱在南京中大實校同學(xué),都知道汪精衛(wèi)是親日派,所以我從不理他。這也是受家庭的影響。所以那晚,我和父親回了六國飯店。父親點了西餐讓樓下送上樓來在房間里吃的。吃飯時父親大致說:康有為是個保皇黨,參加過張勛復(fù)辟,死前還向溥儀上折子謝恩,我為什么要同他女婿做朋友;那個與我同過學(xué)的人,早先就是親日派,不來往的!如今日本戰(zhàn)爭中占了上風(fēng),誰知他要干什么!區(qū)芳浦太豈有此理!……我覺得父親脾氣剛直。但覺得他是對的!父親是日本留學(xué)生,但一直不同親日派來往,更不同日本人來往。
轉(zhuǎn)眼到了1938年的除夕,父親的老友兩廣監(jiān)察使劉侯武發(fā)來請?zhí)?,請父親和我同去廣東同鄉(xiāng)會看潮州戲《玉堂春》。劉侯武是廣東潮州人。他這兩廣監(jiān)察使大部分時間應(yīng)在廣東、廣西執(zhí)行監(jiān)察任務(wù),但他也有在香港要辦的事,所以有時就在香港,也有住房在香港。秋天時,他看望父親時見到了我,一再夸我相貌好,表示喜歡我,楊天驥就撮合使我拜他為“干爸”。頭一天說了,劉侯武第二天就送了些吃食和一套英國貨的西裝料給我。所以雖是潮州戲,又是《玉堂春》,我還是去了。天黑時,劉侯武派車來接。廣東會館是中西合璧式的灰色建筑,里邊有個會場可以演戲。我們到時,劉侯武陪楊天驥、謝無量、李尚銘等都已到了,都坐第一排,橫桌上放了花旗柑和高腳蘋果及各色八卦狀的果盤:蜜餞、糖果、牛肉干、瓜子等,大家拱手作揖握手坐下,女招待不說“請吃吧!”,卻說“請抓癢吧!”,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隨父親坐在劉侯武右邊,蓋碗茶泡來時,開場鑼鼓敲響,震人心魄,足足十多分鐘。幕拉開了,掌聲中只見臺上右邊門里出來一個戴著“加官”假臉的角色,大紅袍、高底靴,一手舉著“加官晉爵”的金牌,一手拿著牙笏,踩著鑼鼓點,倒著碎步跳來跳去,舞個不停。這時,臺下來了兩個穿長袍的男人擁著一個年輕坤伶手捧捐簿來到我們面前,說是為救濟潮汕貧病藝人來港義務(wù)募捐,敦請官商各界慷慨解囊。這時,臺上又出來一個著戲裝的財神爺也開始跳了!穿著綠蟒袍,戴著頭盔,手拿“得財進寶”的金牌,跳得火熱,捐簿遞到父親手里,一看,捐簿頭上不知是誰已簽名寫了“壹千元”。父親自然只好也簽名寫了“壹千元”。這捐簿又逐一由那美女遞請坐在第一排的客人一個個簽上名字和款數(shù)傳過去!這種做法當(dāng)年上海那些頭面人物借著給父母或自己做壽開堂會時就有,名曰“打抽豐”,是一種敲竹杠行為。劉侯武是借此為家鄉(xiāng)潮州戲劇團做好事。我們第一次看潮州戲,聽不懂也欣賞不了,硬挺到看完,才被送回六國飯店。
劉侯武個兒不高,寬額大眼,唇上留點小胡子,常帶笑容,廣東潮陽人,學(xué)生時代參加同盟會。曾在暹羅(今泰國)辦《中華民報》,也在汕頭辦報。1936年與父親同時當(dāng)選所謂的制憲國大代表。這時他任兩廣監(jiān)察使,在香港極有權(quán)勢也頗有人緣??箲?zhàn)結(jié)束,他辭官回家鄉(xiāng)辦了潮陽大學(xué), 1948年后,他去新加坡做了潮陽學(xué)校校長并籌辦南洋大學(xué)。20世紀(jì)70年代在香港病逝。自這次看潮州戲后,我偶爾也聽人說起他的情況,但卻再未見過這個“干爸”。
也就在舊歷年間,收到大紅請柬,到山光道李尚銘的花園豪宅里吃“猴腦宴”。據(jù)說,李尚銘是極少請人吃猴腦宴的。他的豪宅,是兩層高帶假三層的寬敞英國式的多臥室建筑,房頂帶古典中國式。大客廳也是中國式紅木家具配有中國書畫、屏風(fēng)等擺設(shè)?;▓@極美,有噴水池、綠草地、養(yǎng)金魚的大缸,更多的是花卉樹木,一片小竹林,竹枝上絲線拴著薄瓷片,有風(fēng)吹拂時,薄瓷片甩起來,瓷片碰搖,聲音悅耳。許許多多由花工在暖房里培植的盆栽爭奇奪艷。矮樹上掛著鳥籠,芙蓉鳥和銀眼圈鳴聲可愛。李尚銘陪父親和我上過二樓。樓上十分豪華,有中西古玩和工藝品,有巨幅西洋油畫,中國的青銅器、瓷器,更有大玻璃櫥,放著由大到小許多個純金羅漢;一間大臥室里,靠墻有他死去的漂亮年輕太太穿著騎士服騎馬的巨照,一丈左右見方,是照片放大拼制成的。李尚銘喪妻不娶,為悼念愛妻還留起了山羊須。他中等個兒,頭頂微禿,戴金絲眼鏡,穿得非常樸素,總是灰色中式長袍,挺著大肚子。他喜歡結(jié)交名流官吏,相當(dāng)長一個時期,總派車接我們?nèi)ズ勒蹠矣忻麖N,菜肴豐盛,應(yīng)稱頂級美食家,席上總有清蒸大龍蝦(那時的龍蝦特別大,有時有一尺多長,三四斤重不稀罕。不像如今的龍蝦,大的幾乎看不到了?。?、清蒸石斑魚或比目魚、炒香螺片、紅燒對蝦、芙蓉青蟹、炒海瓜子、水煮蜆子、燴海參、燴甲魚裙邊。魚翅羹和燕窩湯自不必說,鮑魚他總用日本金錢鮑,還喜歡用罐裝法國蘆筍、英國瓶裝小酸黃瓜,至于火腿雞湯、印度咖喱燒雞、牛奶菜心、廣東臘味等自然屬于常有的陪襯。家里的女傭都是廣東姑娘,一律梳一根大長辮拴著紅頭繩垂在背后,穿一樣的唐裝,端菜上茶彬彬有禮。家里像個俱樂部,男女賓客打撲克和麻將牌、聊賽馬、聊去澳門賭錢的都有。有些影星藝人和交際花間或也清唱一些粵劇和歌曲、奏敲月琴湊趣。就餐前后,飲茶喝咖啡,名流們總是在擺好的大桌宣紙上揮毫寫字或賦詩寫了贈送他。
吃猴腦宴那天,李尚銘豪宅樓側(cè)供著觀音像的佛庵兩旁掛著兩串金紙大元寶,壇前一只香爐里燒著劈碎了的檀香木,濃烈的檀香味彌漫空間。香港怎么叫香港的呢?據(jù)說早在明朝當(dāng)?shù)鼐蜕a(chǎn)一種莞香木。居民們將這種香木砍下運到一個小海港(就是香港仔)再轉(zhuǎn)運到廣州和內(nèi)地去賣,這個小海港和附近的地方就得到了“香港”這么一個美名。
這天,過年的氣氛特別濃烈。雖然,請的客人僅僅一圓桌,不外是劉侯武、謝無量、楊天驥、孫隆吉、父親和我還有兩個李尚銘的香港好友,但招待的規(guī)格特別高。飯前,我懷著好奇去看猴子,看到廚房旁的屋里一只剃光了腦袋的猴子,被用酒灌醉了站在一只木制囚籠里,猴頭在囚籠上端卡著不動,猴臉因為醉酒顯得通紅,所以猴子閉眼站立像熟睡一樣。后來,進餐了,餐廳里用特制圓桌,桌上擱著特制的銀光閃閃的大臺面,臺面中央有個空白碗口大的缺口,大小正好可以套猴子的天靈蓋。我們?nèi)胂?,猴子已被削去天靈蓋用囚籠裝著推入桌下(囚籠下有輪子可推行),故而只看到銀臺面上銀制杯筷碟匙一應(yīng)俱全。各種顏色的調(diào)料,紅色、黃色、綠色……都有,每個人面前還有高腳瓷杯放著生雞蛋。兩只紫銅大火鍋(中間燒著通紅的木炭)里鮮湯翻滾,沸噴香氣。吃猴腦就是用銀匙往桌中央的碗狀猴腦殼里舀出一些帶血水的猴腦來放在自己的碗里,碗里早按自己的需要舀集了黃酒、蔥花、味精、醬油、醋、姜末、芥末、白糖等作料,然后舀入火鍋里滾開的鮮湯燙熟,愛吃雞蛋的還可以在火鍋里打上一個生雞蛋與猴腦一并吃。然后,又上其他菜肴和飯點。那天,我開了眼界,但不肯吃猴腦,只覺得殘酷、惡心。父親也未吃猴腦。
李尚銘結(jié)交官場名流主要目的是希望做生意。后來似乎未達到什么目的,他的熱情招待也就淡下來了。據(jù)說,他同劉侯武仍有交往。父親不住六國飯店帶我住到租來的住處后,交往的人又有了些變化。父親給我請了家庭教師,每天上午我都得在家里上課。父親上午外出都是獨自去,下午或晚上有人邀請我才有機會跟他同去。但新的香港生活的畫面仍繼續(xù)變幻地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一位去打游擊的家庭老師
父親在香港露面多了,來看望父親的人也就來得多了。其中還有年輕人,干什么的不清楚。但有些講起話來慷慨激昂,都是主張抗戰(zhàn)大罵日寇的人。記得清楚的是一個名叫聶海帆的,他年歲比父親要小些,身體壯實,個兒高高的,穿著西裝,戴著眼鏡,有點學(xué)問的樣子,會講普通話,也會講上海話。有時獨自來,有時與另外一兩個人來。講話總壓著聲音但卻很激動,父親說他想找父親商量辦大學(xué)的事。有一次,我正在玩木制的模型飛機,從商店里整盒買來,自己裝配起來玩,可以用粗橡皮筋絞緊讓模型飛機飛起來。聶海帆來了,父親說:“洪溥,你出去玩玩去!”我就明白,他們可能有要緊的事談,也可能父親嫌我在場,有些事他可能不想全讓我知道。我拿起模型飛機就從六國飯店三樓下到樓下,走近海邊去看維多利亞灣那些吸引人的景色了。這個大深水港,大型的各色郵輪和英國軍艦都可駛進來停泊。海面上船只來往忙碌。沿海有大排檔,賣咖啡、罐頭煉乳和果醬、黃油吐司和熱狗(面包夾香腸)……也有烤魷魚的攤子賣涂醬的魷魚。海鷗亂飛,情景熱鬧,我常常流連忘返,也到靠近灣仔的一帶找空地放模型飛機。灣仔一帶的居民穿木屐的特多。清脆的木屐聲剛聽覺得吵鬧,聽?wèi)T了卻變得悅耳了。隔上兩三個小時我回六國飯店,父親外出了,我就獨自在房間里開收音機聽或看看報刊,心里感到寂寞。
后母沒有回香港的意思,來信總是叫父親回上海。六國飯店住著開支大,我漸漸明白,家中的經(jīng)濟開支大權(quán)是掌握在后母手中,父親見他的友人像楊天驥老伯等都是租了房子住的,父親就決定托人找房子。我到香港后,不上學(xué),父親說我像個“無業(yè)游民”,就又決定趕快替我找個好的家庭教師。這兩件事他都要抓緊辦。
他做了決定,說辦就辦。他認(rèn)識了一個姓黃的本地人,是永安公司的高級職員。這位黃先生干練負(fù)責(zé),很快就在離灣仔不遠(yuǎn)處找到了房子。那是一種臨街有騎樓的房子。在二樓上,一大兩小三間房,有陽臺,有很小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還有電話、鐵門,安全、干凈、朝南。有客來摁電鈴后,鐵門上有個小活動門可以移開看到來人是誰。黃先生又在報上登了一個招聘女傭的小廣告(香港報上這種廣告特別多,找工作的人也多),說明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負(fù)責(zé)買菜,做中、晚兩葷一素一湯的菜和飯,兼帶打掃衛(wèi)生購買雜物。很快就找到了一個中年女傭,廣東人,姓齊,就叫她“阿齊”。這阿齊很能干,丈夫是個裁縫,有個小孩上小學(xué)。阿齊話很少,來了就做事,時間掌握得很準(zhǔn),十一點半總是把飯菜做好,十二點我們把飯吃完。她洗好碗就走。晚上的菜都已做好,父親和我自己晚上熱了就可以吃。我跟她上附近菜場去買過菜。菜場里魚殺好了賣,可以買半條,活的雞鴨殺了賣。海味多,蔬菜品種也多,芋頭有菠蘿那么大。阿齊會用雞鴨“煲湯”(煮湯),做的廣東菜像西洋菜鴨燉湯、炒紫菜薹、炒蠔油牛肉、咸魚蒸肉餅等我們也吃得慣。父親很滿意,也常打發(fā)她去熟食店買叉燒肉、鹵雞蛋、鹵鴿子,到水果店買水果,到商場里買罐頭、牛奶、面包和蛋撻做早點。生活安定了,很快那位黃先生就把他的一位本家弟弟名叫黃魂的介紹來做我的家庭教師。黃老師不滿三十歲,是廣東惠陽人,高顴骨,一頭濃黑的頭發(fā),兩條濃眉毛下帶凹的眼睛。個兒不高,但身材結(jié)實。他因為家里窮,沒有很高的學(xué)歷,但他自學(xué)成才,上過平民學(xué)校和職業(yè)學(xué)校,自己又學(xué)完了從高中到大學(xué)的課程,在惠陽有過教初中的經(jīng)驗。他能寫一手漂亮的字,到香港后,每天下午在一個雕刻廠做雕模技工,晚上,給一家進出口商做英文打字及計算抄寫的工作,他可以從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幫我補習(xí)數(shù)理和英文、中文。黃先生帶來了他寫的毛筆字、鋼筆字和英文打字的信函及他投稿在報上發(fā)表的一些短文和詩給父親看。短文和詩都是從報上剪下來貼在一本練習(xí)簿上的。有首詩我當(dāng)時看了,后來又看過并且記熟了頭兩句,到今天都未忘記,那是:“我是路邊一株踩不死的小草,我是田里會翻土的蚯蚓……”
父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的名字是家里取的嗎?什么意思?”
他答:“我本來不叫這名字。這名字是我自己改的!日本鬼佬侵略中國,黃帝子孫應(yīng)該有黃帝魂!”
父親聽了點頭,說:“很好!我就把孩子交給你教了!從早上八點半到十一點半,十一點半準(zhǔn)時在我這里吃飯,你吃了飯去工廠不會耽誤你下午的工作的!”父親脾氣有時較急,但他是體貼人的,又說:“我不會虧待你的!請放心!星期日不上課!”
從那以后,周一到周六,我就忙起來了,黃老師總是準(zhǔn)時來,準(zhǔn)時結(jié)束課,吃完中飯就走,非常匆匆非常準(zhǔn)時,他對我很和善,教得也很不錯。初中課本是他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適合我的程度。我在南京中央大學(xué)實驗學(xué)校上小學(xué)時,二年級開始就學(xué)英語。聽他的英語發(fā)言帶廣東音,但廣東人講英語帶廣東音也正常,我也習(xí)慣。父親要我尊敬老師,我也努力做到。我們之間慢慢有了感情,相處雖不過五個月光景,長期以來我卻仍保持著深刻的印象和感情。每當(dāng)想到他和他的詩時,心里總是發(fā)熱的。
有些事,他使我有了難忘的記憶。
那時候,他來上課,總隨手帶一只灰布袋。袋里有本子、筆、毛巾等雜物,還時有賽馬的報紙雜志,還總放著一本厚厚的《中國名人錄》(好像是這么一個書名),黑襯底燙金的書名封面。他在讓我做數(shù)學(xué)題或誦讀默記國文課文或抄寫英文時,常會抽空翻這本大書閱讀。我好奇,問他是什么書,他就把書放我面前說:“看啦!我中意這本書啦!”他告訴我這是一本介紹名人生平的書。我向他拿過來看,書很枯燥,就是一個個人名按姓氏筆畫排列。像字典,下邊是介紹這個人的經(jīng)歷。如某某人,籍貫何處,哪年出生,學(xué)歷和經(jīng)歷,很單調(diào),他卻有點空隙時間就看。哪怕看幾分鐘也很專心。我終于問:“看這有什么用?”他答:“有大用!”但也沒說出什么大用來。直到有一天,他見我又問,才說:“我在研究,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很有名,都很成功。從他們的經(jīng)歷可以知道,他們大多都上過學(xué),有文化,有的還到外國留過學(xué)。這些人都很努力。有的是大軍人、大官,有的是大學(xué)者。如有的是專門下棋的,也能成為棋王,把外國的名棋手打敗。有的是變魔術(shù)的,居然成為魔術(shù)大王。行行出狀元,唱戲的能唱成這個派那個派的,變成了泰斗。這些都使我懂得人要愛學(xué),有時間有機會要努力學(xué)抓緊學(xué)。中國學(xué)了不行再到外國學(xué)?!彼f的大意是:一個人必須擁有高到受重視和被人需要的本領(lǐng)!講著這些話時,他似乎決心很大,也很有信心。事后,我把他的這件事和這些話告訴了父親。父親笑了,點頭說:“這個年輕人說得有道理,他將來會有成就的。這些話也是在教你努力呀!”事實上,他和父親說的意思是我在后來成長中體會到的。
第二件事是他愛賽馬買馬票。香港人許多都這樣。香港有大跑馬場。“跑馬地”的地名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么來的!賽馬實際是一種憑運氣的賭博,香港人對這很迷戀,報紙上也大版大版刊登跑馬的信息和照片。這些信息我當(dāng)時看不懂也不愛看。香港街上常可看到有人在投注站買馬票的。黃老師就是愛玩這一項的人。他手提包里常有我看不懂的跑馬場次表、賠率表、投注指南、騎師搭配表一類的材料。
從他那里,我當(dāng)時懂得馬的壽命最多三十歲左右。人都想取勝,而買馬票靠的是運氣。有次他嘆氣說:“呣嗒啦,呣嗒啦!我嗨窮命啦!”但盡管這么說,他關(guān)心賽馬的事一直未停。只是有一次對我說:“愛賽馬是我的缺點!很不好的!你不要學(xué)我?!庇幸淮我舱f過:“做發(fā)財夢的人是發(fā)不了財?shù)?,想發(fā)財還是要靠努力奮斗!”當(dāng)時他的樣子很嚴(yán)肅。至今,我仍記得他那高顴骨的臉上那種認(rèn)真堅決的神態(tài)。
他有時將詩寫在口袋里的一個本子上。他講課輔導(dǎo)我時,是預(yù)先在一個練習(xí)本上花時間做好筆記的。教國文時,課文之外他常給我添加些詩詞。他買過狼毫筆和墨及硯臺送我,還買來本子經(jīng)常要我臨臨碑帖寫寫大小楷。他講課條理清楚,數(shù)學(xué)使我易懂,講國文時很認(rèn)真。一次講課時,給我講“串”這個字。他說出一大堆話來,我一下子就記深刻了,至今不忘。他說:串,物相連貫也,連串而成的物件叫“串”,如一串珍珠,一串銅錢;串也可以作到訪的解釋,比如北方人將上門到別人家訪問叫作“串門”;串通就是勾通;“反串”,那就是用在演戲時男的扮女的,女的扮男的,或老生反串小生……這種說法,當(dāng)時我覺得有趣,也就記住了。
黃魂老師是個愛國青年,關(guān)心抗日的戰(zhàn)局,看著報紙上一些敗退的戰(zhàn)訊,常會嘆氣。同父親有時談起抗日,他總是慷慨激昂,大罵“日本仔”和“東洋鬼佬”!他有很好的嗓音。有一次,父親外出不在,他唱一支抗日歌曲給我聽:“拿起你的槍,快快兒奔前方;和這惡虎狼,拼命的戰(zhàn)一場;我們受虧已不少,今天和他算總賬……”聲音高亢,感情充沛。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父親回來了!他也不唱了,但父親聽見了他的歌聲,父親說:“唱呀唱呀!你唱得很好!對洪溥,我不但要你教他功課,也希望你教他愛國……”
黃魂老師對父親是很敬重的,對我說過:“你有一個好爸爸!你要努力!”
有一天,他曾對我突然說:“我也許會改變一下生活!到抗日前線去!”
但他沒有多說,我也沒有多問。
他給我做家庭老師大約有好幾個月,突然,有一天,他彬彬有禮地對父親說:“很對不起,因為我有事不能再做家教了?!备赣H問他什么事,什么原因,他也不講,父親問他是不是經(jīng)濟上的問題,他說不是。接著,他就真的不來了。隔了些天,介紹他來的那位穿西裝的黃先生來看過父親。父親問起我的黃魂老師。
黃先生說:“也弄不太清。他說是要去打游擊。家鄉(xiāng)惠陽那邊現(xiàn)在有了游擊隊。他大約是要去參加,人就離開香港了……”
父親和我唏噓了一番。我簡直有點傷感。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黃魂老師,也不曾聽到過他的信息。
但,在香港相處過幾個月的黃魂老師在我的記憶中始終存在,沒有也不曾消失?;貞浵愀勰嵌紊顣r固會想起他;有時,在心情起伏時也突然會在腦際出現(xiàn)他那高顴骨的面容和捧讀那本厚厚的名人錄時的模樣。不知他是否真去打游擊抗日了,他會陣亡犧牲了嗎?誰知道呢?只是師恩難忘,想起他時,一種感激之情總會油然蕩漾在我胸間……
難忘當(dāng)年香港仔送別
夏天的香港,太陽有時很兇,但由于有海風(fēng),房里總有電風(fēng)扇,并不使人感到悶熱難耐。只是父親的心情是不好的。他的心總同抗戰(zhàn)關(guān)聯(lián)著,戰(zhàn)局不好,他總關(guān)心。他又是個愛工作的人,想做的事在香港沒法做,當(dāng)然苦悶。繼母汪淑晴來信,仍總是要父親帶我回上海租界上住,居然有一天來信要父親去香港著名的黃大仙祠去燒香求簽,說聽說那里算命看相很準(zhǔn),建議父親去拜一次黃大仙對回不回上海做個決定。父親看了信搖搖頭把信遞給我看,說:“可笑!”他是不相信燒香求簽和看相算命的,當(dāng)然不會照辦。
大約是六月里,由于日寇沿隴海鐵路進攻,又要從平漢路進攻武漢。形勢不好,有一天,報上突然刊登了日寇飛機炸毀黃河大堤,花園口決堤淹沒了大片城市與土地的消息。事后得知,是當(dāng)年蔣介石為阻日寇進攻下令決堤造成重大禍害的。據(jù)悉當(dāng)時淹死九十萬人,有一千多萬人流離失所。父親看后,非常感慨,就在這天后,楊老伯來看望過父親,兩人談起花園口決堤,都估計損失慘重。也都懷疑堤是故意掘開口子的。這天,楊老伯來是帶來了葉楚傖給父親的一封來信。
葉楚傖與楊天驥是同鄉(xiāng)。過去在南京時,我們住過高樓門100號的一幢紅磚洋房。邊上的鄰居就有外交部次長徐謨、畫家徐悲鴻、南京市黨部負(fù)責(zé)人彭爾康,還有這位當(dāng)時任國民黨中央常務(wù)執(zhí)行委員兼行政院副院長的葉楚傖。這時,他仍在武漢,已是國防最高會議秘書長。官很大,權(quán)也很大。葉楚傖戴眼鏡,儀表挺好,說話文雅,當(dāng)時頗得蔣介石信任。他前清時做過“七品小京官”,后來參加過同盟會和中華革命黨。楊天驥轉(zhuǎn)來的信是由于父親曾給葉楚傖寫了一封信,大約談了自己的情況及表示對抗戰(zhàn)的信心,想了解一些時局。葉的信怎么回復(fù)的我已弄不清,只記得信中談到要堅決保衛(wèi)武漢,但中央各機構(gòu)全部擬遷至重慶。當(dāng)天,父親同楊老伯談了很長的時間,覺得老蔣堅持抗戰(zhàn)的決心是下定了。中國地方大,回旋的余地大,政府將來到四川去是對的,戰(zhàn)事會長期堅持下去的。當(dāng)時報紙上有幅漫畫:一個面目兇惡的日本軍人手拿軍刀,但兩足陷在很大的泥潭中。中國雖然淪陷了很多地方,如今日寇快打到武漢了,但日本的兩足確是像陷在泥潭中難以拔出了。楊老伯不僅幫葉楚傖轉(zhuǎn)信給父親,也幫于右任轉(zhuǎn)過信給父親。于右任是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監(jiān)察院院長,父親有時親切地叫他“老于”或“胡子”。父親辭職擬仍做律師并辦大學(xué)后,他曾建議父親在上海重新恢復(fù)有革命傳統(tǒng)的中國公學(xué)。有次,他在由楊天驥轉(zhuǎn)給父親的信中又提到這件事。楊老伯也認(rèn)為于右任的建議很好。因為中國公學(xué)名聲大而且名聲好,比創(chuàng)辦新的大學(xué)來得好。但抗戰(zhàn)要堅持下去,父親在香港要實現(xiàn)他的愿望,完全沒有可能。父親甚至想過:是否在香港設(shè)法做律師。但這想法他很快就自己否定了。他不可能在英國人的租界地上做律師!語言、法律等對他來說都是生疏的,最主要的是他熟識的人事關(guān)系都不在香港,沒有人脈,他動彈不得。開律師事務(wù)所需要的從房子到助手等,他都無法張羅。為這,當(dāng)然看得出他的煩惱與苦悶。
李尚銘打電話給他,說老朋友們,包括劉侯武、謝無量、楊天驥等都仍常去他山光道住所敘聚,久不見父親和我了,歡迎仍去玩耍。但父親答應(yīng)了,卻沒再去。天氣熱后,有一天,李尚銘正式發(fā)了帖子,說是請好友們歡聚,由香港到澳門去玩兩天回來。但他們是想去賭場玩的。父親就推托不去了。他對我說:“賭博是一件非常壞的事,不少意志不堅定的人因為沉迷賭博,闖了大禍,毀了前途。一心想贏錢,結(jié)果卻傾家蕩產(chǎn)……”他自己是不賭的。所以,當(dāng)李尚銘等坐船從香港去澳門游玩時,父親謝絕未去,我也并不遺憾。
其實,在香港也是有賭場的,只是沒有澳門的賭場大和出名而已。而且,香港有些高級的酒店、旅館、餐館里都總是擺著一個或幾個“吃角子老虎”在邊上,顧客只要有硬幣就可以用來玩耍。我在六國飯店住時,到它樓下餐廳里玩過一次,純粹是好奇,父親也是同意的,說:“可以,你也可以嘗試一下賭博的滋味,但這僅僅是讓你懂得一點賭的滋味。不是教你賭或是鼓勵你賭!”我在六國飯店賭了一次,在陸羽茶室也賭了一次,那種“吃角子老虎”像只方箱子似的豎在那里,可以看得到里邊并不是空的,而是有不少錢幣在里面。有個塞錢幣的線形口子,你可以把硬幣塞進去,然后用手使勁將一個扳手一拉,有時毫無反應(yīng),那你投的錢幣就吃進去不吐了!有時你的手將扳子一拉,突然嘩啦啦許多硬幣都吐在下面了。這吐出來的一大堆錢幣就屬于你了!賭錢這種贏法,一個可能換成多個,當(dāng)然會鼓動人的贏錢欲望。我嘗試了兩次,一次輸,一次贏。由于輸?shù)囊淮沃皇且粋€硬幣,贏的一次卻拿到三四元的硬幣,自然算是賭贏的人。但父親說:“好了!以后別再玩了!俗話說,久賭必輸!天上不可能掉下肉包子給人吃的!”我是很歡喜父親對我的這種教育方法的!
