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今天是開學以來的第一個周末,雖然是在高一年級,但星期六的上午要照常上課,據說這是個傳統(tǒng)。景楠并不情愿犧牲休息的時間,去看陳老師的那一副古板面孔,還有邱老師超級多的課堂筆記,但是李天宇的牢騷卻更讓他受不了。不過,好在邱老師的態(tài)度比班主任陳老師溫和得多,也更懂得親近學生,這一點的確無可挑剔。
中午,景楠回到了家,吃完午飯后,他睡了開學以來第一個安穩(wěn)的午覺,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竟然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
“哎,開學第一個周末,還是應該出去放松一下呀?!彼匝宰哉Z道。
在這種精神的感召之下,景楠穿上衣服,向學校走去,滿心希望能夠在校園里散散步。
一路上,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雖然老師總是拿古圣先賢的名言教育他們,無論在怎樣的逆境之中,都要做一個快樂的人。但自從高一入學開始,他果真就沒有快樂過。
上個學期剛剛進入高中,還沒有文理分科;和其他優(yōu)生一樣,景楠憑著“優(yōu)異”的中考成績進入了峽江一中的王牌實驗班,而且也被當成了理科高手。景楠記得,從那時候開始,每天聽著物理受力分析,背著化學元素規(guī)律,一遍又一遍,似乎也沒個盡頭。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雖然身處實驗班,但景楠的理科成績卻永遠徘徊在全年級的中等水平;好在他還聽說,自命不凡的李天宇的數理化成績全都在年級里墊底,想到這里,景楠真覺得好笑,因為李天宇還總是無所謂地說:“反正以后轉文科,怕誰??!”
就在那個時候,景楠漸漸發(fā)現李天宇的思維方式似乎與別人不一樣,但又說不出哪里不一樣。
至少,在成績那么優(yōu)異的學生里,沒人愿意去文科班搖頭晃腦,整天背誦歷史政治。但李天宇情愿如此。景楠還記得,當時學校的競賽輔導培訓班招生時,老師說這可以提升解題能力,又可以高考加分,名額便頓時爆滿。
李天宇無動于衷,只是有事無事地嘲笑“全科王”陳晴,因為他把“數理化生”都報上了。但半個月之后,陳晴便狼狽退出了競賽補習。
那一次,李天宇說他是“愛因斯坦的欲望,豬的腦袋”,從此他們便開始整日磕磕碰碰的了。
陳晴常常見他在數理化課堂上看課外書。
一次物理課上,李天宇如法炮制,于是陳晴便給正在授課的吳毅老師比了一個手勢,老師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突然停下來嚴厲地問道:“哼,有些人很過分,就是想學文科是不是嘛?像你們那樣,以后根本就找不到飯碗的,想法不要太天真了吧?!?/p>
“哈哈,吳同志,你是怕我們以后沒有了飯碗給你拿去要飯吧!”李天宇索性直接在座位上嚷了起來,之后全班一片哄笑。
陳晴笑得最開心。
吳老師的臉都氣綠了。
景楠知道,這位物理老師來頭不小,他從事物理教學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大約在八年前的時候,海校長用重金把他從峽江省內的一所重點中學里聘用過來,在那時候,這已經算是海校長剛剛上任不久之后的大動作了。
大家萬萬沒有想到,吳老師剛剛來到學校之后不久,就培養(yǎng)出了峽江一中歷史上第一位進入物理學國家奧林匹克集訓隊的學生,這讓全校師生都佩服至極。據說,海校長在慶功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吳毅便意外得到了50萬元人民幣的獎金。
但那時候的峽江一中剛剛從山窮水盡中擺脫出來,到處都需要用錢,50萬可不是小數目。所以,吳老師憑著獎金“聲名鵲起”,地位非同一般,在學校里面誰都敬他三分,而現在李天宇竟然如此不買賬,真的讓他很感意外。
但靠著這件事,李天宇也終于“臭名昭著”了。
后來,像許多理科生一樣,為了更高的分數,景楠違背了自己的興趣和愿望,向著現實低頭妥協(xié),進入了文科實驗班。
誰都知道,文科選擇面窄,知識也不實用,將來上大學的去向無非是經濟、法律和外語。因此,只要是理科成績好,沒有人是愿意選擇文科的。
但是當時的班主任老師的一句話始終縈繞在景楠心頭:“選擇文科還是理科,最根本的依據應該在于,到底在哪一個學科上更有把握考取最好的大學!”
