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位于施帕列爾街的一座不起眼的三層樓房,原來是關押政治犯的舊式監(jiān)獄,列寧曾在里面坐過牢。
新政權傾向于行政機構越簡化越好,這個地方現在被簡稱為羈押所。從前這里關押革命者、反抗專制制度的斗士,現在由于“政治原因”在這里關押各種各樣的人:過去的“社會上層人物”(比如,彼得格勒童子軍軍長舒瓦洛夫伯爵)。他旁邊有個鄉(xiāng)下來的男孩子,因偶然觀看涅瓦河上的快艇,偵查人員發(fā)現他對“技術秘密”極感興趣,覺得他形跡可疑,就把他抓進來關在這里。
利哈喬夫在他晚年寫的《回憶錄》中,把自己在施帕列爾羈押所的觀察,跟另一位大學者、著名史學家安齊費羅夫的坐牢印象進行了非常精確的比較,后者也曾被羈押在這座監(jiān)獄。也就是說,監(jiān)獄——成了挽救知識分子的典型場所,監(jiān)獄不再是令人恐怖的地方,而是無所畏懼的學術研究必須經歷的生死考驗。文化的形成類似于盾牌,為了捍衛(wèi)我們的生活,讓我們不再恐懼,把恐懼轉化為理論和文字表格。真正的學者要以拯救的目光看到正在發(fā)生的動蕩混亂,并把這種現象看作科學研究的客體。早在那個時候,年輕的利哈喬夫就具備了這樣的觀點?!瓣P注這樣的人物,對他們的興趣支撐著我,讓我變得更堅強?!崩谭驅懙?。他記述了監(jiān)視他們的獄吏、嚴厲的典獄長,逐漸接近他們,越來越愿意跟他們溝通交流,幾乎是陪伴他們在監(jiān)獄里游覽參觀,帶領他們觀看“歷史悠久”的牢房囚室。
利哈喬夫立刻在混沌無序之中覺察到某種體系的存在,非常接近于理論的發(fā)現。關押他們的牢房號碼為273,宇宙絕對零度為負273度,也是這個數字,他被捕的原因是參加“宇宙學”小組。這里存在著某種相關性……退一步說,這樣的鉆研有利于鍛煉腦力,不至于讓心理陷于崩潰。
利哈喬夫開始被提審,大學生小組參與者跟一對羅馬人夫妻之間的關系是審問者追查的重點。利哈喬夫寫的一篇報告成了他跟兩個羅馬人來往的罪證,報告的標題是《論古老的正字法》,審訊者認為從這篇報告可以看出作者對新生活感到不滿。強化的精神生活在牢房里依然繼續(xù),盡管他們坐牢也是由于這樣的原因,這里的聽眾文化程度都很高。仿佛舉行特殊的“巡回學術講座”。施帕列爾羈押所舉辦的“報告會”、“學術會”,其突出特點是學術勇氣、沖擊力以及言論的奇特?!八枷胱杂伞弊屵@些受羈押者擁有優(yōu)越感,根本不把那些抓捕他們的小人放在眼里,沒有任何恐懼感。案件“審理”得拖沓、刻板。負責審理利哈喬夫案件及其“同案犯”的是偵查員斯特羅明(二十年代偵查知識分子的起訴書大都出于他的手筆),審理此案后,其地位迅速提升,隨后把一個重要案件交給他,審理兩位著名院士——普拉東諾夫和塔爾列,這一次他栽了跟頭,兩個院士的硬骨頭他無論如何也啃不動。其實他審理“科學院宇宙小組”案件也沒有說服力,沒有“挖掘出”任何實質性的犯罪證據,他只不過善于炫耀慷慨的激情,但是卻難以讓人信服。起訴人的精神猥瑣與知識貧乏是顯而易見的,因為知識淵博與精神高尚在當時受到責難……他們被押去見監(jiān)獄長,監(jiān)獄長用憤怒的聲調(看得出來是為了凸顯他的威嚴)宣讀了判決書(利哈喬夫被判刑五年),沒有可憐的辯解與申訴,聽見的只有輕蔑的反問:“完了吧?我們能走了嗎?”說這話的是伊戈爾·葉甫蓋尼耶維奇·阿尼奇科夫。斯大林去世以后,阿尼奇科夫成了列寧格勒師范學院的教師。阿尼奇科夫和利哈喬夫高傲地從審判室走了出來。不久,他們離開了施帕列爾監(jiān)獄。等待他們的是新的、更加嚴酷的考驗。
經過了施帕列爾監(jiān)獄相對平靜的一段囚禁生活,囚禁者開始被押送到外地,他們要經過一段很長的街道,走到尼古拉火車站(現在改名為莫斯科火車站),然后被押進“斯托雷平車廂”,當時已經啟動了消滅“人民公敵”的斗爭,既是道德層面的摧毀,也是肉體的消滅。