仍常常有朋友來看父親。
那位聶海帆先生也常來。有天,他請父親和我去吃晚飯,說是該吃吃葡萄牙菜里的葡國雞。他陪我們坐的士到了皇后大道中,下車轉(zhuǎn)進德己立街,路上上下下,有點曲折,最后到了一家葡萄牙人開的餐館。門面不大,高處掛著彩旗,店招是彩色的,上面寫著大字:葡國雞,畫著一只大公雞,還有葡萄牙文。這當(dāng)然是一種西餐,湯、冷盤都沒什么特別,小面包、黃油、果醬也沒什么特別。精彩的就是一缽蒸得滾熱的“葡國雞”,那是將雞腿切碎用大量香料和佐料外加許多奶酪蒸熟的一種特色鄉(xiāng)土菜,確實味道很好。
我悶聲吃雞,但聽到父親同聶海帆談話。談的是在上海租界辦大學(xué)的事。聶海帆反對用“中國公學(xué)”做大學(xué)的名字,理由是不要惹麻煩。因為“中國公學(xué)”這個名字容易引人注意。他這里說的引人注意的“人”,顯然指的是“敵人”,他說:“學(xué)校的名字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就叫‘三吳大學(xué)’!不引人注意!”他又說:“您做董事長,我任校長!依您的聲望地位,在上海租界上是吃得開的!你是前輩,法界名人,工部局、法院、律師界、警察局都有您以前的學(xué)生和熟識的關(guān)系。校址已經(jīng)不成問題,這事現(xiàn)在只等您點頭了!”
父親沉吟著,當(dāng)時并沒有點頭,好像也沒有再說什么。那晚吃完葡國雞后,聶海帆送我們回家,臨走時,他好像對父親說:“請您再好好考慮一下……”
聶海帆走后,我問父親:“為什么叫三吳大學(xué)?”
父親說:“我也問過他。他說:蘇州、常州、湖州自古以來,叫作‘三吳’。在上海辦個大學(xué),吸引蘇州、常州、湖州這一帶的學(xué)生用這個名字合適。我卻覺得沒什么好!”
敲定這個大學(xué)的名字后來隔了兩年,在上海,那時三吳大學(xué)已經(jīng)辦成開學(xué),父親是董事長,聶海帆是校長。有一天,有兩個敵偽殺手帶了禮品裝作給聶海帆送禮,到了三吳大學(xué)的辦公室見到聶海帆后立刻開槍,聶海帆頓時倒在血泊中犧牲了。刺客是日寇和汪偽的極司菲爾路76號派來的。接著,父親就收到了恐嚇信又遭到了綁架。那個階段,我才從父親處知道“三吳”并不是蘇州、常州、湖州的古稱?!叭齾恰笔菂谦d、吳易和吳樾。吳玠是南宋屢破金兵的名將,吳易是南明起兵抗清的將領(lǐng),吳樾是近代民主革命的反清烈士。顯然,父親后來同意用“三吳大學(xué)”這個校名也是有道理的。
從此以后,日子過得好像極快。父親仍是有友人——熟的和新認(rèn)識的不斷來往。聶海帆則坐船去上海了,好像他的意見和父親的取得了一致,他去開拓辦三吳大學(xué)的局面去了!
父親后來決定要去“孤島”上海了!他是一個愛國者,去上海當(dāng)然不是為了茍安于亂世。臨行,有一伙友人為他在香港仔擺宴吃海鮮送行。那對我是至今難忘的一個晚上。
去香港仔,路較遠(yuǎn),當(dāng)時那是一個泊著許多漁船、可以看到好多船桅和大海的漁港,比較荒涼,但碧海靚麗。來吃海鮮的人并不太多。我們赴宴在一只固定于海邊的大舫船上。它用紅紅綠綠的油漆剛打扮一新。舫船停泊的岸上,許多玻璃器皿和木制盆具內(nèi)部養(yǎng)著各色生猛的海鮮。翠海如鏡,遠(yuǎn)處的沙灘上,有檳榔樹、綠色的尤加利樹。在舫上擺筵席,使我想起戰(zhàn)前隨父親在南京秦淮河和到蘇州去太湖吃“船菜”的舊事。那晚,吃了些什么記不清了,主要不外是海鮮,但桌上花雕酒的香味至今想起似還存在。朋友們多數(shù)都較年輕,敬父親酒,父親仍未喝酒,但說了激動的話,大意似是我不去重慶而去“孤島”會有危險,但我無所畏懼……有人提議,起立唱一個歌為父親送行,唱的是《義勇軍進行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歌聲慷慨激昂,使人熱血沸騰,那時候是幾乎人人都會唱這支歌的。我夾在中間唱歌,不知為什么卻流淚了。父親那晚,為什么那么激動地說那樣的話,我當(dāng)時似乎不懂,只是,他回“孤島”后,的確遭遇危險,后終于因抗日死在敵人手里!于是,那晚的往事,他那晚魁偉地坐在那里講話的情景,至今與香港仔的靚麗海景從未湮沒在我記憶的深井中!
父親回去是為了應(yīng)邀用他的聲望及社會關(guān)系在租界上秘密辦三吳大學(xué),掩護進行抗日活動。那時,從香港到上海只有坐海船來往。最奢華最大的是英國的皇后號郵船,都是數(shù)萬噸級以上,如“亞洲皇后號”“日本皇后號”等,其次是美國的總統(tǒng)號郵輪,如“柯力芝總統(tǒng)號”等。一般兩天兩夜至三天可以抵達。再次是荷蘭的郵船如“芝沙連加號”等,約一萬幾千噸至兩萬噸。最小的是英商太古、怡和公司的海輪,幾千噸不足萬噸,要航行四五天以上,顛簸得厲害,條件較差,只是比較便宜而已。
父親同我買了英國“亞洲皇后號”大郵船的二等船票。這是一艘航行全球的巨型豪華的四萬五千噸級的客輪,奶油白色,巨大得像幢巨型建筑物,頭等艙在最上層,二等艙在甲板上端,下面是三等艙,已在甲板下方了。艙底則是四等艙。上了船,四通八達,左轉(zhuǎn)右彎,使人迷路。二等艙的客房很豪華,彩色地毯,絲光窗簾,兩只潔白單被的鋼絲床,另附全套設(shè)備的浴室、盥洗室,還有沙發(fā)、長桌、壁櫥。我還是第一次坐這種豪華巨大海輪,房里許多環(huán)球旅游彩色風(fēng)景畫吸引了我。船要夜晚八點鐘才起錨放行。我走到前甲板附近的舷梯邊上站著,只見船上大菜間和二等艙的旅客們都倚著船欄在向下張望。碼頭上擁擠著許許多多送客的人群,也有許多碼頭工人在搬運大包、扛著大箱或行李在來往裝卸。
船下海面上有一幕奇怪的景象,一個廣東人在我身旁叫一個穿紅衣黑裙的少女:“快來睇水鬼!”
原來郵船旁的海面上有三條小舢板,還有兩條大木盆船。每條舢板或木盆船上都只有兩個人:一個劃槳,一個光著身體只穿一條三角褲的就是被叫作“水鬼”的人了。海風(fēng)已涼,“水鬼”都顫抖著傴僂著身子蹲在船頭仰面向上朝著郵船上的乘客做乞討的手勢呼號。誰將亮晶晶的毫角扔下海去,“水鬼”就“撲通”躍身下海,在海水中將錢幣撈上來,舉手向船上的乘客亮出錢幣致謝。
天色正由光亮轉(zhuǎn)向昏暗,“水鬼”在海水里的動作透明透亮,看得清清楚楚,但看的人多,扔錢的人少。一個吸雪茄的華僑模樣的人將一小把銀毫幣一起扔下去,一下子五個“水鬼”一起投入水中,搶撈得真是緊張。逗得一個觀眾笑著議論:扔錢的人少,丟下去的錢幣恐怕還不夠幾個人在海邊排檔攤子上吃一頓咖喱飯或魚生粥。我心里產(chǎn)生憐憫,我特別憐憫一個白發(fā)老婆婆劃著木盆船上的一個年小的“水鬼”,我掏出手帕,將袋里用剩的一些銀角加上分幣包好瞄準(zhǔn)了那一老一小的盆船扔去,可是偏偏手巾包被風(fēng)吹晃到離他們有四五米遠(yuǎn)的海水處,反倒被一個強壯的在舢板上蹲著的“水鬼”一個猛子躥到海里,水中撈月似的撈走了。我心里很失望,沒人知道我的心意。可惜我身邊沒有毫角了……
就是在這種心情下,船開動了!
船進入大海之中,夜晚四面漆黑,大??床坏竭?,海真大呀,黑水洋似的真嚇人,一望無際,浪花激濺,跳躍喧嘩。
我?guī)е缓玫男那殡x開甲板回到艙房。
不堪回首的尾聲
1938年秋天回上海后,我們住在租界后母汪淑晴家。地址是漢口路(即三馬路)同安里21號。后母的父親已去世,遺囑女兒和兩個兒子同等待遇也分遺產(chǎn)的三分之一。汪淑晴在家是得寵的。父親又是有聲望地位的人,因此他們家將三層樓洋房的二樓讓出給父親和后母及我居住,款待得較好。我插班進了上海東吳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每天在漢口路口子上的慕爾堂教堂里上中學(xué)。這時聶海帆做校長的三吳大學(xué)已經(jīng)開學(xué),招生等事情多已辦妥。父親是董事長,在上海聘了一批董事,開過會,詳情我不了解,但父親極少到學(xué)校去,聶海帆在我記憶中由于忙及怕引起人注意等原因,也特意不到同安里父親住處來。這時,父親來往的僅有較好的朋友。如上海、江蘇高等法院刑庭庭長郁華曾到同安里看望父親并長談。郁老伯也是日本留學(xué)生,在早稻田大學(xué)上過學(xué)。他比爸爸的年歲大,但父親說他為人耿直,所以“得罪人多一直做不了大官”,他愛國,同父親一樣反對親日派。1938年底,汪精衛(wèi)突然逃到安南(即今之越南)河內(nèi),公開叛國,郁老伯為這特地又到同安里看望父親并憤慨地同父親一起痛罵汪精衛(wèi)。但汪精衛(wèi)大約半年后就投敵到了上海,1939年底,郁老伯就在他住所門口遭汪偽76號特工總部的兇手開槍殺害。而也就在這件事后不久,聶海帆也在三吳大學(xué)的校長辦公室里遭敵偽的刺客殺害。聶海帆遭暗殺后,父親就受到監(jiān)視并收到恐嚇信兩次要他到極司菲爾路76號去談話,接著,就在住處遭到綁架被囚禁在敵偽魔窟里。后來哥哥宏濟和我也被作為人質(zhì)同父親一起軟禁在76號里。
1940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一,在我的堂兄洪治與外界地下工作者葛覃和吳開先部下的安排下,父親與哥哥及我拂曉時逃出了76號,在靜安寺坐上預(yù)先停在那里的汽車,再轉(zhuǎn)到新關(guān)碼頭一家親戚處換衣服化裝,坐小火輪到浦東藍(lán)煙囪碼頭,登上荷蘭郵船“芝沙連加號”駛往香港。父親決定帶我們兄弟到香港后就去大后方重慶。郵船在出吳淞口時,日本憲兵上來對乘客進行搜查。為了安全,父親和我們坐的四等艙,日本憲兵搜查后,船出了吳淞口,父親一人補票到三等艙去(因只有一張三等艙票)。誰知第二天清晨,父親就失蹤了!他床上有一張潦草的紙條,說是他跳海了!他是自殺還是被殺?沒有確切答案。因為日本和漢奸廣播新聞時說父親“破壞和運”“已被逮捕”。
在“芝沙連加號”船上,我突然看到了吳經(jīng)熊老伯,他是寧波人,是留學(xué)美國的法學(xué)博士,是立法委員。戰(zhàn)前在南京時,父親同他有交往,我到他家去過。我哭著叫了一聲:“吳老伯!”他問清情況后,馬上將我和哥哥帶到二等艙他和夫人的房里,說:“在我這里安全些!”他又說:“到香港后,我?guī)銈內(nèi)ヒ姸旁麦?!?/p>
“芝沙連加號”抵港后,有汽車接吳經(jīng)熊,他和夫人帶我和哥哥上了車直駛高羅士打行。這時杜月笙仍住九龍,但每天到香港高羅士打行八樓辦公。這一層樓成了他專門的辦公場所。
父親同杜月笙有過交往我是知道的,但他從來沒有帶我去過杜月笙住所。我只知道杜月笙是上海灘上的大亨。這次吳老伯帶我們?nèi)ヒ姸旁麦衔覅s有意外:想不到一到高羅士打行杜月笙辦公的那寬敞的八層樓時,我立刻看見了楊老伯。楊天驥模樣未變,仍穿的是咖啡色長袍,手里夾著雪茄。見到我,他馬上說:“啊呀!洪溥……”我哭了起來。吳經(jīng)熊就把父親的事說給他聽。他很同情地點頭用手挽著我安慰我,說:“見見杜老伯吧,這事他會管的!你們的安全最重要……”
這時,我看到廣闊的大廳堂中間,有好幾只大沙發(fā)呈重疊的品字形。中間的那只沙發(fā)上坐著一個高個兒瘦削的男人,穿的灰長袍,剃的平頂頭。白天,燈都開著,整個大廳里,有好幾處都各有一些人坐著在談話,在商量事情。我已經(jīng)猜到中間的那只沙發(fā)上坐的就是杜月笙!他兩只耳朵有點招風(fēng),眼光有點銳利,臉色有點蒼白,正在聽邊上兩個人同他說話。
吳經(jīng)熊和楊天驥把我和哥哥帶過去。吳經(jīng)熊同站起身迎接他的杜月笙握了手又拱拱手,坐下來簡單說了些情況。楊天驥攙著我的手說:“這是洪溥,前年他跟父親在香港時我們常見面的……”杜月笙點頭,客氣地叫我們坐。吳經(jīng)熊急著要走,說:“把他們帶到你這里我就放心了!我太太還在下面車子里!我那就走了!一切拜托!”他和杜月笙拱手作揖,杜月笙也起身拱手作揖。楊天驥就帶著我和哥哥都在杜月笙面前的沙發(fā)上坐下來。
當(dāng)時我看樣子,覺得楊天驥很像杜月笙的秘書,但后來明白了:杜月笙很尊重文人雅士,與這些人交往也請這些人出謀劃策或給他做些文字上的事。杜月笙自從在上海發(fā)跡后,聽父親說過:他從青幫頭子進入政界,學(xué)會了玩政治。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學(xué)得溫文爾雅,話不多,總很和氣的樣子。他同一些文人雅士或官場人物交往,暗中總在學(xué)習(xí)這些人的言談舉止。楊天驥這時的確常在他身邊盤桓,但不是他的正式秘書。杜月笙的秘書名叫胡敘五,光頭、戴眼鏡,中等個兒,說上海話,勤勤懇懇做事,認(rèn)真負(fù)責(zé)。直到上海解放,后來,杜月笙到了香港不回上海,胡敘五才離開杜月笙回了上海。
我和哥哥坐在沙發(fā)上,楊天驥又說:“杜先生(他是這樣叫他的),高宗武、陶希圣的事剛過去,又來了王開疆先生的事。不過高、陶本來是汪一伙的,王開疆是堅貞不屈主張抗日的!這件事要通知新聞界!洪溥他們兄弟倆的安全也要注意安排!”
杜月笙點頭,說:“對!馬上通知新聞界,安全的事也讓他們安排!”接著,又問了我和哥哥的名字怎么寫。問完,說:“你們兩兄弟準(zhǔn)備怎么辦?”哥哥說:“我們都要到重慶去!”我也說:“對!我們?nèi)ブ貞c!”
但,杜月笙搖頭說:“宏濟可以去重慶!洪溥你太小,還是以后再去。我的意思是你們倆都先回一趟上海,看望安慰一下母親!然后,宏濟去重慶,洪溥就在母親身邊等以后再去!好不好?”
玩政治的人總是復(fù)雜的。他說得十分在理,又想得這么周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被他的話感動了。
杜月笙又說:“令尊同我也是老熟人老朋友了!他愛國!我們都知道!東洋人和汪精衛(wèi)他們干起壞事來說不清的!現(xiàn)在,先給你們找地方住下。我會叫人注意你們的安全的。我也會給你們訂船票回上海去的。你們有什么問題有什么要求都提出來!令尊這件事對敵人的打擊是很大的!我能為你們做點事是應(yīng)該的!”
他說這些話后,有個中年人拿了一只托盤,上邊放著藥和水來給他服藥。只見杜月笙拿起托盤中的一支玻璃管,里邊是白色的藥粉,端起開水杯,將白藥粉倒進嘴里,玻璃管敲得牙齒“槖槖”響,然后喝了幾口水將藥吃了下去。事后我聽楊老伯說:杜月笙去年十一月坐飛機去重慶時遇到日本飛機用機槍掃射追趕,險些出事,但高空空氣稀薄,他得了氣喘病,身體不好……
總之,這次見到杜月笙,他給我的印象如上。又有客人來找他了。楊天驥帶我們離開杜月笙,他很講義氣似的對我們說:“你們以后有事可以找我!”楊天驥安排人用車把我們兄弟送去旅館住。后來,聽說杜月笙在香港確是做上海和江南方面的情報工作,他還有個“上海黨政統(tǒng)一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職務(wù)。次日,中央社、《大公報》等記者均來采訪發(fā)了消息、照片及評論,重慶《新華日報》也發(fā)了消息。
這是我第二次到香港,是在父親因為抗日在船上突然失蹤后,與哥哥宏濟同到的香港。香港離我上次離開僅僅一年零幾個月,表面上沒什么變化。但父親謎一樣的去世,使我的心靈受到嚴(yán)重的創(chuàng)傷。處境大不相同。杜月笙安排我們住在德輔道附近的一家“海陸空”旅館,雖不豪華,也算潔凈舒適,但周圍環(huán)境比較熱鬧嘈雜。確是有人安排了我們的生活。本來,“芝沙連加號”上有父親和我們的箱子衣物,荷蘭輪船公司在父親出事后,不肯將箱子等物品發(fā)還我們。這時,全部由杜月笙的人給我們領(lǐng)取送來了,也有人叮囑我們外出要小心等。但我們當(dāng)時不太了解特工工作的險惡,并不警惕,幸虧也未出事。我們經(jīng)常就去街邊的排檔攤吃點煉乳、面包或者云吞、牛丸等當(dāng)飯。父親不在了,在香港就感到有一種漂泊、窮困的心態(tài),逗留的日子不長,對世態(tài)人情卻懂了許多,對人生況味也知道不少。
在香港,我總是會想起與父親第一次同在香港時的那些事,在杜月笙處同楊老伯分別時,他告訴我:“蔡元培先生身體很不好”,又問我:“你還記得我陪你父親帶你去看蔡先生的事嗎?”接著,個把月后我就在報上見到了蔡先生在香港病故的消息。記得后來讀高中時,我曾找了他寫的《我在北京大學(xué)的經(jīng)歷》閱讀,增加了對他的了解,并對北京大學(xué)有了憧憬,只是以后考大學(xué)時,選了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未圓北大之夢。
這第二次到香港,巧的是見到了許地山先生。我那時熟悉他寫的那篇短小而樸素?zé)o華的佳作《落花生》,也知道他的筆名就叫“落花生”,并讀過他的短篇小說集《綴網(wǎng)勞蛛》。那時,在香港皇后道上的“寧波同鄉(xiāng)會”樓上,正舉辦著一個有關(guān)支援抗戰(zhàn)的攝影展覽。我們有個本家哥哥名叫王琪的在那里幫助工作。我和哥哥去找他時,看到一個相貌堂堂,黑發(fā)、八字胡下留一綹黑須、戴黑邊眼鏡的人,穿灰長袍,由人陪同在看展覽,邊看邊同人談話。他被幾個人簇?fù)碇?,給我一種典雅溫文、學(xué)者氣質(zhì)的印象。王琪說:“這就是許地山,‘落花生’?!痹S地山那時是香港大學(xué)主任教授,碰巧見他一面,也是一種緣分。他在我見到他的第二年就因心臟病突發(fā)逝世在香港,葬在薄扶林道的中華基督教墳場,好像還不滿五十歲。
哥哥和我從香港回上海后,他取道浙江去了大后方重慶。我1942年也繞道經(jīng)蘇、皖、豫、陜?nèi)氪?,歷經(jīng)種種艱險去到大后方。
光陰流轉(zhuǎn),父親當(dāng)年在香港的那些朋友早已失散,我再見到過的只有楊老伯。他后來很快離開杜月笙到了重慶。可能由于對當(dāng)時大后方的種種不滿,他宣布脫離政界。抗戰(zhàn)勝利后,他思想傾向進步,營小屋在上海及蘇州頤養(yǎng)天年。他有親戚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我在20世紀(jì)50年代初由上海去蘇州專程看望過他一次。他生活簡樸,居處小而雅潔,身體瘦弱,人已更老,使我有滄桑之感。我?guī)Я怂?、點心之類表示敬意,他握住我的手就像第二次我到香港在杜月笙高羅士打行辦公處攥住我手一樣。談起當(dāng)年香港往事,他莞爾笑笑搖頭,未曾明說什么,他不信佛,但桌上有尊佛像,似早已看破紅塵。我后來調(diào)往北京。他1958年安然病逝于蘇州。我以未能去見最后一面為歉。但他脫離政治對人生的那種超脫,使我想起就會感到一種禪意。
關(guān)于父親,當(dāng)時報紙有評論曰:“他擺脫敵偽囚禁,冒險逃出魔窟,用行動表示抗日決心,拆穿了敵偽想盜用他名義裝飾門面的可能手段。當(dāng)時,汪精衛(wèi)正在籌建偽政府要演出還都南京的丑劇。王開疆先生以他壯烈的死,給日寇和漢奸們一個巨大的打擊?!?/p>
《民國人物大辭典》上有王開疆先生的詞條,全文如下:王開疆(1890——1940),字啟黃,江蘇如皋人,1890年(清光緒十六年)生,1912年夏季入上海中國公學(xué)習(xí)政法,畢業(yè)后赴北京考取法官,1916年回上海,任《民國日報》律師。后東渡日本入東京早稻田大學(xué)深造。1920年畢業(yè)后回上海,開設(shè)律師事務(wù)所,并擔(dān)任《民國日報》律師,又在上海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南方大學(xué)、暨南大學(xué)等校開課講授法律,與徐謙等人創(chuàng)辦法政大學(xué)。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任國民政府法官懲戒委員會秘書長、國民政府中央公務(wù)員懲戒委員會委員。1937年當(dāng)選國民大會代表??箲?zhàn)爆發(fā)后,1939年拒任汪偽中央委員、偽司法部長等職務(wù),被汪軟禁。1940年2月9日挈子逃出赴香港,中途被漢奸跟蹤,激于義憤,投海自盡,年50歲。
失去父親后,想起父親,我就會想起香港;想起香港,我又總會想起父親。1999年春,我已是白發(fā)蒼蒼七十五歲,率大陸作家代表團一行十六人到臺灣訪問并參加兩岸文化交流。來回都路經(jīng)香港。但行程匆匆,不能多停留。這是我第三次到香港。這時的香港,回歸祖國已經(jīng)快要兩年。它是一個特別行政區(qū)。我在飄揚著國旗和區(qū)旗的香港會展中心金紫荊廣場的金色大紫荊花雕塑旁攝影留念。憶及往事,面目似有點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香港,使我百感交集,香港較當(dāng)年更繁華了,香港變大了!香港的高樓大廈像雨后春筍般地矗立著。而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西方文化再加上150多年的英國殖民統(tǒng)治歷史,使整個城市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生生不息的時代動感。人和車,那么多;購物的商場,那么多;餐廳酒店和大賓館又那么多……中環(huán)一帶,成了“香港的曼哈頓”,氣派最大。它既是特區(qū)政府和立法機關(guān)的所在地,又是商業(yè)金融中心。灣仔和銅鑼灣成了“全天候”的商業(yè)繁華區(qū)……連過去那么熟悉的維多利亞灣我都似乎生疏了!灣水也不像當(dāng)年那么翡翠似的藍(lán)凈了!我們從漂亮的新國際機場出來,是坐汽車經(jīng)過海底隧道到香港的,并不需要坐海輪過渡了!往事并不如煙,想起當(dāng)年少年時在香港的種種,想起隨父親見過的那些人和事,我說不清自己胸中翻動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復(fù)雜感情。忽然想到韓愈的一首感懷詩:“憶作兒童隨伯氏,南來今只一身存。目前百口還相逐,舊事無人可共論?!辈唤袗砣惶橄轮小?/p>
我后來在由臺灣回來途經(jīng)香港時,傍晚時分?jǐn)D時間獨自雇了一輛的士直奔香港仔,目的是尋找當(dāng)年那次難忘的送別宴時的回憶。但到了那里,一切均已陌生,找不到舊時痕跡,水天茫茫,留下的只是我心中在作祟的傷心感覺。那夜的紹興酒香,那夜的歌聲激昂,那夜父親的慷慨講話和表情以及他偉岸的身影……都跟著光陰遠(yuǎn)遠(yuǎn)流逝了!
時間真是一個可怕的殺手呀!
它會使一個時代消失,使一個地方巨變,使人的記憶隨著人的老化和死亡變?yōu)闉跤小哪菚r開始,我就決心用文字把我對香港的回憶記錄下來了!哪怕是支離破碎的也好……
(本文由香港《海岸線》雜志連載后,又由《山花》雜志連載)
刻骨銘心的“孤島”歲月
1937年8月13日上海八一三事變后,日寇在8月15日就轟炸了南京。我第一次經(jīng)歷空襲,感到很大的威懾。為了避免挨炸,我隨父親離開南京坐火車到安徽蕪湖住了一夜,又坐船去南陵縣居住,因為父親有一個姓江的朋友在南陵安排好了住房。南陵是皖南一個僻靜的小縣,但上海失守后,日寇從浙江方面杭州灣登陸擬侵襲廣德、宣城,從安徽方向包抄南京。我遂隨父親及繼母匆匆由南陵到安徽省會安慶,又由安慶坐船到達武漢。
在武漢,依然是天天有日機空襲。武漢當(dāng)時抗戰(zhàn)氣氛強烈,到處能聽到抗日歌曲,街上可以看到演出《放下你的鞭子》這樣的街頭劇,電影院里在放映八路軍《平型關(guān)大捷》的電影。我們住了些日子,終因空襲太多,遂決定坐粵漢路火車到廣州,然后再往香港去?;洕h路火車在武昌上車,一路上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空襲,每次空襲來了,火車頭怕被炸毀,就將火車車廂丟下跑了。我們也就逃下火車到周邊的樹林或田野間躲藏。起初每次空襲還平安無事,僅是虛驚。但最后一次,火車離廣州僅六十公里左右到達新街站時,忽然襲來大批日寇的水上轟炸機,對我們的火車狂轟濫炸。飛機低空盤旋頭頂,炸彈成批擲下,火車被炸毀,死傷者遍地,我們身邊全是碎彈片,幸未遇難。到廣州轉(zhuǎn)往香港后,在香港居住了很長時間,因生活昂貴,經(jīng)濟困難,繼母又朝夕吵鬧著要回上海。當(dāng)時上海有租界,繼母家在公共租界漢口路同安里21號。父親又有任務(wù)要在上海租界辦大學(xué),我們遂回上海租界上居住。我進了東吳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初中部,在漢口路虞洽卿路慕爾堂上課。
一
當(dāng)時的上海租界,被叫作“孤島”。這是一種比喻:因為租界的周邊地方都被日寇占領(lǐng),租界成為黑水洋中的一個孤島了。租界當(dāng)時是比較平安的,日寇不能進租界來,公共租界主要是英美的勢力范圍,法租界主要是法國的勢力范圍,日本當(dāng)時未同英美等國開戰(zhàn),自然租界仍享有特權(quán)。但租界當(dāng)局對日本既有顧忌也不愿惹麻煩,所以對租界上的抗日活動,是壓制的。租界上的巡捕和包探,常常攔路抄靶子。所謂“抄靶子”,就是抄查行人,要抄身,發(fā)現(xiàn)誰身上帶了武器、傳單什么的,就會逮捕。租界上當(dāng)時可以看到歌舞升平、燈紅酒綠,也可以看到乞丐難民無數(shù),愛國者常在暗殺敵偽人員、散傳單、貼抗日標(biāo)語……
我在東吳附中同班的同學(xué)俞伯良正巧也住在漢口路同安里,我住的是21號,他家是9號三樓。我每天上學(xué)或放學(xué)有時就與他一同走去走回。俞伯良介紹我認(rèn)識了他的鄰居陳鑫如。俞伯良比我小一歲,鑫如與我同年。鑫如當(dāng)時在光華附中讀書。我們?nèi)齻€人處得不錯,慢慢就無話不談了。有一天,我們?nèi)齻€人談起抗日,大家都認(rèn)為可以用粉筆上街寫抗日標(biāo)語,也可以制些傳單去散發(fā)。決定后,就干了起來。
粉筆那時候一分錢可以買兩根,在學(xué)校里,老師上課后留下的粉筆也可應(yīng)用。我們決定標(biāo)語不要寫在同安里的弄堂里和弄堂口,避免引起人懷疑,也不在學(xué)校里寫,總是等天黑以后,三個人悄悄在袋里藏著粉筆走出去,由漢口路向外灘方向走,趁人稀少無人注意時,用粉筆在墻上寫起“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抗戰(zhàn)必勝!”“槍斃漢奸!”等口號,然后繞路滿心輕松而又激動地走回家來。
這大約是1939年的夏天時分。從春天以后,上海租界上的形勢漸漸惡化。因為漢奸汪精衛(wèi)在5月間從越南河內(nèi)潛來上海躲在虹口日寇卵翼下進行“和平運動”,滬西“越界筑路”一帶,在日寇支持下,極司菲爾路76號成立了漢奸的特工總部。這特工總部不斷進行恐怖活動,常在租界上暗殺、綁票、敲詐勒索,打擊愛國力量和愛國抗日活動。與此同時,租界巡捕房也就加強了巡邏警戒活動。我們覺得三個人一起出去活動危險大,就每個人分散活動,但覺得只寫幾條標(biāo)語不過癮,就決定做傳單。
到紙店里買了一些粉紅、鵝黃、淡綠的彩色薄紙,我們在俞伯良家趁他父親不在時就用刀將紙裁成三指寬的小紙條,然后三個人一起在小紙條上寫抗日標(biāo)語。寫完以后,每次總有二三百張或三四百張,晚上我們?nèi)ノ幕指浇鼇G撒,文化街晚上行人不多,離漢口路同安里不遠(yuǎn),岔道多,萬一有事便于逃跑。
有一次在文化街撒傳單時,正巧遇到“魔窟76號”的日偽便衣特務(wù)沖進《大晚報》的排字房又打又砸,原因是《大晚報》上刊登了抗日咒罵漢奸的文章。來砸爛《大晚報》的日偽特務(wù)還帶著武器,當(dāng)租界巡捕房的黑色警車飛快馳來時,立即發(fā)生了激烈的槍戰(zhàn),槍聲“啪!啪!”,警笛尖聲地吹響。我們當(dāng)時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嚇得飛快逃回同安里,第二天看了報紙,才知是敵偽行兇。
從這次以后,我們停了很久都未再去撒傳單,直到第二年春天,我們才又撒了一次傳單。
這時,我們已上高中了!東吳附中初中在漢口路慕爾堂上課,高中則在南京東路東首慈淑大樓里上課。慈淑大樓高七層,下面一、二層樓是顧客擁擠的大陸商場,出售百貨。三層以上全部出租給一些公司、社團和私人診所或?qū)W校使用。這幢大樓抗戰(zhàn)前據(jù)說是花了一百六十萬銀圓建造的,是上海著名的首富——英籍猶太人哈同的遺孀羅迦陵的財產(chǎn)。慈淑大樓正面在熱鬧的南京路上,另一面在冷清的山東路上,這個地形被我們?nèi)齻€看中了!我們就購紙并書寫傳單上的口號,足足寫了六七百張,然后,分頭上樓去偵察適合的地點。
慈淑大樓靠山東路的一面有好幾個后門和側(cè)門。我們?nèi)齻€人各走一個門到四樓,在樓梯轉(zhuǎn)彎處的窗口向南京路方向把傳單撒下去,然后飛速下樓竄入大陸商場,從大陸商場朝向南京路的門口出去,觀察我們投撒傳單的效果。我們了解:天黑時,我們上下樓的路線,人是很少的。
那是天黑時分,萬家燈火。市聲沸揚,喧囂雜亂的南京路上,車水馬龍,高大的雙層公共汽車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挠熊夒娷囋谛旭?,商店多彩的玻璃大櫥窗里霓虹燈紅紅綠綠變幻著光彩,馬路兩邊行人摩肩接踵。我們?nèi)齻€完成任務(wù)又都在大陸商場門口會合,我們散發(fā)傳單后未看到那些彩色傳單飄落下來的情景,但飛快下樓到南京路上后看到許多人手里都拿著我們寫制的傳單在看、在議論,還有些人仍仰著臉朝慈淑大樓的高層處探望。我們心里像開了花似的高興得不得了!認(rèn)為這是我們秘密撒傳單成績最顯著的一次!
