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轉(zhuǎn)世
我于前清光緒十年甲申十二月誕生,實在已是公元一八八五年的一月里了。照舊例的干支說來,當(dāng)然仍是甲申,在中國近代史上,的確是多難的一年,法國正在侵略印度支那,中國戰(zhàn)敗,柬蒲寨就不保了。不過在那時候,相隔又是幾千里,哪里會有什么影響,所以我很是幸運的,在那時天下太平的空氣中出世了。
我的誕生是極平凡的,沒有什么事先的奇瑞,也沒有見惡的朕兆。但是有一種傳說,后來便傳訛,說是一個老和尚轉(zhuǎn)生的,自然這都是迷信罷了。事實是有一個我的堂房阿叔,和我是共高祖的,那一天里出去夜游,到得半夜里回來,走進(jìn)內(nèi)堂的門時,仿佛看見一個白須老人站在那里,但轉(zhuǎn)瞬卻是不見了。這可能是他的眼花,所以有此錯覺,可是他卻信為實有,傳揚出去,而我適值恰于這后半夜出生,因為那時大家都相信有投胎轉(zhuǎn)世這一回事,也就信用了他,后來并且以訛傳訛的說成是老和尚了。當(dāng)時我對這種浪漫的傳說,頗有點喜歡,一九三一年曾經(jīng)為人寫一單條云:
“一月三十日晨,夢中得一詩云,偃息禪堂中,沐浴禪堂外,動止雖有殊,心閑故無礙。族人或云余前身為一老僧,其信然耶。三月七日下午書此,時杜逢辰君養(yǎng)病北海之濱,便持贈之,聊以慰其寂寞?!北緛硎窍氲锐蜒b好了送去,后乃因循未果,杜君旋亦病重謝世了。兩三年之后,我做那首打油詩,普通被稱為“五十自壽”的七律,其首聯(lián)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奔词怯玫倪@個故典,我自信是個“神滅論者”,如今乃用老人轉(zhuǎn)世的故典,其打油的程度為何如,正是可想而知了。
因為我是老頭子轉(zhuǎn)世的人,雖然即此可以免于被稱作“頭世人”,——謂系初次做人,故不大懂得人世的情理,至于前世是什么東西,雖然未加說明,也總是不大高明的了,——但總之是有點頑梗,其不能討人們的喜歡,大抵是當(dāng)然的了。我不想舉出事實,也實在沒有事實,可以證明這事,現(xiàn)在只想一講我在四五歲的年頭上遇著的一個大災(zāi)難,即是出天花,這不但幾乎奪去了我的生命,而且即使性命保全了,卻變了麻子,一個麻臉的老和尚,這是多么的討厭的東西呀!說到這里,應(yīng)當(dāng)趕緊的聲明一句,幸而二者都不,這是對于我的祖母母親的照顧應(yīng)該感謝的。
痘為小兒的一大病,凡人都要經(jīng)過這一難關(guān)。但是只要人工的種過痘,無論土法或洋法這便是牛痘,就可保無危險,可怕的痘神給種的“天然痘”,它的死亡率不知百分之幾,幸免的也要臉上加上密圈。我所出的便是這種“天花”。據(jù)說在那偏僻地方,也有打官話的醫(yī)官有時出張,施種牛痘,但是在那兩三年內(nèi)大約醫(yī)官不曾光臨,所以也就淡然處之,直待痘兒哥哥或痘兒姐姐來給種上了。那時是我先出天花,不久還把只有周歲左右的妹子也給感染了。妹子名叫端姑,如果也是在北京的祖父給取的名字,那么一定也是得家信的這一天里,有一位姓端的旗籍大員適值來訪,所以借用的,不過或者是女孩,不用此例,也未可知。據(jù)說這個妹子長得十分可喜,有一回我看她腳上的大拇趾,太是可愛了,便不禁咬了它一口,她大聲哭了起來,大人急忙走來,才知道是我的頑劣行為。當(dāng)天花初起時,我的癥狀十分險惡,妹子的卻很順當(dāng),大家正很放心,把兩個孩子放在一間房里睡,有一天兩人都在睡覺,忽然聽見呀的叫了一聲。(不知道是誰在叫,據(jù)推測這是天花鬼的叫聲,它從我這邊出來,鉆到妹子那里去了,那么在我也沒有叫喚之必要,所以只好存疑了。)大人驚起看時,妹子的痘便都已陷入,我卻顯是好轉(zhuǎn)了。急忙的去請?zhí)旎▽iT的王醫(yī)師來看,已經(jīng)來不及挽回,結(jié)果妹子終于死去,后來葬在龜山的山后,父親自己寫了“周端姑之墓”五個字,鑿一小石碑立于墳前,直到一九一九年魯迅回去搬家,才把這墳和四弟的墳都遷葬于逍遙溇的。
魯迅在種牛痘的時候,也只有兩三歲光景,但他對于當(dāng)時情形記得清清楚楚,連醫(yī)官的墨晶大眼鏡和他的官話,都還不曾忘記,我出天花是四五歲了,比他那時要大兩三歲,可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只是聽大人們追述,這才知道一點,據(jù)說因為病人發(fā)熱怕光,一半也因了迷信關(guān)系,把房間窗門都用紅紙糊封,而且還把眼睛也糊了紅紙。這當(dāng)時不曉得是否玩笑話,但聽去又像在講真話,所以我那眼睛實在有沒有被封過,封了又是什么用意,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質(zhì)詢,因此無從知道了。在天花結(jié)痂的時候,據(jù)說很是要緊,因為很癢不免要去搔爬,而這一搔爬可就壞了大事,臉上麻點的有無或多少,就在這里決定了。我是幸虧祖母看得很好,將兩只手緊緊的捆住了,不讓它動一動,當(dāng)時雖然很窘,大約哭得很兇吧,然而也因此得免于臉上雕花,這與我的出天花而幸得不死,都是很可慶幸的。
我在十歲以前,生過的病很多,已經(jīng)都記不得,而且中醫(yī)的說法都很奇怪,所以更說不清是食裹火或火裹痰了。不過其中頂利害的是因為沒有奶吃,所以雇了一個奶媽,而這奶媽原來也是沒有什么奶的,為的騙得小孩不鬧,便在門口買種種東西給他吃,結(jié)果自然是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可是好像是害了饞癆病似的,看見什么東西又都要吃。為的對癥服藥,大人便什么都不給吃,只準(zhǔn)吃飯和腌鴨蛋,——這是法定的養(yǎng)病的唯一的副食物。這在饞癆病的小孩一定是很苦痛的,但是我也完全不記得了,這是很可感謝的。只記得本家的老輩有時提起說:
“二阿官那時的吃飯是很可憐相的,每回一茶盅的飯,一小牙(四分之一)的腌鴨子,到我們的窗口來吃?!彼龑ξ姨崾具@話,我總是要加以感謝的,雖然在她同情的口氣后面,可能隱藏著有什么惡意,因為她是挑撥離間的好手,此人非別,即魯迅在《朝花夕拾》里所寫的“衍太太”是也。
風(fēng)暴的前后
上
上文曾經(jīng)說過,我在天下太平的空氣中出世,一直生活到十歲,雖然本身也是多病多災(zāi),卻總是平穩(wěn)中渡過去了。但是在癸巳(一八九三)年遇著了風(fēng)暴,而推究這風(fēng)暴的起因,乃是由于曾祖母的去世。曾祖號苓年公,大排行第九,曾祖母在本家里的通稱是“九太太”,她的母家姓戴,父親是個監(jiān)生,所以大概也是本城的富翁,但在我有知識以來,過年過節(jié)已經(jīng)沒有她的娘家人往來,可能親丁都已斷絕了吧。苓年公早年去世,沒有人看見他過,但性情似乎很是和順,不大容易發(fā)脾氣的,因為傳說他好種蘭花,有兩間房內(nèi)特設(shè)地板,稱為“蘭花間”,還是他的遺跡,據(jù)說有一天他鉆到床底下去安排花盆,當(dāng)時祖父的保姆吳媽媽誤當(dāng)是一只狗,唆唆的吆喝想趕他出去,這話流傳下來,可以為例。但是曾祖母的相貌很是嚴(yán)正,看去有點可怕,其時她已年將望八了,——她去世時年七十九,恰在除夕了,其實算是八十也無不可,——終日筆挺的坐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邊,在她房門外的東首,我記得她總是這個姿勢,實在威嚴(yán)得很。我們小孩卻不顧什么,偏要加以戲弄,記得(這是我自己第一次記得的事了)同了魯迅走到她的旁邊,故意假作跌倒,睡在地上,那么她必定說道:
“阿呀,阿寶(這是她對曾孫輩的總稱),這地下很臟呢?!蹦菚r已是她的晚年,火氣全然沒有了,在壯年時代她的脾氣實在怪僻得很哩。據(jù)我的一個堂叔“觀魚”所著《三臺門的遺聞軼事》所記,大抵流傳于本家老輩口中,雖系傳聞,未必全屬子虛吧。現(xiàn)在抄錄在這里:
“九老太太系介孚公的母親,孤僻任性,所言所行多出常人意料以外。當(dāng)介孚公中進(jìn)士,京報抵紹,提鑼狂敲,經(jīng)東昌坊,福彭橋分道急奔至新臺門,站在大廳桌上敲鑼報喜之際,這位九老太太卻在里面放聲大哭。人家問她說,這是喜事為什么這樣哭?她說,拆家者,拆家者!”