得知關在監(jiān)獄的人要被押解到外地,沿路聚集了被關押者的許多親人和朋友。那時候還允許送行。允許送行是允許,但是不許接近?!俺扇旱挠H人和朋友,他們大多是同學或同事,大家都不害怕,騎兵團的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槍支粗暴地驅趕他們?!?/p>
車廂被分割成許多單獨的囚室,塞進去的人大大超過規(guī)定的人數。押解的衛(wèi)兵根本不考慮囚禁者的權利或者是否舒服,他們的任務恰恰相反——就是折磨和羞辱犯人。
沒有人能躲避粗暴的拳打腳踢——在凱姆斯克轉運站,從車廂里往外趕人的時候,押解的士兵一腳踹到利哈喬夫的臉上。利哈喬夫有一次接受采訪的時候說過,使他得到拯救的是強大的精神力量,他仔細觀察整個過程,就像觀察科學研究的對象。在位于白海岸上的凱姆斯克轉運站,不知為什么下令讓犯人背著行李繞著一根柱子跑步。押解人員經常用粗話罵犯人,可是他們之間竟然使用法語交談。利哈喬夫把這些看作超越現實的荒謬演出,因而臉上露出了微笑。正是這種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幫助他忍受磨難與痛苦。被捕者的生死存亡難以預料,死神可能隨時降臨。上輪船之前,他在凱姆斯克轉運站的一個人滿為患的棚子里幾乎站立了一個夜晚,一個烏克蘭神父悄悄告訴利哈喬夫說:“到了索洛韋茨基島,應該去找尼古拉·彼斯康諾夫斯基神父——或許他能幫助你。”
隨后人犯被押解上“格列勃·博基”號輪船,這艘船將把他們運送到索洛韋茨基島。上船時,專門入戶盜竊的賊奧甫欽尼科夫偶然擠到了利哈喬夫身邊,他一再重復說:“別急,別急,最后再上?!辈涣线@句話竟然幫了利哈喬夫的忙。
輪船抵達了索洛韋茨基島,第一批先上船的人都在底艙里,離船上岸他們反倒成了“最后一批”,他們長吁短嘆,等到最后才走出船艙。
天空陰沉,高墻圍攏的索洛韋茨基修道院變成了“索特營”——索洛韋茨基特別集中營……并非所有坐船來這里的人都能活著走出高墻。下面是利哈喬夫有關索洛韋茨基島囚禁生活的最初印象: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被帶進2號澡堂。在寒冷的澡堂里被命令脫下衣服,所有的衣服被送到消毒室去消毒。伸手試試洗澡水——只有涼水。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才來熱水。為了讓身體暖和,我不停地用熱水沖洗。最后,衣服又拿了回來,有一股硫黃氣味兒。我們都穿好了衣服,被押送著走向尼古拉門。在大門洞里我摘下了一直戴在頭上的大學生帽,畫了十字。在這之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俄國修道院?,F在感受到了索洛韋茨基島的氣氛。修道院的建筑不像新設立的監(jiān)獄,反倒像個神圣的教堂。走過了第一道門,第二道門,我們被帶到了第十三隊。那里借助“馬燈”的燈光,清點了我們的人數,一個個檢查搜身。
……我一下子躺倒在硬板床鋪上,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過來。我睜開眼看到的,完全出乎預料。硬板床鋪空蕩蕩的。除了我以外,只見高大窗戶寬闊的窗臺上坐著個安靜的神父在縫補他的長袍……跟神父交談了幾句話,我問了他一個很荒唐的問題,問他是不是認識尼古拉·彼斯康諾夫斯基神父(索洛韋茨基島上關押著的人有幾千)。神父抖了抖自己的長袍,回答說:“你問彼斯康諾夫斯基?我就是?!彼约哼€沒有安頓好,看上去平靜、謙遜,誰又能料到,他將以最好的方式安排我的命運。