二
在初中時,我最愛看《大美晚報》的副刊《夜光》了!那時學(xué)生看這副刊的特別多?!兑构狻返木庉嬛煨使置蓮],江蘇丹陽人,他積極宣傳抗日愛國,在《大美晚報》上發(fā)表《中日關(guān)系史參考》《民族正氣——中華民族英雄專輯》《明代何以能平靖倭寇》《漢奸史話》等文章,這些文章在學(xué)生中流傳談?wù)撋鯊V。他還刊出《菊花專輯》好幾期,以菊花傲霜凌寒的精神激勵讀者的愛國感情。1939年也就是我們在墻上涂寫抗日粉筆大字標(biāo)語時,汪偽“76號”特工總部寫了一封恐嚇信給他,信里還附了一顆手槍子彈,不許他再在《夜光》上刊登抗日文章,說如果他繼續(xù)抗日就要殺死他!但是他毫無畏懼,反而在《夜光》上發(fā)表了一篇《將被“國法”宣判“死刑”者的自供》作為對敵偽的答復(fù),表示決不屈服。這篇文章慷慨激昂,大義凜然,讀了使人熱血沸騰。我們在學(xué)校里互相都傳觀談?wù)?,既佩服他,又為他?dān)心。
果然,兩個多月后,朱惺公就被敵偽特務(wù)開槍暗殺了!
敵偽是用“鏟共”的名義把朱惺公當(dāng)作抗日反汪的共產(chǎn)黨人加以殺害的。但后來知道,朱惺公并不是共產(chǎn)黨,是自發(fā)抗日的!朱惺公死前在《夜光》副刊上寫過一首七絕明志,詩中有“懦夫畏死終須死,志士求仁幾得仁”的句子,我們在同學(xué)中傳誦他的詩句,對他十分崇拜。
由于他死得壯烈,他的被殺,激起了上海人民的義憤,各界人士都紛紛前去《大美晚報》報館捐獻賻金,贈送挽聯(lián),并去報館和殯儀館吊唁。我和俞伯良、陳鑫如三人為朱惺公的被害難過得流淚。我起草了一副挽聯(lián),買了兩幅白色素綢揮毫寫了聯(lián)句,雖然字不好,但也是一番心意,俞伯良和陳鑫如都夸贊我的挽聯(lián)寫得不錯,我們?nèi)齻€人寫了名字,又湊了二十元錢,一起親自送到《大美晚報》報館,給朱惺公致哀,把錢捐給他的遺屬。
挽聯(lián)寫的是:
黃浦江畔哭義士,死為鬼雄,先生應(yīng)升天堂;
上海灘頭恨暴徒,生是人渣,漢奸該下地獄!
由于敵偽特務(wù)曾向《大美晚報》等報館投擲過手榴彈,并沖進《大美晚報》打砸傷人,所以我們到《大美晚報》報館時,見門口罩著鐵絲網(wǎng)防止暴徒分子襲擊,還有一些保鏢站在那里,氣氛緊張,送挽聯(lián)和賻金來吊唁的人很多,都不能進去。我們?nèi)齻€擠到前面去,在吊唁的簽到簿上簽了名,隔著桌子把挽聯(lián)和賻金遞了進去,又從人堆里擠了出來。
說是吊唁,實際只是這么去了一下,連三個躬都沒法鞠,但我們還是感到做了應(yīng)該做的事。記得當(dāng)天陳鑫如曾激昂地發(fā)表感想說:“活著像條狗,倒不如勇敢地死得像個頂天立地的中國人!”他比我和俞伯良都胖,說這話時,臉上的肌肉一抖一抖,兩只眼睛里像要冒火花!
到了第二年——1940年5月,有一天傍晚,俞伯良和陳鑫如在弄堂里對著我住的21號樓上大聲叫我的名字。我連忙下樓,鑫如對我說:“明天是星期日,下午,我們一起到膠州路孤軍營去看望八百壯士和謝晉元團長,你去不去?”
鑫如和俞伯良兩人,八一三事變時都在上海,他們對謝晉元團長率領(lǐng)的八百壯士特別有感情。那時,上海戰(zhàn)事已臨尾聲,在蘇州河畔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堅守四晝夜后,因孤軍無援,接受英美當(dāng)局的勸告,避免無謂犧牲,奉命退入租界,在膠州路建立了一個營房。上海人稱之為“孤軍營”。這支孤軍被公共租界當(dāng)局圍禁時只剩了三百七十一人,仍由謝晉元統(tǒng)率。他們雖喪失了自由,仍過著有組織的集體生活,每天舉行晨操,上政治課講述愛國抗日言論,還排演抗日反漢奸的話劇。為了每天升國旗,有的士兵被租界當(dāng)局派來監(jiān)視的萬國商團中的白俄士兵打死打傷和凌辱過。各界愛國人士、新聞記者、學(xué)生、市民有不少都紛紛去到孤軍營慰問。聽到鑫如和俞伯良要去孤軍營,我當(dāng)然立刻表態(tài)要去。
第二天,我們買了一束通紅、美麗的月季花帶去。孤軍營所在的地方,原是膠州路公園的一角。孤軍營門口架著鐵絲網(wǎng),有神色郁悶的萬國商團的士兵荷槍實彈警戒著。
萬國商團是上海租界特有的一個武裝組織,約有一千七百人的樣子,是個從一開始建立就替西方殖民者在上海這個“冒險家的樂園”里服務(wù)的半軍事組織。商團的成員服裝配備講究,槍械精良,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參加萬國商團中華隊的人,大部分屬洋行職員?,F(xiàn)在,孤軍被囚禁在膠州公園的一角里,萬國商團扮演了“獄吏”“獄卒”的角色??吹剿麄?,我們?nèi)齻€都從心里泛出厭惡。
鑫如比較老練,上前說:“我們都是學(xué)生,來看望謝團長的!”一個持槍的白俄商團士兵神氣活現(xiàn)地用流利的上海話吆喝:“不行,不能進!”但邊上有個商團中國兵比較好說話,在我們央求下,說:“到里邊登記一下,快點出來,不要多停留!”我們才進去填寫好登記簿被一個模樣像傳達似的瘦子引進一間會客室里等待。
從會客室里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個廣場的一角,廣場上豎著旗桿,但未升國旗,我恍然明白:由于日寇的抗議和英國租界當(dāng)局的禁止,孤軍營升掛國旗的斗爭實際是失敗了。這使我心里難過。正在這時,見一隊光著頭的孤軍正在繞場跑步,整齊地叫著:“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腳步聲“咔嚓咔嚓”似在發(fā)泄著憤怒。
一會兒,聽到腳步聲,轉(zhuǎn)眼,看到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瘦瘦的中等個兒的軍人,三十歲光景,筆挺的腰桿,穿一套草綠色軍服,光著頭,沒有戴軍帽,我認(rèn)出這不是謝晉元團長。謝團長的照片報刊上見得多了,認(rèn)得出的。果然,來人同我們熱烈握手,說:“對不起,謝團長正帶領(lǐng)弟兄們在跑步上操,我是上官志標(biāo),是團副!”
我將手里的那束鮮紅的月季雙手捧著獻給他說:“我們是三個高中學(xué)生,請接受我們對八百壯士的敬意!我們是來向你們致敬的!”說著,我深深一鞠躬,不知為什么,忽然鼻子發(fā)酸,心里也發(fā)酸,竟落淚了!
上官團副似乎很感動,他臉色很黑,有日曬風(fēng)吹的痕跡。他接過花,說:“謝謝你們!我們很慚愧!沒有戰(zhàn)死在疆場,卻奉命撤退到了這里!對不起全國民眾!”說著,淚水流下,他馬上用手拭去了!
后來,上官團副又說了些話,具體已記不清了,最后,他雖未戴軍帽,卻嚴(yán)肅地立正行了一個軍禮。
萬國商團的士兵來催促我們走了!我們向上官團副鞠躬告別,大家走出空氣令人壓抑、窒息得像監(jiān)牢似的孤軍營。走到外邊陽光下,我心里回蕩著難以平靜的浪潮。
我那時候就明白:訪問孤軍營的經(jīng)歷,我會終生難忘的!雖然,未見到謝團長!
(本文刊于1944年重慶《時事新報》副刊)
我經(jīng)歷的“最后一課”——記東吳附中王佐才老師
上中學(xué)時,語文課本里有法國小說家都德寫的膾炙人口的名篇《最后一課》。這篇小說以普魯士戰(zhàn)勝法國后強行兼并阿爾薩斯和洛林兩省的事件為背景,通過一個小學(xué)生在上最后一堂法文課時的見聞與內(nèi)心感受,深刻地表達了法國人民深厚的愛國主義感情。
想不到,在抗日戰(zhàn)爭中,1941年12月8日,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次日,我在上海租界上的東吳附中讀書,也經(jīng)歷了一次類似的事件……
那夜,我正熟睡著,夜色漆黑,忽然被一聲“轟隆隆”的巨響驚醒。我猛地從床上坐起,聽到似是炮聲,聲音也不太遠(yuǎn),仿佛來自東面黃浦江的方向。接著,聽到了“軋軋”的飛機聲。一種戰(zhàn)爭的恐怖感立刻攫住了我的心。
對面樓上一些窗口里的燈盞,一個接一個地亮了,恐怕聽到這種聲音的人家都在杌隉不安吧?
我開了燈看鐘,鐘上長短針正指著4點多。我想:會不會是租界外的日軍在舉行演習(xí)?又想:黃浦江里有英、美兵艦,會不會是日本與英、美交戰(zhàn)了?這一響,外邊老在傳說日本要向英、美宣戰(zhàn)呢!……
隱約的飛機聲仍在遠(yuǎn)處盤旋,炮聲又隆隆傳來。我同家人都起床了。大家心頭波瀾迭起,都非常不安。一種風(fēng)云驟變的感覺侵襲而來。炮聲又響幾下,終于沉寂了。大家雖又都回到床上去睡,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一清早,我起身后決定仍去上學(xué),順便打聽一下發(fā)生了什么事。外邊,細(xì)雨蒙蒙,雨絲裹著寒意。天氣陰霾,同人的心情一樣??罩邢窕\罩著一層灰色的煙幕。弄堂里,東一簇人,西一撮人,互相在談?wù)搨鞲嬷鲿郧昂笈诼暋w機聲的事。表情既興奮,又緊張,也有憂慮。談的不外是日本向英美宣戰(zhàn)了,黃浦江上打沉了一艘英國炮艦,另一艘美國炮艦投降了。有人在說:“公共汽車和電車都已停駛!”也有人在預(yù)測:“看來,日本兵今天要開進租界來了!”……
弄堂里,有的人家在垃圾箱旁焚燒書籍,看來是怕日本兵進租界后會抄家,將抗日的書籍趕快燒掉。
我聽了一會兒,沒有什么值得再聽的新鮮事,立刻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馬路上去。馬路上也東一堆人西一群人在嘁嘁喳喳,男男女女都有。男的看樣子多數(shù)是去上班或特意出來打聽消息看看情況的。女的多數(shù)挽著空籃子,一看而知是出來買菜的主婦。我找著人叢湊上前去聽聽情況,也同弄堂里的人談的大致相仿。沿街的南貨店、煙紙店、酒店都上著排門,人心惶惶。有雇黃包車在急急忙忙搬家的,是從公共租界往法租界搬。法奸貝當(dāng)投降德國后,組織了偽政權(quán),法國本土已被德軍占領(lǐng),上海法租界由于日法之間沒有戰(zhàn)爭關(guān)系,法租界在有些人心目中,似乎比公共租界要安全得多。但馬路邊上有人在閑談,說法租界當(dāng)局已經(jīng)派出大批安南巡捕沿愛多亞路架設(shè)了鐵絲網(wǎng),禁止擁進法租界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出漢口路,沿石路朝北向南京路方向走,見一家出售平糶米的店家排門緊閉,好多人帶著空布袋在店門口排成了一字長蛇陣,等待售米。一家賣煤球的店門口也有人搶著在買煤球。再往前走,經(jīng)過浙江興業(yè)銀行門口,見拉著鐵柵門,一些要提取存款的戶主正在銀行門口大聲叫嚷、“砰砰”敲門,要銀行趕快開業(yè)付款。一家大南貨店,平時生意興隆,今天未卸排門,貼了一張紙條,上寫:“今日本號盤貨,休業(yè)一天?!?/p>
街上行人腳步匆匆,臉色倉皇。我最關(guān)心的是日本兵進租界的問題了。一路上,卻沒有見到一個日本兵。向人打聽,也都說沒有看到日本兵。但我心里明白:無論如何,日本兵是一定要開進租界來了!以后,“孤島”淪亡,沉沒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潮水中,原來在上海租界上的中國人過的將是更加黑暗、悲慘的亡國奴歲月了。心里充滿仇恨,涌塞著一種悲壯的情緒。
我在一個賣粢飯團的小攤上,買了一只包油條和白糖的粢飯團,拿在手里一邊吃一邊向?qū)W校所在的慈淑大樓方向走去。
忽然,聽見有些人在驚叫:“東洋兵!”“東洋兵!”只見一輛日本軍用卡車風(fēng)馳電掣般開過來,“嗤”地停在路邊。軍用卡車上堆著許許多多剛印好的日軍報道部編的《新申報》。日本軍車上的幾個穿黃軍衣的日本兵撒傳單似的散發(fā)報紙。有些路人在搶拾報紙。我望著那些日本兵,心里仇恨,出于好奇,也上前拾了一張報紙。邊走邊看,見報上有日本向英美兩國宣戰(zhàn)的消息,有日本海空軍突然奇襲珍珠港獲得輝煌大捷、擊毀擊沉美國大批軍艦和飛機的消息,也有日軍今日黎明在黃浦江中擊沉英國炮艦“彼得烈爾號”和美國炮艦“威克號”升起白旗投降的消息。我看完了報上的消息,心里發(fā)泄不出的憤怒更加強烈,將報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甩起一腳,踢到了被雨水灑得濕漉漉的路邊去。
蒙蒙細(xì)雨不知什么時候停歇了。天仍陰沉沉。路上見到的人,臉也陰沉沉。路面潮濕,我終于走到灰色的七層樓的慈淑大樓門前了。慈淑大樓靠近南京路的一面開設(shè)著大陸商場,出售百貨,占了一、二層樓。三層以上全部出租給一些私人或公司、學(xué)校、團體使用。東吳附中在四樓上租了許多大房間做教室。
我吃完粢飯團,在一種難以形容的紛亂情緒中走進光線幽暗、陰森森的慈淑大樓后門,踏上樓梯走到四樓自己的教室里。大樓里人異常地少,闃靜無聲。到了四樓,見來學(xué)校上課的人十分稀少,多數(shù)人是害怕外出?還是忙著在馬路上張望?啊,不!公共汽車和電車全停駛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路又截斷了,人當(dāng)然不會來得多了。寬大的教室里一共不過五個同班同學(xué),全是男的,一個女的也沒有來。我的好朋友俞伯良在,我閃身剛朝門口一站,俞伯良馬上招呼:“喂!我去約你來學(xué)校,你家里說你已經(jīng)走了,怎么現(xiàn)在剛到?”
我沒有回答,將手里一疊用帆布帶捆住的課本和練習(xí)本往課桌上一放,對著俞伯良嘆了一口氣,說:“唉,以后,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像以前一樣上課呢!……”說著,內(nèi)心痛苦,潸然想掉淚。
聽我這樣說,同學(xué)們有的嘆氣,有的露出愁悶和氣惱。俞伯良忽然用粉筆在黑板中央端端正正寫了四個大字:“最后一課”!
他一寫,我心里更難過了。
過去,在國文課本上讀過法國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后一課》,當(dāng)時也為這篇文學(xué)名著中那種國土變色的凄涼心情所感染??墒墙裉?,此時此地再來回想這篇名作時,感受更親切更深沉了。眼看,日寇要來了!以后,也許一定要取締那些富有民族精神、愛國抗日、反對賣國和揭橥氣節(jié)和骨氣的課程內(nèi)容,代之以奴化教育的吧?學(xué)校里一定會讓日本人或漢奸來教日文日語的吧?我雖然與《最后一課》中寫的主人公完全不同,小時候并不逃課,從小學(xué)到高中學(xué)習(xí)功課一直尚好,并沒有那種后悔過去未曾好好用功讀書的憾意,但仇恨敵人即將來到的思想,使我內(nèi)心像被刀刃刺傷流著鮮血。我看著“最后一課”四個大字,眼眶發(fā)熱,心里發(fā)酸。俞伯良寫的正是我心里想的。今天,可能是來上最后一課了呢!
??!多么悲痛、多么屈辱、多么令人留戀的最后一課??!
有兩個同學(xué)也在黑板上跟俞伯良一樣,用粉筆加寫了“最后一課”“最后一課”……快將整塊黑板寫滿了。然后,其中一名叫吳玉書的同學(xué)突然哭了起來,抽搐著趴在桌上聳動著肩膀嗚嗚出聲。他是班上年齡最小的同學(xué)。
他這一哭,我淚水忍不住嘩嘩流下來了。我正想去安慰吳玉書,卻聽見站在窗口俯瞰下邊南京路的俞伯良忽然高聲大叫:“來看呀!東洋鬼子來了!”
大家一起跑到窗口。四層樓的窗下是南京路。我們有一次曾從四樓往下撒過自己寫的抗日傳單。平日車水馬龍行駛著雙層公共汽車和有軌電車、小汽車的南京路,行人擁擠、商店集中十分熱鬧的南京路,此刻,寬廣的馬路上空蕩蕩,店家都不開門。遠(yuǎn)處從外灘方向列隊走過來一支人數(shù)眾多的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當(dāng)頭是一桿海軍太陽旗,正在舉行聲威赫赫的入城式。
那些打著日本海軍太陽旗的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士兵,一色穿藍(lán)色海軍陸戰(zhàn)隊的制服,戴著鋼盔,全副武裝,奏著震懾人心的軍樂,正以分列式的隊形,在寬闊平坦的南京路上耀武揚威地邁著八字步行進。
?。∪湛軄砹?!進公共租界來了,“孤島”徹底淪陷在日本帝國主義者手中了,在敵人鐵蹄下,更黑暗嚴(yán)酷的歲月來臨了!
我同俞伯良肅立在一起,心上淌血,眼噙熱淚,俞伯良忽然咬牙切齒輕輕對我說:“要是有一把傳單,我一定撒下去!”
我拭去淚水,想:要是有手榴彈,我也一定扔下去!
日本海軍的軍樂聲,不知奏的是什么軍歌,節(jié)奏粗暴,似咆哮,似爆炸,聽來特別狂熱、野蠻。
我嘆息著想:“今后肯定是在鐵蹄下生活了!”看著眼前的場景,我覺得國恥真是比個人的恥辱更叫人難受。國恥牽連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國恥使子孫萬代蒙垢。我心底里不禁呼喊:中國!中國!你什么時候能變得強盛起來收復(fù)國土不被帝國主義欺侮呢?你什么時候能使中國人在世界上揚眉吐氣呢?你什么時候能使中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頂天立地做主人呢?啊,??!看到日本帝國主義的士兵昂首闊步踐踏橫行在“孤島”的土地上,“咵咵”的腳步,像踩在我的頭上和心上,我痛苦得簡直不想活了。
正沉浸在痛苦中,忽然聽到教室門響,有人來了。
我回頭一看,不禁叫了一聲:“??!王老師!”
我一聲喊叫,俞伯良、吳玉書等也都轉(zhuǎn)過身來,同聲叫道:“王老師!”
王佐才老師是個頭發(fā)花白胡子也花白的老頭子,瘦削、矮小,戴副黑邊框眼鏡。眼鏡的黑邊框大,更襯得他的臉小、頭小。他家里人口多,負(fù)擔(dān)重,從穿著上也看得出來。總是穿著破布鞋,寒冬時節(jié),仍穿著一件薄薄的古銅色駱駝絨袍。袍子邊沿袖口全破損了,像被蟲咬過似的,剝蝕著,釘釘掛掛。他平日為人古板,不茍言笑,嚴(yán)肅得過分,考試時批卷打分很緊,對學(xué)生在課堂上說笑或者背書時提示別人等一類事情,都要厲聲教訓(xùn),同學(xué)們大都不喜歡他。但今天,王老師來了,大家對他感情完全不同,叫他“王老師”時,聽得出每個學(xué)生對他都是十分尊敬、十分親切的。
王老師弓著背,嘴里噓著熱氣,冷得搓著雙手,一本國文課本夾在脅下,進了教室,歉意地用一口浙江湖州口音的官話說:“我遲到了!住得太遠(yuǎn),今天沒有電車也沒有公共汽車,從大西路那邊步行來的。我是從不遲到的!……”
我想:王老師??!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誰會再計較你的遲到呢?我和同學(xué)們明白王老師的脾氣,他來就要上課的。也不想再俯瞰耀武揚威列隊進租界的日本侵略軍了,我和俞伯良、吳玉書等都連忙離開玻璃窗前,回到自己的課桌后坐下來。
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的軍樂聲仍在急風(fēng)暴雨般地傳來。王老師依然那樣古板,似乎聽而不聞,在講臺桌上攤開國文課本,用手扶扶眼鏡架,掃視了一下坐在下邊的稀稀落落的學(xué)生,說:“人來得很少??!”忽然,看見了黑板上的“最后一課”的字樣,他突然背過身去,掏出一塊破舊的白手帕來,用手扶住眼鏡架,擦拭起眼睛來。啊,王老師哭了!稍停,他回過身來,無限感觸地說:“是啊!是最后一課了??!”他用桌上的粉筆擦將未寫“最后一課”的地方擦拭干凈,卻不去擦掉那些“最后一課”的字跡。在擦拭干凈了的地方,寫下了“新亭對泣”四個字,說:“上課!大家翻到課本后邊這一課上,今天講《新亭對泣》這一課?!?/p>
老古板的王老師,平時講課文一直是順著往下講的,今天怎么跳過許多課選講后邊的這一課了呢?
翻到一百零三頁,見課文一共選了兩則《世說新語》上的故事?!缎峦ζ肥堑谝粍t。課文極短,全文不過一百多字: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苯韵嘁暳鳒I。惟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課堂里肅靜無聲,日本侵略軍的軍樂聲已隱約遠(yuǎn)去。
又有七八個同學(xué)陸續(xù)來了。他們遲到了,但一來就安心地坐下來聽講,都非常專心。教室秩序從來沒有這樣嚴(yán)肅、安靜過。
王老師瘦黃蒼老的臉上特別莊重,黑邊眼鏡下兩只眼睛在放光,聲音驀然也比平時洪亮了幾倍,說:“本文選自《世說新語》。新亭,又叫勞勞亭,在今天南京市南面,三國時東吳所建。作者劉義慶,是南朝劉宋時彭城人。宋武帝永初元年襲封為臨川王,歷任多種軍政要職?,F(xiàn)在我來講講這篇短文的背景……”
他講課,平時我感到平淡。今天他的語氣卻抑揚頓挫,蒸騰著熱力;他眼睛注滿了興奮,吐出來的字像扔出來的石頭;用豐富的感情,神采奕奕地感染著學(xué)生:“西晉愍帝建興四年,匈奴族劉曜攻破長安,愍帝投降,西晉覆亡。次年,瑯琊王司馬睿,即晉元帝,在江南建康建立東晉,開始了南北朝對立的局面。當(dāng)時,由北而南的士族官吏,一部分如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的祖逖等是主張抗戰(zhàn)恢復(fù)中原的,但多數(shù)只想偏安江南茍延殘喘?!缎峦ζ氛从沉四舷碌氖孔骞倮艚厝徊煌膬煞N思想抱負(fù)。周侯指周,襲父爵為武城侯,故又稱周侯,是屬于唉聲嘆氣之輩的。王丞相指王導(dǎo),是慷慨激昂有用抗戰(zhàn)光復(fù)中原之志的。對比鮮明!……”
我明白王老師為什么今天要選講這樣一篇短課文了。我聽著講,看著課文,只覺得身上熱血迸流,受到啟發(fā),心里痛快,有異乎尋常的滿足。
王老師慷慨激昂地說:“要抗戰(zhàn)!要光復(fù)神州!決不作楚囚之對泣!眼淚應(yīng)當(dāng)吞在肚里!把力量用到抗戰(zhàn)上去!……”他講的是課文,又好像在講今天的時局、今天的責(zé)任。
真奇怪,短短一百多字的一篇古文,此時在我身上竟會產(chǎn)生這么神奇的力量。我感到王老師講的正是我此刻十分需要聽的課文。聽著,聽著,眼眶濕潤了,心上身上血液里都被注射進一種渴望同敵人拼一拼死的激情。課文淺顯易懂,講完,也就可以背熟了。我見俞伯良、吳玉書等全部來上課的十幾個同學(xué),都比平時專心十倍地聽講。從大家臉上的表情,我能看到他們的心在跳,血在迸流。
我忽然心里十分懺悔:過去,為什么對王老師不那么熱愛呢?多么好的一位愛國老師啊!他竟是這么一位有感情的熱血充沛的老人,平時可一點也不了解呀!在面臨敵人鐵蹄踐踏的關(guān)鍵時刻,他像一把稀世的寶劍光輝閃閃地露出了鋒刃!平時為什么看不到老師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呢?