拆家者是句土話,意思是說這回要拆家敗業(yè)了。她平常就是這種意見,做官如不能賺錢便要賠錢,后來介孚公知縣被參革了,重謀起復(fù),賣了田產(chǎn)捐官(內(nèi)閣中書)納妾,果然應(yīng)了她的話,不待等科場案發(fā),這才成為預(yù)言。平常介孚公在做京官,每有同鄉(xiāng)回去的時候,多托帶些食品去孝敬母親,有一回記得是兩三只火腿,外加杏脯桃脯蒲桃干之類,裝在一只麻袋里,可是曾祖母見了怫然不悅道:
“誰要吃他這樣的東西!為什么不寄一點銀子來的呢?!彼@意思是前后相符,可以貫穿得起來的。
我們小孩暫時能夠在風(fēng)平浪靜的時期,過了幾年安靜的生活,只在有時候和老太太們開點小玩笑,這實在是很幸福的。上面說過的“蘭花間”及其毗連的一部分,已經(jīng)分給共高祖的“誠房”,——我們是“興房”居長,第二是“立房”,至于“誠房”這是智字派下的第三房了,——租給一家姓李的,是李越縵的本家,主人名為李楚材。我所記得的恰巧也是對于老人的小玩笑,這是很有意思的偶合了。魯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里記有一節(jié),現(xiàn)在就借了過來應(yīng)用吧。
“冬天,水缸里結(jié)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并且有大半天不準(zhǔn)玩。我們推論禍?zhǔn)?,認(rèn)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边@里所謂“我們”,當(dāng)然一個是我了,至于另外一件事乃是我單獨干的,也是對于李家的一位房客。這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很高大的人,卻長著很是細(xì)小的辮子,頂上戴著方頂?shù)墓掀っ?,樣子頗為滑稽。有一天在門外看見許多人圍著,是在看新嫁娘,這位高個子小辮子的人也在那里。我便忍不住偷偷的走近前去,將他的辮子向上一拉,那頂帽子就立刻砰的飛掉了。為什么辮子一扯帽子就會掉呢,這是因為辮子太細(xì)小了,深壓在帽子里面,所以一掣動它,帽子便向前翻掉了。可是那人卻并不發(fā)怒,只回過頭來說道:
“人家連新娘子也看不得么?”小孩雖然淘氣,只因他的態(tài)度應(yīng)對得很好,所以第二次便不再和他開玩笑了。
中
曾祖母于光緒十八年壬辰的除夕去世,她于兩三日以前,從她照例坐的那把紫檀椅子想站起來時,把身體略為矬了一矬,立即經(jīng)旁人扶住了,此后隨即病倒,人家說是中風(fēng),其實不是,大約只是老衰罷了。
她是闔臺門六房人家里最年長的長輩,中間的“大堂前”要讓出來給她使用,本來是死人要大過活人,何況又是長輩呢。恰巧這年我家正是“佩公祭”(是智仁勇三派九房人家的祖先)值年,照例應(yīng)當(dāng)在堂前懸掛祖像,這也只好讓出來,移掛外邊大廳西南的大書房里,可是陳設(shè)的祭器很值錢,恐防被人偷去,須要雇人看守才行,乃去找用人章福慶的兒子來擔(dān)任這件事。他名叫運水,這便是魯迅在小說《故鄉(xiāng)》里所說的閏土,是十四五歲的鄉(xiāng)下少年,正是我們的好伴侶,所以小孩們忙著同他玩耍,聽他講海邊的故事,喪事雖然熱鬧,也沒有心思來管了。
祖父得到了電報,便告了假從北京回來了,那時海路從天津到上海已有輪船,所以在一個月之內(nèi),便已到了家里。他同了他小女兒同年紀(jì)的潘姨太太和當(dāng)時十二歲的兒子,輕車減從的走回來,大約原是預(yù)備服滿再進(jìn)京去的,卻不料演成那大風(fēng)暴。這風(fēng)暴計算起來是兩面的,其一方面是家庭的,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其第二乃是社會的,它的發(fā)生實在乃是出于預(yù)料之外的了。
祖父回家來,最初感到的乃是住屋有了變更的事,當(dāng)初父母住的兩間西邊的屋騰了出來,讓給祖父,搬到東偏的屋里來,從前曾祖母的房子則由祖母和我同住。祖父初到覺得陌生,又感覺威嚴(yán)難以接近,但潘姨太太雖然言語小通,到底年輕和藹一點,所以時常到那里去玩。這樣胡里胡涂過了幾天,大約不很長久吧,突然在曾祖母五七這一天,這距離她的死只有三十五天,祖父到家也還不到半個月,祖父忽爾大發(fā)雷霆,發(fā)生了第一個風(fēng)暴。大約是他早上起來,看見家里的人沒有早起,敬謹(jǐn)將事,當(dāng)時父親因為是吃洋煙的,或者也不能很早就起床,因此遷怒一切,連無辜的小孩子也遭波及了。那天早上我還在祖母的大床上睡著,忽然覺得身體震動起來,那眠床咚咚敲得震天價響,趕緊睜眼來看,只見祖父一身素服,拼命的在捶打那床呢!他看見我已是捶醒了,便轉(zhuǎn)身出去,將右手大拇指的爪甲,放在嘴里咬的戛戛的響,喃喃咒罵著那一班“速死豸”吧。我其時也并不哭,大概由祖母安排我著好衣服,只是似乎驚異得呆了,也沒有聽清祖母的說話,仿佛是說“為啥找小孩子出氣呢!”但是這種粗暴的行為只賣得小孩們的看不起,覺得不像是祖父的行為,這便是第一次風(fēng)暴所得到的結(jié)果了。
下
不久以后,大約過了曾祖母的“百日”之后,他漸作外游的打算,到七八月的時候,就前往蘇州去了。不知道的或者以為是去打官場的秋風(fēng),卻不料他乃是去找本年鄉(xiāng)試的主考,于是第二次風(fēng)暴就爆發(fā)了?,F(xiàn)在借用《魯迅的青年時代》里我所寫的一節(jié),說明這件事情:
“那年正值浙江舉行鄉(xiāng)試,正副主考都已發(fā)表,已經(jīng)出京前來,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識的。親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幾個有錢的秀才,湊成一萬兩銀子,寫了錢莊的期票,由介孚公去送給主考,買通關(guān)節(jié),取中舉人,對于經(jīng)手人當(dāng)然另有酬報。介孚公便到蘇州等候主考到來,見過一面,隨即差遣‘二爺’(這是叫跟班的尊稱)徐福將信送去。那時恰巧副主考周錫恩正在正主考船上談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鄉(xiāng)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邊叫喊,說銀信為什么不給回條。這件事便戳穿了,交給蘇州府去查辦。知府王仁堪想要含胡了事,說犯人素患怔忡,便是有神經(jīng)病,照例可以免罪??墒墙殒诠救藚s不答應(yīng),在公堂上振振有詞,說他并不是神經(jīng)病,歷陳某科某科的某某人,都通關(guān)節(jié)中了舉人,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過是照樣的來一下罷了。事情弄得不可開交,只好依法辦理,由浙江省主辦,呈報刑部,請旨處分。這所謂科場案在清朝是非常嚴(yán)重的,往往交通關(guān)節(jié)的雙方都處了死刑,有時要殺戮幾十人之多。清朝末葉這種情形略有改變,官場多取敷衍政策,不愿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較從輕,定為‘?dāng)乇O(jiān)候’罪名,一直押在杭州府獄內(nèi),前后經(jīng)過了八個年頭,至辛丑年乃由刑部尚書薛允升上奏,依照庚子年亂中出獄的犯人,事定后前來投案,悉予免罪的例,也把他放免了?!?/p>
此外在本家中又有一種傳說,便是說介孚公的事情鬧大,乃由于陳秋舫的報復(fù)。陳秋舫名章錫,為仁字派下“禮房”的一個女婿,曾來岳家久住,介孚公加以挖苦道:
“蹋在布裙底下的是沒出息的東西,哪里會得出山?”陳秋舫知道了,立即辭去,并揚言不出山不上周家門,后來中了進(jìn)士,果然如愿以償,改作幕友,正在王仁堪那里,便竭力阻止東家的辦法,力主法辦云。其實這里陳秋舫以直報怨,也不能算錯,況且蘇州府替人開脫,也是很負(fù)風(fēng)險的事,師爺不贊成,正是他的本色吧。
避難
第二次風(fēng)暴已經(jīng)到來了,小孩們卻還什么都不知道,仍然游嬉著。直到得一天,大約是七八月里,母親把我們叫去說,現(xiàn)今到外婆家住幾時,便即動身,好在時間不會很長,到那時候就會叫回到家里來的。這樣便開始了避難的生活了。
外婆家原來在安橋頭,大概自從外祖父魯晴軒公中舉人之后,嫌它太狹窄,便遷居皇甫莊,典了范姓的半所房屋,這個范姓便是有名的《越諺》的著者范嘯風(fēng),名寅,別號扁舟子的便是。那時外祖父已經(jīng)去世,只剩外祖母在,此外是母親的一兄一弟,大舅父號怡堂,小舅父字繼香,都是秀才,住在家里。大舅父生有子女各一,小舅父卻只有四個女兒,因此我們兩個人都只好交給大舅父,但因為沒有地方歇宿,所以又把我送給小舅父處的老仆婦,通稱塘港媽媽,(媽媽者猶上海稱娘姨,)叫她帶領(lǐng)我睡覺。這是在一間寬而空的閣樓上,一張大眠床里,此外有一個朱紅漆的皮制方枕頭,最特別的是上邊鏤空有一個窟窿,可以安放一只耳朵進(jìn)去,當(dāng)時覺得很有趣味,這事所以至今還是記得。我大約向來是夠渾渾噩噩的,什么事都記不清,十歲以前的事情至今記憶的很是有限,只是有一件事卻還記的很是清楚。這便是到了那時候還要“溺床”,(見劉侗著《帝京景物略》,)在夏天的早朝起來,席子有一兩回都溺得很濕的,主客各不說破,便自麻糊過去了。
這閣樓上只是晚間才來,在白天里是在大舅父那邊,怎么樣的混過一天,回想起來什么都不記得,這也可見渾噩之一般了。但是也有零星的記憶可以一說的事。大舅父是吸雅片煙的,終日在床上,帳子放了下來,經(jīng)常很少見他的面,但見帳內(nèi)點著煙燈,知道他醒著,便隔著帳子叫他一聲算了。我只記得在他那里,有很希奇的一只燒茶的爐子,大抵也只是黃銅所做的,但奇怪是用紙煤燒的。這是一種用“煤頭紙”折成的長條,據(jù)說燒十幾根紙煤,一小壺水就開了。這不曉得叫做什么爐,(不是神仙爐吧,)我時??幢礞⒅殒㈡⒃谀抢镎圻@種細(xì)長條的紙煤。
在大舅父臥房間壁的一間屋內(nèi),是我們避難時起居之處,魯迅便在那里影寫《蕩寇志》的插畫,表兄紳哥哥也和我們在一起,有時幫助了寫背面題字,至于圖畫則除魯迅之外,誰都動手不來了?!妒幙苤尽肥且徊苛⒁夂苁欠磩拥男≌f,他主張由張叔夜率領(lǐng)官兵來蕩平梁山泊的草寇,但是文章在有些地方的確做得不壞,繡像也畫得很好,所以魯迅覺得值得去買了“明公紙”來,一張張影描了下來。此外也是在這間屋里,我們初次見到了石印本的《毛詩品物圖考》,后來魯迅回到家里,便去搜求了來,成為購求書籍的開始。這是日本岡元鳳所著,天明四年甲辰(一七八四)木板刊行,雕刻甚精,我曾得有原本一部,收藏至今。
總而言之,我們在皇甫莊的避難生活,是頗愉快的,但這或者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因為我在那時候是有點麻木的。魯迅在回憶這時便很有不愉快的印象,記得他說有人背地里說我們是要飯的,大概便是這時候的事情,但詳情如何不得而知,或者是表兄們所說的閑話也難說吧。但是我們皇甫莊的避難也就快結(jié)束了,大約是租典的期限已滿,屋東要將房屋回收的關(guān)系吧,所以小舅父搬回安橋頭老家去,大舅父一家人遷居小皋埠,我們也就于癸巳(一八九三)年底一同搬去了。
關(guān)于娛園
小皋埠秦氏是大舅父的先妻的母家,先世叫作秦樹铦,字秋伊,也是個舉人,善于詩畫,是皋社主要詩人之一,家里造有娛園,也算是名勝之地。大舅父寄居在廳堂西偏的廂房里,我們便很有機會到這園里玩耍。秋伊的兒子字少伊,家傳的也善于畫梅花,我們叫他做友舅舅,常跑去他那里玩,魯迅尤其同他談得來,只是雅片煙大癮,上午總是高臥,所以只有午后才找得他著。他好看小說,凡是那時通行的小說在他那里都有,不過都是鉛印石印者,盡量的借給人看,魯迅便不再畫人像,卻看本文了,我那時讀書才讀到《大學(xué)》,所以如入寶山卻是空手而回了。