當時的處境是:“……我得到了自己的一份口糧,一塊面包和一大搪瓷缸子開水,這個搪瓷缸子是關心我的父母送給我的。每次勞動回來,都用這個缸子盛滿稀粥……在十三隊,我換過不知多少工種!干同樣一種活兒的機會很少碰到。干得最多的是——在發(fā)電站鋸木頭,在碼頭做搬運工,在穆克薩羅姆大道上拉沉重的載貨雪橇(臨時代替拉貨的馬匹),在皮革工廠當電工(按老的叫法是‘修道院的鐵匠鋪’),在飼養(yǎng)場做喂狐貍的飼養(yǎng)員,最后,在集體農莊里看管牛群……”
在所有的犯人編隊中,十三隊人數最多,也最可怕。那里重新采用了以前使用的各種懲罰措施。犯人要受嚴格的軍事訓練,目的是摧毀他們的意志,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念頭,最繁重的體力活兒都派十三隊的人去承擔。所有被遣送到索洛韋茨基島的犯人,必定編進十三隊,在這里起碼要受三個月的煎熬。這個隊的名字還叫“檢疫隊”。那里的種種規(guī)定出奇地殘酷。誰要是完不成每天的勞動定額,就會被“關禁閉”——也就是脫光了衣服,站在石頭上,一動也不許動。整個身體頃刻間會落滿了蚊子,四周像一片嗡嗡響的烏云。有些人從石頭上摔下來活活被折磨至死……十三隊又被稱為墳墓隊。被凍僵的、骨瘦如柴的尸體沿著滑道叮當作響地落進土坑……
在十三隊,很多囚犯打牌的時候,很快就會輸給那些騙子,輸掉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好幾天的口糧。出人意料的是,利哈喬夫對十三隊里各種可怕的現象也產生了研究的興趣,這樣的興趣有助于消除沮喪心理,他告訴自己說,這就是“研究考察”,1930年他在地方性叢書《索洛韋茨基島》上發(fā)表了學術性文章《囚犯賭牌》。喏,這簡直不是服苦役,而是學術出差了!利哈喬夫正是用盡一切氣力,以這樣的心態(tài)看待身邊發(fā)生的所有事件。他觀察、思考,并記錄下來。他在索洛韋茨基島寫出了《給經歷苦役者的建議》,其中包含了對囚禁生活的細致觀察和很多可貴的告誡。請看“我的物件”一節(jié):
在板床上該怎么樣睡覺呢?板床通常都很短。如果伸直了身體,那么兩只腳就會伸到床外懸在那里,有人經過,就會碰到,把睡覺的人驚醒。值班的看守會用木棒或皮帶抽打伸出床外的腳丫子,因此必須學會蜷著兩條腿睡覺。我至今還保留著在集中營里養(yǎng)成的蜷腿睡覺的習慣。另外,毛毯經常被人偷竊,若是把上身穿的衣服蓋在毛毯上邊,很容易丟失。因此我學會了這樣做:毛毯的兩邊一定要裹緊,壓在身體下面(這樣睡也比較暖和),短呢子上衣或者皮襖要穿在腿上,把兩條腿伸進袖筒,保證不會丟失,也很暖和,如果竊賊動手往下拽,就會把人弄醒。值班看守即便抽打雙腿,也會減輕疼痛。當然這適用于所有連隊睡板床的囚犯。
還有為了早晨起床更快,襯衫和上身穿的衣服要一起脫下來,連同襯褲放在自己身邊。這樣襯褲和褲子、襯衣和厚外套一起穿起來很方便。愿大家成功。
當然,利哈喬夫在這里獲得了豐富的人生經驗,了解了很多情況。在索洛韋茨基集中營,教授身邊睡著刑事犯,妓女旁邊站著宮廷女官,她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無可挑剔……
彼斯康諾夫斯基神父和大主教維克多·奧斯特洛維多夫(集中營首長信任神職人員,知道他們不撒謊騙人)經過反復努力,安排利哈喬夫到辦公室工作,這樣一來,不僅拯救了他的身體,而且拯救了他的靈魂——他們實現了自己的設想,雖然并非立刻奏效??吹贸鰜?,年輕的利哈喬夫身上有一種氣質引起了一些人對他的關注,這些人嚴肅、深刻、有責任心,他們欣賞利哈喬夫的睿智、細心、追求完美。利哈喬夫急切地盼望命運得到改善,因為彼斯康諾夫斯基神父答應過幫助他,出乎意料的是卻由于得了斑疹傷寒被關進了隔離室。沃洛佳·拉科夫和費佳·羅京貝格把他推到隔離室,他們仨是可笑的“科學院宇宙小組”的“同案犯”。很久之前的經歷——仿佛前塵往事。
這“犯罪”遭到可怕的懲罰實在是匪夷所思!