王老師講完課文,突然掏出那塊破舊的白手帕來,左手扶起眼鏡架,右手用手帕去拭面頰。我看到:兩行晶瑩的淚珠順著老師的鼻梁正流下來。教室里靜得針尖落地也能聽清。老師在啜泣!一剎那間,我也淚流滿面了。同學(xué)們也都落淚,年紀(jì)最小的吳玉書,又傷心地趴在課桌上哭泣起來了。我突然想起,聽說吳玉書的大哥是航空員,在杭州筧橋機場上空與日寇飛機空戰(zhàn)時血戰(zhàn)陣亡的。
哭泣了短暫的一會兒,王老師止住了流淚,忽然說:“作楚囚對泣容易,就是講完了這篇課文,懂得了應(yīng)該去光復(fù)神州而不應(yīng)當(dāng)相視流淚的道理后,我們也仍是不禁要泣下。但哭沒有用!同學(xué)們,記住今天我這最后一課上講的話吧。也許,今后我不會再來教你們的國文了。誰知道會不會派日本人或漢奸來給你們進行奴化教育呢?但你們只要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五十八歲的國文老師給你們上過這樣一堂課,那我也算沒有白教你們這些學(xué)生了?!?/p>
我心里火辣辣地發(fā)熱,真想上去熱烈擁抱老師呀!戰(zhàn)爭和刀槍能毀滅許許多多東西,但不能毀滅美的思想、美的人和事;侵略者能用鐵蹄占領(lǐng)中國的土地,但他們想征服中國人的心那是妄想!
王老師要下課走了。他用粉筆擦去了他寫的“新亭對泣”四字,但仍保留著黑板上的所有“最后一課”的字樣,用一種依依不舍的聲調(diào)說:“同學(xué)們,再見!下課?!?/p>
平時,老師來上下課,總是由班長喊:“一——二——三!”“一”是學(xué)生起立,“二”是向老師鞠躬,“三”是老師還禮后學(xué)生坐下。今天,班長沒有來。上課時,沒有人叫“一——二——三”,此刻,我忍不住忽然起立,代替了班長高叫:“一——二——三!”
所有學(xué)生,一同肅然起立,向老師恭敬地鞠躬,目送著王老師飄然走出教室。
我見王老師瘦削的背影已從教室門口消失,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課桌上的課本、練習(xí)本大步追了出去。
我在下樓梯的地方追上了衣衫襤褸的王老師,高叫:“老師!”快步走上去。王老師慢慢回過身來,瞅著我,立定了腳步,臉上似乎是問:“什么事?”
我鞠了一躬,將一本練習(xí)本翻到空白處,遞了過去,懇求地說:“老師!請給我留幾句話做紀(jì)念吧!”我本想告訴老師,我將來可能會離開“孤島”到大后方去的。但話到嘴邊,咽住沒說。
王老師從長袍胸襟上取下他插著的一支黑色舊“新民”鋼筆,在我的練習(xí)本上,用流利的鋼筆字寫了兩句話:“養(yǎng)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然后,寫了“王洪溥同學(xué)留念”,在下邊簽上了名,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俞伯良從后面走過來,追問:“你在干什么?”
我將手里練習(xí)本上王老師寫的兩句話給俞伯良看了。
俞伯良一跺腳說:“唉,我怎么沒有想到呢?我也要找王老師寫幾句!”話音剛落,他已經(jīng)“嗵嗵嗵”地下樓去追趕王老師了。
我獨自下樓。走出慈淑大樓時,看到街口已有橫槍站立、面目猙獰、穿黃軍衣的日本陸軍在放哨。街頭上出現(xiàn)了剛張貼的“上海方面大日本陸海軍最高指揮官”署名的鉛印中文布告。圍觀的人很多。我擠上前去看,布告上說日軍進駐公共租界,是為了“確保租界治安”,等等。這當(dāng)然都是日本侵略者的鬼話。日本侵略者是攥著殺人的刀槍、戴上不動聲色的假面具在攫取“孤島”了。
時光流逝,一晃幾十年過去,但我所經(jīng)歷過的“最后一課”,印象始終新鮮。當(dāng)年我所尊敬的老師一定早已作古,當(dāng)年的同學(xué)也都不知身在何處。但看到我們的祖國終于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贏得了崇高的國際威望,我們的社會主義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jīng)初步繁榮昌盛,每當(dāng)回憶起這些辛酸痛苦的往事時,就更有一種無比的欣慰充塞心頭。
在日寇鐵蹄下的“孤島”生活,常引起我許多難忘的回憶。日寇海軍陸戰(zhàn)隊在南京路上耀武揚威的情景我也始終印象鮮明,但日寇的軍隊后來很快又退出了租界,并且開放交通,恢復(fù)生產(chǎn)和市面,讓上海公共租界基本在表面上維持了日軍占領(lǐng)前的狀態(tài)。其原因是日軍崗哨林立,租界人心惶惶,生產(chǎn)凋敝,市面衰落,日寇感到要一個死城一樣的上海背上大包袱不合算,維持原狀,保持上?!皣H都市”的外貌對日本有利,日寇是想用“王道樂土”的精神來麻醉上海人,免得以侵略者自居引起上海租界市民的反感和反抗。日寇司令部當(dāng)時張貼布告說如有政治恐怖事件發(fā)生,日軍可以進行封鎖,可以拘捕人質(zhì)。日本又查封商務(wù)、中華、開明、世界、大東五大書店,派出大批鷹犬檢查各級學(xué)校教科書,汪偽也根據(jù)敵偽需要重編教科書。為了節(jié)電,商店霓虹燈取消了,馬路上的紅綠燈取消了,公共汽車和電車傍晚六點就停駛了……無論日寇用什么手段掩飾,上海也是在鐵蹄踐踏下的土地,是屠刀宰割下的俎上之肉。我上的東吳附中,不能繼續(xù)辦下去了。一批愛國的老師出面組織了一個“正養(yǎng)補習(xí)學(xué)?!?,讓我們可以繼續(xù)攻讀,不受奴化教育,但給我們上最后一課的王佐才老師,從那時就不知何處去了!以后我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
許多年后,我寫長篇小說《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當(dāng)年在日寇鐵蹄下的“孤島”生活自然而然成了我創(chuàng)作的素材。我將人名做了些改動,但寫出來的那些生活經(jīng)歷和感受常常都是完全真實的。
我不愿意在上海繼續(xù)過那種鐵蹄下的生活,終于在1942年7月,獨自由上海出發(fā),在安徽合肥過日寇的封鎖線,經(jīng)歷千辛萬苦、九死一生,經(jīng)過江蘇、安徽、河南、陜西、四川到達大后方重慶,去參加抗戰(zhàn),并繼續(xù)去完成學(xué)業(yè)。
(本文刊于2004年1月《大家》雜志)
漫漫險路西行記(1942年7月——1942年9月)
那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一個艱險漫長的夏季!那個夏季我離開日寇鐵蹄踐踏下的淪陷區(qū),從上海奔赴大后方重慶;那個夏天我跋涉八千里,多次面臨死亡的威脅,吃盡了千辛萬苦,是我生命中的一次“長征”;那個夏天使我對當(dāng)時的中國有了深刻的了解,初步萌生了中國需要大改變的想法……那是1942年,即民國三十一年的夏天,那個夏天特別炎熱,當(dāng)時我十八歲,是一個高中學(xué)生。
一、地圖冊攤開在我面前
地圖冊攤開在我面前,我在尋找從上海去大后方重慶的路線。我只能大概知道這條路線的情況,就是從上海坐火車到南京,然后由南京到安徽合肥,估計在合肥要過日寇的封鎖線,然后步行去河南洛陽,再由河南洛陽去陜西西安,經(jīng)過寶雞從四川北部入川,再由成都到重慶。這條路線曲曲彎彎,歷經(jīng)江蘇、安徽、河南、陜西、四川五省,從地圖的比例尺看,足足有七八千里。一路會有哪些艱難險阻?不知道!母親和我一同看了地圖,她嘆了一口氣,皺著眉頭,說:“我不愿你離開我,但只能放你去了!”我卻豪情滿懷地說:“您放心,不要緊的!我一路上都會給您寫信的!”我明知道信件極慢,因為當(dāng)時經(jīng)由普通郵路寄到中國后方各地的郵件是發(fā)到蘇聯(lián)經(jīng)新疆轉(zhuǎn)遞的,寄到淪陷區(qū)各地的郵件是發(fā)到蘇聯(lián)經(jīng)中國關(guān)外轉(zhuǎn)遞的,航空信件則是經(jīng)印度加爾各答由重慶——加爾各答航線內(nèi)運的。信件每每曠日持久,有時還遺失,但我這么說了,母親卻似得到了安慰,點了點頭。
這是1942年的6月,我正忙于啟程離開“孤島”上海。上海這“孤島”的名稱是在“八一三”淞滬戰(zhàn)敗、國軍西撤后獲得的。當(dāng)時租界之外都已被日寇占領(lǐng),上海租界淪為黑水洋中的一個孤島了!但有租界作屏障,究竟比亡國奴的生活還好一些。只是自從頭年的12月8日,日寇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后,日本天皇頒詔書向英美兩國宣戰(zhàn),英美兩國也向日本宣戰(zhàn),上海的租界便也成了日寇的天下。我就決定要逃離上海去大后方求學(xué)。在四川江津,我有個堂兄王洪江在做律師;在重慶,我的哥哥宏濟在上兵工大學(xué),我去自然是投奔他們。聽說大后方上中學(xué)和大學(xué)都可以有公費或貸金,我估計去后生活不會太成問題。母親雖然舍不得我獨自萬里跋涉,但她尊重孩子的志向,而且她是個有愛國思想的母親,上海的形勢險惡,她自然堅定支持我去。只是,從上海去大后方,本來可以經(jīng)由浙江走江西、湖南等省去四川。當(dāng)母親為我多方設(shè)法籌措好旅費并準(zhǔn)備好衣物等時,日寇卻在浙贛路東段發(fā)動了進攻。戰(zhàn)火熊熊,走浙江這條路已經(jīng)不行,怎么去大后方成了一道難題,使我增加了不少焦灼。
這時我在正養(yǎng)補習(xí)學(xué)校高中部上高二。正養(yǎng)補習(xí)學(xué)校的前身是東吳大學(xué)附中,由于太平洋戰(zhàn)爭后上海租界已等于淪陷了,東吳停辦,一些愛國的老師就出面辦了這個正養(yǎng)補習(xí)學(xué)校讓我們繼續(xù)上學(xué)?!罢B(yǎng)”的校名,取自東吳的校訓(xùn):“養(yǎng)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边@里仍用原來的教材,也不教日語。由于我決定去大后方,學(xué)校早早就發(fā)給了我轉(zhuǎn)學(xué)證,好讓我持轉(zhuǎn)學(xué)證到大后方后可以繼續(xù)高二的學(xué)業(yè)。我在啟程前,每天照常到學(xué)校上課。老師們和課本都使我感到親切。那時候,上課前后,老師和同學(xué)們總是交換一些消息:比如日、美航空母艦在珊瑚島大戰(zhàn),雙方損失相當(dāng),這是日本海軍自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后首次受到重大挫折(敵偽報上則說美國大敗,日本大勝);比如美國空中堡壘巨型機轟炸了東京,引起日本極大驚慌等新聞。當(dāng)時敵偽報上諱莫如深,我都是這么在暗下里知道的。
母親為準(zhǔn)備送我走,費盡心機,比如為了要給我?guī)弦还P夠用的旅費,她就四出找人籌措幫忙。當(dāng)時,上海日寇已禁用法幣,用的是偽中央儲備銀行發(fā)的偽鈔。但出淪陷區(qū)后,就不能使用偽鈔,要使用法幣了。而且,身邊帶的偽鈔如果被發(fā)現(xiàn),說不定會給加上一頂“漢奸”的帽子。因此,帶的偽鈔不能多,用到一過封鎖線時就用完最好。而法幣這時已經(jīng)被日偽禁止在市面流通了,母親只好到各個熟人家里一家家去收集,用偽鈔向人兌換法幣。更因為法幣收集得不多,母親又向人購來幾個金戒指、一塊金鎖片外加八十元美金讓我攜帶著,以備不時之需。母親為我想得十分周到,除給我準(zhǔn)備了衣服外,還給我?guī)Я吮蝗欤瑤Я它c日用品,更有一包藥品,說:“藥品是可以救命用的!萬一將來用不著,賣掉也可以值點錢。聽說那邊藥品是奇缺的!”她又不知從哪兒買到一小包鋼筆尖和一小包鋼筆里的橡皮管給我,說:“大后方艱苦,人家鋼筆壞了總要配筆尖和皮管的,萬不得已,你就是給人修鋼筆也能賺點錢維持生活?!蹦赣H是知道我年紀(jì)輕輕獨自遠(yuǎn)行,既怕我路上缺少盤纏,又怕我到了大后方也少人接濟,才想盡辦法千方百計想使我囊中能盡量豐富而不拮據(jù)的,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啟程前的準(zhǔn)備工作就這樣不斷在做,但什么時候能啟程呢?心中無數(shù)。浙東的戰(zhàn)爭很激烈,傳說日寇懷疑轟炸日本東京的飛機是從浙東的飛機場起飛的,因此反復(fù)地對浙贛路展開大進攻,目的是占領(lǐng)機場。我想從浙江、江西去到大后方的企望,似乎難以實現(xiàn)了!
母親四出找熟人商量我走的事。6月底的一天,她從外邊回來了,說:“今天有個好消息!上海中學(xué)(這是抗戰(zhàn)前上海有名的一所中學(xué))原來有個校工名叫夏家連,他勤奮好學(xué),為人正派,被校長鄭通和賞識,一直跟著鄭通和工作。鄭通和如今是甘肅教育廳的廳長,在蘭州,他派夏家連來上海辦一些事,順便還要將上海中學(xué)隱蔽下來的一些顯微鏡等珍貴儀器設(shè)法帶到蘭州去。今天,我同夏家連見了面談了話,由于我與鄭通和過去熟識,夏家連答應(yīng)可以考慮帶你去大后方。你們可以同路到陜西寶雞,由寶雞他到甘肅蘭州,你入川去重慶。他說一路很艱苦也有危險,所以想同你見面談一談再做決定。”
我喜出望外,問:“走哪條路線呢?”
母親說:“夏家連是安徽合肥人,他說是到他家鄉(xiāng),由那里可以過封鎖線,然后步行向西,要經(jīng)過河南、陜西然后入川。”
我第二天就同夏家連見了面。他約莫三十幾歲,中等個兒,方臉盤,大眼睛,樸實厚道的模樣。同我談了話后,他就說:“很好!你身體不錯,也機靈,我們就結(jié)伴同行吧!”
夏家連把大致的路線告訴了我。我回家后,找了地圖冊,這就出現(xiàn)了這篇文章開頭的那一幕情況。
二、去安徽合肥冒險過封鎖線
臨到離別,我才解悟到我是多么舍不得丟下母親和妹妹繼續(xù)在淪陷區(qū)受苦受難。這時的上海,由于敵偽統(tǒng)治,物價飛漲,糧食奇缺。配給的是難以下咽的六谷粉和碎米,常常半夜要到糧食店門口排隊擠兌。外白渡橋及通往南市的一些關(guān)卡口子上都有日軍站崗,經(jīng)過的人要向日軍哨兵鞠躬才能通過。日軍在租界上大肆逮捕抗日分子,汪偽特工組織橫行霸道殺人和敲詐勒索。跑馬廳廣場上日寇經(jīng)常開祝捷會,懸掛著宣揚勝利的氣球大標(biāo)語。中學(xué)里的課本已經(jīng)改換,有的學(xué)校在用陳腐的《幼學(xué)瓊林讀本》代替語文課了!有的學(xué)校在強迫學(xué)日文。每個人都要隨身帶著“良民證”應(yīng)付檢查。街邊收音機里常播放著《大東亞進行曲》和《支那之夜》……使中國人意識到在日寇統(tǒng)治下過的是亡國奴的生活。
因此,我是含著淚同媽媽和妹妹們告別的。那是7月上旬的一天下午,我?guī)Я艘恢幌渥雍鸵恢环夹欣畲?,金子、美鈔母親給我用布包著縫在襯褲上,隨夏家連同到北火車站搭夜班火車到南京去。
火車“嘁咔、嘁咔”行駛得很慢,窮人跑單幫的特別多,車?yán)镉謹(jǐn)D、又熱、又臟、又臭。窗戶封閉著,不準(zhǔn)開,悶得要死。因是夜間行車,看不清遠(yuǎn)處情況,只是一片片黑黝黝的死靜。兵災(zāi)之后,沿路一些站臺破破爛爛的,斷垣殘壁上彈洞不少。為什么封閉窗戶,說是怕抗日分子破壞鐵路。鐵路說是日寇與汪偽“合辦”,實際是由日本軍管,??吹匠謽尩娜毡颈?,使人心里帶著恐懼和仇恨?;疖?yán)吓F栖囁频淖吡艘灰?,天亮后終于到了南京下關(guān)車站。
南京我是十分熟悉的??箲?zhàn)前,家住南京,童年時代我都是在南京度過的。但現(xiàn)在的下關(guān)人跡稀少,到處是斷垣殘壁,下關(guān)沿江一帶,本來熱鬧繁華,如今往昔的情景全部消失了。夏家連帶著我,找了一家破破爛爛用木板搭的小客棧住下歇腳。店老板有五十來歲,家連向他打聽去安徽蕪湖怎么走。店老板說:“先買小火車的票坐小火車去中華門,然后轉(zhuǎn)寧蕪鐵路買票去蕪湖?!奔疫B5月底由甘肅蘭州回來時,由于合肥一帶有戰(zhàn)事,他是繞道河南商丘從隴海路轉(zhuǎn)津浦路回到上海的。來時未能到家鄉(xiāng)合肥看看,這次回去他決定到家鄉(xiāng)看看父母,然后再西行。我反正是一切都生疏,跟著他走就是。但我覺得在下關(guān)這家小客棧里住下沒有必要,我們可以立刻去坐小火車然后轉(zhuǎn)往蕪湖的嘛!家連好像懂得我的想法,悄悄向我解釋說:“我?guī)е鴰准茱@微鏡呢!這東西萬一被查出,大問題不會有,但被沒收惹些麻煩是難免的。我們該先去小火車站看看,然后再到中華門寧蕪路的車站看看,不能冒冒失失上路出問題?!?/p>
我們在小客棧里吃了店老板搟賣的面條,同店老板談起了南京攻陷時遭日寇大屠殺的往事。店老板嘆著氣說:“那時,幸虧遠(yuǎn)遠(yuǎn)逃到鄉(xiāng)下親戚家去了,留在城里這條命早就完了。這下關(guān)一帶房屋燒光,到處是死人,鬼子殺的人可多了!”吃完面條,我陪家連到小火車站。這里亂糟糟的,人力車、馬車都破舊不堪,茶攤、小食攤充塞場地,叫花子很多,坐車的人擁擠在站臺上等著上車。守門檢票的沒有日本兵,也不檢查行李。有輛馬車載了幾個客,還缺兩個,招徠生意說:“你們上車我馬上就走,到中華門,按小火車票價打八折!”家連拉我上了馬車,說:“坐馬車好,可以看看南京!”南京經(jīng)過戰(zhàn)爭,城北一帶十分荒涼,到處是野草叢生,瓦礫與土堆散布在斷垣殘壁中,戰(zhàn)爭及日寇大屠殺留下的創(chuàng)痕依然鮮明。馬車經(jīng)過鼓樓一帶,看到有被火燒剩的房屋殘跡,居民依然很少。經(jīng)過新街口往中華門去,店鋪、行人才多一些。趕馬車的是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子,穿件釘釘掛掛的破舊汗衫,戴頂舊草帽。家連問他當(dāng)年鬼子進南京的事,他說:“當(dāng)時躲在鄉(xiāng)下,光知道日本人亂殺亂燒,還奸淫婦女,夫子廟到太平路都放火燒了。過了幾個月在來年春天回來,夜里還是不敢上街?!闭f著,就到了中華門。趕馬車的老頭用手指指中華門一帶,說:“鬼子那時由這兒進城,一路殺人,被殺死的中國軍人和老百姓尸體堆得比城墻還高……”中華門有漢奸汪精衛(wèi)的“和平軍”和日本憲兵把守,家連和我下馬車走到馬家山寧蕪鐵路的車站觀看,見坐火車的旅客不多,遠(yuǎn)處有偽軍站崗,但不檢查旅客。家連看了一回,去售票處買了兩張明天一早去蕪湖的火車票,就同我乘小火車回到下關(guān)。家連是個沉著的人,只說:“你不做亡國奴要去大后方是對的!你看這南京,如今像個鬼城了!”
第二天下午,我們坐火車到了蕪湖,又急匆匆從蕪湖渡江到裕溪口,打算在裕溪口等淮南路的火車到合肥去。我們連背帶提,各帶著兩件行李,要登上小火輪渡江到裕溪口時,忽然來了一小支日軍野戰(zhàn)部隊。大家本來都已上船,日軍卻要船上已購了票的中國人大部分都滾下船去,讓出地方裝載他們的輜重和馬匹。家連和我上船早,在船尾附近站著,見大家紛紛被驅(qū)趕上岸,我們也打算下船。誰知沒等我們提著行李下船,日本兵牽著馬匹、挑著輜重已擁上船來,將我和家連擠散。我被擠到船邊上一處極險極窄的地方站著,看不到家連在何處,一匹棕色馬緊挨著我,有幾個穿黃軍衣的日本兵在馬的那邊,有的站著,有的趴在船欄旁坐著。船很快就開動了,日本兵的吆喝聲、談笑聲飄揚在空中。我的手無處可扶,腳下地方窄小,船的馬達震動,看到江水滔滔,處境危險。一個坐在我箱子和行李袋上的日本兵,看著我笑笑,笑得不懷好意,做了個手勢,指指我又指指水,很像想開個玩笑將我推入水中。我不會游水,如果下了江肯定是淹死,但我毫無保護自己的權(quán)利!我臉上盡量裝得無表情,不再朝那個日本兵看,我明白在日寇鐵蹄下的中國人,生命是毫無保障的。我曬著烈日,屏息站立,一種隨時會被日本兵推下水殺死的感覺充塞胸臆。幸好,不到半小時船已靠岸,日本兵一窩蜂地牽馬挑擔(dān)搶著下船了。我突然看到家連同另外幾個被擠在船邊上的中國人都在船尾那兒站著。此刻,家連不放心地過來找我了。我將剛才的情況說了,家連嘆口氣說:“你要出了事,我就不好交代了!”又說:“這種亂世,人的性命不值錢!別看這些日本兵張牙舞爪,說不定他們都會成為炮灰留在中國土地上!”
家連和我到車站買了夜車票西去合肥,上車前,他依然讓我看著行李,由他去看看檢查的情況。我們上車很順利,依然沒有碰到檢查行李的。車上人不多,我們買了些冷燒餅冷油條充饑。車窗封閉,空氣混濁悶熱,氧氣缺乏,有中暑的人哼哼唧唧“哇哇”嘔吐,像坐在悶罐子里似的。家連和我熱得都脫掉了上衣赤著膊扇扇子。車廂里那盞25支光的燈泡搖晃著發(fā)出昏黃暗淡的光芒,使人倦怠。這一夜特別難熬,因為車常常停駛,一停就一兩個鐘點。聽身邊一個跑單幫的中年人講,這條鐵路常常遭到破壞,有時通行有時不通。日本運兵車曾被炸過,鐵軌也被破壞過……果然,天亮?xí)r火車到了巢縣,卻忽然吆喝車上的人下車,原來由巢縣到合肥的鐵路被破壞了?;疖囍坏匠部h為止,不往前走了!
怎么辦呢?家連和我?guī)е锛A在乘客中出站,想找一個小客棧住。誰知車站出口處,有穿黃軍衣戴著白底紅字臂箍的日本憲兵把守。家連隨一些旅客提著行李通過十分順利,我卻被那滿臉橫肉的憲兵攔住。他指著我的帆布行李袋說了一連串的日語,邊上一個穿憲兵服的憲佐是中國人,翻譯說:“你的帆布袋是軍用品,皇軍問你怎么會有軍用品的?快打開檢查!”我說:“可以檢查!這種帆布袋上海霞飛路上要多少能買多少!”那憲佐打開我的帆布袋,見里邊主要是被褥和衣服,挑不出毛病,又問我去合肥干什么?為什么要離開上海?我按與家連商量好了的說:上海疏散,讓人回鄉(xiāng);我有肺病,回鄉(xiāng)養(yǎng)病……憲佐譯給日本憲兵聽了,聽說肺病,鬼子揮揮手讓我走。我出了站,見家連正擔(dān)心受怕地等著我。問了情況后,他說:“你運道好,我運道也不壞!要是檢查了我的包翻出了顯微鏡,那就麻煩了!”
我倆找了個小客棧??蜅@习逭f:這鐵路有時一斷兩三天,有時則幾個小時就通車。這一向都是這樣。我們就決定在客棧里吃飯。巢縣的巢湖里出產(chǎn)小蝦,當(dāng)?shù)厝藧塾镁虏顺戳诵∥r吃,蝦紅菜綠十分好看。小客棧的老板娘是個胖大嫂,用韭菜炒了蝦給我們端了白米飯來。客棧里泥土地矮門框,陰暗潮濕,但十分便宜。昨夜沒睡好,家連和我吃完飯就倒身睡了。
原本打算在小客棧里住上兩天,等候鐵路修好再坐火車走的,沒想到睡醒后不到一小時,店老板卻來報喜訊了,說:“喜事喜事!火車下午就通,做做準(zhǔn)備上車站等著去吧!”見住店的旅客紛紛離店到車站去了,家連和我也去了車站。早晨盤問過我的憲兵憲佐已換上了別的憲兵,卻沒有盤問和檢查。下午兩三點鐘,我們擠上了去合肥的火車。
夏家連是合肥東鄉(xiāng)大興集附近的夏家村人,火車去合肥先經(jīng)過大興集。我們到大興集后雇人挑了行李去夏家村,夏家村離大興集五里左右,得步行。家連是本地人,雖然好幾年未回家鄉(xiāng),依然熟悉。大興集有一條開著些小店鋪的正街,兩邊都是些低矮、蒼黑、墻根長著青苔的小瓦房。正是傍晚,只見田地、路邊菜園、空地里種的全是罌粟。正是夏季花開未敗的季節(jié),紅色的罌粟花鮮艷招展,更聞到不知誰家在熬鴉片,鴉片味很濃烈。我明白,這是敵偽推廣種植鴉片的結(jié)果。日本帝國主義是想使中國人亡國滅種啊!家連看了也說:“從前,我們這里是產(chǎn)米區(qū),到處水稻,如今卻讓鬼子用毒品代替了!真狠毒??!”