講到娛園,那里直到庚子那年,有七八年我還時常前去,所以約略記得,但是也沒有什么值得說的,因為我從頭就不了解這種花園的好處在哪里,我所覺得好的只是似“百草園”的那樣菜園或是類似的地方罷了。李越縵有一篇《庚午九日曹山宴集夜飲秦氏娛園詩序》,我最初在父親伯宜公的遺書《娛園詩存》中看到它,隨后又在《越縵堂駢體文》里見到,對于這個園頗有點感情,不過感情是一回事,而興趣又是別一回事,就園說園,實在說不出他的好處來。大抵在一個四周造有圍墻內(nèi),又是一塊塊的區(qū)劃開來設(shè)計建造起來,要做成好園林是很艱難的。在那里一座微云樓,就我所記得的來說,只是普通的樓房罷了,另外在院子里挖了一個一丈左右見方的水池,池邊一間單面開著門窗的房子,匾額題日潭水山房,實在看了很是陰郁。又有一所留鶴庵,名字倒是頂好,卻在園門之外,事實是一間側(cè)屋,前面是石板鋪的“明堂”即是院子,不見得留得鶴住。后來曾經(jīng)游過觀音橋趙氏的省園廢址,和偏門外的快閣,所得到的也是同一的印象。蘇州多有名園,其中我只見過劉園,比較的還是整齊,可是總覺得是工筆畫的樣子,很少瀟灑之致,中國絕少南宗風(fēng)趣的園林,這是我個人的偏見,因此對于任何名園,都以為不及百草園式的更為有趣。關(guān)于百草園的記述,最好的還是讓我來引一節(jié)《朝花夕拾》里的文章吧: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luò)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yuǎn)。”
書房
我們在外婆家避難,大約不到一年,于第二年甲午(一八九四)的上半年回家里來了。魯迅一回來,就往三味書屋壽家上學(xué)去了,這大約是在端午節(jié)吧,他是在這以前就已在那里讀書了,記得初去的時候,還特地花了兩塊錢,買了一頂兩只抽屜的書桌,這個我還記得很是清楚。后來關(guān)于這書桌流傳有許多神話,說這桌子是楠木的啰,又說魯迅因為要立志不遲到,在桌面刻有一個“早”字啰,這些話我卻是不知道的了。至于我自己,到三昧?xí)萑ゴ蟾攀堑诙暌椅吹恼?,不過這卻不能確定了。我在癸巳年避難以前,曾經(jīng)在“廳房”——大廳西偏的小書房里,同了庶出的叔父伯升,讀過半年的書。伯升是跟著祖父從北京回來的,本來應(yīng)當(dāng)叫作“仲升”,但是因為北京音讀“仲升”與“眾生”相同,這兩個字本來自從佛經(jīng)用起頭,只當(dāng)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講,別無什么惡意,但是后來用稱牲畜,含有罵人的意味,所以他不愿用,硬要改號伯升。這本來也是極為平常的事,但是小孩們的看法卻是不同,以為他行第二而要稱伯,未免有僭越之感,因此背地里故意叫他做仲升。不過這位伯升先生事實上乃是極和氣的人,雖然是庶出卻不是姨太太的一黨,對于祖母特別恭而有禮,待我們年紀(jì)比他小的侄兒也平易親近,癸巳上半年我便同他兩個人在廳房里讀書,以后在南京學(xué)堂里同學(xué),可以用了親歷的事實保證的。在廳房里就只請了一個同族的叔輩做先生,他本身只是個文童,始終沒有考進(jìn)“秀才”,沒有什么本事,可喜也并不嚴(yán)厲,因此也少來管束我們,我至今記不起在他手里讀了些什么,事實上我那時《中庸》還未讀了呢。因此我所記得的便是在廳房的一間小花園玩耍的事情,那里有一株月桂,一年里有好幾個月都繼續(xù)開花,一株羅漢松,一株茶花,其余有木瓜枇杷,樹陰底下還有秋海棠之類,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所注意的,我最記得的乃是羅漢松樹根下所埋著的兩只“蔭缸”。這乃是不大不小的缸,埋在土里,缸里盛著水,這水不是清澈的雨水,卻是不知經(jīng)歷幾多年的青黑色的水,里邊積存腐爛的樹葉大半缸,這是我們親手淘過,所以知道的。說也奇怪,我們托詞讀書,躲在廳房里邊,關(guān)上了門,卻終日在園里淘那兩只水缸,將里邊的樹葉瓦礫清理出來,居然沒有中什么毒,連在預(yù)料中的蜈蚣毒蛇癩蝦蟆之屬,也一只都沒有碰見過,真是奇事。那位文童先生平常也就只是早晚來到一遍,虛應(yīng)故事罷了,我們并不怕他,雖然后來出外就館,說是出外也就只是在本縣的鄉(xiāng)下,卻忽然暴虐起來,據(jù)說曾經(jīng)用竹枝抽打?qū)W生之后,再拿擦牙齒的鹽來擦上,用了做臘鴨的法子整治學(xué)生,學(xué)生當(dāng)然是受不了的,結(jié)果是被辭了館完事。又有一個塾師,將學(xué)生的耳朵夾在門縫里,用力的夾,這是用軋胡桃的方法引申出來的,卻不能確說是否他的故事了。我們在廳房里游嬉,那時虧得他還沒有變得這樣嚴(yán)厲,但是祖父知道了怎么樣呢?這當(dāng)然是很嚴(yán)重的一個問題,可是我們中間有一個乃是伯升叔,有他在里邊這就是另外一件事,當(dāng)然是不要緊的了。
三味書屋
舊日書房有各種不同的式樣,現(xiàn)今想約略加以說明。這可以分作家塾和私塾,其設(shè)在公共地方,如寺廟祠堂,所渭“廟頭館”者,不算在里邊。上文所述的書房,即是家塾之一種,——我說一種,因為這只是具體而微,設(shè)在主人家里,請先生來走教,不供膳宿,而這先生又是特別的麻胡,所以是那么情形。李越縵有一篇《城西老屋賦》,寫家塾情狀的有一段很好,其詞曰:
“維西之偏,實為書屋。榜日水香,逸民所目。窗低迫檐,地窄疑艉。庭廣倍之,半割池淥。隔以小橋,雜蒔花竹。高柳一株,倚池而覆。予之童駿,踞觚而讀。先生言歸,兄弟相速。探巢上樹,捕魚入洑。拾磚擬山,激流為瀑。編木葉以作舟,揉筱枝而當(dāng)軸。尋蟋蟀而劇墻,捉流螢以照牘。候鄰灶之飯香,共抱書而出塾?!边@里先生也是走教的,若是住宿在塾里,那么學(xué)生就得受點苦,因為是要讀夜書的。洪北江有《外家紀(jì)聞》中有一則云:
“外家課子弟極嚴(yán),自五經(jīng)四子書及制舉業(yè)外,不令旁及,自成童人塾后曉夕有程,寒暑不輟,夏月別置大甕五六,令讀書者足貫其中,以避蚊蚋?!濒斞冈诘谝淮卧囎鞯奈难孕≌f《懷舊》中描寫惡劣的塾師“禿先生”,也假設(shè)是這樣的一種家塾,因為有一節(jié)說道:
“初亦嘗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禿先生必繼至,作厲聲曰,孺子勿惡作劇,食事既耶,盍歸就爾夜課矣!稍忤,次日即以界尺擊吾首,曰,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我禿先生蓋以書齋為報仇地者,遂漸弗去?!?/p>
第二種是私塾,設(shè)在先生家里,招集學(xué)生前往走讀,三味書屋便是這一類的書房。這是坐東朝西的三間側(cè)屋,因為西邊的墻特別的高,所以并不見得西曬,夏天也還過得去?!稄陌俨輬@到三味書屋》里說明道: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jìn)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匾道:三味書屋。匾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匾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的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哪里去了!’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xù)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guī)則,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從這里所說的看來,這書房是嚴(yán)整與寬和相結(jié)合,是夠得上說文明的私塾吧。但是一般的看來,這樣的書房是極其難得的,平常所謂私塾總還是壞的居多,塾師沒有學(xué)問還在其次,對待學(xué)生尤為嚴(yán)刻,仿佛把小孩子當(dāng)作偷兒看待似的。譬如用戒尺打手心,這也罷了,有的塾師便要把手掌拗彎來,放在桌子角上,著實的打,有如捕快拷打小偷的樣子。在我們往三味書屋的途中,相隔才五六家的模樣,有一家王廣思堂,這里邊的私塾便是以苛刻著名的。塾師當(dāng)然是姓王,因為形狀特別,以綽號“矮癩胡”出名,真的名字反而不傳了,他打?qū)W生便是那么打的,他又沒收學(xué)生帶去的燒餅糕干等點心,歸他自己享用。他設(shè)有什么“撒尿簽”的制度,學(xué)生有要小便的,須得領(lǐng)他這樣的簽,才可以出去。這種情形大約在私塾中間,也是極普通的,但是我們在三味書屋的學(xué)生得知了,卻很是駭異,因為這里是完全自由,大小便時徑自往園里走去,不必要告訴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學(xué),我們便由魯迅和章翔耀的率領(lǐng)下,前去懲罰這不合理的私塾。我們到得那里,師生放學(xué)都已經(jīng)散了,大家便攫取筆筒里插著的“撒尿簽”撅折,將朱墨硯覆在地下,筆墨亂撒一地,以示懲罰,矮癩胡雖然未必改變作風(fēng),但在我們卻覺得這股氣已經(jīng)出了。
下面這件事與私塾不相干,但也是在三味書屋時發(fā)生的事,所以連帶說及。聽見有人報告,小學(xué)生走過綢緞衖的賀家門口,被武秀才所罵或者打了,這學(xué)生大概也不是三味書屋的,大家一聽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覺得討厭,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會錯的,決定要打倒他才快意。這回計劃當(dāng)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約定某一天分作幾批在綢緞衖集合,這些人好像是《水滸》的好漢似的,分散著在武秀才門前守候,卻總不見他出來,可能他偶爾不在,也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們起沖突,但在這邊認(rèn)為他不敢出頭,算是屈服了,由首領(lǐng)下令解散,各自回家。這些雖是瑣屑的事情,但即此以觀,也就可以想見三味書屋的自由的空氣了。
父親的病
上
我于甲午年往三味書屋讀書,但細(xì)想起來,又似乎是正月上的學(xué),那么是乙未年了,不過這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所還記得的是初上學(xué)時的情形。我因為沒有書桌,就是有抽屜的半桌,所以從家里叫用人背了一張八仙桌去,很是不像樣,所讀的書是《中庸》上半本,普通叫作“上中”,第一天所上的“生書”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是“哀公問政”這一節(jié),因為里邊有“夫政也者蒲蘆也”這一句,覺得很是好玩,所以至今不曾忘記?;叵肫饋恚业淖x書成績實在是差得很,那時我已是十二歲,在本家的書房里也混過了好幾年,但是所讀的書總計起來,才只得《大學(xué)》一卷和《中庸》半卷罷了。本來這兩種書是著名的難讀的,小時候所熟知的兒歌有一首說得好:
“大學(xué)大學(xué),
屁股打得爛落!