在隔離室工作的醫(yī)生,也是很久前就認識的熟人——伊萬·米哈伊洛維奇·安德列耶夫斯基,林托夫斯卡婭學校的老師,起初他建立了“赫里菲爾納克”小組,在那里年輕學生跟米佳·利哈喬夫展開了激烈的爭辯……他們的“哲學對話”后果很可怕!過去的老師,現在是醫(yī)生,以前的學生如今得了傷寒。眼下老師必須搶救學生的性命。除了他,參與搶救利哈喬夫的另外還有個好人,醫(yī)療所的辦事員,貴族出身的格奧爾基·米哈伊洛維奇·奧索爾金。等到利哈喬夫病情有所好轉,奧索爾金給了他半瓶紅酒以示鼓勵。周圍的生活恐怖又卑鄙,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像安德列耶夫斯基和奧索爾金這樣的人就顯得與眾不同。
“格奧爾基·米哈伊洛維奇·奧索爾金的外貌和舉止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利哈喬夫寫道,“中等身材,金色的頭發(fā),留著髭須和胡子,隨時保持著軍人姿態(tài)……一直精神抖擻,面帶笑容,機智靈敏——我一輩子都記得他的模樣……為了救助干活勞累身體瘦弱的知識分子,他做了很多事情:在醫(yī)務委員會上跟醫(yī)生們商量好,降低勞動定額,把許多人送到醫(yī)院治療,或者安排成醫(yī)護人員(藥劑師助理,護士),有些人只要能認識拉丁字母,能區(qū)分碘酒和蓖麻油,就能做這件事……”
奧索爾金挽救過很多人的性命——可是他自己卻不幸遇難:他的所作所為不可能長期延續(xù)而不受懲罰。馬克西姆·高爾基曾經訪問索洛韋茨基島,在那次有名的訪問之后,為了對犯人的申訴進行報復,契卡工作人員擬定了三百人的處決名單,其中就有奧索爾金的名字。但即便是死,他也要死得光明磊落。集中營里跟往常一樣秩序混亂,就在臨近處決的那幾天(奧索爾金知道這件事),他的妻子前來看望他。她出身于戈爾岑公爵家族,已經領取了護照,準備去巴黎。契卡工作人員同意奧索爾金跟妻子見面,但要求他以軍官的名義發(fā)誓,不把處決的事告訴她(契卡工作人員常常擬定處決名單,認為屬于正常死亡)。
利哈喬夫偶然遇見了奧索爾金陪著他妻子散步,他像往常一樣精神飽滿,面帶笑容,機智幽默。他的妻子看上去很平靜,后來她就走了。1929年10月28日,奧索爾金跟其他被選定的一共三百人都被“契卡復仇主義分子”槍斃了。
利哈喬夫服刑期間就認識了這樣一些真正的人,這些人依據利哈喬夫的表現也很器重他的人品。每個人都跟他相稱的人交往。經過很多年以后,利哈喬夫赴英國牛津大學,在那里見到了奧索爾金的妹妹,跟她講述了她哥哥遇難的經過。他發(fā)現奧索爾金的妹妹對此竟然一無所知。
利哈喬夫的朋友們在集中營里終于為他安排了一份新的工作,不巧的是他得了傷寒,病得很重,跟其他患病的人一起躺在醫(yī)院里,后來轉入了所謂的“康復病房”,那所房子房頂很低,外面的風能吹到屋里來……過了幾十年以后,利哈喬夫再次來到索洛韋茨基島,找到了那個狹窄的房子,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曾經在那里住過!但正是在那里他養(yǎng)好了身體,開始做新的工作。
索洛韋茨基集中營雖然是為那些出類拔萃者的死亡而設立的,可是不管多么奇怪,這里短缺的仍然是聰明人。因為那里需要有管理能力的人來管理。大家都知道,讓傻瓜來管理是不會有好結果的。領導人需要總結報告,需要“展覽櫥窗”,需要“重新改造的成果”,需要有效的運作,甚至需要收入——除了聰明人,誰也難以完成這樣的任務。集中營里有博物館、有劇場、有經營核算,文化宣傳部門包括了演員、樂手、經管人員,必須對“危險的罪犯進行教育改造”。要讓傻瓜來經手,必定從根子上毀了這些大事。