夏家村實際沒幾戶人家,周圍還有些分散的農(nóng)戶。到夏家連家里時,他父母都在農(nóng)舍門前場上干活,家連嫂帶著一個七歲的女兒也在納鞋底??箲?zhàn)爆發(fā)后,家連這是第一次回家鄉(xiāng),同親人見面自然大家都高興。他家是中農(nóng),父母與妻子都能勞動,有條水牛,也養(yǎng)了些雞鵝。由于家連在外邊工作,家里就很受村里人重視。村里人都姓夏,均是族人,處處也受到照顧。家連和我一到,正在用水洗抹,就有族人來看望。從他們與家連的談話中,我了解到:鬼子兵到過大興集一帶搶牲口捉雞鴨,也在一個小村莊燒殺過,但未到夏家村來。夏家村有個家連的遠(yuǎn)房哥哥名叫夏寨,人都叫他“寨子”,他頭兩年弄到點槍支,拉起了幾十個人,要打天下,聲言不做漢奸,不跟共產(chǎn)黨,也不跟老蔣,要自己干!因為他在合肥城南打過鬼子殺過兩個漢奸,雖有些擾民,人們也不仇恨他。他自封為大隊長,夏家村也在他保護下。他反對種鴉片,誰如果種,他就收重捐,還將煙苗鏟掉。正因為他在這一帶活動,日偽軍數(shù)量少,不敢到東鄉(xiāng)來,而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的游擊隊也不來這里活動。
家連同親友們談起過封鎖線的事,向他們介紹我,如實說我是去重慶求學(xué)的。農(nóng)村民風(fēng)淳厚,人都有愛國心,聽說是去抗日大后方的,對我都很親熱。談起封鎖線,都說:日本鬼子挖了很長很長一丈多寬的大深溝做封鎖線,要去六安,從這里先到上派河,必須過封鎖溝,要繞個圈兜過去,還要經(jīng)過三不管地區(qū)(指日寇管不著,國民黨、共產(chǎn)黨也不管的地區(qū)),有點危險,但找個熟門熟路的人帶路,趁夜里上路,還是辦得到的!聽到他們這樣說,我好像吃了定心丸。當(dāng)夜,我就睡在家連家茅草頂土墻房的堂屋里,在地上鋪了稻草墊上自己帶的被褥,在蚊子的嗡嗡聲和屋外水田及草叢中的蛙鳴聲里悠悠入睡。
誰知,第二天一早,家連嫂煮了稀飯,烙了蔥花面餅,從缸里取出酸菜(缸里有很大的白蛆),讓我和家連吃早飯時,卻就聽到遠(yuǎn)處隱隱約約傳來了槍炮聲。家連臉色嚴(yán)肅,說:“聽說合肥形勢緊張,鬼子運了一些兵來??磥響?zhàn)爭提前開始了!”我說:“會影響我們過封鎖線嗎?”家連說:“肯定會影響!我原來打算在家里住幾天再動身的,現(xiàn)在,不行了!”槍炮聲停停歇歇又響起來,我心里焦灼,但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
就在這天中午,我看到了寨子。開頭真有點嚇人!家連的父母和女人都下地去了,我和家連正在堂屋里邊,他那七歲的女兒在耍。小女孩長得挺好玩,會搓些黃泥巴做成小碗、雞、鴨等玩具,歪歪扭扭的,并不像,卻有趣。正在這時,忽聽外邊一片雜亂的腳步和說話聲,門口出現(xiàn)了幾個穿短衫的人。為首的是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壯漢,黑色香云紗上衣,黑布短褲,腳上一雙黑皮鞋,戴頂草帽,斜挎一支盒子槍,盒子槍上拴著個長長的黃色絲穗頭。他后邊跟著幾個部下,有的攥步槍,有的提著紅纓槍,也都戴著草帽,一律短衫,一個個橫眉豎目。家連和我都站起身來,只見那為首的笑著說:“家連兄弟,聽說你回來了,還帶了陌生人來!特地來看望!”說著,雙手一拱。家連也拱手說:“寨子哥好!回來就聽說你得意了,抗日打死了鬼子和漢奸,保衛(wèi)了家鄉(xiāng)安寧!還不種鴉片!你是這個??!”說著,伸出了大拇指。那寨子聽了高興地朝我瞅著,家連介紹了我,說是“朋友的兄弟”,“要去重慶上學(xué)的”。寨子毫無惡意地點頭。家連要他坐,他就在一把舊竹椅上坐了,問家連這些年在哪里得意?家連介紹了自己在蘭州教育廳里工作,言談間帶點吹噓,又去左屋拿出一盒點心給寨子,說:“寨子哥,上海帶來的一點桃酥和雞蛋糕,不成敬意!”我知道,家連由上海帶了兩盒點心是給父母吃的,這就下去了一半。他尊重寨子,寨子也很客氣,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臨走說:“你聽,這槍炮聲雖遠(yuǎn),但戰(zhàn)事是又開始了!你們一時怕走不掉了!在這兒,有我,可以保證安全!有事,給我打個招呼就行!”他帶著部下,一陣風(fēng)似的又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好幾年后,抗戰(zhàn)勝利了。1948年我在南京見到家連哥時,曾問起他寨子的情況,他說:“早就死了!這個人抗日也是真的,但想打江山撈一把更重要。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有人約束可以成為抗日力量,聽任橫行,就是土匪。他的一個部下有一天開槍打死了他。詳細(xì)情況也弄不清了!”
原本決定去家連家只住幾天的,想不到因為戰(zhàn)爭發(fā)生,卻在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槍炮聲中整整度過了二十天光景。中間,有一次還傳來消息,說日軍要來襲擊騷擾,得往南邊沿巢湖向三河方向逃。于是,緊張地埋藏了我和家連的行李物件及糧食細(xì)軟,分別同家連父母、妻女及村上的族人一同連夜轉(zhuǎn)移。但事后傳來消息說沒事了,大家又狼狽地回來。
農(nóng)村人講感情,家連的親友常有約他去吃飯的。總是殺個雞或鴨、炒點韭菜什么的將家連和我一同請了去,有時還有點酒請家連喝。農(nóng)村吃得差,家連父母日常招待我的就是米飯、粥,菜則總是一碟臭腌菜,有時生拌一點鮮辣椒或生韭菜。家連的父親常歉意地笑著說:“哪天我去逮些泥鰍,燒泥鰍鉆豆腐給你吃!”有一天,他真的抓了些泥鰍并買了豆腐來。所謂“泥鰍鉆豆腐”,就是先放豆腐到鍋里,再將活泥鰍加入,然后加鹽燒熟。吃飯時,他一再問我:“好吃吧?”我說好吃,其實并不愛吃。我閑來無事,也幫著家連父母去干點鋤草保墑的活兒。他們種了一塊水田的荸薺,該收獲了,荸薺長得又大又嫩,但沒法挑進城去賣,我就幫著日常收摘一些給他們自己家里吃。住下二十天后,我同家連的族人及本家兄弟都熟識了,他們是“家”字輩,有的二十來歲,有的三十來歲。其中一個名叫家煌的,二十多歲,身強力壯,有時到上派河采買點日用品,順便捎帶些農(nóng)產(chǎn)品去賣。上派河是中國軍隊的前沿陣地。家煌愛國,寧可遠(yuǎn)遠(yuǎn)地到上派河,不愿就近去合肥。他告訴我:“看到鬼子兵我就仇恨,看到中國兵我就高興!”家連同家煌約定:哪天形勢好了,戰(zhàn)爭停了,請家煌帶路送我們過封鎖線。
在焦灼、無聊與盼望中,起程的這一天終于來了!這時已快7月底了。東北面仍有槍炮聲遠(yuǎn)遠(yuǎn)地隱約傳來,只是西面、南面已沉寂了。家連決定同我起程,家煌和他妻弟(也是個身強力壯的莊稼人)帶路并替我們挑運行李物件。他兩人用兩副大籮筐,將家連和我的箱子、藤包、帆布包、包袱全都放在籮筐上,上面蓋點干草、干牛糞掩飾。白天我和家連都飽飽睡了一覺,等待傍晚趕路。由夏家村到上派河,為了繞過封鎖線,要走一百二十里路。家連怕我吃不消,我說沒問題。家連和我都找了頂破草帽戴在頭上,卷起了褲腿,模樣跟鄉(xiāng)下人相似。辭別家連的父母和妻女時,我被他們的純樸感情所感動,也同家連一樣依依不舍。我想起了母親和妹妹,她們絕想不到我在合肥的東鄉(xiāng)會耽擱這么久??墒菦]法寄信,我只能捺下思念不想。
從傍晚到天黑,家煌和他妻弟挑擔(dān)在前,家連和我緊緊跟隨。走的先是田間小徑,后來全是荒嶺坡地了。天暗下來,槍炮聲仍在遙遠(yuǎn)處震響。沒有月亮,只有星星眨眼,蛙鳴和草叢中小蟲的鳴叫聲混成一體。我們淌著大汗步行,整整走了三十里路光景,在一處有樹木隱蔽的地方歇腳,卻想不到地上忽然爬起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星光下看得清她光著腳,衣服破爛,模樣嚇人,朝我們盯著。我嚇了一跳,但家煌說:“不要緊的!她是南七里站的農(nóng)戶,去年鬼子去她莊上燒殺,強奸了她,后來就瘋了,常東跑西走的!”說著,將我們帶的干糧、雞蛋取了點跑過去遞給女瘋子,那女瘋子在黑暗中席地坐下吃了起來,我們又繼續(xù)趕路。聽到女瘋子的身世,我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半夜以后,有淡淡的霧氣籠罩在樹木間和低洼的坡地里,天上無聲地下著露水。我們急急趕路,我腳底疼了,磨出了水泡,但想到是過封鎖線,就來了勁,也不管什么腳疼不疼了!鬼子的封鎖線,有的地方設(shè)了炮樓,見到附近有人,白天黑夜都會開槍射擊。寬寬的深溝,人想越過很難。如今我們遠(yuǎn)遠(yuǎn)繞過它,兜來繞去,汗粘衣衫,歇下了好幾次。終于,東方泛出了魚肚白,拂曉來臨,到了一個長滿了灰灰菜、葦棵子的小坡下,看到有座古墓,墓旁有一些松樹。我們又都坐下休息。坐下,我就撿到了一個長滿銅銹的步槍子彈殼,接著,發(fā)現(xiàn)身旁是一條早已廢棄了的舊戰(zhàn)壕。這一帶是“三不管”地帶了,過去常?!袄彙?,是邊緣戰(zhàn)區(qū),在這兒作過戰(zhàn)的人早不知哪里去了。看到有一棵綠色幼松從舊戰(zhàn)壕混凝土工事的縫隙里堅強地伸展出枝葉來,我覺得強悍地保衛(wèi)著自己生存權(quán)利的那種抗?fàn)幰庵?,在植物身上都如此,在人的身上更加是無法扼殺的。
有小鳥吱吱在叫,東方透出一片紅光,露水濕腳,霧氣散去。家煌說:“離上派河只有十幾二十里了,封鎖線早就已經(jīng)繞過來了,這地方鬼子和漢奸是不大敢亂來逛悠的!”聽了他的話,我心情特好,覺得十分順利。沒想到就在這時,只見遠(yuǎn)處小山坡上迎面出現(xiàn)了十幾個穿舊灰軍衣的人,要逃避已來不及了!家煌和他妻弟帶頭挑擔(dān)起身就走,只聽見對方槍栓聲“咔咔”的,有人高喊:“不許動!”“站?。 焙鹇曃赐?,槍響了!“砰”的一聲,子彈掠過頭頂,“噓”地留下了嚇人的尾聲。
家煌放下挑子跺腳:“糟了!”家連朝我看看說:“別著急!我來應(yīng)付!”只見十幾個人近前了,是軍人,但不是正規(guī)軍,都帶著步槍,軍帽上有青天白日徽,胸前符號上寫的是“蜀山區(qū)游擊大隊”。為首的是個紅臉膛的瘦高挑兒,像個隊長,上來盤問:“干什么的?”
家連反問:“你們是游擊隊嗎?”
隊長說:“你管這干什么?反正是抗日的軍隊!你們從哪里來?要檢查!”他一說檢查,十幾個兵已經(jīng)動起手來!兩個挑子里的物件全部傾倒出來,開箱拆包,翻得亂八七糟,大的物件不要,牙刷、毛巾、汗衫、襯褲,都塞進了口袋。當(dāng)家連放在藤包里的包裹得好好的幾架顯微鏡被拆出來后,那隊長不知是什么東西,大聲喝問:“這是什么……”仿佛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家連這時拿出他的本事來了,把隊長拉到一邊輕聲嘰咕了一番。一會兒,隊長忽然高聲吆喝:“弟兄們!這位長官是要去四川跟著蔣委員長抗戰(zhàn)的!是好人!我們抗日辛苦,三個月沒關(guān)餉,他要給點慰勞,我們謝謝他!……”
家連已將一疊偽幣加上法幣,外加一只小金戒指交給了隊長說:“淪陷區(qū)沒有法幣,我們帶的也少,這點心意慰勞弟兄們!不要嫌少!”
隊長收下后,帶著手下離開,臨走招呼著說:“對直往前,上派河不遠(yuǎn)了!”我與家連早已說定,一路上的費用,各攤一半,我?guī)У默F(xiàn)鈔都?xì)w他開支。這時,見他拿出了一個金戒指給那隊長,我說:“家連哥,我的金戒指在襯褲里,以后我還一個給你?!奔疫B笑了,說:“你是個懂事的小老弟,一路上說不定哪里還要用錢呢!一人一半,將來再算,我會記賬的!”他是個板正的人,一路上我都有這種感覺。
我們繼續(xù)向上派河進發(fā)。我丟失了些零碎衣物并不心疼,但第一次見到的抗日軍隊竟是這副模樣使我泄氣。一個半小時后,抵達上派河,設(shè)有崗哨,這里是廣西正規(guī)軍駐扎的前沿駐地。他們軍風(fēng)軍紀(jì)較好,兵士胸前符號上寫著不擾民的多項規(guī)定。經(jīng)過檢查盤問,順利放行到了鎮(zhèn)上。但見街邊全是與日寇交戰(zhàn)后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血肉模糊,有的斷腿缺肢,擔(dān)架擱在路邊,沒有傷兵醫(yī)院收容。我看了心里難過。找了個小旅店住下,家煌和他妻弟怕戰(zhàn)火蔓延,立即告別,要趕回家去。我讓家連給他們些錢,但他們講義氣堅決不收,匆匆就走了??膳碌姆怄i線,終于這么過來了!逃出淪陷區(qū),踏上抗戰(zhàn)土地,心情激動,我熱淚不禁迸出!
三、曲曲彎彎起旱到界首
在地圖上看,由合肥往西到河南、安徽兩省交界處的界首并不遠(yuǎn),就只有四百公里光景吧!可是我們要避開日軍,離得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得走安全的地帶,這就必須繞圈子走了。我們由上派河出發(fā),步行先到六安,由六安又到金寨,由金寨北上到潁上,由潁上西北行,經(jīng)阜陽到界首,這樣彎彎曲曲走,路程馬上就起碼多了一倍。
步行趕路,這里叫作“起旱”。我和家連租了一輛高架車裝載了行李物件,早起夜宿,向前趕路。每天步行多則百把里,少則三五十里??崛崭哒眨⑾内s路真是辛苦,我的腳上全是水泡,那是第一天夜晚經(jīng)過封鎖線時造成的。但上派河可能有戰(zhàn)爭發(fā)生,我們又急于趕路,腳再疼也得走。小客棧里的老板,告訴我們一個辦法:買些黃表紙卷成的“媒子”(吸水煙袋的人都用這種“媒子”點煙),扎成一捆,點火后吹掉火焰,用它的煙來熏腳,將腳皮熏老,將水泡里的水分熏干,照樣可以繼續(xù)步行,不會太痛。家連去買了黃表紙來搓成“媒子”,如法炮制,果然我能繼續(xù)起旱了!我們花三天時間,走到了六安。這是一個干凈古樸的小城,有名的“六安瓜片”就是這里出產(chǎn)的茶葉。又一天,到了金寨,是個破舊不發(fā)達的地方,顯得貧窮。再走了兩天,到了潁上,坐木船由潁河去阜陽,船上滿滿裝著運棗子的客商,船艙下裝滿了棗子,那股氣味聞多了令人窒息。由東向西北行船,需要拉纖,為了加快船行速度,家連和我都上岸參加拉纖,勞累不堪。最后,不到阜陽我們就上岸仍雇高架車起旱了,急匆匆走了幾天,到達界首。
這一路,起旱步行的差不多全是憑著戰(zhàn)爭和混亂發(fā)財?shù)纳特満痛鬅熦湣I特渹儚臏S陷區(qū)販了五金零件、西藥、鋼筆、鉛筆、糖精等往界首跑。大煙販們,喬裝打扮成木工、騎自行車的單幫商人、挑擔(dān)推車的小販,隨身攜帶著鴉片煙膏,在鋸子的木芯中、自行車的車架鋼管內(nèi)、扁擔(dān)芯中、輪胎里……都巧設(shè)機關(guān)裹著大煙膏,也都一窩蜂往界首跑。一路上,住小店時,有的煙販以為家連和我也是販煙土的,倒也不隱瞞自己做的是販毒生意,待等知道我們是空著手去界首還要到洛陽,都替我們惋惜,說:“有錢不賺白不賺!帶點黑貨賺上一筆做盤纏多好!你們真是太傻了!”據(jù)說,鴉片被販到洛陽,價錢比界首要再高一倍,販到西安,賺錢更多,倘若販到四川,能翻幾番。我原以為到了抗戰(zhàn)區(qū)域,一切都?xì)庀笠恍拢瑪硞卧诤戏蚀蠓N罌粟我是看到了的,這里我認(rèn)為必然是會雷厲風(fēng)行禁毒的,想不到卻讓這么多毒販毫無忌憚地橫行販毒,使我吃驚之至。
界首是個很奇特有趣的地方,非常熱鬧,出乎我意料地繁華。這個地方處在兩個省——河南與安徽的交界點上,一半是河南界首,一半是安徽界首,有一條熱鬧的大街,沿著大街走,由安徽省走著走著就走到河南省了。它東南屬安徽,西北屬河南。這里是屬于以洛陽為中心的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是駐在洛陽的蔣鼎文,但第一戰(zhàn)區(qū)有相當(dāng)大的實權(quán)掌握在副司令長官、第三十一集團軍總司令、豫魯蘇皖邊區(qū)總司令兼四省邊區(qū)黨政分會主任委員湯恩伯手里。湯恩伯名聲不好,他的嫡系部隊是十三軍,這里民謠就說:“不愿日本兵來燒殺,也不愿十三軍來駐扎!”我們剛進河南省界就聽到這樣的民謠,真是大吃一驚。
界首這時似乎是個四通八達的地方,上海一帶、華北一帶通過商丘、徐州、蒙城、阜陽來的客商,都齊集到這里,街兩邊可以看到許多小店、小攤,叫賣著從上海販來的日用品、香煙、雜貨。也有一些店鋪,賣的是衣服、文具、鐘表……全部是上海貨,使得小小的界首成了淪陷區(qū)和戰(zhàn)區(qū)間物資交流的商城,畸形繁榮起來。妓院、酒館、旅店,吃喝嫖賭俱全,有人叫它“小上?!?。我們到達界首,正是傍晚,暑熱未消,氣溫仍高。一路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繁華的地方。電燈雪亮,街邊飯館里酒肉飄香,豁拳的、談笑的,賓客滿堂。旅店、客棧多數(shù)已經(jīng)客滿,柜臺里站著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故意在搔首弄姿招徠顧客,人把這種女人叫作“招牌”。旅店和客棧里,歌女賣唱的胡琴聲音調(diào)嘹亮,嘩啦嘩啦的麻將聲震入耳膜。說是禁娼禁賭,實際公開就有。我原以為抗戰(zhàn)的地方應(yīng)當(dāng)嚴(yán)肅緊張、圣潔熱烈,何嘗想到竟會這樣輕歌曼舞、骯臟腐化,連一點抗戰(zhàn)的氣氛都沒有!有成群的乞丐在乞討,街邊的狗熱得伸出舌頭。我和家連已經(jīng)十分疲憊,趕快找到一家雖簡陋狹小卻便宜的客棧住下,找了點水抹身,又去買些包子饅頭當(dāng)飯,吃了開始休息。
家連找人打聽由界首去洛陽的情況。人說:這一路十分艱辛。一是今年河南大旱,比以前哪年都厲害,蝗災(zāi)也嚴(yán)重,起旱困難,要繞路;二是湯恩伯的軍隊紀(jì)律不好,要小心提防,民間把“水(災(zāi))、旱(災(zāi))、蝗(災(zāi))、湯(災(zāi))”列為四災(zāi)。如今世道亂,路上連“打悶棍”的也出現(xiàn)了,為搶劫路上行人錢財,打死旅客的事常有發(fā)生……聽人這么說,家連和我都有點緊張,但為了趕路,我們第二天一早又租了個高架車?yán)锛?,向西北走。架子車夫是個彪悍的漢子,黑臉上皺起核桃殼似的皮,他光著脊梁,只穿一條臟得發(fā)了黑的短褲,汗流浹背地邁著大步。烈日火辣辣,燒灼著地皮,我們的路線是由界首到周家口,再從周家口去漯河,由漯河向西北去洛陽。有時要繞路走,路程一共約有千里以上,要走過當(dāng)時的重災(zāi)區(qū)。重災(zāi)區(qū)什么樣呢?
四、穿過“人間地獄”的重災(zāi)區(qū)
從界首到周家口的路上,行人不少,多數(shù)是逃荒要飯的和小商販,包括販鴉片的。日寇打到了河南,燒殺奸淫,離戰(zhàn)區(qū)近的地方,田地早已荒蕪,百姓都向河南西南流亡逃難。旱情前所未有,農(nóng)民已經(jīng)無法生存,挑著些破爛物件或挑著小孩,衣衫襤褸地離開家鄉(xiāng),盲目流浪,一戶戶聚著、蹲著,端著黑碗,一路乞討??吹綖?zāi)民這種饑餓漂流的可憐景象,叫人心酸??崾钐欤飞献茻岬膲m土飛揚,公路兩邊種的高粱、玉米和粟子因為缺水,都稀稀疏疏,萎癟、短小、卷著葉片。“青紗帳”已經(jīng)看不到了,只見迷漫旱黃的土地上,癩痢似的點綴著一些綠色。公路和大車路上無處遮陰,樹木早砍伐光了,偶有搭著席棚賣小米稀飯和大米稀飯的攤子,蒼蠅嗡嗡地飛舞。這“稀飯”實際上只是稀薄的糊涂湯,很少米粒,價錢卻貴得很。家連和我?guī)е呒苘嚪蚓涂亢赛c這種“稀飯”充饑解渴。
日行夜宿,第二天到達周家口附近,忽然聽見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怪聲,張眼看時,我驚呆了,只見公路上及田地里迎面黑壓壓擁過來無邊無際潮水似的大群蝗蝻。這種飛蝗的幼蟲,青黃色,有淡黑的花紋,翅膀還未長成,會爬會跳,傾軋擁擠著,有三四寸厚,漫地都是,足有二三里地面積,流水般地向東北面爬行。我們想避開也不行,只能踩著蝗蝻向前走,一腳可以踩死很多,但你踩你的,它爬它的,踩不盡殺不完。約莫二十分鐘,那群黑壓壓波浪似的蝗蝻,一起過了公路爬到兩側(cè)地里去了。只聽到“窸窸沙沙”的聲音,蝗蝻都在嚼食莊稼,地里種的那點本來萎瘦矮小的玉米、高粱和粟子轉(zhuǎn)眼間七歪八倒,綠葉都被啃光?;闰镫m小,吃不飽似的蜂擁著又邊吃邊向前蔓延過去了。迎著蝗蝻剛才來的方向朝前走,只見路兩側(cè)莊稼像收割過似的一片精光。
架子車夫看上去不聲不響,似乎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其實不然,他說:“去年就大旱了,也鬧蝗蟲。飛蝗成群飛來時,遮天蔽日,聲音嘶嘶嘩嘩,像落大雨似的,可駭人了!可是軍糧還是照樣征收,當(dāng)兵的也吃不飽,有些兵像匪一樣。上頭還讓百姓自帶糧食工具去周家口到開封之間挖深溝工程,提防鬼子來。為挖深溝,民房拆了好多,祖墳也給扒了。今年又旱,春天時就有餓死人的了!如今,更不得了!”
漯河在鄭州到信陽的鐵路線上,我們從周家口步行整整一天到達漯河。在大災(zāi)之年,這里燈火輝煌一片升平。酒樓上猜拳敬酒,胡琴聲嘹亮;女招待、歌女,紅綠滿眼,梳妝打扮;旅館里牌九、麻將聚賭,比界首更繁華。我們找家小客店住了,茶房馬上來問:“要不要女人過夜,最漂亮的大姑娘一夜只要八十元?!奔疫B回絕了他,陪我?guī)羌茏榆嚪蛏辖?,到小館店里要炒菜,吃了一頓饃饃。
架子車夫提醒說:“從這兒再往西北去,災(zāi)情重,一路上買不到吃的了!要買些饃帶著上路當(dāng)干糧吃!”
家連說:“這么熱的天,買了饃就餿了,怎么帶呢?”
架子車夫說:“買點麻繩,將饃一個個串上,斜背在身上起旱,不容易餿。路上要吃,掰一個下來就是。”
家連和我自己帶高架車夫一共買了九十多個饃,將饃用麻繩串成三串,三人各背一串,一人三十多個饃,掛在身上,很像《西游記》里沙和尚掛的那種骷髏念珠。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們貪圖涼快就出發(fā)向西北行。剛走出漯河市郊,見路邊掛著個“軍警督察處”的牌子,一張條桌旁坐著兩個當(dāng)兵的收錢;邊上有十幾個持槍的士兵站立一旁。一群客商和起旱的行人,正擁在桌前交錢辦手續(xù)。
架子車夫說:“去繳錢吧!繳錢他們可以派兵護送。這一路,我不熟,聽說不太平,常有攔路搶劫打悶棍的?!?/p>
家連和我走到桌前,付了三個人的保護費,在一邊與一伙等候保護的人站在一起。大約半小時后,懶洋洋走來六個荷槍的士兵,由一個班長帶領(lǐng)大聲吆喝:“走啰!走啰!”我們這里等候著的五六十人一窩蜂地跟著動身了,緊緊地跟著那六個士兵走。
大道兩側(cè)樹上的樹皮早被剝光,樹全枯死了;枝干也都砍斷了,有的垂楊柳枝葉全無,只剩粗脖子的禿樹干。那護送的六個士兵走得飛快,走出去不到十里地,天還不亮,他們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護送實際是騙錢的,各人仍舊只好自己上路。一會兒,天似快亮了,忽聽前邊遠(yuǎn)處有女人呼叫聲:“救命!救——命!……”驚心動魄!
我們心跳著停下腳步,后邊有些步行的人也走上來張望,前邊有些稀稀疏疏的青紗帳,估計是邊上有條剛干涸的小河的原因吧!我們一起往前,在青紗帳旁的大車道上繞了十幾分鐘,只見路邊歪倒著一輛空獨輪車,車旁兩攤鮮血,但沒有尸體,估計打悶棍的人將尸體拖走了!這使我們加緊腳步,走得更快了!
太陽出來了,熱得要命,大家心里發(fā)寒快步趕路。走著走著,在裴城附近,見田野間毫無綠色,一片嚴(yán)重的旱災(zāi)情景。土地龜裂,裂紋有二指寬,水溝、土井都干涸著。路邊,陸續(xù)看到死尸。有一只紅了眼的瘦黑狗伸著舌頭在嚙食一具腐爛了的尸體,綠頭蒼蠅嗡嗡亂飛……
天太熱,斜掛在身上的饃,貼近胸背的部分都被汗浸濕了,要不斷將饃轉(zhuǎn)動著換換方向:外邊的朝里,里邊的朝外。早飯中飯都是將饃從麻繩上掰下,邊走邊啃。一路上,沒賣吃的,也沒賣喝的。原野死寂,被旱災(zāi)摧殘得毫無生氣。走這樣的路格外累人。整個空間悶熱得像剛燒過一場天火。我同家連各帶了一瓶水,汗出多了,頂著烈日口老是渴。午后時分,水就喝光了,口干舌燥,四肢酸懶,四外荒涼,這時已離茨溝不遠(yuǎn)了,土地龜裂,水源干涸。我嘴里冒煙,幾乎要昏厥。家連和那高架車夫帶的水也都喝完。我見不遠(yuǎn)處有個小村莊,對家連說:“我去看看有沒有水!”家連說:“看就看一下吧!快點回來!”我快步向那小村莊走去。見村里人都已外出逃荒,村子死寂。我干渴得不得了,忽然想起《三國演義》上曹操那個“望梅止渴”的故事,居然舌底流出點口水來,勉強又支持了片刻。在村尾,發(fā)現(xiàn)一個已經(jīng)枯干的土井,但顯然無水可取。井底有塊大石,我想:大石下邊會有水嗎?下井推開大石,竟意外發(fā)現(xiàn)有濕土,水源從何而來不得而知。我嘴唇已經(jīng)干裂,馬上挖起濕土含入嘴內(nèi),借其清涼和潮濕恢復(fù)精力。我又脫下襯衣包了一堆濕土上路,將濕土分給家連和高架車夫分享,就這么死撐活撐走到了茨溝,沒有渴死。茨溝是個小地方,但還有小旅店,也有賣水和賣吃的地方。一到茨溝,我和家連馬上買水喝。水價極貴,我們和高架車夫一人喝了一大碗水。水味之甜美無法形容,渴而未死,喝畢捫腹,大呼快哉!
我們住進一個小店,墻是報紙糊的竹隔子,地上鋪著高粱稈編織的席子,就是床鋪。家連約我外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街上有人點著昏暗的小燈在賣吃的,賣的都是些什么榆皮面蒸饃、棉糠面蒸饃、蘭草根蒸饃、麻糝餅、棉籽餅,另外還賣韭菜根、花生殼、柿蒂、蔗皮什么的,價錢卻都不便宜。有個小攤在賣肉凍、涼粉塊一樣的東西。我上去看看,架子車夫輕輕用手拽拽我,我就不看了。離開那攤子,架子車夫說:“可吃不得!聽人說,這一帶人肉也吃啦!賣的肉凍里,就有人吃出帶指甲和毛發(fā)的肉??!”
茨溝有許多鳩形鵠面逃荒來此的難民,正在村口賣兒鬻女。將些男孩、女孩頭上插著稻草放在筐里或跪在路邊,高叫:“行行好吧,積個德,買個男孩吧!”也有叫“十二個饃換個大姑娘”的!更有個人高叫:“十個饃!俺這個只要十個饃!沒法活命,只好賣親骨肉啦!”