中庸中庸,
屁股打得好種蔥!”
本來大學(xué)者“大人之學(xué)”,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不是小學(xué)生所能懂得的事情,我剛才拿出《中庸》來看,那上邊的兩句即“人道敏政,地道敏樹”,還不能曉得這里講的是什么,覺得那時的讀不進(jìn)去是深可同情的?,F(xiàn)今的小學(xué)生從書房里解放了出來,再不必愁因為讀書不記得,屁股會得打的稀爛,可以種蔥的那樣,這實在是很可慶幸的。
現(xiàn)在話分兩頭,一邊是我在三味書屋讀書,由“上中”讀到《論語》《孟子》,隨后《詩經(jīng)》剛讀完了“國風(fēng)”,就停止了。一邊是父親也生了病,拖延了一年半的光景,于丙申(一八九六)年的九月棄世了。
父親的病大概是在乙未年的春天起頭的,這總不會是甲午,因為這里有幾件事可以作為反證。第一個是甲午戰(zhàn)爭。當(dāng)時鄉(xiāng)下沒有新聞,時事不能及時報道,但是戰(zhàn)爭大事,也是大略知道的,八月里黃海戰(zhàn)敗之后,消息傳到紹興,我記得他有一天在大廳明堂里,同了兩個本家兄弟談?wù)摃r事,表示憂慮,可見他在那時候還是健康的。在同一年的八月中,嫁在東關(guān)金家的小姑母之喪,也是他自己去吊的,而且由他親自為死者穿衣服,這是一件極其不易的工作,須得很細(xì)心謹(jǐn)慎,敏捷而又親切的人,才能勝任。小姑母是在產(chǎn)后因為“產(chǎn)褥熱”而死的,所以母家的人照例要求做法事“超度”,這有兩種辦法,簡單一點的叫道士們來做“煉度”,凡繼續(xù)三天,其一種是和尚們的“水陸道場”,前后時間共要七天。金家是當(dāng)?shù)氐母患遥跃痛饝?yīng)“打水陸”,而這道場便設(shè)在長慶寺,離我們的家只有一箭之路,來去非常方便,但那時的事情已都忘記了。小姑母是八月初十日去世的,法事的舉行當(dāng)在“五七”,計時為九月十五日左右,這也足以證明他那時還沒有生病。有一天從長慶寺回來,伯宜公在臥室的前房的小榻上,躺著抽煙,魯迅便說那佛像有好許多手,都拿著種種東西,里邊也有枯髏,當(dāng)時我不懂枯髏的意義,經(jīng)魯迅說明了就是死人頭骨之后,我感到非常的恐怖,以后到寺里去對那佛像不敢正眼相看了。關(guān)于水陸道場,我所記得的就只是這一點事,但這佛像是什么佛呢,我至今還未了然,因為“大佛”就是釋迦牟尼的像不曾見有這個樣子的,但是他那丈六金身坐在大殿上,倒的確是偉大得很呢。
中
伯宜公生病的開端我推定在乙未年的春天,至早可以提前到甲午年的冬天,不過很難確說了。最早的病象乃是突然的吐狂血。因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里,不能估量其有幾何,但總之是不很少,那時大家狼狽情形至今還能記得。根據(jù)舊傳的學(xué)說,說陳墨可以止血,于是趕緊在墨海里研起墨來,倒在茶杯里,送去給他喝。小孩在尺八紙上寫字,屢次舔筆,弄得“烏嘴野貓”似的滿臉漆黑,極是平常,他那時也有這樣情形,想起來時還是悲哀的,雖是朦朧的存在眼前。這乃是中國傳統(tǒng)的“醫(yī)者意也”的學(xué)說,是極有詩意的,取其墨色可以蓋過紅色之意,不過于實際毫無用處,結(jié)果與“水腫”的服用“敗鼓皮丸”一樣,從他生病的時候起,便已注定要給那唯心的哲學(xué)所犧牲的了。
父親的病雖然起初來勢兇猛,可是吐血隨即停止了,后來病情逐漸平穩(wěn),得了小康。當(dāng)初所請的醫(yī)生,乃是一個姓馮的,穿了古銅色綢緞的夾袍,肥胖的臉總是醉醺醺的,那時我也生了不知什么病,請他一起診治,他頭一回對我父親說道:
“貴恙沒有什么要緊,但是令郎的卻有些麻煩?!钡人袅藘商斓诙蝸淼臅r候,卻說的相反了,因此父親覺得他不能信用,就不再請他。他又說有一種靈丹,點在舌頭上邊,因為是“舌乃心之靈苗”,這也是“醫(yī)者意也”的流派,蓋舌頭紅色,像是一根苗從心里長出來,仿佛是“獨立一枝槍”一樣,可是這一回卻不曾上他的當(dāng),沒有請教他的靈丹,就將他送走完事了。
這時伯宜公的病還不顯得怎么嚴(yán)重,他請那位姓馮的醫(yī)生來看的時候,還親自走到堂前的廊下的。晚飯時有時還要喝點酒,下酒物多半是水果,據(jù)說這是能喝酒的人的習(xí)慣,平??偸且檬裁措瑞偟?。我們在那時便去圍著聽他講《聊齋》的故事,并且分享他的若干水果。水果的好吃后來是不記得,但故事卻并不完全的忘記,特別是那些可怕的鬼怪的故事。至今還鮮明的記得的,是《聊齋志異》里所講的“野狗豬”,一種人身獸頭的怪物,兵亂后來死人堆中,專吃人的腦髓,當(dāng)肢體不全的尸體一起站起,驚呼道:
“野狗豬來了,怎么好!”的時候,實在覺得陰慘得可怕,至今雖然現(xiàn)在已是六十年后,回想起來與佛像手中的枯髏都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不過這病情的小康,并不是可以長久的事,不久因了時節(jié)的轉(zhuǎn)變,大概在那一年的秋冬之交,病勢逐漸的進(jìn)于嚴(yán)重的段落了。
下
伯宜公的病以吐血開始,當(dāng)初說是肺癰,現(xiàn)在的說法便是肺結(jié)核,后來腿腫了,便當(dāng)作臌脹治療,也究竟不知道是哪里的病。到得病癥嚴(yán)重起來了,請教的是當(dāng)代的名醫(yī),第一名是姚芝仙,第二名是他所薦的,叫做何廉臣,魯迅在《朝花夕拾》把他姓名顛倒過來寫作“陳蓮河”,姚大夫則因為在篇首講他一件賠錢的故事,所以故隱其名了。這兩位名醫(yī)自有他特別的地方,開方用藥外行人不懂得,只是用的“藥引”,便自新鮮古怪,他們決不用那些陳腐的什么生姜一片,紅棗兩顆,也不學(xué)葉天士的梧桐葉,他們的藥引起碼是鮮蘆根一尺。這在冬天固然不易得,但只要到河邊挖掘總可到手,此外是經(jīng)霜三年的甘蔗或蘿卜菜,幾年陳的陳倉米,那搜求起來就煞費苦心了。前兩種不記得是怎么找到的,至于陳倉米則是三味書屋的壽鑒吾先生親自送來,我還記得背了一只“錢搭”(裝銅錢的搭連),里邊大約裝了一升多的老米,其實醫(yī)方里需用的才是一兩錢,多余的米不曉得是如何處分了。還有一件特別的,那是何先生的事,便是藥里邊外加有一種丸藥,而這丸藥又是不易購求的,要配合又不值得,因為所需要的不過是幾錢罷了。普通要購求藥材,最好往大街的震元堂去,那里的藥材最是道地可靠,但是這種丸藥偏又沒有,后來打聽得在軒亭口有天保堂藥店,與醫(yī)生有些關(guān)系,到那里去買,果然便順利的得到了。名醫(yī)出診的醫(yī)例是“洋四百”,便是大洋一元四角,一元錢是診資,四百文是給那三班的轎夫的。這一筆看資,照例是隔日一診,在家里的確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但這與小孩并無直接關(guān)系,我們忙的是幫助找尋藥引,例如有一次要用蟋蟀一對,且說明須要原來同居一穴的,這才算是“一對”,隨便捉來的雌雄兩只不能算數(shù)。在“百草園”的菜地里,翻開土塊,同居的蟋蟀隨地都是,可是隨即逃走了,而且各奔東西,不能同時抓到。幸虧我們有兩個人,可以分頭追趕,可是假如運氣不好捉到了一只,那一只卻被逃掉了,那么這一只捉著的也只好放走了事。好容易找到了一對,用綿線縛好了,送進(jìn)藥罐里,說時雖快,那時卻不知道要花若干工夫呢。幸喜藥引時常變換,不是每天要去捉整對的蟋蟀的,有時換成“平地木十株”,這就毫不費尋找的工夫了?!冻ㄏκ啊氛f尋訪平地木怎么不容易,這是一種詩的描寫,其實平地木見于《花鏡》,家里有這書,說明這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jié)紅子如珊瑚珠的。我們稱它作“老弗大”,掃墓回來,常拔了些來,種在家里,在山中的時候結(jié)子至多一株樹不過三顆,家里種的往往可以多到五六顆。用作藥引,拔來就是了,這是一切藥引之中,可以說是訪求最不費力的了。
經(jīng)過了兩位“名醫(yī)”一年多的治療,父親的病一點不見輕減,而且日見沉重,結(jié)果終于在丙申年(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去世了。時候是晚上,他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我們兄弟三人坐在里側(cè)旁邊,四弟才只四歲,已經(jīng)睡熟了,所以不在一起。他看了我們一眼,問道:
“老四呢?”于是母親便將四弟叫醒,也抱了來。未幾即入于彌留狀態(tài),是時照例有臨終前的一套不必要的儀式,如給病人換衣服,燒了經(jīng)卷把紙灰給他拿著之類,臨了也叫了兩聲,聽見他不答應(yīng),大家就哭起來了。這里所說都是平凡的事實,一點兒都沒有詩,沒有“衍太太”的登場,很減少了小說的成分。因為這是習(xí)俗的限制,民間俗信,凡是“送終”的人到“轉(zhuǎn)閷”當(dāng)夜必須到場,因此凡人臨終的時節(jié)只是限于并輩以及后輩的親人,上輩的人決沒有在場的?!把芴庇诓斯峭娴氖迥福瑳r且又在夜間,自然更無特地光臨的道理了,《朝花夕拾》里請她出臺,鼓勵作者大聲叫喚,使得病人不得安靜,無非想當(dāng)她做小說里的惡人,寫出她陰險的行為來罷了。
煉度