集中營里還有個意想不到的機構——犯罪學研究辦公室。那里聚集了一些犯人,他們收集圖片,都對繪畫、書法、詩歌感興趣。領導這個單位的是聰明人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科洛索夫,以前做過法官,在沙皇軍隊里當過監(jiān)察官,他善于自我表現,在集中營首長面前,讓他們了解并相信,要想研究犯罪心理的奧秘,那就絕對離不開他們的實驗室。德米特里·利哈喬夫心里蘊藏著高度的研究熱情,這份工作無疑具有很強的吸引力。
還在十三隊的時候,有一天利哈喬夫正在往車上裝豬糞,一個人走到了他的身邊,只見這位先生“外表莊重,英俊,已經不再年輕,留著灰白胡子,穿著黑色的半大衣,手里拄著自制的手杖。原來這就是亞·尼·科洛索夫”。
經過了簡短的交談,利哈喬夫答應了(確實并非立刻就表示同意)長期在犯罪學研究辦公室工作。
不過這件事拖延了很長時間。利哈喬夫從十三隊調到了十四隊,得了傷寒,病情沉重,病好了以后才到“犯研辦”(當時所有的人都這樣稱呼犯罪學研究辦公室)報到上班。十四隊的隊長普利特維茨,過去是男爵,曾擔任彼得帕甫洛夫斯克要塞衛(wèi)戍司令,他把利哈喬夫安排在科洛索夫手下,聽他指揮。
在集中營里,利哈喬夫的命運發(fā)生了重大轉折。以前干的都是臟活兒、累活兒,今后他所做的,大致跟他終生從事的事業(yè)相類似——就是文件分析。由于從事新工作,他才有機會進入索洛韋茨基島很好的博物館,在那里編寫圣像清單,有些以為早已失傳的圣像,卻奇跡般地在那里得以保存。
這座獨一無二的宗教珍品博物館,在人間地獄里,在無神論戰(zhàn)斗風暴中,憑借什么條件才得以妥善保存下來了呢?利哈喬夫講述了令人驚異的情節(jié),這在任何一部長篇小說中都很少見:“20年代中期,負責管理索洛韋茨基集中營的首腦是愛沙尼亞人艾赫芒斯。相對說來這個人是個有文化涵養(yǎng)的人。結果他從博物館館長被提拔為集中營的首長,而且極其嚴厲,不過對博物館仍然很重視,在他離開那里以后,原來比較特殊的局面依然得以保持。”
利哈喬夫來到索洛韋茨基博物館的時候,他受到了震撼(他對俄羅斯古代文化的癡迷由此開始)。當時擔任博物館館長的是精明的冒險家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維諾格拉多夫,他善于給集中營首長留下好印象,一是絕對忠誠,二是積極開展反對宗教的工作。其實他是個非常細致的藝術專家,由于他采取了十分“靈活的策略”,博物館才得以保存并免于毀滅。假如在他位置上的是個理想主義者,不愿意采取任何折衷的做法——博物館大概早就毀了。就這樣博物館不僅繼續(xù)存在,而且還開展科學研究工作,利哈喬夫立刻興奮地投入到這項工作中。正是在這里他積累了生活智慧。他發(fā)現,在那些遠非是理想主義者的人身上,有時會閃現出上帝的火花,這種人同樣值得尊重,應該欣賞他們的優(yōu)點。他跟各種各樣的人交往,態(tài)度溫和,胸襟坦蕩,使得他成了那個時代最高尚、最有威望的人,這樣的人生智慧是在索洛韋茨基島獲得的。正是在這里他學會了辨別人性,成了一個執(zhí)著而頑強的學術研究者……
剛剛獲得批準可以走出城堡區(qū)域,利哈喬夫就像成熟的學者那樣開始研究索洛韋茨基島上的建筑。他的文件里保存了當時的計劃,要對島上所有的古代建筑和當代建筑進行描繪和鑒定。利哈喬夫以驚喜的口吻贊賞道:
“大索洛韋茨基島上有三百個湖泊,其中最大的湖泊彼此相連接,這樣就能不斷地給圣湖輸送清潔的水,湖岸上巍然高聳的索洛韋茨基修道院建筑在圣湖與白海之間的狹窄地帶,海面與岸上的落差據說是8米。這樣的落差使得修道院里可以利用各種技術修筑輸水管道和排水工程,很快建造了修理船舶的船塢、建造了優(yōu)良的面包作坊、洗衣房、鐵匠作坊(這在十六世紀比較罕見!),還有為食堂供水的管道等等工程。修道院的建筑有力地反駁了古代俄羅斯技術落后的荒唐說法。”