我和家連將身上的饃取了一些下來,分給三處賣兒女的一處兩個。我們都傷心,但怎么辦呢?我當(dāng)時想:是鬼子和天災(zāi)造成了百姓的災(zāi)難,但一個四萬萬五千萬人口的大國,有自己的政府,這個政府給百姓干的事也太少了吧?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怎么能夠想象?這還怎么抗戰(zhàn)!災(zāi)民真是在水深火熱的地獄中?。 ?/p>
當(dāng)夜,住那小店,隔房住的是兩個奸商模樣的胖子,居然招了兩個用紅頭繩拴大長辮子的姑娘陪睡,什么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家連和我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我們帶足了飲水,用瓶罐裝著上路。但這茨溝買的水可能不潔凈,也許是我抵抗力差——家連和高架車夫平安無事,我竟腹痛拉痢了!上午還好,下午每走幾十步就要蹲下痾一次,痾不出什么,只是膿血。我還是第一次拉痢,家連指出這是赤痢,很危險!幸虧母親給我?guī)У乃幬锢镉小傲√仂`”,我立即服用,當(dāng)夜就止住了,并給家連和高架車夫也服用了“痢特靈”預(yù)防。家連說:“要沒帶這藥,那太危險了!你母親想得真是周到!我們走這一路真是隨時有死的可能啊!”
我們拼命趕路,想走出這塊可怕的赤地千里的中原災(zāi)區(qū)。起早睡晚,我是帶病走路,痢雖止住了,身體卻虛弱疲勞。一路上,常見路邊有赤身裸體的死人,也弄不清是餓死后被人剝?nèi)ヒ路?,還是打悶棍打死后搶得精光的。我們掛在身上的饃,早已干裂發(fā)酸,但買不到吃的,仍只好吃它,而且得節(jié)約著吃。這樣,又走了幾天,終于到了離洛陽六十里的水寨,住進了一個兼賣甜面條和咸面條的小客店。這兒終于算是離開可怕的災(zāi)區(qū)了!
所謂甜面條,是清水煮面條,什么也不放;咸面條,是清水面條里加點鹽、加幾滴油。
水寨是個窮苦落后的小地方。一條破舊的街道又窄又小,房屋破舊,但有一點市面,還有郵電代辦處。夜里也有些電燈,不過小客店只點一盞鬼火似的小油燈。小客店是一對黑瘦的中年夫婦開的,前邊半間搭個小茶棚賣刀切面,后邊有三間用高粱秸子隔開的小屋供人住宿。沒有床,只在地上鋪上篾席給人睡。小木窗欞上糊的報紙黃舊破爛,高粱秸的頂棚上掛著黑色的蛛網(wǎng)塵串,墻角磚土縫里有時還出現(xiàn)可怕的翹起尾巴的小蝎子!
但,究竟是離開災(zāi)區(qū)了!我和家連都覺得需要休整一下。洛陽常有空襲,日機會去轟炸。我們在這離洛陽六十里的地方,打算先住兩天,然后合計一下繼續(xù)前行的事。所以,將高架車夫的錢付了,同他告別。一路同行,大家都有了點感情。他始終認(rèn)為我們是好人,我們與他一同吃喝不虧待他;說好到洛陽的車價,現(xiàn)在未到洛陽,仍照原數(shù)付他,他拿到錢后一再表示感謝。
五、孤零零受困水寨
我想不到竟會在水寨就同家連哥分別了!一路上他始終熱情照顧我。他老練、穩(wěn)重,人又淳厚,同他在一起我感到有依靠。原來說好是到陜西寶雞分手的,但現(xiàn)在未到洛陽,我們卻只好分手了!我實在舍不得!
我們是為了旅費才分手的。
這一路來,偽鈔、法幣都用完了,我用的錢很多還是家連墊付的。我離家已經(jīng)這么多天,現(xiàn)在離洛陽還有六十里,以后的路途還遠(yuǎn),一路上還有多少艱難苦辛都是未知數(shù),但需要我將藏在襯褲里的金首飾和美金出售換成法幣應(yīng)用了。我知道家連帶的錢也不多,我已欠了他不少錢,得趕快還他才好,所以我對他說:“明天,我想找客店老板借自行車騎到洛陽把金子和美金賣掉!六十里地,騎車來回很方便。”家連說想陪我去,但沒有自行車,只好由我一人去。我清早起身,騎上車就出發(fā)了。從水寨向北沿公路走了約莫十幾里,沿著淙淙南去的伊水走,看到了龍門,看到了公路邊上出名的龍門石窟。雖然天旱,沾著伊水流過的光,公路邊上高大的合歡樹盛開著鮮艷的須狀紅花。這里山清水秀,伊水波光粼粼,滔滔流淌在兩山之間,抬頭西望,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洞窟和佛像、雕像布滿山崖,還有寶塔,壯觀極了!這就是北魏到唐朝用了四百多年才雕成的石窟藝術(shù)珍寶呀!但有的佛像已經(jīng)殘缺不全,盜竊破壞得很厲害。心里真想停下來去好好看一看,想到要去洛陽兌換金子,我就顧不得看了,騎車飛速趕路。
這一路上太陽仍舊高曬。由于開封陷敵,黃河改道,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饑餓和戰(zhàn)火交逼的地區(qū)。許許多多災(zāi)民,從四面八方向洛陽匯聚。一路上,常看到挑擔(dān)的、推車的、扶老攜幼的難民,踉踉蹌蹌前行,公路上塵土滾滾。我騎著自行車,渾身大汗,騎呀騎呀,約莫一個多鐘點,到了洛陽南郊的關(guān)帝冢了。關(guān)帝冢,相傳是三國時曹操埋葬蜀漢五虎上將關(guān)羽首級的地方。有一座古廟,古柏成林,郁郁蔥蔥。我忍不住下車進去看看。但廟里駐著軍隊養(yǎng)著馬,馬糞遍地,士兵們到處曬著洗過的軍衣,殿左架著大鐵鍋煮菜,柴火黑煙彌漫空間,大殿破舊,到處灰塵蛛網(wǎng),供有關(guān)羽及關(guān)平、周倉塑像。關(guān)帝冢是一個小山狀的大土墳,矗立著清朝立的大石碑。周圍,被軍人及軍馬的糞尿糟蹋得臭氣熏天。我掃興地匆匆走出,又上了自行車,飛快騎到著名的九朝古都洛陽。
洛陽出乎我意料地蕭條,房屋古老,街道窄小,人雖熙熙攘攘,市面并不繁榮。這是由于日寇轟炸造成的吧!我正想找一家銀樓好兌換金子,卻忽聽緊急警報響了。汽笛聲“嗚——嗚——嗚”的像喊叫救命,街上行人紛紛逃跑,出現(xiàn)了戒嚴(yán)的憲兵,布了崗。我也不知往哪里跑好,只好在一家上了門板的小糕餅店門口蹲下聽天由命。幸好不過半個時辰,解除警報鈴響了,虛驚一場,日機沒露臉也沒來轟炸。我拔腿就向人打聽銀樓在哪里。走著走著,見大街上有人在貼告示。一會兒,迎面擁來些士兵押著兩個人去槍斃,四面圍過來不少看熱鬧的人。兩個死囚,年齡都在三十左右,被剝光了上衣,五花大綁,插著用紅筆打了“√”的死標(biāo),連拖帶推地拉著在大街上向南走。我跑去看告示,告示上說,這兩人一個是“糾眾哄搶糧食罪”,一個是“違令黑市買賣黃金犯”,這使我心里一沉,渾身汗更多了。我沒想到此地會禁止買賣金子,更想不到會要槍斃!我來洛陽是為賣金飾,這事辦不成路費怎么辦?我不敢再向人打聽銀樓在何處,尋思有銀樓必定在這條大街上,遂順著大街,一路走一路看。果然,百把米外有家銀樓就在路邊。銀樓店的門面在全國似乎都相仿:高高的砌花的樓面,有陰森而堂皇的玻璃門,大門外的玻璃櫥窗里陳列著銀盾、銀杯、銀盤等各色銀器和首飾。門口掛著牌子,上寫金價按官價收購,每兩一百元,飾金每兩一百二十元。
我心里“噔”的一沉。離上海時,上海金價黑市較戰(zhàn)前漲了二十倍,這里金子官價卻這么便宜!我將金飾按這價賣了怎么夠做旅費呢?
那高高的柜臺上放著一把黑算盤,一個胖圓臉的掌柜穿件舊夏布背心在扇扇子。我上前同他悄聲商量,告訴他我是淪陷區(qū)上海來的學(xué)生,去四川上學(xué)的,盤纏沒有了,帶得有點金飾,請他能收下,不照官價……但銀樓老板把頭直搖,說:“你沒看到,正在槍斃人呢!照官價就收,不照官價我能收嗎?”又說:“他們當(dāng)官當(dāng)大軍人的自己在界首、漯河、洛陽套購黃金,愛賣多少價就賣多少!小民百姓做點生意就是犯法!這不,今天殺人了!算什么世道?”我向老板再三解釋,簡直到了懇求、哀求的地步。老板依然不答應(yīng)。沒有辦法,我拿出了美金,問老板能不能收美金。老板說:“我看你是真的流亡學(xué)生急需錢用,那么,你到后院我家里來吧!”他將我?guī)У郊依?,按?dāng)時美金黑市價收買了我八十元的美金。我心里盤算,有這些錢比沒有好。欠家連哥的錢也可以還了。但我的路途還遙遠(yuǎn),不賣掉金子總是不夠的,只有回去再說了!
我騎車匆匆又回水寨,渾身臭汗。見到了家連,同他商量怎么辦。我同他算清了賬,身邊只剩下很少一點錢了!我說:我想打個電報到四川江津給堂兄洪江,讓他快匯旅費來(店老板告訴我水寨有郵電代辦處,可以打電報,錢匯到他店里是可以的,以前有人匯過),我擬等旅費匯來再起程。家連急于回甘肅蘭州,無法等我,但又覺得不能把我一人留下不管。他說:“我答應(yīng)把你帶到寶雞再分手的?,F(xiàn)在把你一人丟在這兒我不放心!”我知道他是個守信用而且忠厚的人,盡量安慰他說:“封鎖線早過了,災(zāi)區(qū)也過了,往后比較好走了!你別為我擔(dān)心,我能一人上路的!”他同我商量來商量去,最后無奈地說:“那只好我先走了,你可要特別小心?。∵@是亂世,你年歲太小,我實在是不應(yīng)該把你一人留下的!”他告訴我:“到了洛陽,就可以坐隴海路的火車了,火車能通到寶雞,由寶雞那兒換上公路汽車可以入川?!钡指嬖V我:“隴海路的火車到潼關(guān)附近后,因為黃河對岸是日軍占領(lǐng)的陣地,常常炮擊鐵路,所以需要步行,還是很艱難的?!笔聦嵎旁诿媲?,由于金子無法兌換,我的旅費已山窮水盡,家連不但急著要回蘭州,而且再多耽擱下去,他的旅費也要成問題。我不愿家連為我而影響他早日到達目的地,所以我說:“你別為我擔(dān)心了,你明天就走吧!我在這里住幾天,錢一匯到就動身,我會自己小心的,你放心好了!”
事情就這么決定下來了。第二天早晨,他獨自雇了一輛高架車裝載行李,離開水寨去洛陽,我送了他一程。我知道他身邊錢也不多,但他仍卷了一卷鈔票塞給我,說:“我知道你袋里錢少,這點你帶著?!蔽覉詻Q把他的錢退回去,說:“你也需要錢用!我的旅費很快就會匯來的,我馬上就去打電報給我堂兄!你放心!況且我還有金首飾,不會成問題的!”見我堅決,他只好收下了錢,但對我說:“你由陜西入川前,到了褒城,可以繞道去一下漢中。漢中有個輜汽四團,團長姓田名叫田耕園,是合肥人,聽說他對合肥同鄉(xiāng)特別親,不認(rèn)識的他也會幫忙。你去就說你是合肥人,口音不像不要緊,就說從小父親帶著在上海長大的就成。你請他給個便車搭了入川,這樣就可以節(jié)省不少路費了?!?/p>
我同家連哥分別得匆匆,心里真舍不得,眼眶都紅濕了!他帶著高架車夫遠(yuǎn)去。大家互相伸頸望著,招了手又招手,直到看不見他那有著兩只大眼睛的方臉盤和背影了我才悵然離開?;氐叫】偷昀铮医蛔∏那目蘖艘粓?。這時候,又格外想念起遠(yuǎn)在淪陷區(qū)的母親和妹妹來了。
我去水寨的郵電代辦處打了個電報到四川江津南安街9號給堂兄王洪江,發(fā)的加急電。我袋里錢少,電報費貴,字斟句酌地打完電報,身邊的錢基本完了。我以為這電報打去對方很快會收到,沒想到電報發(fā)出后我問:“我這電報什么時候可以收到?”回答卻是:“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說不定!”
我回到小客店,同老板和老板娘講了情況,說:“我打了電報到四川我親戚處,請快匯錢來,我想在你們這里住幾天等匯款來,匯款來了,我就把店錢一起付給你們?!蔽覍⑾渥哟蜷_給他們看,說:“我這箱子和帆布袋里的東西有些是值錢的,你們可以放心。我現(xiàn)在手邊沒有現(xiàn)錢,大不了可以把東西抵給你們,我不會讓你們吃虧的?!崩习迥餅槿吮容^和氣,點頭說:“出門上路誰沒個困難,你就住下去好了!”我又說:“我現(xiàn)在吃飯也沒有錢了,可不可以賒點面條我吃!”老板娘說:“好!”老板卻精刮地說:“我本想找個下手幫著揉面條,這樣吧,你幫我干!很簡單,就是揉面切面。我一天給你白吃兩頓面條,每頓四兩!怎么樣?”我一想,也只有這么著了。我豪爽地答應(yīng)說:“好!”
誰想到這揉面的活兒可真費力,每天早上四點鐘前就得起床揉面。過路的人大清早在這兒吃面條的真不少,面的供應(yīng)量很大很大。要把面揉熟,面還必須揉得很硬。頭一天,老板嫌我面揉軟了,教我切面時,又嫌我把面切粗了。在老板娘幫助下,第二天我揉面切面才勉強算是合了格。每天上午十點鐘光景,給我一碗咸面條,下午四點光景又給我一碗咸面條。我平常食量小,這時卻總是吃不飽,整天在饑餓狀態(tài)中度過。老板娘心軟些,用大碗給我盛面時還多給一點,老板盛面頂多只是四兩。我天天摸黑起床,揉面揉得肩臂十分疼痛,汗水總是不斷滴到面團里,切面曾將左手中指切了個大口子。但我咬牙挺住,常常想到孔子的陳蔡之厄,又想到秦瓊賣馬。我會唱《賣馬》的京戲,有時就輕輕哼著:“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無奈何只得來賣它……”心中酸酸的。
我原以為等上一星期總該會有匯款來了吧?誰知卻渺無音訊,我天天去郵電代辦處詢問,卻總是失望而歸。怎么辦呢?當(dāng)然只有等,耐心地等。天氣燥熱,我心里狂躁得很。真是度日如年??!每天單調(diào)地半夜起來流著大汗揉面、切面,每天依然是吃兩碗咸面條處在饑餓狀態(tài)中。我逐漸已經(jīng)能切一手不粗不細(xì)的均勻的面條了。這點技能直到今天依然沒有忘記。
六、隴海鐵路上最可怕的一段
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真是好似滾油煎。整整等到第二十天上,仍舊不見匯錢來。我真是失望了!錢會不會不匯來呢?這時已是8月下旬了!那天,寫了一封信給母親,準(zhǔn)備到洛陽寄發(fā)。我吃完上午的那碗咸面條后對老板娘說:“我想到洛陽去辦點事!”我借了他們的自行車,帶上金飾,獨自冒著酷熱的太陽去洛陽,目的是想再試試能不能用黑市價將金飾出售掉。一路上的情況跟上次沒有什么兩樣。到了洛陽,在郵局寄了信,我仍舊跑到那家銀樓。走進銀樓,見柜臺內(nèi)仍是那老板一個人在無聊地看報。銀樓生意清淡,看來他把伙計都解雇了。我上前叫了一聲:“老板!”他立刻認(rèn)出了我,說:“啊,你還沒走?”我一五一十把打電報找堂兄匯款,至今住在水寨小客棧里山窮水盡的事如實說了,并且把特地帶在身邊的轉(zhuǎn)學(xué)證拿出來給老板看,希望他一定能收下我的金飾,使我可以有錢上路。我說:我在水寨已經(jīng)滯留二十來天了,住的店錢、吃的飯錢都要付給,匯的錢至今不來,再拖下去怎么得了。請他務(wù)必幫助我解決困難……他開初不肯,我就賴著不走,同他磨嘴皮子,整整磨了兩個小時。他見我完全是誠心誠意的,終于將我?guī)У郊依铮贸鲫觼矸Q我?guī)У囊唤鹗罪?,按照?dāng)時的黑市價錢付給了我現(xiàn)鈔。我明明看到他稱戥子時分量不對,但沒法說,我感到他肯給黑市價已很好了!賣掉金子后,我就騎車回水寨,順路由于心情較好,我經(jīng)過龍門石窟時,對那些藝術(shù)瑰寶,好好瞻仰了一番。當(dāng)夜,我同老板夫婦結(jié)賬,付了店飯錢,并向他們道謝。我吃的面條,原說是用揉面和切面來抵價的,我卻仍付了錢,老板很滿意。次日早晨,我雇了一輛高架車裝上行李,步行離開水寨去洛陽,繼續(xù)我的行程。想不到的是,走到龍門附近時,只見小店老板騎車趕上來了,送來了堂兄洪江拍發(fā)給我的電報。電報上說,旅費已匯給我,要我一路小心。電報到了,但匯款未到,哪天匯款能到?難說。我實在覺得不能再等了。我謝了送電報的店老板,請他在我的匯款到達后給我退回原處,店老板答應(yīng)了。我遂繼續(xù)上路。
我到洛陽后在火車站買了西行的火車票。
晚上,實行燈火管制,車站一片漆黑。我上了火車往靈寶方向馳去。隴海鐵路的火車,有人說它在災(zāi)民心目中好像是釋迦牟尼的救生船——災(zāi)民盲目地以為登上火車向西就能離開災(zāi)區(qū)逃到樂土上去。車站附近,鐵道兩側(cè),都住著災(zāi)民,有的在幾尺高的土堆上挖了洞藏身,有的是露天搭點小棚居住。當(dāng)火車停在站上要開時,災(zāi)民們就蜂擁而上,攀爬到火車頂蓋上擠在一起。這里根本沒有人維持秩序,也維持不了秩序。
火車沒有客座,全是沒有頂蓋的貨車或悶罐車?;疖囋陉P(guān)中大地上西奔,車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原野。經(jīng)過了一整夜,從瞌睡中蘇醒,醒來又打瞌睡,天亮?xí)r到達靈寶,這里離陜西省已不遠(yuǎn)了。靈寶大橋被日機炸斷了,火車到此為止,須步行三十里路到常家灣。我打聽了情況,由常家灣向西,經(jīng)過潼關(guān),要到華陰才能再上火車西行。而由此過潼關(guān),是目下隴海鐵路上最艱難危險的一段。
我獨自繼續(xù)行程,沒有家連哥同我在一起,到這種時候,分外覺得孤單,但只好硬著頭皮獨自規(guī)劃。我提著箱子,背著行李袋,淌著汗,吃力地下了火車。靈寶火車站屋頂洞穿,墻壁上全是彈洞,都是日寇飛機炸坍掃射的。車站上有便衣人員在進行檢查盤問,也有軍裝邋邋遢遢的士兵檢查物件,我也被他們翻箱搜包兼帶抄身。聽人說主要是查抄鴉片,因為有的奸商裝成災(zāi)民夾帶鴉片,也有奸商雇災(zāi)民為他們販毒。便衣是稽查處的特務(wù),執(zhí)行的是特殊任務(wù),抓往陜北去找共產(chǎn)黨的人!
我提著沉重的箱子、扛著帆布行李袋是沒法上路的。怎么辦?出站后,見有牽馬出租作坐騎的,可以沿隴海路一側(cè)的大車道向西去。我決定雇馬騎,也可讓馬捎帶我的行李物件。租馬的人要價很高,還了價,講定由靈寶到常家灣,再去潼關(guān)到華陰。這段路總長約有二百多里,我急于趕路,講定:當(dāng)天就趕到潼關(guān)附近的閿?shù)祖?zhèn)住宿,第二天晚上抵達華陰。
我騎一匹白馬,馬上帶著我的帆布行李包;那租馬的馬夫騎一匹棕色馬,帶著我的箱子,我倆一前一后就朝前驅(qū)馬慢跑起來。馬很馴服,脾氣溫順,騎在上面倒也不累。我們由河南向陜西跑,看到遠(yuǎn)處的山影,高高的塬頭,深深的溝壑,淤積的河灘,潺潺的黃河水……沿路買點干糧就在馬上吃了,有時買點路邊小攤子上切成一片片的西瓜解渴。草帽擋著烈日,我赤著膊,古銅色的皮一路來已曬得脫了一層又一層。傍晚,抵達閿?shù)祖?zhèn),我同馬夫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
閿?shù)祖?zhèn),隔黃河對面就是日軍陣地,日寇從對面風(fēng)陵渡一帶常向這里和潼關(guān)一帶打炮。閿?shù)祖?zhèn)挨的炮彈不少,到處是斷垣殘壁,一片凄慘的模樣。我們住的小客店,房子沒有屋頂,只有四周的殘墻可以擋風(fēng)遮灰??偷昀习骞┙o旅客高粱席子鋪在地上作床,收了住房錢,說:“近幾天,日寇沒有打炮,但為了怕引起對岸日寇注意,不準(zhǔn)點燈點蠟?!毙液锰焐嫌袪N燦的星光可以照亮。天熱,我與馬夫弄了點涼水洗了臉擦了身子,都感到累了。我胯下兩邊和屁股騎馬時都摩擦得十分疼痛,就躺下了,想好好睡一夜明天可以繼續(xù)上路。馬夫?qū)⒛莾善ヱR就拴在住房旁的一根斷梁柱上,喂了草料和水,同我并排睡在一起,但也很快打起鼾來。我雖疲倦,聽著蟲豸在瓦礫中鳴叫,卻一時睡不著,睜眼看著天上的星斗,又想起母親和妹妹來。一路上,我只在洛陽給她們寫過一封信,我認(rèn)為寫了信她們也是不一定收得到的;而且許多地方都沒有郵局,我一路上又遇到這么多困難險阻,寫了信反而增加她們的擔(dān)憂,倒不如不寫還好些。如今,終于快走上順利的坦途了!到了華陰,上了火車,然后到寶雞再轉(zhuǎn)公路汽車入川,應(yīng)該是非常順利了!我算了一算,估計再有十幾天總該到達重慶見到哥哥宏濟,并到江津見到堂兄洪江了吧?我多么想見到他們啊!……我是在這種情況下入睡的。
可是,不多久,忽然被“轟!”“轟!”震天般的炮彈爆炸聲震醒了!天崩地裂般的炮彈爆炸聲似乎就在我身邊回響,地面震動。有炮彈飛嘯著落在遠(yuǎn)處,遠(yuǎn)處嘩啦啦地墻坍屋塌。有人呼喊,兩匹馬也踢蹄長嘯。我馬上爬起身來,高叫馬夫:“快走,這兒不能住!……”馬夫也早驚起,解下馬來,扶我騎上馬,他也騎上了馬,同我驅(qū)馬逃跑。
對岸日軍仍在發(fā)炮,炮聲有如悶雷,打過來落地的炮彈有火光閃耀,使大地在我們腳下猛烈震動。
我的心劇烈跳動。附近爆炸的炮彈像是開花彈似的崩發(fā)。一種死亡的威脅壓迫著我。我渾身汗下如雨。馬匹也受到了驚駭,甩開蹄子飛奔。跑了一程,估計到達安全區(qū)了,才緩下步來。我對馬夫說:“多虧你的馬了!今夜我們也別睡了!闖過潼關(guān)去吧!”
倉促離開閿?shù)祖?zhèn)后,日寇的炮擊越來越厲害,隔河遠(yuǎn)遠(yuǎn)仍可看到對岸黑黝黝的夜空下,山峰巨大的身影如同隱伏著的怪獸。敵人炮擊的火光在閃爍,炮彈落點仍在閿?shù)祖?zhèn)和它西邊一帶,我們騎馬在黑暗中前行。
我噓了一口氣。這一路啊,真是常有說死就能死的機會。我騎在馬上不由得數(shù)起迄今為止遇到的可能會死的經(jīng)歷來。第一次是在裕溪口坐船渡江時,如果日本兵推我下水,我就死定了!第二次是在安徽巢縣火車站碰到日本憲兵和憲佐,硬說帆布是軍用品,如果被抓起來或殺掉也不是不可能的。第三次是過封鎖線,在“三不管”地帶遇到那伙丘八,幸好只損失了些錢物,沒出人命。第四次是過重災(zāi)區(qū),如果碰上打悶棍的就會送命。第五次是如果拉痢沒帶痢特靈,也會送命。第六次是在災(zāi)區(qū)干渴得要死的那天,如果不是那口枯干的土井,在井底大石下面有濕土救了急,也會無法走到茨溝,死在路邊。第七次是今天在這閿?shù)祖?zhèn)夜晚突遇炮轟,如果炮彈恰巧打在身上或近旁,也就被打死了!……亂世人的性命如螻蟻,一點也不錯??!這天夜里,騎馬過潼關(guān),天上雖有星星,夜色仍舊濃黑。偶爾能看到螢火蟲一閃一閃在四處飄蕩。聽著炮擊,在黃河邊古老的道路上行走,感受到的戰(zhàn)爭氣氛特別濃烈。黃河在深夜中,擁著凝重的、沉甸甸的一河黃湯,在蒼穹下模模糊糊像巨龍一樣蜿蜒著,微微閃著亮光,響著似有似無凄涼嗚咽的汩汩水聲,能將人引入回憶,引入沉思,引進夢境。
我騎著馬在黎明時分到達華陰。但上火車到西安方向去,需在離華陰約四十里的桃下站去購票上車。桃下是個小站?;疖噺臇|邊駛來,因要利用夜色穿過潼關(guān)一帶,避開炮擊(有時也常被日寇炮彈擊中),被稱為闖關(guān)車。我仍雇那馬夫的白馬騎著到桃下??吹酵饷财破茽€爛的闖關(guān)車出現(xiàn)在面前,心里不禁興奮地歡呼著:這下我可以坐火車直達寶雞了!
七、落湯雞、酸辣湯、撞破“魚頭”
其實,并不順利?;疖嚨搅宋靼?,又得重新?lián)Q火車西去寶雞。換車對于我是件苦事,我得擠著買票,又?jǐn)D著上車,提著的箱子行李沉重得使我不勝負(fù)擔(dān),但總算又上了火車。我一路就想,家連哥前不久也是從這條鐵路坐火車西行的。不過,他到寶雞不下車,徑直去甘肅,而我到寶雞要下火車去換公路汽車入川。我從隨身帶的地圖上看,由寶雞入川,在陜西省內(nèi)還要坐近一千里的公路汽車,路線是由寶雞經(jīng)過鳳縣(雙石鋪)、留壩到褒城。本來,是應(yīng)該到褒城后直接經(jīng)過沔縣(勉縣)、寧強入川,到廣元再南下的,為什么我到褒城就停止了呢?
這是因為我身邊的旅費剩得已不多了。我一路上省吃儉用,但賣掉金飾的錢還是花費得寥寥無幾了。前途還遠(yuǎn),靠我身邊這點錢支付不了旅費。這時我就想起了家連哥說的到褒城后可以去找漢中輜汽四團的田團長,請求搭便車入川的事了。我決定到褒城后彎路到漢中去一次,倘若成功,就可以免費坐便車入川。倘若不成呢?我已管不得那么多了!
第二天,我由寶雞搭公路客車到雙石鋪。第三天午后,客車到達留壩。這留壩縣有個廟臺子,有所張良廟,依山傍水。由山腳蜿蜒而上直達山巔,海拔兩千多米,有樓閣亭殿。車子是露天的,說是客車,實際是卡車,人都席地坐在行李上。這西北公路都是盤山公路,在山嶺間繞來繞去,路特別險,??吹绞路铝松綆r的車輛,令人觸目驚心。天忽然下起了特大暴雨,風(fēng)大雨猛,頓時我們都成了落湯雞。車到廟臺子停下,想不到這里是山的背陰處,據(jù)說從來見不到太陽,盛夏時也要穿厚衣。我因一路勞頓,扁桃體發(fā)炎,本就發(fā)著燒,只因趕路心切,未曾在意;淋雨后,到了車下,發(fā)現(xiàn)我?guī)У南渥右虮灰粋€胖大的旅客坐在上面已經(jīng)開裂了,帆布包也潮濕了!我到小客店里想換點干的衣服,竟無法換,因為箱子里全是濕衣,只好弄根繩將衣服全取出晾在繩上,身上仍舊穿著濕衣。這時正是暑天,我竟冷得發(fā)抖,牙齒打戰(zhàn),渾身皮膚變得青紫。外邊大雨仍在下,卡車停歇在小客店旁暫不開行。我頭疼腦熱,身上冰涼,一下子竟暈倒在地。幸虧那小客店的老板將我抬到床上,把我濕衣全部脫去,用高粱酒涂我身上,用手掐我的人中,并替我按摩。我蘇醒后,渾身被他擦熱了,那種既發(fā)燒又冷得發(fā)抖的感覺改變了,終于正常起來。我僥幸自己九死一生,對那個瘦削、臉上多皺紋的老板深懷感激,覺得他救了我的命?;叵肽翘煳以趶R臺子淋了雨凍得發(fā)抖的事,在那之前,誰如果說暑天會凍死人我是不信的;經(jīng)歷了那場冷凍,我相信在背陰的高山地區(qū),淋了大雨是絕對會凍死人的!