伯宜公去世,照例有些俗禮,舉行殮葬事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可說,但在五七的時候,叫道士來做“煉度”的法事,這是很難得遇見的一樁事情。本來這種特別法事,只有婦女產(chǎn)難這才適用,因為世俗相信《劉香寶卷》里的話,“生男育女穢天地”,倘若因此死了,就要落血污池,不得超生,這便需要他力濟(jì)度,在佛教是水陸道場,道教則為煉度是也。伯宜公因為病的起頭是吐血,所以牽強附會的也有人主張用煉度法事,我們小孩不懂得什么,只覺熱鬧得很好玩,雖然價值也很不便宜,凡三晝夜,計共須銀洋四十幾元,比起水陸道場來卻又少得多了。
我們周家所用的道士,俗名阿金,法號不詳,住在城廟里,乃是道士的正宗,與普通所謂野道士不同,雖然他平常因為和俗人一樣的打扮,也看不出什么區(qū)別來。說也奇怪,民國革命把和尚道士顛倒了一下。和尚以前是光頭的,與俗人迥不相同,現(xiàn)在俗人多變成光頭,和尚卻留了五分長的頭發(fā),一眼看去毫無區(qū)別,道士則蓄發(fā)古裝,仿佛國畫里人物了。在那時候的阿金,還是拖辮子穿大衫的人,及至裝束登場,身披鶴氅,頭戴道冠,上邊插著金如意,手執(zhí)牙笏,足踏禹步,便有一股道氣,覺得全不像他本人了。但是阿金自己并不當(dāng)那“大道士”,他去請別一個年老的來擔(dān)任,他自己只充當(dāng)那三個主要腳色之一罷了。
煉度的法事主要是在晚間,白天共念三天的道經(jīng),只知道他們對著三清的畫像行禮,口里念“至心朝禮”什么什么天尊而已。到了夜里,煉度的精彩節(jié)目就開始了。第一天是“上表”,大道士率領(lǐng)孝子背著表文,大約是請求為死者贖罪的表文吧,俯伏在壇下,約莫在個把鐘頭,據(jù)說這是大“入定”,神魂到天上去面圣去了。第二天晚上,是表演“破地獄”。這里前后的關(guān)系不大明白,似乎有點兒凌亂了,剛才上了表章,怎么不等等結(jié)果,卻用自力去強暴的打開了地獄城呢?當(dāng)時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去問阿金師父一聲,只是看了那戲劇似的演出,仿佛是《鬧天宮》里的一場,覺得很是痛快有趣。白天里先拿來了一座四五尺見方的紙糊的酆都城,城門城墻都畫得很整齊,放在大廳當(dāng)中,臨時大道士走來作法,末了將手里的七星劍戳進(jìn)城門去,把它撕得粉碎,這時節(jié)眾多道士都扮成各色鬼魂,四散拜走,是觀眾們所最所欣賞的一幕。記得鬼里邊有大頭鬼和小頭鬼,五傷鬼因為不祥所以或者沒有,但的確記得有死在考場的“科場鬼”,以及賭鬼鴉片煙鬼,種種引人發(fā)笑的情狀。眾鬼倉皇奔走一通之后,又回到當(dāng)作后臺的廳房里去,這一幕精彩的表演就算完結(jié)了。末了的一天是“煉幡”,便是煉度的正文。其法系將記著死者姓名的幡,折疊藏在里邊,外邊層層包裹,用耐火的包裝,據(jù)說是多用鹽鹵,每一層里藏著一種紙糊物件,約有十層光景,扎縛得像一個蓮蓬或是胡蜂窠相似。還有左右兩副,是金童玉女,也是如法泡制。這三個包好的東西,放在三堆劈柴的火里燒煉,在適宜的時間抖去外殼,將里邊的彩物揮舞一會兒,復(fù)又燒卻,等候第二重的彩物出現(xiàn),直至最后將主幡燒煉出來,象征從火中將死者超度出了。這做幡與燒幡的工作很是煩難,卻要真實的本領(lǐng)才行,因為萬一煉不出來,道士便要受罰得從新做過一場的。因此這主要的幡乃是由阿金自己來燒,也不復(fù)怎么打扮,只是穿著斜領(lǐng)的短襖,頭戴普通的道士冠而已。到得燒到最后的一層,即是主幡將要出來的時候,不但道士們非常緊張,有的走到太上老君像的前面,捧拳禮拜,祈禱求祐,就是觀眾也無不替他們捏一把汗呢。幸而諸事順?biāo)斓慕Y(jié)束,便把燒出來的三道幡送往靈前供了起來,于是這一場法事遂完全了結(jié)了。
杭州
伯宜公的出喪大約是在七七日,就是世間所謂“斷七”,未必是“百日”吧,因為照例出喪是在這兩個日子,但是百日該是十二月中旬,已經(jīng)接近年關(guān)了,所以推想是如此。出殯的地方是在南門外的龜山頭,在這里有周氏的殯屋,但是不湊巧我家殯屋的空位借給別房用了,所以這回倒不能不出了租錢,去借遠(yuǎn)房本家的來使用。還記得前幾天,魯迅還用了朱漆特地在棺材后方寫一個篆文的“壽”字做記號,在那里還殯著他生前很要好的族兄桂軒,也就是在《魯迅的故家》里所提起蘭星的父親。伯宜公得年三十七歲,可殯在龜山,自光緒丙申(一八九六)至民國己未(一九一九),也經(jīng)了二十四年之久,到是年這才因為移家北京,始安葬于逍遙溇墳地。乙巳歲暮,獨自留在南京學(xué)常里,偶作舊詩,記得有一聯(lián)云,獨向龜山望松柏,夜烏啼上最高枝,便是指的那龜山,其實山很低小,就只是一個高坡罷了,在鄉(xiāng)下這種山叫作龜山或蛇山,平常是頗多的。
丙申年匆匆的過去,至丁酉(一八九七)年新正,我遂往杭州去陪侍祖父去了。祖父于癸巳年入獄,一直就在杭州,最初是由潘姨太太和伯升隨侍,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前去的,但在長慶寺“打水陸”,似乎已經(jīng)不曾見伯升的面,那么可能總在甲午年間吧。后來因為伯升決計進(jìn)南京水師學(xué)堂去,所以叫我去補他的空缺,這是我所以往杭州的原因了。在丁酉年中幾乎沒有什么值得記錄的記憶,現(xiàn)在所還約略記得的,不過那時一點生活的情形罷了。
我們住的地方是在杭州花牌樓,大概離清波門頭不很遠(yuǎn),那是清朝處決犯人的地方。這里并無什么牌樓,只是普通的一條小巷,走一點路是“塔兒頭”,多少有些店鋪,還有一所銀元局,它的大煙通是近地都能看得見的。這地點的好處是離開杭州府署很近,因為祖父便關(guān)在杭州府的司獄司里,我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回,陪他坐到下午方才回來。祖父雖然在最初的風(fēng)暴里顯示得很可怕,但是我在他身邊的一年有半,卻還并不怎樣,他的發(fā)起怒來咬手指甲,和畜生蟲豸的咒罵,還是仍舊,卻并不對于我生氣,所以容易應(yīng)付。等到辛丑年遇赦回家,卻又那么的苛刻執(zhí)拗起來,逼得我只好也逃往南京,尋找生路。當(dāng)時他的日課,是上午默念《金剛經(jīng)》若干遍,隨后寫日記,吃過午飯,到各處去串門,在獄神祠和禁卒等聊天。他平??劣谡撊?,自從呆皇帝昏太后(指光緒和西太后)起,下至本家子弟,幾乎沒有一個好人,但是他對那些禁子犯人,卻絕少聽見貶詞,這也是很特別的。他那里備有圖書集成局印的“四史”,《明季南略》和《北略》,《明季稗史匯編》,官書局的《唐宋詩醇》,木板的《綱鑒易知錄》,此外還有一冊鉛印的《徐靈胎四種》,這些我都可以自由閱讀的。他也管我的正式功課,便是關(guān)于讀經(jīng)作文的,不過這由我自己去讀,書房里沒有讀完的《詩經(jīng)》以及《書經(jīng)》,但這成績是可以想見的了。學(xué)做八股文和試帖詩,別的沒有什么進(jìn)步,但抄過《詩韻》兩三遍,這步工夫總算是實在的,雖然后來也并無什么實在的用處??傊以谒赃呥^來的這一年半的日子,實在要算平穩(wěn)的,覺得別無什么要訴說的事情。
我的寫日記,開始于戊戌(一八九八)年正月二十八日,以后斷斷續(xù)續(xù)的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六十三年了。關(guān)于杭州,無論在日記上,無論在記憶上,總想不起有什么很好的回憶來,因為當(dāng)時的背景實在是太慘淡了。只記得在新年時候(大概是戊戌,但當(dāng)時還沒有記日記)同了仆人阮標(biāo)曾到梅花碑和城隍山一游,四月初八那天游過西湖,日記里有記載,也只是左公祠和岳墳這兩處,別的地方都不曾去。我的杭州的印象,所以除花牌樓塔兒頭以外,便只是這么一些而已。
花牌樓
上
花牌樓的房屋,是杭州那時候標(biāo)準(zhǔn)的市房的格式。臨街一道墻門,里邊是狹長的一個兩家公用的院子,隨后雙扇的宅門,平常有兩扇向外開的半截板門關(guān)著。里邊一間算是堂屋,后面一間稍小,北頭裝著樓梯,這底下有一副板床,是仆人晚上來住宿的床位,右首北向有兩扇板窗,對窗一頂板桌,我白天便在這里用功,到晚上就讓給仆人用了。后面三分之二是廚房,其三分之一乃是一個小院子,與東鄰隔籬相對。走上樓梯去,半間屋子是女仆的宿所,前邊一間則是主婦的,我便寄宿在那里東邊南窗。一天的飯食,是早上吃湯泡飯,這是浙西一帶的習(xí)慣,因為早上起來得晚,只將隔日的剩飯開水泡了來吃,若是在紹興則一日三餐,必須從頭來煮的。寓中只煮兩頓飯,菜則由仆人做了送來,供中午及晚餐之用。在家里住慣了,雖是個破落的“臺門”,到底房屋是不少,況且更有“百草園”的園地,十足有地方夠玩耍,如今拘在小樓里邊,這生活是夠單調(diào)氣悶的了。然而不久也就習(xí)慣了。前樓的窗只能看見狹長的小院子,無法利用,后窗卻可以望得很遠(yuǎn),偶然有一二行人走過去。這地方有一個小土堆,本地人把它當(dāng)作山看,叫做“狗兒山”,不過日夕相望,看來看去也還只是一個土堆,沒有什么可看的地方?;ㄅ茦窃⒕拥木吧擅鑼懙拇蠹s不過如此。