贊賞古代文化,研究它、描述它的強烈心愿,后來構成他全部生活的追求與實踐,其萌芽就滋生在這里。在負有特殊使命、令人恐怖的索洛韋茨基集中營,他特別善于發(fā)現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尋找自己的道路,這條道路日后將把他引向榮耀,使他成為享譽世界的著名學者。
在這里,他結識了一些杰出的人物,其中就有作家柯羅連科的侄子。領到了允許走出城堡的通行證,他們倆多次在索洛韋茨基島上到處行走,還沿著堤壩走到另一座島上,邊走邊聊。索洛韋茨基島四周都是冰川期留下的礫石,海島深處的原始森林里還有很多漂石——利哈喬夫和柯羅連科打算為自己留下點兒紀念,作為最高的精神寄托:在石頭上刻下自己的姓名。不過,那一次沒有來得及這樣做。后來苦役犯的生活使他們分開了。幾十年以后,利哈喬夫回憶了這件事,索洛韋茨基博物館一位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女職員,長時間在森林里尋找,終于找到了那塊石頭,發(fā)現上面刻著兩個姓氏:“柯羅連科,利哈喬夫”。原來忠實的朋友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把兩個姓刻在了石頭上,此后不久柯羅連科就被槍斃了。但這塊石頭卻出了名——以后很多游人來這里拍照,刻字的石頭上了電視,還出現在有關利哈喬夫的電視紀錄片里。索洛韋茨基集中營的苦難像“奠基石”一樣成了利哈喬夫一生的基礎,奠定了他作為受難者與思想者的個性,在受難中展現出精神高度。正是苦難經歷使得利哈喬夫日后成了卓越的名人。
襯托這種“心靈燃燒”的背景,是可怕的集中營生活,想想那種環(huán)境,不免讓人毛骨悚然。
除了劇場和博物館,索洛韋茨基島上還有由單人囚室和禁閉室構成的第十一隊,有出了名的謝吉爾卡——建在山上的懲戒隔離室,提到它就叫人膽戰(zhàn)心驚,有很多臺階的陡峭階梯通向那里。大家都知道鐘樓下面有個小小的房間,在那里朝單獨的囚犯后腦勺開槍,有時候押送途中就處決,免除了大批槍斃犯人的手忙腳亂。
參觀過索洛韋茨基集中營的高爾基是否都了解這些情況呢?他所看到的充其量只是“和平社會的圖景”,索洛韋茨基島沒有任何過火的舉措,是在挽救誤入歧途的人!高爾基跟一個男孩子交談了很長時間,談話很親切,男孩子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作家,作家走了以后,男孩子就被槍斃了。
人數最多的一次大規(guī)模處決發(fā)生在1929年10月28日。在關押利哈喬夫的第十三隊牢房,大家忽然聽見獵犬布列克“汪汪汪”叫了起來——這就意味著又有一批人被押出了火燒門(圣門),拉出去執(zhí)行槍決:獵犬的叫聲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利哈喬夫本人逃過了槍斃的厄運,應該感謝奇跡(或者說該感謝性格?)。他非常幸運,到牢房里去抓他的時候,恰巧他不在那里。利哈喬夫的父母來探望他,在外面租了房間,他住在那里,他的朋友在那里找到了他,提醒他要躲避。
他告訴父母說,接到緊急通知,必須趕快去上班,實際上他走到了存放木柴的院子里,在木柴垛中間藏了起來。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在那里忍著,望著天上的星星,聽見了處決人的槍聲?!?/p>
1929年一個晚上槍斃三百人的“處決定額”完成了,這個夜晚太恐怖了。利哈喬夫保全了性命,又回到父母身邊。留下來一張照片:經歷了那個夜晚之后,利哈喬夫跟父母拍了一張合影。照片上的他們想笑,可是他們的眼睛里充滿了痛苦,尤其是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的眼神更憂郁。
利哈喬夫一直為這一事件感到難過,他說:“一定有個難友代替我被槍斃了!”他常常重復一句話:“現在我應該替那個人活著,要盡可能地多做事!”