我在廟臺子多住了一天,因為身體實在太虛弱疲憊了。我服了母親給我?guī)У陌⑺酒チ制汀傲裢琛保肆烁邿?,也晾干了衣物,才又搭公路車到達褒城。這褒城傳說是那位一笑傾城的周幽王的美人褒姒的故鄉(xiāng),但我已無懷古的閑情逸致。從褒城到漢中一天有好幾班車,中午時分到漢中后,我買個饃啃了,就打聽輜汽四團團部在哪里。這是個部隊的輜重汽車團,在當(dāng)?shù)睾艹雒H烁F了,臉皮也厚了。我找到團部,說要找田團長。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尉,說:“團長不在,什么事?我是他副官?!?/p>
我滿頭大汗,說:“我是合肥人,從合肥來,想搭個便車去重慶。”
那副官看看我,忽然說:“呵,你是田團長的親戚吧?臉、眼有些像呢!”
這可救了我。我脅下淌汗,順?biāo)浦坌χJ(rèn)了。這副官倒爽快,說:“有輛車要去四川內(nèi)江拉酒精,到那兒離重慶不遠(yuǎn)了,你上車馬上可以走,但你不等著見見田團長嗎?”
我心里謝天謝地,說:“我馬上動身吧,到重慶給他寫信就是!”后一句說的是假話。
那副官把我?guī)У揭惠v軍車旁,那是一種綠色的敞篷卡車,蘇聯(lián)支援的,善于跑山路,用的燃料是酒精。副官對一個在檢修車頭的黑紅臉?biāo)緳C說:“老孔,這是田團長的親戚,你帶他到內(nèi)江!”說著,將我介紹給老孔,幫我將那只已破損了的箱子和帆布行李袋搬到車后放著,請我坐上司機臺,他就走了!
這么順利,我真高興。大約十來分鐘后,老孔上了車,我坐在他旁邊。他有一張鐘馗臉,挺兇,端詳著我,發(fā)動了車,忽然問:“你是田團長的親戚?”
我絕不想說謊,可是看到那張鐘馗臉,我明白,倘若不說謊,他會轟我下車的。我出著大汗點頭:“唔,是的!”
“你貴姓?”
為了證明確是親戚,我只好改姓了,答:“田!”
“呵!”老孔點頭,肅然起敬,摸支煙敬我。我說:“不會!”他忽然嘆了口氣,說:“我們當(dāng)兵的,現(xiàn)在生活差得很、窮得很啊!”汽車離開了團部,顛著在行駛,他說:“這一路上,要跑好幾天,我們難得有這種放空的機會。我得讓幾個熟人搭搭便車,你不反對?”
我自己也是來揩油的,哪會反對,拭著汗說:“不不不,你讓熟人搭車就是!”
果然,他開車兜了一圈到了漢中城外公路汽車站附近,“吱”的剎了車停下。這時他下了車,我就看到十幾個男男女女都上來了,將箱子藤筐什么的都裝上了空車。老孔下車收錢,吆喝著說:“我們團長親戚的行李物件放在后邊,可別給他壓壞、搞丟了!”我明白了,這是帶“黃魚”!不坐公路局的車去坐私車的乘客叫作“黃魚”,看來,老孔昨天就招攬了一批“黃魚”在這兒等候了!
一路上,我盡量不開口,怕露馬腳。老孔卻忙得很,看到路邊有起旱的行人,常在樹蔭下停車招客,到了小鎮(zhèn)小站就停車吆喝:“去內(nèi)江的車!又便宜又快當(dāng)!路經(jīng)劍閣、梓潼、綿陽、廣漢、成都、資陽、資中到內(nèi)江!要走的快上車!……”他的車像公共汽車似的,烈日高曬下,“黃魚”擠得滿滿的。前邊駕駛臺卻風(fēng)涼,但后來又?jǐn)D上來一個抱嬰孩的婦女。鐘馗臉的老孔對我笑著招呼說:“一條母魚!肯多出錢!只好冒犯你了!……”我當(dāng)然笑著說:“行行行!”那嬰兒一上車就尿濕了我的褲子。
四天后的一個傍晚,車抵內(nèi)江,這是一路來除成都外顯得最漂亮富庶的城市了。華燈初上,店鋪燈火輝煌。坐揩油車我心里總是感到別扭,想:明天,可以買票去重慶了!我打算謝謝老孔,同他分別。誰知老孔將車子開到一個大飯店門口停下,讓“黃魚”們下了車,對我說:“你今晚就住這兒吧!房費兄弟我付了!”說著,提著我的破箱子和帆布行李袋就進店了。店里前邊賣吃的,后邊庭院深深是客房。我說:“你一路夠累的了,別管我了。我這就謝謝你了!我另找個小店住?!彼阑畈豢希瑤臀野研欣畎徇M房去,說:“你洗洗臉擦擦身,我去安排,我們今晚好好喝兩盅!”一會兒,老孔來了,鐘馗臉上滿是笑容,拽我到前邊廳堂里,牛肉、豬肝、黃瓜幾個冷盤早放在桌上了。酒氣氤氳,老孔替我斟酒,說:“不成敬意!你干這杯,咱們就是好朋友了,我謝謝你一路上的照顧!”
我心想,這真是反轉(zhuǎn)過來了,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我得謝謝你帶我到內(nèi)江!”
店伙計端熱菜來了,紅燒蹄肘、豆瓣魚、炒三鮮,還有一大碗酸辣湯。老孔知我不會喝酒,拼命給我夾菜,抱拳說:“田先生,你是田團長的親戚,一路上蒙你照顧我,我才帶了點黃魚!你要是給我們團長寫信,請包涵一點,美言幾句,我就感激不盡了!”
我這才明白他的用意。我涉世未深,心里慚愧,冒著汗說:“一定,一定!”
那頓飯吃得十分不安,臨了老孔舀一大碗酸辣湯給我。湯又酸又辣,大熱天喝得我渾身大汗。我心里想:我這是騙來的吃住,我真不該說謊騙人!可是不這樣我又能怎樣呢?
吃完飯,老孔醉醺醺同我分手,大著舌頭,鐘馗臉上帶著笑,握著我的手再三說:“謝謝你啦,田先生!”
于是,我又最后一次騙了他,在暑熱中冒充田團長的親戚同他道別。看著他搖搖晃晃上車將車駛走,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味兒。
我可憐他,更可憐我自己。我好像懂得了更多的生活滋味,從那以后無論隔了多久,我老記得夏夜那碗使我大汗淋漓的酸辣湯的滋味。
我在第二天用剩下的錢買了私商運貨的一輛卡車上的票到重慶。私商的卡車裝滿了內(nèi)江出產(chǎn)的一大包一大包的黃糖,買了票要上車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上了大當(dāng)——同我一樣的另外幾個“黃魚”都得爬上糖包坐到高處去。我覺得這很危險,而且太陽曬得也特兇。有個胖大的中年人,他占據(jù)了中央的地位坦然坐著,我們眾星拱月地在他四面半坐半趴。我緊緊用雙手攥著糖包上的繩索,避免開車后的慣性和地心吸力使我栽下車去??ㄜ嚒奥÷ 钡伛傂泻?,一路拋錨,不斷修車。車開時,我一直提心吊膽懷著恐懼。我初到四川,對路不熟,這車從內(nèi)江到隆昌、榮昌、永川,竟走了兩天。后來,經(jīng)璧山再經(jīng)青木關(guān)本可直接到重慶,誰知車主要去北碚彎一彎辦事,就繞了個圈子。而且,在途中經(jīng)過一個山洞隧道時發(fā)生了慘劇。因為預(yù)先不知過山洞有這種危險,當(dāng)眼看著山洞臨近,而卡車上的糖包堆得太多,坐在糖包高處的人無法躲避時,那位占據(jù)了中央地位、坦然坐著的胖大中年人,一下撞破了頭,人險被甩下車去。我與其他幾個人幸虧是趴在邊上,埋下頭來,未曾同山巖“接吻”。車過山洞,停了下來,司機和車主下車大叫:“魚頭撞破了嗎?”那滿頭是血的胖大中年人,被我們攙扶下車去,讓他躺在路邊樹蔭下哼哼唧唧。我們憤怒地同車主交涉。車主也慌了神,只好叫坐在司機臺里的一個人走出來同我們一樣趴在糖包上坐著,將頭撞破的那個胖大中年人扶進司機臺,帶他到北碚去了醫(yī)院……
于是,離開北碚,我又半坐半趴在糖包高處,雙手緊攥繩索,在一個黑黝黝的夜晚,抵達重慶。山城在黑夜里,點點燈光,倒是迷人。我心里欣慰地想:啊!我終于到達大后方,到達目的地了!我即將見到哥哥宏濟,我即將由重慶去江津堂兄洪江處進個學(xué)校讀書!一路的艱難辛苦,一路的危險跋涉,都成過去!我像閱讀了一本內(nèi)容豐富而千奇百怪的生活教科書,值得我思索與回味的事是這么的多!我經(jīng)受了不少人生應(yīng)有的鍛煉,這種鍛煉將對我終生有益……
不知為什么,抵達重慶的那個夜晚,我是流著淚看著重慶的夜景,提著我的破箱子、背著我的帆布行李袋下車的,喜和悲攪混著,我無法恰切表達當(dāng)時的感情。
那是1942年9月中旬的一個夜晚!
歲月留下回聲(1946年2月——1948年冬)
二十多歲的青年時代親身經(jīng)歷的一段舊事,記憶已經(jīng)遙遠(yuǎn),但印象仍那么深刻,許多事回想起來仍像發(fā)生在昨天似的。
一、一次神秘的旅行
人生的道路都是由自己走的,只是這常常又同你所接觸的人有關(guān),“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這個道理。我是在抗戰(zhàn)勝利前一年認(rèn)識陳展的,正因為認(rèn)識了他,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認(rèn)識陳展是我堂兄王洪澤(王東生)介紹的。那是抗戰(zhàn)勝利的前一年,洪澤在大后方重慶的一家保險公司工作。我去看望他,見他正同一個朋友在房里談話。這是一個臉色黝黑、戴眼鏡的中年人,一頭濃發(fā)梳著分頭,臉上常露笑意,皮膚粗糙,刮光的絡(luò)腮胡成片浮著青光,中等個兒,穿套半舊的紫藍(lán)色西北羊毛粗紡的中山裝。他兩只眼瞪著人看時,顯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是一種警惕、機敏的表示。洪澤說陳展是做生意跑西北的,告訴陳展我是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的學(xué)生,愛寫文章。見我來了,陳展不久就走了。他走后,洪澤悄悄告訴我:“陳展表面上說是商人,其實肯定是共產(chǎn)黨,只不過他不肯承認(rèn)這一點?!蔽覇枺骸澳阍趺凑J(rèn)識陳展的?”洪澤說:“戰(zhàn)前我們在南通上中學(xué)時同過學(xué),陳展曾是共產(chǎn)黨的中學(xué)支部書記,還擔(dān)任過共青團南通中心縣委組織部長,被通緝過,做過江蘇省委組織部省巡視員,但我們多年不見了。陳展這人很神秘,戰(zhàn)前被捕過,國民黨將他關(guān)在上海漕河涇監(jiān)獄,又關(guān)在蘇州反省院,用過種種酷刑,抗戰(zhàn)爆發(fā)后,才釋放他。前不久,偶然在路上遇到他,才知他在做生意,但他不是個真商人……”
洪澤當(dāng)時思想比較進步,能寫很美很好的詩,與當(dāng)時有名的影劇演員江村等關(guān)系密切。他對時局和現(xiàn)狀都不滿,平時我們挺談得來,但交往不多。我這時剛考取復(fù)旦新聞系,校址在北碚。接濟我上學(xué)的堂兄王洪江家在江津,我去江津路過重慶時才偶爾會去看望洪澤。這次在他那里認(rèn)識陳展后,我絕未想到新認(rèn)識的這個人竟左右了我以后的人生道路。
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當(dāng)時是比較“紅”的:一是報考的學(xué)生多,聲勢大;二是思想左傾的學(xué)生多,社會上認(rèn)為那里赤色分子多。我進北碚夏壩的復(fù)旦大學(xué)攻讀時,從一年級就常寫作投稿,在報紙上發(fā)表散文和小說。有的文章可能被陳展看到過。有一天,陳展竟出現(xiàn)在夏壩我的宿舍門前了!他說是來看望一個朋友順便來見見我的,約我在嘉陵江邊的小茶館里喝茶聊天。我陪他喝茶,又陪他在江邊散步。他問我家里的情況,在學(xué)校的情況,我感到他像一個大哥似的很關(guān)心我。從這以后,他間隔一段時日總會來看我一次,同我在茶館里喝茶或陪我在小飯店里吃面。我們談得很投機,時局、形勢、中國的前途,什么都說,漸漸有了交情。我本來訂有《新華日報》,并常到北碚新華書店看看書,買點書;有了陳展做朋友,對共產(chǎn)黨也就加深了認(rèn)識。就這樣,我們保持著聯(lián)系,始終不斷。直到1945年8月,勝利降臨,日寇投降。我認(rèn)為他對我是夠了解的了,而我對他,卻了解得不多,因為我知道他忌諱我問他是不是共產(chǎn)黨,我也就不問。當(dāng)年,同共產(chǎn)黨接近是一種危險的事,我也要掩護他,所以有同學(xué)問我他是誰,我總回答:“我堂兄的一個朋友,做生意的?!?/p>
此后不久,我在《大公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矛頭直指國民黨和三青團在大學(xué)里橫行霸道的惡劣行為的文章,題為《孰令為之》,要求反動黨團退出學(xué)校去。陳展看到了。幾天以后,他來到我處,我以為他會夸我寫得很好,誰知他竟勸我不要太傻,說:“特務(wù)厲害得很,你不要赤膊上陣,要注意安全?!彼脑捯鹞疑钏迹坪醵昧艘恍┦裁?。
抗戰(zhàn)的勝利,使大家歡天喜地,但很快就因為當(dāng)局熱衷打內(nèi)戰(zhàn),搶占東北,使形勢杌隉,人們心中籠罩上內(nèi)戰(zhàn)的陰影。陳展同我常常談起這些問題,我同他一樣,在反內(nèi)戰(zhàn)問題上都是態(tài)度鮮明的。1946年2月里的一天,陳展突然又來夏壩找我了。我們在江邊散步時,他突然向我提出一個要求,也給了我一個喜悅,使我完全出乎意料。
當(dāng)時,八年抗戰(zhàn)勝利,誰都想回到下江去同留在那里的久別多年的親人團聚,濃烈的故鄉(xiāng)情折磨著每一個從下江流亡到四川來的人。但交通不便,水路、陸路和空中都只能慢吞吞送回去極少的人。我常常做夢也想著早日回江南,到南京和上海去同母親和妹妹們團聚。這點陳展是知道的。他說:“有個機會可以讓你和我一同坐飛機回滬寧。我們先到上海,再去南京,你在這兩地都有熟人,在南京你家還有房子。你知道,《新華日報》想在南京出報,需要找房子,你家的房子希望也能租給報館用。我同你一起去,以后有你這個好朋友,可以有你家做個落腳點。你還可以幫我介紹一些親友,方便我做生意。你看行嗎?……”他說得再清楚明白不過了!我覺得他雖然早已同我?guī)缀鯚o話不談了,但談得這么坦率真誠,這還是第一次。他并未告訴我他是共產(chǎn)黨,但實際已經(jīng)把這點技巧地挑明了。我很能意會到他要回下江去干什么?!缎氯A日報》是共產(chǎn)黨的報紙,在重慶出版,我們復(fù)旦新聞系的同學(xué)看這報的人不少,我也訂了一份,現(xiàn)在,要在南京也出版《新華日報》。陳展辦這件事,以商人面目出現(xiàn),是為了便于他工作。這我可以理解。我從心里希望自己能對他有些幫助,但卻覺得生活實在太有趣了。我斟酌了一下說:“你信任我,我覺得我不會辜負(fù)你的信任的。但現(xiàn)在不是假期,我離校陪你到這么遠(yuǎn)的下江去,要是被學(xué)校發(fā)現(xiàn),那問題就不好解決了。”陳展說:“不要緊的,我們是秘密走的!去到那里,把事辦完了你就回來,我負(fù)責(zé)讓你仍坐飛機回來!”他口氣很大,當(dāng)時能坐上飛機,可是很了不起的事。我心里琢磨:如果偷偷去上十天半月,悄悄又回來,學(xué)校里還不至于會出問題。我就問:“如果去,什么時候走?”他說:“很快就走,但一切都要保密?!庇终f:“以后你千萬別讓人覺得你左,最好像個自由主義者,不左不右不偏不倚,寫文章更要注意。那樣,就是寫了傾向進步的文章出了問題,也有個辯護……”我知道他這是好意,也明白今后我的命運將同他拴在一起。他話不多,但我卻牢記在心。
真是像做夢一樣,1946年2月20日,我跟陳展果然起程了。我們是從重慶白市驛飛機場搭乘美軍軍調(diào)處執(zhí)行部的大型銀色四引擎C-54運輸機赴上海的。在機場上,陳展給我介紹了一個穿西裝的白凈中年人祝華。祝華當(dāng)時是曾家?guī)r周公館的負(fù)責(zé)人之一,他與陳展這次去上海、南京后,將留在滬寧一帶工作。祝華后來就是上海馬斯南路107號周恩來將軍公館的辦事處長,大家叫他“管家館長”。他對我印象很好,之后我們經(jīng)常來往,直到他奉命撤離,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
我還是第一次坐飛機,這種C-54美國運輸機可以運輸物資,面對面有兩排帆布座位可以坐人。機艙里有幾個美國的白人和黑人士兵。上機時,我看到一張英文的信箋似的機票上說明乘機的是中共代表團人員,我又發(fā)現(xiàn)潘梓年(當(dāng)時是重慶《新華日報》負(fù)責(zé)人)、華崗等也與我們一同上機。我冒名頂替一個名叫呂文俊的人(至今也不知他是誰),美軍點名后我們上機坐下。我心中更明白陳展的身份了。飛機經(jīng)過四個半小時的航行,天黑時抵達上海江灣機場。我?guī)ш愓够氐缴虾3啥寄下废硷w巷5號家中與母親及妹妹見面,并安排陳展住在家中。第二天,我和陳展就同祝華在火車站見面,一同去了南京。
介紹熟人并尋找房屋等事都辦得比較順利。那時,我現(xiàn)在的老伴凌起鳳家在南京,她父親凌鐵庵是國民黨的元老。后來我替陳展將戶口在南京報在凌家,在上海報在我家。陳展領(lǐng)到了身份證,從此就在滬寧一帶活動。我在滬寧一帶幫陳展辦完了應(yīng)辦的事后,他不失約,果然又讓我坐美軍的飛機飛回了重慶。悄悄來去,前后二十天左右,神不知鬼不覺,僅我同寢室住的好友張鎮(zhèn)中知道我回了一趟下江,但去干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在學(xué)校繼續(xù)上課,到快放暑假時弄到了票,由重慶經(jīng)西北公路通過陜、豫、蘇等省回到上海。這時,我開始被重慶《時事新報》聘為上海、南京特派員,大量寫作通訊、特寫。回下江以后,就常同陳展、祝華在一起。
多少年后,陳展寫過一篇革命回憶錄——《在滬寧籌辦〈新華日報〉》,文中寫到這件事說:
原第十八集團軍重慶辦事處錢之光處長在《回憶在第十八集團軍重慶辦事處的戰(zhàn)斗歲月》(載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中共黨史資料》第14集)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1946年初,國民黨政府準(zhǔn)備還都南京,國共談判正在緊張地進行。一月間,劉少文同志奉派到上海,我們曾托他在南京、上海找房子籌備‘辦事處’。以后又派祝華、陳展兩同志去南京,在二月和四月,周恩來同志兩次致函國民黨行政院院長宋子文和蔣夢麟,要求在南京撥給兩幢房屋,在上海拔給一幢,籌建中共代表團辦事處。之后,就派龍飛虎、劉恕、石西民三同志以中共代表團、辦事處、《新華日報》成員的公開身份去南京幫助籌備?!?/p>
這段話引起了我許多難忘的記憶。當(dāng)年在南京、上海一帶按照黨的指示進行工作的情況,都油然浮現(xiàn)眼前,宛如發(fā)生在不久以前。
1945年8月14日,日本政府宣布無條件投降,經(jīng)歷了長期戰(zhàn)爭苦難并為新的國內(nèi)戰(zhàn)爭所威脅的中國人民,迫切渴望和平,要求民族獨立和政治民主。為了達到這個愿望,中國共產(chǎn)黨制訂了爭取和平民主的方針策略,以政治和軍事相結(jié)合,與國民黨展開了一系列的談判斗爭。
此時,由于抗戰(zhàn)復(fù)員,政治重心開始移往南京、上海一帶。正是在這樣的形勢和任務(wù)面前,祝華同志和我就在1946年2月間根據(jù)周恩來同志和十八集團軍辦事處錢部長的指示從重慶到上海、南京去執(zhí)行任務(wù),主要是買房子或租房子,為中共代表團和十八集團軍重慶辦事處東遷及在南京創(chuàng)辦《新華日報》做準(zhǔn)備工作。
為使赴滬、寧后工作得以順利開展,我物色到了一個在重慶北碚夏壩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上學(xué)的青年學(xué)生王洪溥。嚴(yán)格來說,他并非黨員,實際只是一個中間偏左的大學(xué)生。但我看過他寫的文章,通過接觸也了解到他確實是一個有正義感,對我黨抱有同情和好感的大學(xué)生。他閱讀過不少進步書刊,為人熱情誠懇,是能密切合作而不至于出問題的。他父親做過大學(xué)校長,抗戰(zhàn)初因抗日死于日寇汪偽之手。但他家在南京有兩幢三層樓的洋房坐落在玄武門附近。而且,他從小生長在南京、上海一帶,在寧、滬有許多親戚熟人,通過他便于進行工作,所以在得到組織上同意后,我就專程在重慶同王洪溥秘密見了面。
我們談得比較知心,他是學(xué)新聞的,我未向他談自己的身份,我的公開身份是商人,我向他說:《新華日報》要在南京找房子,如果他將來畢業(yè)了,可以考慮介紹他到《新華日報》工作。我將饒國模女士同紅巖中共代表團的關(guān)系如何融洽告訴了他,提出希望他陪我去上海、南京走一趟,幫助我代中共代表團和《新華日報》找房子。我將自己裝扮成一個為中共代表團和《新華日報》找房子的掮客,措詞等等都合乎這個身份。但事實上,他是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雖然并不詳盡,夾有猜測,他也不問,互相處在一種了解和心照不宣的狀態(tài)中。
1945年12月1日,昆明發(fā)生了“一二?一”慘案。昆明師生犧牲四人,重傷二十九人,輕傷三十余人。在中國人民為爭取自由、民主和生存權(quán)利的斗爭史上,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又奉獻了許多鮮血,在國民黨蔣介石統(tǒng)治中國的罪惡史上,又增添了一筆血債。當(dāng)時,王洪溥在復(fù)旦大學(xué)曾簽名并捐款聲援昆明學(xué)運,遭到了復(fù)旦大學(xué)反動黨團分子的恐嚇與威脅,為此,他寫了文章在《大公報》上進行抨擊,用曲筆要求反動黨團退出學(xué)校。我看了他的這篇文章,題為《孰令為之》。當(dāng)時也與他交換了對時局的看法,從此奠定了更進一步的友誼。
談到要他陪我同返上海、南京進行工作的事,他有些猶豫,因秘密離校到這么遠(yuǎn)的下江去,怕被學(xué)校里發(fā)現(xiàn)了不好。但最后,他終于答應(yīng)陪我到上海、南京辦好事情以后立刻回校,于是,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啟程了。
我們是1946年2月20日從重慶白市驛飛機場搭乘美軍軍調(diào)處執(zhí)行部的大型銀色四引擎C-54運輸機赴上海的。在機場我給王洪溥介紹了祝華同志。祝華同志當(dāng)時是曾家?guī)r“周公館”的負(fù)責(zé)人之一。他這次去上海、南京后,將留在上海工作。祝華同志后來就是上海馬斯南路一〇七號周恩來將軍公館的管家。那時大家都叫他“管家館長”。祝華對王洪溥印象很好,以后他們也成了常來往的朋友。
我們同機去上海的尚有潘梓年、華崗等同志。飛機票是由美軍馬歇爾軍調(diào)處執(zhí)行部簽發(fā)的,全部用的英文,但寫明是“中共代表團人員”。王洪溥冒名頂替“呂文俊”(這是英文拼音),他會英文,當(dāng)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上飛機前,重慶稽查處的特務(wù)曾來檢查隨身攜帶的物件,上機時,美國軍人按照名單點名檢查機票上飛機。我本來未向王洪溥說明同行的有潘梓年、華崗等同志,但他是學(xué)新聞的,認(rèn)識潘梓年同志,在美軍點名時等于向他作了介紹。好在他是一個沉靜的青年,使人放心。華崗和我同他并排坐在一起。飛機起飛后,華崗知道他是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的學(xué)生,不時同他談?wù)?。那時,正好傳來郁達夫在蘇門答臘失蹤是被日本憲兵殺害的消息。我聽到他們談郁達夫,也聽到潘梓年同華崗談到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在《新華日報》上發(fā)表紀(jì)念郁達夫的文章。潘梓年同志此時是重慶《新華日報》社社長。他到上海是為籌備在上海出版《新華日報》的。我們到上海后沒有幾天,周恩來同志就從重慶致函國民黨上海市市長錢大鈞,在信上指出“新華日報自始即隨國府搬遷,由寧而漢,由漢而渝,現(xiàn)國府還都在即,新華日報理應(yīng)追隨東下”,并宣布“特派該社社長潘梓年君先行來滬籌備出報”。上?!缎氯A日報》的籌備工作此時就由秘密轉(zhuǎn)為公開。但在南京為籌備出版《新華日報》的工作尚在秘密中進行斗爭,首要就是找到房子。
我們乘飛機抵達上海時,正是夜晚,剛下過大雨。上海被大雨淋得濕漉漉的。從飛機的圓形小窗向下俯視,可以看到跑馬廳以及南京路上的霓虹燈。飛機停在江灣機場,從驅(qū)車送我們到市區(qū)的汽車司機口中知道美鈔已漲到2600元一塊,米價3萬多元一石,豬肉1200元一斤。當(dāng)時,上海人對國民黨政府從重慶去的“劫收大員”十分反感,這些“劫收”者無惡不作。我們到上海時,正是英法商電車和公共汽車工人和永安、先施等各大百貨公司的職工在大罷工。上海人的民心向背,處處使人能感覺出來。
王洪溥的家住在成都南路霞飛巷五號,我們到上海后,認(rèn)識了他的母親李蓀老太太,這是一位愛國、堅強、有正義感的女性,從這次認(rèn)識以后,他們家就成了我的庇護所,以后,我在上海的戶口就報在他們家,戶主就是李蓀老太太。
我和祝華、王洪溥在次日坐滬寧鐵路夜車去南京。清晨到達后,在下關(guān)的一家小館店里吃了早點。被日寇鐵蹄蹂躪過的南京顯得異常蕭條冷落,投降了尚未遣返的日本兵有的被押解在清掃街道。祝華同志去同有關(guān)同志聯(lián)系,我則由王洪溥陪同找他的熟人介紹房子。當(dāng)時找到的有南京來復(fù)會堂牧師楊××等人。然后,王洪溥陪我到玄武門洞庭路看他們家的兩幢房子。那是兩幢三層樓的西式房子,有一個約二畝地的花園,花園當(dāng)然早荒蕪了!前幢房子在戰(zhàn)爭中損壞較重,后幢則依然可以居住,原先被日本一個“萆麻子株式會社”占據(jù)著,此時日本人已經(jīng)撤走,這地方環(huán)境清靜,房屋如將前幢修復(fù),也頗寬敞。于是,同王洪溥商定,前幢房屋,由我們出錢修理,修復(fù)后住三年,三年后,再付租金。這是參照十八集團軍紅巖辦事處的做法。后幢房屋也一樣由我們租用。這一處地處南京玄武門洞庭路十號的兩幢房子遂這樣定了下來。我前兩年看到王淮水同志在《新聞業(yè)務(wù)》雜志上寫的《南京〈新華日報〉是怎樣出版的》一文,文中說:“在辦理‘登記’(指《新華日報》的登記)的同時,準(zhǔn)備出版的各項工作都在積極進行,其中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合適的房子,作為報社的社址。在法西斯恐怖下,人們是不敢把房子賣給共產(chǎn)黨的,更何況報社的用房,既要有編輯部,又要有印刷部、營業(yè)部。而且還要有容得下全社職工住宿的宿舍,這就需要買一處較大的房子,在當(dāng)時來說,確實是非常困難的……”這是寫得很實際的。當(dāng)時,我是地下身份,公開以商人面目出現(xiàn),同王洪溥在南京為房子奔忙了一段時間以后,因他必須及早趕回四川免得學(xué)校里出事,于是,同祝華在3月28日將他從上海送上美軍的運輸機,讓他及時回到重慶北碚校中。他這一趟秘密來去,在學(xué)校里基本無人知道。以后我告誡他:在學(xué)校里要注意言行,不要太“紅”,以免引起特務(wù)注意。他遂以中間面目出現(xiàn),暗中卻始終同我們保持密切關(guān)系。
在南京的活動比較順利,我們?yōu)辄h在中山路現(xiàn)在的260號百貨商店的地方購下了一幢很寬敞的二層樓房,這里離鼓樓不遠(yuǎn),去新街口鬧市中心也方便,作為在南京籌辦《新華日報》的社址比較合適。為了爭取早日在南京出版《新華日報》,經(jīng)周副主席和董老決定將它分配給《新華日報》。但按照國民黨《六法全書》上那套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移的辦法,為了合法使用這房子并且取得產(chǎn)權(quán)的證明,以免發(fā)生麻煩,必須花錢請一個律師辦一個手續(xù)。當(dāng)時,石西民同志與我秘密見面,談到了這個問題,于是,我仍以商人公開身份出現(xiàn),由我同《新華日報》負(fù)責(zé)人石西民同志請了南京當(dāng)時鼎鼎有名的傅況麟大律師。在夫子廟“六華春”酒家擺了筵席,經(jīng)傅況麟做中證,簽訂了買賣方的契約,我是賣方,石西民和《新華日報》是買方。實際是演的一出假戲,將共產(chǎn)黨的財產(chǎn)轉(zhuǎn)移到共產(chǎn)黨的手里。為什么要請傅況麟呢?因為他是名律師,有點權(quán)威,在國民黨政府中有很多熟人,為這件事他敢于“擔(dān)肩架”。當(dāng)時,他收取的手續(xù)費是高的,但他得到了利,我們也達到了目的,在當(dāng)時,面臨曲折復(fù)雜的斗爭形勢,不這樣做是不行的。
二、緊張刺激而又艱險的時日
解放戰(zhàn)爭時期,陳展、祝華等常給我進步書刊閱讀。我那幾年寫的作品以通訊特寫為多,因為這種形式明快尖銳,現(xiàn)在回顧,那些作品大都是為民眾鼓與呼,為反內(nèi)戰(zhàn)、反法西斯獨裁、支持學(xué)運,用曲筆為革命效力的。那時,在南京梅園新村結(jié)識了范長江、梁隆泰等同志,頗受教益。梁隆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北京曾任政務(wù)院機關(guān)事務(wù)管理局局長,50年代中則因犯“錯誤”到北京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過。我在上海采訪時,到馬斯南路107號周公館去,可以見到祝華、陳家康、潘梓年、華崗等同志。祝華有個階段常常夜間會到成都南路99弄5號我住處來,叩我樓下廂房的玻璃窗,我就會開門讓他進來與陳展及我見面。有個階段,我寫的作品常給他們看,大家談時局、談延安、談思想,我總很激動。我對陳展的了解加深了,知他曾在皖南新四軍軍部工作,是周恩來安排他去十八集團軍重慶、南京辦事處工作的。我曾向陳展提出要求入黨,但白色恐怖嚴(yán)重,他認(rèn)為有些事黨員做不合適,我就合適,說:你在黨外,以你的社會關(guān)系可以起很好的作用,危險會少得多,做事膽會大得多,萬一出了事,人家救你也方便容易得多。我體會到他的好意,也認(rèn)為他說得對,思想上和寫作上則早把自己看作是他們一路的人了!那段時日是緊張、刺激、快樂而又艱險的。
在那階段,陳展有時在上海、南京活動,有時去蘇北。他的戶口上海在我家中,南京在凌起鳳家中,得到掩護。在上海時,他在靜安寺百樂門商場開了個書店作為掩護,還出了田濤的小說集《恐怖的笑》等書。我把我們家的親朋好友有選擇地給他做了介紹,便于他活動。有時,他要我給他做些寄發(fā)郵件、采購藥品等事,我都不問究竟地去做。有時,他在旅館或在滬西工人區(qū)居住,同我約會,找我?guī)椭鲂┦聲r,我也總準(zhǔn)時前往。
多年后,他在革命回憶錄中這樣寫過:
……王洪溥就將我在南京的戶口報在凌家,戶主為凌鐵庵,這樣,我在上海和南京都有了戶口,有了身份證,得到了方便和掩護,我同王洪溥之間思想交流的機會也更多了。
以后,很長一段時期,我在上海做地下工作。關(guān)于南京《新華日報》,由于國民黨千方百計不“批準(zhǔn)”發(fā)給“登記證”,還經(jīng)常指使特務(wù)、流氓到中山路《新華日報》籌備處進行騷擾恐嚇,到1947年3月,國共和談破裂,籌備《新華日報》的同志隨中共代表團撤回延安,《新華日報》遂未能同南京人民見面,但這段斗爭歷史是令人難忘的。
我一直以商人面目為黨進行地下工作,在上海時常住在王洪溥家得到掩護。后來,祝華同志以公開身份在上海馬思南路107號周恩來將軍公館工作時,我們有時就悄悄在成都南路霞飛巷五號王洪溥家樓下見面。有時在天黑后,只要聽到樓下靠街堂那間廂房的玻璃窗輕輕敲響三下,王洪溥就知道是祝華來了,馬上去開門。但1947年3月5日,在國民黨軍、警、特全副武裝包圍脅迫下,周公館的同志全部撤離上海。當(dāng)天,王洪溥曾利用他的記者名片要去馬思南路107號同祝華見面,代我傳遞信息,并表達一種告別的情意,但被軍警阻擋未能見到。后來,當(dāng)內(nèi)戰(zhàn)烽火燃燒時,他寫過《懷念祝華》一文,當(dāng)然那是發(fā)表不了的。
這里,陳展的記載有誤,我去馬思南路107號要見祝華,代陳展傳遞信息是3月3日,不是3月5日。此外,祝華在這之前有一天夜里來我住處,曾與陳展一同將一包文件及契約交給我母親收藏。這包東西我與母親合計后,決定放在大衣櫥底下(大衣櫥下邊的墊板是用螺絲釘釘住的,我們將螺絲釘擰開,把文件放進去,再將螺絲釘擰上)。這包東西直到上海解放后,才取出來交給陳展,轉(zhuǎn)交祝華。
我在1947年3月9日寫過一篇通訊特寫,題為《上海灘的潮汐》,由上海寄發(fā)在3月15日的重慶《時事新報》上發(fā)表,文中有這樣的文字印證:
三月一日政府令京滬渝等地中共辦事人員限期一律撤退,從國共戰(zhàn)事發(fā)生以來,雙方不絕如縷的和平希望,至此遂演成正式破裂,苦悶得麻木了的人心,對于目前的中國情勢,又能作怎樣的想法呢?倒并不是留戀這一二百個中共的辦事人員,只是對于正式揭幕了的殘酷內(nèi)戰(zhàn),對于中華民國未來的前途,因著和平的不能覓得,誰能夠不憂心如搗???誰能夠不長嘆欲哭???