初到杭州,第一覺得苦惱的是給臭蟲咬的事。有些人被它咬了,要大塊的腫痛,好幾天不能消,有的甚至變成熗毒,我雖然當(dāng)初也很覺得痛癢,但是幸虧體質(zhì)特殊,據(jù)說這是“免疫”了,以后便什么也不知道。雖是如此,但是被白吃了血去,也不甘心,所以還是要捉。在帳子的四角,以及兩扇的合縫處,只要一兩天沒有看,便生聚了一大堆,底下用一個臉盆盛上冷水,往下一撥,就都浮在水面,只消撩出來把它消滅好了。這實在是一件很討厭的工作。但是那時更覺得苦惱的,乃是饑餓。其實吃飯倒并不限制,可是那時才十二三歲,正是生長的時期,這一頓稀飯和兩餐干飯的定時食,實在不夠,說到點心也不是沒有,定例每天下午,一回一條糕干,這也是不夠的。沒有別的辦法,我就來偷冷飯吃,獨自到灶頭,從掛著的飯籃內(nèi)揀大塊的飯直往嘴里送,這淡飯的滋味簡直無物可比,可以說是一生所吃過的東西里的最美味吧??墒沁@事不久就暴露出來了,主婦看出冷飯減少,心里猜想一定是我偷吃了,卻不說穿,故意對女仆宋媽說道:
“這也是奇怪的,怎么飯籃懸掛空中,貓兒會來偷吃去了的呢?”她這俏皮的挖苦話反引起了我的反感,心想在必要的時候我就決心偷吃下去,不管你說什么。但是平心的說來,這潘姨太太人還并不是壞的,有些事情也只是她的地位所造成的,不好怪得本人。在行為上她還有些稚氣,例如她本是北京人,愛好京戲,不知從哪里借來了兩冊戲本,記得其二是《二進(jìn)宮》,心想抄存,卻又不會徒手寫字,所以用薄紙蒙在上面,照樣的描了下來,而原本乃是石印小冊,大約只有二寸多長,便依照那么的細(xì)字抄了,我也被要求幫她描了一本。我在杭州的日記中,沒有說過她的壞話,而且在三月廿一日的項下還記著是她的生日,她蓋是與祖父的小女兒同歲,生于同治戊辰(一八六八),是年剛?cè)粴q。
因饑餓而想了起來的,乃是當(dāng)時所吃到的“六谷糊”的味道。這是女仆宋媽所吃的自己故鄉(xiāng)里的食品,就是北京的玉米面,里邊加上白薯塊,這本是鄉(xiāng)下窮人的吃食,但我在那時討了來吃,乃是覺得十分香甜的,便是現(xiàn)在也還是愛喝。宋媽是浙東的臺州人,很有點俠氣,她大概因為我孤露無依,所以特意加以照顧的吧,這是我所不能不對她表示感謝的。
中
我寫日記始于戊戌正月,開頭的一天便記著魯迅來杭州的事。今將頭幾天的日記照抄于下:
“正月廿八日,陰。去。(案即去看祖父的略語。)下午,豫亭兄偕章慶至,坐談片刻,偕歸。收到《壺天錄》四本,《讀史探驪錄》五本,《淞隱漫錄》四本,《閱微草堂筆記》六本。
廿九日,雨。上午兄去,午餐歸。兄往申昌購《徐霞客游記》六本,《春融堂筆記》二本,宋本《唐人合集》十本有布套,畫報二本,白奇(旱煙)一斤,五香膏四個。
三十日,雨。上午兄去。食水芹紫油菜,味同油菜,第莖紫如茄樹耳,花色黃。兄午餐歸,貽予建歷一本,口香餅二十五枚。
二月初一日,雨。上午予偕兄去,即回。兄往越,帶回《歷下志游》二本,《淮軍平捻記》二本,《梅嶺百鳥畫譜》二本錦套,《虎口余生記》一本,畫報一本,《紫氣東來圖》一張著色,中西月份牌一張。予送之門外,頃之大雨傾盆,天色如墨。”
至閏三月初九日,記著接越中初七日來信,云擬往南京投考水師學(xué)堂,隔了兩日即于十二日來杭州作別,蓋不及等祖父的許可,已決定前去了。本來伯升已在那里,也并無不許可的理由,但總之即此可見魯迅離家的心的堅決了。我在花牌樓卻還是渾渾噩噩的,不覺得怎么樣,還是按期作文詩,至四月廿六日這才“窗課完篇”,便是試作八股文是整篇的了,有了文童應(yīng)考的資格了。五月初七日仆人阮標(biāo)告假回越,叫他順便往家里取幾部書來,但是十二日歸來,書并沒有拿,卻說母親有病,叫我暫時回去,我遂于十七日離杭,從此與花牌樓永別了。當(dāng)天的日記云:
“十七日,晴。黎明與阮元甫收拾行李動身,時方夜半,殘月尚在屋角,行至候潮門,門尚未開,坐等許久始啟,行至江邊,日方銜山而上,光映水中,頗覺可觀。乘渡船過江,步至西興,時方清晨,在飯館飯畢,下四搖頭,(一種快航船,用四人搖櫓故名,)過錢清柯亭諸處,下午至西郭門育嬰堂門口上岸,喚小舟至大云橋,步行至家,祖母母親均各安健,三四弟亦安,不禁歡然?!痹瓉砟赣H并沒有什么病,只是因為掛念我,所以托詞叫我回來,我寫的杭州日記也就至此為止,不再寫下去了。
戊戌這年,是中國政治上新舊兩派勢力作殊死斗的那一年,關(guān)系很大,可是在那日記上看不到什么,這原因是日記寫到五月為止,沒有八月十三的那一場。祖父平常租看《申報》,我的日記里也一鱗半爪的記有時事,如三月十七日項下,“報云俄欲占東三省,英欲占浙,”又關(guān)于德國亨利親王覲見的事,再三的記載,最后于互相送禮一節(jié)說道:
“亨利送上禮物四抬,中有珊瑚長八尺余,上送以十六抬,中珍珠朝珠一串,每粒重錢余云,吁!”雖然祖父罵呆皇帝昏太后,推想起來,對于主張維新諸人也不會有什么好評,但總之不一定反對變法,那是大抵可信的。五月十三日記初五日奉上諭,科舉改策論,十四日往見祖父,便改定作文的期日,定為逢三作文,逢六作論,逢九作策,可見他不是死硬的要八股文的了。
下
我與花牌樓作別,已經(jīng)有六十多年了,可是我一直總沒有忘記那地方,因為在那一排三數(shù)間房屋內(nèi),有幾個婦女,值得來說她們一說。其中的一個自然是那主婦,就是潘姨太太,據(jù)伯升告訴我們,說是名叫大風(fēng),乃是北京人氏,因為身份是妾,自然有些舉動要為人所誤解,特別是主人無端憎惡本妻所出的兒孫的時候。及至祖父于光緒甲辰(一九〇四)年去世,遂覺得難于家居,漸漸“不安于室”,乃于宣統(tǒng)已酉(一九〇九)年冬天得到主母的諒解,辭別而去。最初據(jù)說是跟了一個自稱是姜太公后人的本地小流氓走的,可是后來那人的眼瞎了,所以她的下落也就不得而知了。這里第二個人,便是女仆宋媽,她是臺州的黃巖縣人,卻在杭州做工,她的生活大概是普通的窮苦婦人一樣,也經(jīng)過好些事情,那時她大約四十幾歲,嫁了一個轎夫,也是窮得可以的紹興鄉(xiāng)下人。但她似乎很是樂觀,對丈夫照料得很是周到,還拿些家鄉(xiāng)土產(chǎn)的六谷粉來吃,這個在上邊已經(jīng)說及,我常是分得一杯羹的。
門外是東邊的鄰居,已經(jīng)不在一個墻門之內(nèi),住著一家姓石的,男人名叫石泉新,是在塔兒頭開羊肉店的,他的妻子余氏是紹興人,和潘姨太太是好朋友,時常過來談心。那余氏人頗聰明,學(xué)的杭州話很不錯,但是據(jù)她自述,她的半生也是夠悲慘的。起初她是正式嫁在山鄉(xiāng),照例是母家要得一筆“財禮”,這有時要的太多了,便似乎是變相的“身價”,結(jié)果就不很好了。過去之后不中那老姑之意,生生的把他們分離了,夫家因為要收回那一筆錢,遂將她轉(zhuǎn)賣給人,便是那羊肉“店倌”。幸而羊肉店倌是獨身的,沒有父母兄弟,而且夫妻感情很好,但是“活切頭”的境遇到底不是很好受的。民間稱婦人再醮者為“二婚頭”,其有夫尚存在者則為“活切頭”,尤其不是出于合意離婚,不免有“藕斷絲連”之恨,我們看陸放翁沈園的故事,雖然男女關(guān)系不同,但也約略的可以了解了。
花牌樓的東鄰貼隔壁是一家姚姓的,姚老太太年約五十余歲,看去也還和善,卻不知道什么緣故與潘姨太太處得不很好,到后來幾乎見面也不打招呼了。姚家有一個干女兒,她本姓楊,家住清波門頭,因為行三,人家都稱她作三姑娘,姚老太太便叫作“阿三”。她不管大人們的糾葛,常來這邊串門,大抵先到樓上去,同潘姨太太搭趟一回,隨后走下樓來,站在我同仆人公用的一張板棹旁邊,看我影寫陸潤庠的木刻的字帖。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xì)的看過她的面貌與姿態(tài)。在此時回想起來,仿佛是一個尖面龐,烏眼睛,瘦小身材,年紀(jì)十二三歲的少女,并沒有什么殊勝的地方,但是在我性生活上總是第一個人,使我對于自己以外感到對于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概念的,對于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有一天晚上,潘姨太太忽然又發(fā)表對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說道:
“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蔽也缓苊靼鬃鲦蛔舆@些是什么事情,但當(dāng)時聽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來?!?/p>
大半年的光陰這樣消費過了。到了夏天因為母親生病,便離開杭州回家去了。一個月以后,阮元甫告假回去,順便到我家里,說起花牌樓的事情,說道:“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p>
我那時聽了也很覺得不快,想像她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仿佛心里有一塊大石頭已經(jīng)放下了。
丙戌(一九四六)年在南京,感念舊事,作《往昔》詩三十首,以后稍續(xù)數(shù)章,有《花牌樓》三首,即寫當(dāng)時情事者,今將末章抄錄于后,算作有詩為證吧。