集中營里最可怕的一段時期過去了。利哈喬夫開始在犯罪學研究辦公室工作。他對要做的事——重要的、有意義的事情非常重視。他的上司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科洛索夫為人精明、干練。科洛索夫出主意,利哈喬夫很投入地去完成,這讓他的上司很滿意。科洛索夫在索洛韋茨基把未成年罪犯組建成一支少年隊——這挽救了數以百計的少年犯。原來這些孩子混編在成年囚犯中間,沒有特別的監(jiān)管,在這種條件下,不斷有孩子死亡;成立少年隊以后,專門為他們修建了簡易住房,發(fā)給他們衣服、鞋子,更主要的是建立登記制度并提供飲食。聽到人們傳說少年隊里生活條件良好,孩子們開始自動地到那里去,而在這之前,利哈喬夫要花很長時間在棚子里、在床底下尋找他們,跟他們談話,還常常受他們欺騙,要花費心思,琢磨說什么樣的話才能打動他們,為此常常很苦惱。利哈喬夫晚年在回憶錄中談到這項工作時感到很欣慰。
當很多“索洛韋茨基集中營的囚犯”被押送到大陸去挖掘白海運河時,有傳聞說科洛索夫要調動工作。在送別的晚會上,利哈喬夫和他的同伴一道舉杯感謝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科洛索夫,他情不自禁哭出了聲音。是科洛索夫幫助他擺脫了危險的處境,擺脫了毫無意義的生存狀態(tài),使他的生活變得有意義,有價值,挽救了他的心靈。
很多熟人,其中包括“科學院宇宙小組”的朋友已經轉到大陸,參加白海運河修建工程,他們來信說那里的生活條件要好得多,工作也更有意思?!翱茖W院宇宙小組”案件的“同案犯”費佳·羅京貝格在白海的熊山擔任了會計,這是個很好的職位,他把利哈喬夫稱呼為“杰出的會計師”,希望利哈喬夫也到那里去工作。但是這邊很長時間不放人。有一天同情他的辦公室辦事員讓他看了他的案件卷宗。里面寫道:“與索洛韋茨基密謀暴動案有關”。利哈喬夫明白了,有一件事大概是這段文字的起因,他曾經碰見一批被押向刑場處決的囚犯,因為其中有他認識的一個人,就摘下帽子向他深深地鞠躬。在這里這樣的做法是不能原諒的。
有一天利哈喬夫被告知可以離開了——不料在臨行前再次受到了阻攔。到了第三次才得到允許啟程,曾兩次為他送行的人這一回沒有流淚,也沒有多少想說的話了。利哈喬夫終于離開了索洛韋茨基島,乘坐的還是那艘把他送到這里來的“格列勃·博基”號輪船。現在他知道了,這艘輪船的名字“格列勃·博基”就是集中營首長的名字,此人以殘忍和狡猾著稱,他曾經親自陪同馬克西姆·高爾基視察索洛韋茨基特別集中營。
利哈喬夫經受了服苦役的考驗,他沒有背叛自己,沒有喪失尊嚴。相反,他離開索洛韋茨基的時候變得更加堅韌。多年以后,有一次他接受采訪,談到了集中營是對一個人道德的磨煉:“最重要的是不能讓‘道德潰瘍癥’侵蝕到你的肌體,如果你不能防范,有絲毫的軟弱,就難免會出現道德的崩潰?!?/p>
利哈喬夫在回憶錄中寫道:“熊山用陽光迎接我們,在索洛韋茨基島我們已經很久(從夏天開始)沒有見過太陽了,迎接我們的還有剛剛下過的初雪,潔白的雪。我心里感受到一陣喜悅。正是在這一天我產生了獲得自由的體驗。1932年8月8日當我真正獲得釋放的時候,卻沒有再次出現這樣的心情。”他在這里學會了珍惜生命,在險惡的環(huán)境里發(fā)現崇高,他對索洛韋茨基島的評價具有雙重性,不僅僅把它看作恐怖的集中營,同時把它視為可貴的歷史坐標,偉大的基督教與文化中心。利哈喬夫又上了一次“大學”,成績優(yōu)異,遇見了杰出的人士,他們對他的評價也很高。利哈喬夫認識到了自身的價值。每個人總跟他相稱的人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