這句話如座右銘,深深刻在景楠心里,并隨時隨地告訴他,高中三年應該做些什么。
辛苦三年,考上一流的大學,為自己今后的人生打下最堅實的基礎。
也是從那時開始,景楠才知道,峽江一中的文科底蘊如此深厚,從二零零二年開始,已經連續(xù)產生了三位高考文科狀元,其中的二零零五年是文理科雙狀元,想到這里,他也開始慢慢接受自己的這個決定了。
冬日的下午,嫵媚動人的陽光,輕輕拂弄著你,好像正與無比悠閑的人們做著一場游戲,徜徉在這樣的情境中,正好享受一段難得的休閑時光。景楠看到,校園里的樹木是不少的,新教學樓與老學生宿舍交相輝映,在這片不大的天地里,共同構筑成了一幅難得的冬日沐光圖。
不久,他漫步到操場上,看見學校的某個籃球架下面站著一個人,走近了看,是李天宇在打籃球,他來回帶球上籃,好像一直沒有停歇。
“他的癮可真大啊?!本伴÷曕止局?/p>
“喂,同學,過來與我一起玩吧!”
“對不起,我從來不打籃球的。”景楠向后退了幾步,有意躲閃著,幾天前的不愉快已經忘記了,可景楠他的確是不懂籃球。
“哎呀,那樣生活就少了許多樂趣呀?!?/p>
李天宇收起籃球,慢慢向景楠走來,嘴里還說著:“我一個人在這,無聊死了,不知道你感覺怎么樣?”
“就是作業(yè)太多了——你怎么不找同學一起玩呀?”
“嗨,你沒看見嗎,我們班幾乎全部都是女生,都跟你一樣啊,沒幾個會籃球的,”李天宇似乎有幾分不屑. “還是去找別的班吧!”
果然如此!
“你為啥來文科班呢?”李天宇又問,“貌似沒幾個人真想來呢。”
“還有什么為什么呀,不就是因為成績不好嘛。”景楠不耐煩了。
“哦,看來你也是‘北大狂’呀——說實話,雖然是實驗班,但對未來照樣懵懵懂懂,大家跟風罷了,其實,我對這里的生活毫不在乎,也對那些人沒啥興趣,所以,我還是勸你好好規(guī)劃一下自己的人生吧?!?/p>
“未來?太遙遠了,我還沒想過呢,現在這么忙,以后再說那些吧——嘿,你是不是總和那個叫譚熹的小女孩在一起,那天晚自習下了以后還吵架了吧。咦,你們到底是誰在追誰???”景楠笑了一下。
“什么,就那個小女生嗎,幼稚!”李天宇似乎不高興了。
景楠剛想要再說什么的時候,李天宇早已奔向籃球架,起跳,投籃,一氣呵成?;@球在空中劃出優(yōu)雅的弧線,然后應聲入網。
“好!”
遠處傳來一陣整齊的贊嘆聲。
看來,李天宇果然召集了籃球隊員,在今天參加訓練。
景楠不禁暗暗佩服他的勇氣。
“咦,你為什么不在周末安排正式的比賽,而只是訓練一下呢?”
“哼,比賽,我才不在周末舉行呢,我就是要在下周的課間舉行比賽,把峽江一中的恥辱展示給那幫人看看!”李天宇忿忿地說。
景楠無言。
在不遠處教學樓的方向,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夾著公文包走進了一間會議室。
“那不是海校長嗎,周末了,他還來做什么?”景楠在心中默默地問自己。
在景楠兒時的回憶中,峽江雖是省會城市,在全國卻不富裕,教育當然也很落后,但那位名叫海皎月的校長改變了這一切,也就是從他上任開始,這所本來名不見經傳的重點中學慢慢發(fā)展成了享譽全市乃至全省的名校。景楠的父母也欣然接受了在峽江的新工作;但他清楚,父母的到來,并不是為了更多的發(fā)財機會,而是希望自己能夠接受更好的教育,而峽江一中毫無疑問成為了首選。
從來到學校的時候開始,海皎月這個名字就已經深深印入了景楠的心里。在峽江市的教育界,可以不知道教育局的局長是誰,卻不可以不知道海校長的名字。據說,峽江一中的新教學樓就是在他上任的第二年破土動工的。似乎,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學校的狀況開始有了變化,這種變化最開始細微,而后慢慢突出,最后使得整個學校,乃至全社會都感到眼前一亮。所以,海校長在峽江是公眾人物,關注他的人很多,而他身上的“看點”也很多。有人說,他出身讀書人家庭,家教很好;有人說,他的父輩在建國后以及文革期間受到了不小的沖擊,因此家道中落;還有人說,海校長是位雅士,酷愛書法,且收藏有很多字畫,而他的名字也是從曹操的《短歌行》中間來的。
“皎皎如月,何時可掇”。
景楠猜一定是這句。
校長是不是也和學生一樣,整天忙忙碌碌,總有做不完的事呢?或者,海校長比學生還要忙很多。景楠不知道這些,他只是聽說,峽江一中最近在籌建國際學校,這在市里也是頭一回,不過此事好像是由一位姓李的主任來操作的。
唉,當校長真好,有事可以麻煩下屬,可是眼前的高考,由誰來替我完成呢?景楠琢磨著。
冬日里,天色暗淡的時候往往很早,而在高中時代,最不可以浪費的就是時間,景楠打算回家吃晚飯,匆匆趕到校門,他卻遇到了從宿舍里走出來的譚熹。
“你好,請問這是去吃飯嗎?”