“吾懷花牌樓,難忘諸婦女。主婦有好友,東鄰石家婦。自言嫁山家,會逢老姑怒。強分連理枝,賣與寧波賈。后夫幸見憐,前夫情難負(fù)。生作活切頭,無人知此苦。傭婦有宋媼,一再喪其侶。最后從轎夫,肩頭肉成阜。數(shù)月一來見,吶吶語不吐。但言生意薄,各不能相顧。隔壁姚氏嫗,土著操杭語。老年苦孤獨,瘦影行踽踽。留得干女兒,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門,隨意自來去。天時人夏秋,惡疾猛如虎。婉孌楊三姑,一日歸黃土。主婦生北平,髫年侍祖父。嫁得窮京官,庶幾尚得所。應(yīng)是命不猶,適值暴風(fēng)雨。中年終下堂,漂泊不知處。人生良大難,到處聞凄楚。不暇哀前人,但為后人懼。”
四弟
我從五月十七日回到家以后,就不寫日記,一直到戊戌十一月,這才又從廿六日寫起,到己亥年的六月,成為日記第二卷。在這沒有寫的期間,卻不是沒有事情可記,而且還是頗為重大的,至少在家族里這影響很是不少。這便是四弟的病歿,和魯迅的回家來考“縣考”。
日記雖然不寫,然而大事情還有記錄,十一月中記有初六日縣試,予與大哥均去,初七日記四弟病甚重,初八日記四弟以患喘逝世,時方辰時。
前一天的初七日,我還獨坐小船,趕到小皋埠的大舅父家里去,請他來看四弟的病,因為他是懂得中醫(yī)的,但是他來看了之后,并不開方,卻自回去了,他不是行時的“名醫(yī)”,知道這無可救,所以不肯用了鮮蘆根之類來騙人的。四弟的病大概是急性肺炎吧,當(dāng)時的病象只是氣喘,這在現(xiàn)時是可以有救的,有青霉素等藥存在,但是在六十余年前這有什么辦法呢。
母親的悲傷是可以想像得來的,住房無可掉換,她把板壁移動,改住在朝北的套房里,桌椅擺設(shè)也都變更了位置。她叫我去找那畫神像的人,給他憑空畫一個小照,說得出的特征只是白白胖胖的,很可愛的樣子,頂上留著三仙發(fā)。
感謝那畫師葉雨香,他居然畫了這樣的一個,母親看了非常喜歡,雖然老實說我是覺得沒有什么像。這畫得很特別,是一張小中堂,一棵樹底下有一塊圓扁的大石頭,前面站著一個小孩,頭上有三仙發(fā),穿著藕色斜領(lǐng)的衣服,手里拈著一朵蘭花,如不說明是小影,當(dāng)作畫看也無不可,只是沒有一點題記和署名。
這小照的事是我一手包辦的,在己亥年日記的二月里,記有下列三項:
“十一日,雨。同方叔訪葉雨香畫師,不值?!?/p>
“十二日,雨。重訪葉雨香,適在,托畫四弟小影。”
“十三日,晴。往獅子街取小影,所畫‘頭子’尚可用,使繪秋景?!?/p>
其后裝裱,也是我在大慶橋文聚齋所辦的,可是在日記卻找不到了。母親拿這畫掛在她的臥房里,前后足足有四十五年,在她老人家八十七歲時撒手西歸之后,我把這幅畫卷起,連同她所常常玩耍,也還是祖母所傳下來的一副骨牌,拿了回來,一直放在箱子里,不曾打開來過。這畫是我親手去托畫裱好了拿來的,現(xiàn)在又回到我的手里來,我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呢?我想最好有一天把它火化了吧,因為流傳下去它也已沒有什么意義,現(xiàn)在世上認(rèn)識他的人原來就只有我一個人了。但是轉(zhuǎn)側(cè)一想,它卻有最適當(dāng)?shù)囊粋€地方,便由我的兒子拿去獻(xiàn)給了文化部,現(xiàn)在它又掛在魯老太太的臥房門口了。
四弟名椿壽,因為他的小名是“春”,在祖父接到家信的那天,又不曉得遇著了姓春的京官,或者也是一個滿人,這也是說不定的吧。
義和拳
已亥的第二年,乃是光緒庚子,這不但是十九世紀(jì)的末年,而且也可說是清朝的末年,因為在這一年里鬧過所謂拳匪事件,弄得不成樣子,結(jié)果不出十年,這清朝的天下遂告終結(jié)了。所以這庚子年影響的重大,并不下于戊戌,可是它在我們鄉(xiāng)下少年,渾渾噩噩不知世事,一知半解的人,有怎么樣的影響呢?就我自己來說,這影響不怎么大,只就以庚子為中心的前后兩年看來,胡涂的思想,游蕩的行為,那么的下去,怕不變成半個小拳匪和半個小流氓么?這個變化,乃是因為后來事情的偶然的轉(zhuǎn)變而阻止了,我被逼而謀脫出紹興,投入南京水師,換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這件事且等下節(jié)再來敘說,如今先來就日記里所說這一點兒,看我那時對于義和團(tuán)是什樣的態(tài)度吧。
頭一次的記錄是在庚子年五月十九日,日記原文云:
“聞天津義和拳匪三百人,拆毀洋房電桿,鐵路下松樁三百里,頃刻變?yōu)辂熖?,為首姓郜,蓋妖術(shù)也。又聞天津水師學(xué)堂亦已拆毀。此等教匪,雖有扶清滅洋之語,然總是國家之頑民也?!敝霖ニ娜沼浽疲?/p>
“接南京大哥十七日函,云拳匪滋事是實,并無妖術(shù),想系謠傳也?!绷轮杏涊d尤多,初五日云:
“聞拳匪與夷人開仗,洋人三戰(zhàn)三北,今決于十六上海大戰(zhàn),倘拳匪不勝,洋人必下杭州,因此紹人多有自杭逃歸者。時勢如此,深切杞憂?!背趿赵疲?/p>
“聞近處教堂洋人皆逃去,想必有確信,或拳匪得勝,聞之喜悅累日。又聞洋人愿帖中國銀六百兆兩求和,義和拳有款十四條,洋人已依十二條云?!背醢巳赵疲?/p>
“晨在大云橋,忽有洋人獨行,路人見之,嘩稱洋鬼子均已逐出,此何為者,俱噪逐之,追者有五六十人。洋人趨蹶而逃,幾為所執(zhí),后經(jīng)人勸解,始獲逃脫,聞之捧腹?!边@幾天日記的書眉上,有大字題曰:
“驅(qū)逐洋人,在此時矣!”又曰: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p>
“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钡亲罹o張的時候,卻在這以后,今節(jié)錄日記于后:
“廿二日,傍晚予正在廊下納涼,忽聞總府點兵守城,山會本府均同在嵇山旱門防堵,云臺州殷萬登之子稱報父仇,并拆教堂,已在于村過宿,距城只七八十里矣。予聞之駭然,少頃惠叔亦來,因遣人去探,所云亦然。街上人聲不絕,多有連夜逃避城外者,船價大貴,每只須洋七八元。家中疑懼頗甚,不能成寐,十二點鐘始寢。聞城門船只放行,納洋一元,九城門合計總有千余元云。
廿三日,謠言益夥,人心搖搖。謙嬸家擬逃避城外,予家亦有逃避之意,后聞信息稍平,因此不果,然對門傅澄記(米店)間壁張永興(壽材鋪)均已逃去矣。
廿四日,聞本府出示,禁止訛言,云并無其事,百姓安業(yè),不得驚慌,人心稍定。傅張二姓逃出在外,下午逡巡自歸,聞之不覺發(fā)噱?!?/p>
日記里關(guān)于義和拳的事只有這些,這卻已經(jīng)夠了。它表示是贊成義和拳的“滅洋”的,就是主張排外,這壞的方面是“沙文主義”,但也有好的方面,便是民族革命與反帝國主義的,但它又懷疑乃是“頑民”,恐它的“扶清”不真實,則又是?;仕枷肓?。這兩重的思想實在胡涂得很,但是照眉批的話看來,它的根源是從書本上來的,所以結(jié)果須得再從書本增加力量,這便是后來《民報》一派的革命宣傳了。
幾乎成為小流氓
我說小流氓,意思是說他地位的大小,并不專指年紀(jì),員然年齡的大小也自然包括在內(nèi),因為年輕的人就不可能成為大腳色。在我們的鄉(xiāng)下,方言稱流氓為“破腳骨”,這個名詞的本意不甚明了,但望文生義的看去,大約因為他們要被打破腳骨,所以這樣稱的吧。
一個人要做流氓,須有相當(dāng)?shù)挠?xùn)練,與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樣,不是很容易的事。流氓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氣,不能成為一個像樣的“破腳骨”。大流氓與人爭斗,并不打人,他只拔出尖刀來,自己指他的大腿道,“戳吧!”敵人或如命而戳一下,則再命令道,“再戳!”如戳至再至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卻不敢照樣奉陪,那便算大敗,要吃虧賠償,若是同行的流氓,也就從此失了名譽了。能禁得起毆打,術(shù)語日“受路足”,乃是流氓修養(yǎng)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經(jīng)驗也很重要,他們往往大言于茶館中云,“屁股也打過,大枷也戴過,”亦屬流氓履歷中很出色的項目。有些大家子弟轉(zhuǎn)入流氓者,因門第的余蔭,無被官刑之慮,這兩項的修煉或可無須,唯挨打仍屬必要。我有一個同族的長輩,通文,能寫二尺見方的大字,做了流氓,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聽見他自伐其戰(zhàn)功,“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這兩句話實在足以代表“流氓道”之精義了。