三月三日我去到馬斯南路107號中共代表團聯(lián)絡(luò)處,剛望見那一座三層樓的西式樓房時,兩個武裝警察攔住了我。我的記者名片,因為局勢嚴(yán)重,并未發(fā)生作用。祝華、陳家康、潘梓年、華崗……都見不到!三月五日上午,他們一共三十多個人,全部登上了凱旋號車,由上海先到南京,再轉(zhuǎn)飛延安,為了和平談判而成立的“中共代表團上海聯(lián)絡(luò)處”從今以后成為歷史名詞了,和談已經(jīng)死了!我回到住所,將去年夏天在南京參加中共記者招待會時,拿回來的政協(xié)文獻、停戰(zhàn)整軍文獻等,一齊丟擲在熊熊燃著的爐灶里。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自己的熱情也死絕了!
北平深夜搜查戶口捕捉居民的新聞,上海各報登載得不少。當(dāng)蘇州也發(fā)生了同樣的事情后,上海更不能不風(fēng)聲鶴唳了!上海各大學(xué)教授陳望道、張志讓、馬寅初等六十六人響應(yīng)北平朱自清等十三教授抗議當(dāng)局的宣言,在三月八日也登遍了各報,吳鐵城秘書長雖然在三月七日向記者宣布,保證上海不會有同類的事發(fā)生,但人心仍是惶惶,愿意這一個保證可靠吧!愿意上海安定,讓老百姓茍延殘喘活下去!……的確,如果沒有內(nèi)戰(zhàn),誰能想象現(xiàn)在的中國是什么模樣???而現(xiàn)在眼前的事實,卻為我們帶來了無數(shù)的煩惱,無數(shù)的痛苦,無數(shù)的憤慨,無數(shù)的怨恨。……回上??彀肽炅?,心情從來沒有像近來這么懊喪過!苦悶呵!苦悶得要爆炸!
三、為了救陳展的命
陳展一直以商人身份為黨進行地下工作。后來,在我介紹下,他與我家一個經(jīng)商的親戚汪國華相識。當(dāng)時,黨辦了個地下兵站“笙記行”,在上海外灘中國銀行大樓上租了寫字間,這寫字間就在沙千里律師事務(wù)所隔壁。陳展是地下兵站“笙記行”的經(jīng)理,他與汪國華合伙在上海秘密采購藥品、鋼鐵、紙張、五金等蘇北解放區(qū)急需的物資,秘密打通關(guān)節(jié)由上海運往蘇北。陳展手中有空白信箋,上有曾山同志的親筆毛筆簽名。用這信箋,船只到蘇北解放區(qū)后就是介紹信兼路條,他曾將這種信箋交我收藏保存。汪國華是個巨商,在上海商界頗有信用,在資金、采購、掩護上都能出力。地下兵站的工作本來一直很順利,但到1948年深秋,地下兵站竟被敵人特務(wù)偵知,“笙記行”被敵人破獲,陳展也被捕入獄,形勢嚴(yán)峻。他在淞滬警備司令部大牢受盡了酷刑。我得知“笙記行”被抄查,人員全被逮走后,十分焦急,既急陳展等的生命危險,又怕特務(wù)來我家中抓人并抄家。我立即毀去一切會造成不利后果的書刊物件,并去與汪國華商議辦法。
那晚下雨,我在樓下靠街堂那間廂房里坐著,忽聽玻璃窗上輕輕敲響三下。這是我與陳展及祝華(此時他已撤離上海)等約定的暗號。我大吃一驚,忙去天井里開門,誰知門一開,雨中站著的竟是一個打雨傘的國民黨的中尉軍官,將我嚇了一跳。他問:“你是王洪溥嗎?”我點頭說“是”,他馬上說:“走,進屋談?!蔽覍⑿艑⒁?、心情忐忑地將他帶到廂房里,他突然說:“陳展讓我來找你的!”我問:“他怎么樣了?”他說:“上了重刑,但還不要緊。”我故意說:“他太冤枉了!怎么會抓他的?”那上尉從袋里取出一包香煙,從煙盒里掏出一支香煙,在手上將香煙撕開,煙絲中有一個極小的紙卷出現(xiàn)了。他將紙卷遞給我說:“你看看!”我忙去綠色的臺燈下打開紙卷一看,只見紙卷上寫著蠅頭小字,確是陳展的筆跡?,F(xiàn)在還模糊記得寫的是:
溥兄:我為將本求利運貨去蘇北被捕,現(xiàn)押警備部大牢。我是正當(dāng)商人,實在冤枉。因觸犯緊急治罪條例,可判死刑,望速請凌老伯與七姐救命。
那中尉見我收到紙卷并看了,只說:“快想法救他吧!”拿起傘來就冒雨走到天井里了。我給他開了大門,目送他在雨中黑暗里遠(yuǎn)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聽陳展說,這中尉是一個打入敵人警備部里的同志),心里五味俱全。我上樓將這事告訴了母親,又去南昌路光明村汪國華家與他一同商量。當(dāng)晚我就坐火車去往南京,找凌鐵庵老伯和凌起鳳(即陳展所說的“七姐”)求救。為救陳展,他們父女特地到了上海,找了上海各方人士營救。
當(dāng)時,找了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主任委員方治,找了在上海有幫派勢力的監(jiān)察委員楊虎,找了掌握實權(quán)的新任淞滬警備司令陳大慶,為此,在上海國際飯店十四樓宴請了他們。席間提出:親戚陳展是正當(dāng)商人,無政治問題,做物資交流生意,現(xiàn)關(guān)押在淞滬警備司令部大牢,請求保釋。但陳大慶因自恃是蔣介石的“天子門生”,當(dāng)時受到重用,做了湯恩伯的副手兼淞滬警備司令,非常驕橫死硬,說是要回去查問一下弄清是怎么回事,含糊地說“該放就放”,實際卻是說“不該放就不能放”。最后,因“案情重大”,陳展等不久被押送到南通李默庵為司令的第一綏靖區(qū)司令部去受軍法審判了!
怎么辦?軍法審判意味著陳展隨時可能被槍斃。汪國華是南通人,但他不敢在南通出頭露面。他說:“只有用鈔票開路,到南通把金條放在軍法官面前才能救陳展的命!”
我去打聽情況:第一綏靖區(qū)司令部南通指揮所軍法處在南通城里,第一綏靖區(qū)副司令官顧錫九兼任南通指揮所主任,他是當(dāng)時參謀總長顧祝同的堂弟,手下有六個團,經(jīng)常在蘇北清鄉(xiāng),軍法處屬他管。我找了當(dāng)時頒布的《匪區(qū)交通經(jīng)濟封鎖辦法實施細(xì)則》來看,見口氣十分嚴(yán)厲,隨便殺人是十分可能的。于是,我同母親商量,也同汪國華先生商量。母親說:“讓洪溥陪我去,就說陳展是我干兒子,又是我女婿,我用母親的身份出面,比誰都好,有洪溥陪伴,許多事他都能辦,你們都可以放心?!蔽冶疽馐仟氉砸蝗巳ツ贤ɑ顒?,但母親說得有理,我雖不放心,也只好同意這個方案。
于是,四處設(shè)法并罄家中所有積蓄,汪先生也送來了條子(當(dāng)時黃金分成大條子與小條子,又叫“黃魚”,大的十兩一條,小的一兩一條)和銀元,我們很快就坐夜行船去南通了。
四、去南通用金條買人頭
那個冬天特別寒冷,船行一夜,朝陽初升時分抵達南通天生港。江面一抹通紅,岸上破爛嘈雜,一些軍裝不整的零散國民黨士兵夾雜在衣衫襤褸的農(nóng)民中間,一派兵荒馬亂的感覺。我和母親初到南通兩眼一抹黑,我當(dāng)時名片上有三個記者頭銜,即重慶《時事新報》上海、南京特派員,上?!冬F(xiàn)實》雜志社記者,臺灣《新生報》上海、南京特派員。起初,我認(rèn)為有這些頭銜的名片便于我做營救工作,但后來連一張名片也沒有用。我同母親雇人力車想到軍法處附近找旅店住下。車夫說:“弄不清軍法處在哪里,但有個關(guān)犯人的大牢在城北,隔上幾天就有人在那里被槍斃!”我就叫人力車夫把我們拉到靠近大牢附近的旅店里去。那兩個車夫很機靈,把我們拉到一家叫作“吉祥旅店”的小旅館安頓下來。
住店時,職業(yè)一欄,我填了“商”,我覺得填上“記者”政治性太強,不好。
說來也巧,這旅店里平時常住些探監(jiān)的犯人家屬。那老板是個黃臉皮的瘦子,脖子有點歪,總是抽著香煙,穿件土布棉袍,人挺精明。他同軍法處的人有聯(lián)系,實際是替軍法官和管大牢的人員牽線的。探監(jiān)的犯人親友找了他,出價合乎他和管牢人員的心意,就可以去探監(jiān),甚至可以替犯人減刑或保釋。被槍斃了的人犯,家屬要收尸也得花錢,完全像做生意一樣。
這時,國民黨的軍事形勢已很惡劣了。好多隊伍都從西邊北邊撤退下來,紀(jì)律壞,搶劫、強奸的事也多,傳說不久駐軍全要撤往江南。有錢人逃離南通的已經(jīng)不少,軍心早已不穩(wěn)。我覺得這是好時機,可是陳展的事又得抓緊辦,要是遲緩了,怕一旦有變,連哭都來不及,所以同母親兩人心里都很急躁。
老板娘正生了孩子坐月子。我讓母親去同老板娘套近乎,并在附近店里買了不少禮品給老板和老板娘。然后,同老板談起心來。我問老板:“認(rèn)得軍法官嗎?”老板說:“吃我們這種飯的人,少不了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穿穿針引引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他問:“你們有親屬在大牢里?”我點點頭。老板說:“最近,到我這兒買人頭的人也有!我這指的是重刑、死刑犯,以前比較難,現(xiàn)在形勢緊好辦點了!只要舍得花金條,人頭是可以花錢買的!死罪不死,保釋出去也不是不行!”我說:“為什么現(xiàn)在好辦些了?”老板說:“兵敗如山倒,樹倒猢猻散嘛!誰不想趁亂撈一票好走路呀!”我問:“要花多少錢才行?”老板說:“那得看罪大罪小了,不一定,罪輕的花幾兩金子保出去的也有!”我對老板說:“我有個妹夫,做生意的,冤冤枉枉就給抓了。我母親與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他,保他出去。我們在南通熟人少,認(rèn)識了你,真是有緣。要請你幫助呢!”他說得活絡(luò):“這種事,要看犯人犯的什么罪。冤枉的跟不冤枉的不一樣,罪輕的跟罪重的不一樣,好辦的與難辦的不一樣。這軍法處的幾個軍法官,為人也不一樣。說實話,辦這種事我也怕受牽連!軍法審判,弄不好牽連上共產(chǎn)黨的事,是要吃衛(wèi)生丸的!但我看你們母子人不錯,能幫忙我一定幫!不過話說在前頭,花不起錢是辦不了事的!”
我向他打聽了軍法官的情況。他說處長是個上校,姓周,最兇,常判人死刑。他認(rèn)識的一個軍法官是個中校,姓蔣,如果案子在蔣法官手里,就好辦些。并說,有個死刑犯花錢保走了,蔣法官弄了個別的犯人槍斃了就頂替了事,巧妙得很。談到這里,我就將陳展的名字寫給了他,托他打聽案子在誰手里,犯的罪會怎么判,并說希望先讓母親和我探一次監(jiān),同陳展見見面。老板點頭說:“我試試看!”
“買人頭”!這種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時聽到這說法,真是驚心動魄。陳展在死亡威脅之下,我們需要買他的人頭,救他!現(xiàn)在希望雖有,估計困難必然還很多。
果然,那旅店老板來說:“糟得很,陳展是個要判死刑槍決的重犯。由周上校親自審判!蔣法官說這事他插不上手。”
我和母親像五雷轟頂。老板又說:“探監(jiān)的事蔣法官說可以試一試,但必須給管牢的弟兄們燒點香?!?/p>
“燒香”,就是花錢打點。我和母親都連聲說:“這沒問題,一定燒香!管牢的弟兄們和軍法官都燒香?!蔽覀冇智罄习逡欢ㄒ染汝愓梗皩幙善曝斠惨人?!你幫了忙,我們一定也重謝?!蹦抢习搴孟駚砹它c勁,但說:“不是不幫忙,實在是周上校太厲害,他從不收禮品,有人買了禮去他家,他把禮品全甩了出來,名聲在外,誰都怕他?!?/p>
過了一天,老板通知:“今夜九點到大牢探監(jiān)。會見時間十分鐘,要八十個袁大頭(銀元)作燒香費?!睘榱司汝愓?,我爽快地付了八十個銀元,并另加了五個給老板作跑腿費。夜里我們探監(jiān),終于見到了陳展。他關(guān)的是單人小牢房。牢房又潮又暗又臟,霉臭味沖天。陳展上了鐐銬,頭發(fā)蓬松,絡(luò)腮胡長長的,身體十分瘦弱,衣服邋邋遢遢。他肯定受過重刑,倚墻雕像似的坐著,站不起來,兩只眼在黑牢中亮出兩點寒光。母親落淚了!陳展和我們談了些什么已忘了,但還清楚記得他大叫冤枉,說自己做生意倒了霉,這就是暗示我們他未承認(rèn)自己是共產(chǎn)黨。我則暗示我們是來救他的,特地叫他“妹夫”,讓他明白這種關(guān)系。他又說:“我受刑太重,有病,能保外就醫(yī)就好了!”這是暗示我們設(shè)法保他出外就醫(yī)。不到十分鐘,我和母親就被趕出來了。
絕對想不到的是一被趕出來,就被軍法處長周上校派兵把我們押到他在的一間小平房里去了!他穿著棉軍衣,剃著光頭,吸著香煙,陰森森地問我們的名字,并問是干什么的。我想拿出記者名片,求得自己和母親的安全;又一考慮,那樣不好。既要花錢買人頭,別犯忌,說是記者也許他就不敢貪贓枉法了。因此說是做生意的。出乎意外的是這位周上校目的是急于撈錢,親自出馬講價錢了。他說:“陳展要判死刑!他給共匪運送物資,肯定是共黨,不承認(rèn)也無用!我這人判共匪的案從不手軟!知道不?”我和母親連聲替陳展喊冤辯解。周上校突然語氣平和,說:“陳展的事可大可小,要看你們會不會辦事,我家住在東邊街上××號,明晚九點來我家吧!”他看看我,接著說:“就你一人來!也別告訴那旅店老板!來時,別帶禮,我是不收禮的!”我這就明白了。這伙軍法官實際是結(jié)成一伙找犯人家屬斂錢。周上校以前也許在幕后主持,如今也赤膊上陣自己出面了。他禮是不收的,但金條是收的。
第二天夜里九點鐘,我準(zhǔn)時去指定地點與周上校談判。這家伙心很黑,竟提出要五十兩金子買陳展的人頭,甚至恐嚇說:“時間緊迫,要不是時局不好,絕不會跟你打交道。你別遲疑,遲疑了,吃虧的是你們,到時候紅筆一勾,來收尸吧!”又說:“出去別亂說,亂說的話,那陳展馬上就人頭落地了!”
反正,去談了兩三次,我是軟軟地同他磨,他也降了點價。我從十多兩黃金還價開始,一兩二兩往上加,他從五十兩開始逐漸降到二十四兩。最后我們商定:這兒收到金子,那兒就去大牢里接犯人,但要求有鋪保作保證,名義是“因病重保外就醫(yī),保證隨傳隨到”。
事情就這么辦成了!我立刻回上海找鋪保。汪國華找了一家,我們認(rèn)識上海東新書局的老板夏金松,也具了鋪保。我又回南通。陳展的“人頭”算是買下來了!母親當(dāng)時曾氣恨地說:“這個反動政府如果不垮臺真無天理!”
陳展后來在他們的革命回憶錄中談到這件事時說過:
起先,工作很順利,但到1948年深秋,地下兵站就被敵人特務(wù)偵知,“笙記行”被敵人破獲,我也被捕入獄,先是關(guān)在淞滬警備司令部大牢,受了酷刑。在這種情況下。王洪溥及其母李蓀老太太想盡方法營救。王洪溥專門到了南京,找了國民黨元老凌鐵庵,由他寫了許多信,由王洪溥持信遍找當(dāng)時國民黨在上海的黨、政、軍頭子,信中說我是他的親戚,純屬正當(dāng)商人,希望看他的情面能予釋放。但因案情重大,不久我們都被押送到南通李默庵的第一綏靖區(qū)司令部去受軍法審判,許多同志和我都受到了惡毒的指控,幸虧當(dāng)時國民黨反動派敗勢已定,軍法官們都想撈點錢作鳥獸散。李蓀老太太以我是她“義子”的名義,由王洪溥陪同親自到南通,將籌措來的一些金條送給了軍法官,因我當(dāng)時受刑后身體極壞,遂用“因病保外就醫(yī)”的借口將我放出大牢跟隨李老太太回上海,但需兩家鋪保,這點李蓀老太太依靠她的社會關(guān)系也辦到了。我被保出來滬后在李蓀老太太家養(yǎng)病并等待時機。當(dāng)中國人民解放軍即將渡江,南京、上海一帶已經(jīng)風(fēng)聲鶴唳時,我終于逃離上海設(shè)法渡江奔向蘇北解放區(qū),回到了黨的懷抱。后來,隨解放大軍進入解放了的大上海,擔(dān)任了接收上海鋼鐵公司的總軍代表,并重新把晤了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時結(jié)識的人們。
我們黨在上海、南京購買的一些房地產(chǎn)的契約等,當(dāng)時由我和祝華都交給了王洪溥的母親李蓀老太太秘密保存。她完善地保存著直到上海解放,我們重新見面時,才又取出來交還了黨。為此,政務(wù)院(國務(wù)院的前身)曾專門頒發(fā)了獎狀嘉獎了這位革命老太太的義舉。李蓀老太太有七個子女,現(xiàn)在都是各有成就的干部和高級知識分子了,有的是全國人大代表,有的是教授,有的是編審,有的是名醫(yī)專家。王洪溥是黨員,即著名作家王火。前幾年,我們見過一次面,他說我是他的引路人,我卻說當(dāng)年為黨做地下工作要謝謝他的幫助。我看到過報道:鄧穎超大姐前些年重訪重慶紅巖村時,曾回憶起紅巖辦事處房東劉太太(饒國模女士)的功績并特地到她墓上鞠躬獻花。我聽說李蓀老太太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因患肝癌病逝。在她病逝前,我正被造反派誣蔑為“叛徒”,造反派一再去威逼李蓀老太太,要她說我是叛徒。但她正義地說:“我只知道他對敵人說過:‘你們要槍斃就槍斃!’他是個不向敵人低頭的共產(chǎn)黨員,我決不能亂說!”造反派拿她沒辦法,只好死了這條心?,F(xiàn)在,李蓀老太太安葬在蘇州鳳凰山公墓,我的心愿是:我一定要到蘇州去一次,在她的墳?zāi)骨矮I上一束通紅通紅的鮮花,用我誠懇的心恭恭敬敬地向她敬禮!
陳展同志被我們保釋回上海后,確是傷病嚴(yán)重,在我們家里養(yǎng)傷并治療。但傷病稍愈后,有一天,外出散步時,他突然失蹤。當(dāng)時我們推測,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又被特務(wù)逮走了,另一種是可能逃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了。我們很為他擔(dān)心,又怕被連累,也很怕連累給他做鋪保的商家。幸好,國民黨反動政府兵敗如山倒,風(fēng)聲鶴唳,已顧不上追究這種事。不久,解放軍就橫渡長江,江南和上海也解放了!上海在1949年5月底解放時,陳展是隨大軍進入大上海的,他是市軍事管制委員會駐上海鋼鐵公司軍事特派員、黨委書記。我們重逢時那種歡樂是難以言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陳展一直在上海工業(yè)戰(zhàn)線工作,1978年以后先后擔(dān)任上海市寶鋼工程總指揮、副總指揮兼石化二期工程副總指揮,市三十萬噸乙烯領(lǐng)導(dǎo)小組成員。1985年離休,曾任上海市工程咨詢中心副董事長、上海市老齡委顧問。他于1996年5月去世,享年八十二歲。
訃告上說:
“陳展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戰(zhàn)斗的一生。他對黨無限忠誠,對部下、對同志和藹可親,對敵人橫眉冷對,對工作認(rèn)真負(fù)責(zé),作風(fēng)正直,知錯就改,清正廉潔,受到群眾的尊敬和愛戴。六十多個春秋歲月是一部用熱血和汗水寫就的可歌可泣的燦爛詩篇。
“忠誠而堅強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陳展同志永垂不朽!”
- 指1937年七七事變起至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投降的抗戰(zhàn)時段。
- 這里是陳展的記憶有誤和了解不多造成的。實際上,凌氏父女當(dāng)時專門去了一次上海并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