每次見到她的時候,景楠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與潑辣女孩相比,她似乎是女生中少見的溫文爾雅的類型,開朗又羞怯的她每次見到別人總是會主動打招呼,。
“啊,我正要回家吃飯的?!?/p>
“好,那再見啦!”她揮了揮手,慢慢轉過身,悠然走向遠處,那步伐輕盈,像低低垂過水面的柳條,沒有一絲的痕跡,兩只纖細的小手白嫩透紅,微微擺動著讓景楠忍不住回頭,看見她在粉紅色高領毛衣與牛仔褲遮掩下的優(yōu)雅身姿是那么地嬌小動人,景楠想與她再攀談幾句,于是脫口而出:“哦,李天宇就在不遠處的操場上打籃球,看來他真是要比賽了。我剛才還與他說話呢?!?/p>
沒有想到的是,這句話竟然讓她站住了,她轉過身來用大大的眼睛望著景楠,那張雪白得沒有一絲瑕疵的臉頰真是讓他難忘,她的臉似乎紅了一些,表情既是驚訝也是惆悵,忽然,她伸出右手,掌心朝外擋在嘴唇上,輕輕說了聲:“啊,對不起?!本偷拖铝祟^,眼睛望著地面,然后下意識地伸出了左手對著景楠揮了揮,似乎不好意思再看他的臉。
萬萬沒有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強烈。
景楠一時不知所措,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跑開了,
景楠想象著,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冬日的黃昏中,陪伴著校園里的枯樹。
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心靈的顫抖,這種顫抖的感覺隱隱約約卻又有些刻骨銘心,在景楠的思想里有了一種讓人坐立不安的玄妙色彩,讓景楠的步伐都顯得有些飄然?;氐郊乙院螅麩o心慢慢體驗晚餐,也無心與父母聊這些家長里短,他只是感覺到今晚窗外的月亮,讓這個世界擁有了些許詩意,這種詩意輕輕溶進了景楠的血液中,永遠不能分離。
坐在窗戶邊上,景楠突然想起了懷玉,那天景楠偷偷問李天宇隔著過道坐在左邊的那一位女生是誰,他卻說并不知道名字,景楠的心里正感到納悶的時候,那個美麗的聲音又響起了,“以后就叫我懷玉吧 ?!彼穆曇綦m然不像譚熹一般溫柔,卻多了一種穿透力,顯得清晰而明亮。她身材高挑,美妙的身姿讓她更具有了成熟女孩的氣質,一米六八的個頭在女生中也十分少見。她的美麗大方是出了名的,在班上的人緣似乎也比別人好得多。記得有一次,她削了一個蘋果遞給景楠,弄得他挺難為情的。
“哎,去找懷玉聊一聊吧,或許能夠知道為什么現在的我變得如此不安起來吧。”景楠在心里叨念著,兩只眼睛仍然直直地望著窗外。
“別浪費時間了,快去寫作業(yè)?!痹诳措娨暤母赣H突然發(fā)話了。
沒時間空想了,不,不能空想!景楠在心中嚴厲地提醒自己。
景楠來到寫字臺前,翻開了數學練習冊,開始苦思冥想。
窗外的月光歡快而自由地流瀉著,向這個世界無憂無慮地釋放它特有的純真與美麗,讓所有有幸欣賞的人陶醉。
這個夜晚,景楠在床上翻來覆去,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睡?;貞浿挛缭趯W校見到的一切的,他突然感到很想在夢里見到譚熹,于是,他努力著,希望自己能夠快點入睡,好再一次見到她,甚至還要和她打招呼。
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朦朧朧中,景楠感覺到自己做夢了。
夢境中的人果然是譚熹,但景楠只看見了她一眼,當景楠準備跑過去的時候,突然,一個身影,好高好大的身影,死死地擋在景楠面前。景楠定神一看,那竟然是海校長,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讓景楠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的心中陣陣難受。
不知不覺中,景楠發(fā)現自己身處一個會議室,而海校長就坐在桌邊,他揮舞著大手,似乎正在發(fā)表著慷慨激昂的演講。景楠輕輕走上前去,想要聽見他在說什么。
“我們一定要抓住學校建設新校區(qū)的契機,充分利用學校的教育資源,掛牌成立峽江一中國際學校。我曾經反復強調的觀念是,教育這種東西,只有當它與市場經濟的潮流結合起來的時候,才能有發(fā)展的空間,才會有生命力,只要是能夠為學校帶來經濟效益的教育發(fā)展方案,我們都應該舉雙手贊成。我還是那一句話,不管教育搞得怎么樣,如果沒有家長把錢拿到學校來交,那么學校就不能夠真正得到社會的承認,也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發(fā)展,這個簡單的道理在座的各位應該都明白。”
夢境中的話,竟然都可以如此清楚明白,景楠不禁打了個寒顫,腿一蹬,身子仿佛掉入了一個巨大的陷坑,馬上就醒過來了。景楠坐在床上,卻發(fā)現被子早已被蹬到了地上,身子裸露在外面,渾身上下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