法律上流氓的行為是違法的,在社會上也不見得有名譽,可是有一點可取的地方,即是崇尚義氣與勇氣,頗有古代游俠的意思,即使并非同幫,只要在酒樓茶館會見過一兩面,他們便算有交情,不再來暗算,而且有時還肯幫助保護(hù)。當(dāng)時我是愛讀《七劍十三俠》的時代,對于他們并不嫌忌,而且碰巧遇見一個人,年紀(jì)比我們要大幾歲,正好做嬉游的伴侶,這人卻是本地方的一個小流氓。他說是跟我們讀書,大約我那時沒有到三味書屋去,便在祖父住過的一間屋布置為書房,他讀他的《幼學(xué)瓊林》,我號稱做文章預(yù)備應(yīng)考,實際上還是游蕩居多。他自稱為姜太公的后人,因為姓姜所以名字便叫作“渭河”,不過他在社會上為人所知的名字乃是“阿九”。他的母親是做“賣婆”的,這種職業(yè)是三姑六婆之一種,普通規(guī)矩的大家是不輕易讓進(jìn)門里來的,因為她們以賣買首飾為名,容易做些壞事,不過阿九的母親乃是例外的一個,還是老實的人。她也做那所謂“貰花”的勾當(dāng),這是一種變相的“高利貸”,卻更為兇惡,便是把珠花首飾租賃給人,按日收錢,租賃的人拿去典當(dāng),結(jié)果須得拿出當(dāng)鋪,貰主與經(jīng)手人三方面的利錢,而且期間很短,催促得很兇,所以不是尋常婦女所能經(jīng)手辦理的。阿九和他的姉姉時常代表他們的母親,來我們的同門居住的本家里來催促,可是他卻不大以為然,只是輕描淡寫的去到債主家里一轉(zhuǎn),說我母親叫我催錢來了,說了就走到這邊來和我們出去玩耍去了。
說是玩耍也就是在城內(nèi)外閑走,并不真去惹事,總計庚子那一年里所游過的地方實在不少,街坊上的事情,知道的也是很多。游蕩到了晚上,就到近地吃點東西。我們隔壁的張永興是一家壽材店,可是他們在東昌坊口的南邊都亭橋下開了一爿“葷粥店”,兼賣餛飩切面,都做得很好。葷粥乃是用肉骨頭煮粥,外加好醬油和蝦皮紫菜,每碗八文錢,真可以算得價廉物美。我們也就時常去光顧,有一回正在吃粥,阿九忽然正色問道:
“這里邊你們下了什么沒有?”店主愕然不知所對。阿九慢慢的笑說道:
“我想起你們的本行來,生怕這里弄點花樣?!惫撞牡甑闹魅寺犓@說明,不禁失笑,這就是小流氓的一點把戲了。這樣的事是常見的,例如小流氓尋事,在街上與人相撞,那人如生了氣,小流氓反詰問說:
“倒還碰患帶者?”這里我們只好用方言來寫,否則不能表現(xiàn)他的神氣出來,意思則云“難道撞了倒反不好了么”,這是一種詭辯,便是無理取鬧的表示。同樣的事情,阿九也曾有過。其時我已經(jīng)不在家,我的兄弟同母親往南街看戲,那時還沒有什么戲館,只在廟臺上演戲敬神,近地的人在兩旁搭蓋看臺,租給人家使用,我們便也租了兩個坐位。后來臺主不知為何忽下逐客令,大約要租給闊人了,坐客大窘,恰巧阿九正在那里看戲,于是便去找來,他也并不怎么蠻來,只對臺主說道:
“你這臺不租了么?那么由我出租給他們了?!迸_主除收回成命之外,還對他賠了許多小心,這才了事。在他這種不講道理的詭辯里邊,實在含有很不少的詼諧與愛嬌。我從他的種種言行之中,著實學(xué)得了些流氓的手法。后來我離開紹興,便和他斷了聯(lián)系,所以我的流氓修業(yè)也就此半途而廢了。到了宣統(tǒng)元年(一九〇九),這位姜太公的后人把潘姨太太拐跑了,不過這件事情,或者也不好專怪他們的,現(xiàn)在就不再談了。
脫逃
魯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瑣記》里,說他的想離開紹興,乃是“衍太太”所逼成的,因為她最初勸導(dǎo)他偷家里的東西,后來又造他的謠言,使他覺得家里不能再蹲下去。但是我卻是衍生所間接促成的。本來衍生和衍太太的不正當(dāng)?shù)慕Y(jié)合,雖然由曠達(dá)的人看去,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因為本家的房份遠(yuǎn)了,與路人相差無幾,但到底是“有乖倫?!保辽僖彩强尚Φ?。介甫公對于這事很是不滿,不過因為事屬曖昧,也只好用他暗喻的方法,加以諷刺,于是有在堂前講《西游記》的事情,據(jù)族叔官五(別號觀魚)所記,所講的是豬八戒游盤絲洞這一節(jié),這故事如何活用,我因為沒有聽到過,無從確說,但總之是諷刺他們兩個人的。雖然明知他們是怎樣的人,而獨深信他們的說話,這實在是不可理解的一個矛盾。
但是我想從家里脫逃的原因,這還只是一半,其他一半乃是每天上街買菜,變成了一個不可堪的苦事。每天早起,這在我并不難,就是換取了九十幾文大小不一的銅錢,須得摻雜使用,討價還價的買東西,什么四兩蝦,一塊胖頭魚,一把茭白,兩方豆腐,這個我也干得來,雖然不免吃虧,但是買了回來祖父看了,總還說是要比用人買的更是便易,所以在這些上面都沒有什么困難。其最為難的是,上街去時一定要穿長衫。早市是在大云橋地方,離東昌坊口雖不很遠(yuǎn),也大約有二里左右的路吧,時候又在夏天,這時上市的人都是短衣,只有我個人穿著白色夏布長衫,帶著幾個裝菜的“苗籃”,擠在魚攤菜擔(dān)中間,這是什么一種況味,是可想而知了。我想脫去長衫,只穿短衣也覺得涼快點,可是祖父堅決不許,這雖是無形的虐待,卻也是忍受不下去的。
我想脫逃的意思是四月里發(fā)生的,在祖父回家后剛兩個月的時候,我就寫私信給大哥,“托另圖機會,學(xué)堂各處乞留意,”這是四月初四日的事情。本來祖父是贊成各種職業(yè),他認(rèn)為讀書不成,倒不如去學(xué)做豆腐,還可以自立,見于他所著的《恒訓(xùn)》。他在己亥年十二月十八日給我的信,有過這樣的話:
“杭省將有求是書院,兼習(xí)中西學(xué),各延教習(xí)。在院諸童日一粥兩飯,菜亦豐。得考列上等,每月有三四元之獎,且可兼考各書院。明正二十日開考,招儒童六十人,如有志上進(jìn),盡可來考?!笨梢娝麑τ趯W(xué)堂也是贊成的,他的愛子長孫都已在南京,而且認(rèn)為考求是書院,亦是有志上進(jìn)的表示呢。盡管如此,不過當(dāng)時我如提出此種要求,倘或他覺察了我想脫逃的意思,那也可能不許可的,因此我不敢來直接請求,寧可轉(zhuǎn)彎抹角的去想辦法,叫南京方面替我說話,那就可以保險了。
過了兩個月的光景,南京的消息來了,最初乃是伯升來的信。五月廿六日記項下云:
“廿六日,小雨。下午升叔來函云,已稟叔祖,使予往充當(dāng)額外學(xué)生,又允代繳飯金,其意頗佳?!辈言谒畮煂W(xué)堂四年,現(xiàn)為二班學(xué)生,其三班則稱額外生,最初一年須自備伙食,其時有同族叔祖在那里當(dāng)國文教習(xí)兼管輪堂監(jiān)督,信中所說的便是這人。再過了半個月,得到大哥來信,事情更是具體化了。日記里說:
“十二日,晴。下午接大哥初六日函,云已稟明叔祖,使予往南京充額外生,并屬予八月中同封燮臣出去。又附叔祖致封君信,使予持函往直樂施(地名)一會,托其臨行關(guān)會?!泵撎拥挠媱澕纫殉晒ΓF(xiàn)在只等實行罷了。
夜航船
有一個號叫作鳴山的,是我們同高祖的族叔,曾經(jīng)在水師學(xué)堂當(dāng)過一時的學(xué)生,記得幾句“喝茶抽煙”的英語,與封燮臣或者還是同年,其時在宋家漤的北鄉(xiāng)義塾改作學(xué)堂,請他去當(dāng)教習(xí),我便請他給我與封君連絡(luò)。七月十八日下午同鳴山至昌安門外趁陶家埭埠船,傍晚至宋家漤,次日往直樂施會見封燮臣,約定廿九日一同啟行。封君是水師學(xué)堂管輪班學(xué)生,于今年畢業(yè),所以搬家前往南京,同去的有封君母親,封君的兩個兄弟,此外還有一位女客,仿佛說是表姊,大約是個寡婦,也隨同前去。廿八日仍同鳴山至宋家漤,次日上午至直樂施封宅,下午趁姚家埭往西興的航船,日記里記著傍晚至東浦,黃昏至柯橋,夜半至錢清看夜會,天氣甚冷遂睡。
在這里我須得來把埠船與航船的區(qū)別來講一講。紹興和江浙一帶都是水鄉(xiāng),交通以船為主,城鄉(xiāng)各處水路四通八達(dá),人們出門一步,就須靠仗它,而使船與坐船的本領(lǐng)也特別的高明,所謂南人使船如馬這句話也正是極為確當(dāng)?shù)?。鄉(xiāng)下不分遠(yuǎn)近,都有公用的交通機關(guān),這便是埠船,以白天開行者為限,若是夜里行船的則稱為航船,雖不說夜航船而自包含夜航的意思。普通船只,船篷用竹編成梅花眼,中間夾以竹箬,長方的一片,屈兩頭在船舷定住,都用黑色油漆,所以通稱為烏篷船,若是埠船則用白篷,航船自然也是事同一律。此外有戲班所用的“班船”,也是如此,因為戲班有行頭家伙甚多,需要大量的輸送地方,便把船艙做得特別的大,以便存放“班箱”,艙面鋪板,上蓋矮矮的船篷,高低只容得一人的坐臥,所以乘客在內(nèi)非相當(dāng)局促的,但若是夜航則正是高臥的時候,也就無所謂了。紹興主要的水路,西邊自西郭門外到杭州去的西興,東邊自都泗門外到寧波去的曹娥,沿路都有石鋪的塘路,可以供舟夫拉纖之用,因此夜里航行的船便都以塘路為標(biāo)準(zhǔn),遇見對面的來船,輒高呼日“靠塘來”,或“靠下去”,以相指揮,大抵以輕船讓重船,小船讓大船為原則。旅客的船錢,以那時的價格來說,由城內(nèi)至西興至多不過百錢,若要舒服一點,可以“開鋪”,即攤開鋪蓋,要占兩個人的地位,也就只要二百文好了。
航船中乘客眾多,三教九流無所不有,而且夜長岑寂,大家便以談天消遣,就是自己不曾插嘴,單是聽聽也是很有興趣的。十多年前做過《往昔三十首》,里邊有一篇《夜航船》,即是紀(jì)念當(dāng)年的情形的,今抄錄于后:
“往昔常行旅,吾愛夜航船。船身長丈許,白篷竹葉苫。旅客顛倒臥,開鋪費百錢。來船靠塘下,呼聲到枕邊?;鹋撁鳉垹T,鄰坐各笑言。秀才與和尚,共語亦有緣。堯舜本一人,澹臺乃二賢。小僧容伸腳,一覺得安眠。晨泊西陵渡,朝日未上檐。徐步出鎮(zhèn)口,錢塘在眼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