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母親,姥姥家
唐有詩曰: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世上最寬廣、最包容的愛是母愛。父愛如山,雄偉厚重,母愛則如海洋般浩瀚無際。母親的包容,尤其是對子女的包容,該是舉世無匹的。
王強父親是深沉穩(wěn)重的性格,而母親則不同,她像姥姥,善于表達,大小事情總是要弄個是非曲直出來。人們都說,她是講道理的人。
母親是單位有名的大美人,與父親的結(jié)合是外向型與內(nèi)向型的互補。她一生最美好的階段,大約在青年時期,生活富裕,家庭和睦。那也是母親的摩登時期,愛美的她還收藏了一大箱子各種式樣的高跟鞋。
除了這短暫的無慮時光外,母親在王強的印象中便總有擔心不完的事與吃不盡的苦。
母親因家境原因,十四歲便輟學了。她在兄弟姊妹當中排行老二,有五個弟弟,一個妹妹,都是年幼懵懂又長身體的年紀。
母親尚未念完小學,就下到工廠當童工織漁網(wǎng),當時叫漁網(wǎng)廠,后來改稱大連繩網(wǎng)廠。十四歲的她為補貼家里,在工廠拼命地干活。那時的漁網(wǎng)廠就是一大批人在很大的露天場地上織漁網(wǎng),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
由于母親勤勞,能拼命干活,一個月下來就掙了不少錢。她自作主張為姥姥家買了一口大缸,那大缸有一個很大的肚子,解決了全家秋天漬酸菜的問題。那時姥姥家人口多,十幾號人一頓能吃很多菜,有了大缸就解決了吃飯的問題。每頓飯,姥姥都會從大缸里撈出一大盆菜,這一大盆菜會被母親的弟妹們一掃而光,卻依舊吃不飽。
當時還沒解放,市民沒了食物來源。姥姥家原本生活就困難,又趕上了饑餓的年代。
第二個月,母親把掙的錢又分給四個弟弟,給他們每人買了一雙膠鞋。四個弟弟在家吃不飽飯,只好光著腳丫子到母親干活的場地找她討吃的。他們都光著腳跑來跑去,母親在工友面前也臉上無光,于是就買了四雙膠鞋。
這大缸和膠鞋的事,姥姥直到后來還經(jīng)常提及:“俺環(huán)兒(母親的小名)真顧家,掙的錢都貼家里了?!崩牙颜f母親是個有主見的人,掙的錢從不自己攢著,都自作主張地給家里置辦東西了。
姥爺會做鞋,用自行車的輪胎膠皮做鞋底,用帆布或皮子做鞋幫,因此家里很少給舅舅買鞋穿。姥爺也給王強做過一雙,雖然結(jié)實,但穿起來很不舒服。輪胎做的鞋底會扭曲變形,況且也不是按腳的形狀做,只能是腳適應鞋的形狀,王強穿了一陣連走路的姿勢都被鞋改變了。鞋的外觀也很難看,像個胖頭魚,王強穿起來只得一扭一歪地走,令人哭笑不得。
十六歲的母親考進了電車工廠,當了幾天售票員后又被選拔去開電車。母親年齡雖小,在工廠里卻肯埋頭苦干,因為她想盡一個女兒的責任,為家里減輕負擔。她吃苦耐勞的精神得到了領導賞識,因此被提拔到司機的崗位。
那時電車都是站著開,司機頭上掛了個叮當響的鈴鐺,開車或停車時搖晃一下,提示坐車的人注意。在上下班的高峰時段,電車里通常是很擁擠的,每個站臺都有兩個人專門負責往車上“塞人”。
“上車的人往里走。”乘務員高聲喊著。人們因為要搶時間上班,都拼命往車上涌,最后一個人要么是勉強擠上去的,要么就是被車站人員給硬塞進去的。
前面往上扒,后面有人推,臨到關車門時,往往最后一個人是一寸一寸地將屁股硬挪進車里。勉強關上門后,乘務員喊一聲:“走了,司機。”司機便會搖一下鈴鐺,擠滿了人的車這才慢騰騰地駛離車站。在電車上人與人之間距離很近,無論男女老少都擠在一起,隨著車的起步和???,在車廂內(nèi)整齊劃一地晃動著。
王強母親剛開始開車時年齡尚小,膽子也小,由于總?cè)褙炞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著車,不久就獲得了“大隊長”的稱號。
那稱號可不是什么官職,而是因為她不敢把車開快,總是慢騰騰、小心翼翼的。車開得慢,后面的車便跟了上來,有時還是連續(xù)不斷地跟上來。母親的車壓在前面,像一個領頭羊,因此獲得了“電車大隊長”的稱號。
有一次,王強母親開電車碰了一個賣牛奶的。賣牛奶的那位騎著自行車,車后架上掛著兩個裝牛奶的鐵桶,桶蓋是一個倒立的漏斗,還有一個提子,一提子是半斤奶。賣牛奶的被母親碰倒了,牛奶撒了一地,好在人沒有受傷。母親卻嚇得滿臉煞白,向領導提出再也不干電車司機了。領導見她是一個樸實謹慎又厚道誠實的孩子,就把她調(diào)到機關里打零雜。后來,因母親勤勞肯干,又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就被調(diào)去當了辦事員。
王強有六個舅舅和一個姨。
大舅是個讀書人,在王強的眼里他是個學識淵博、脾氣很好的人。王強記得大舅的手指可以“嘎巴、嘎巴”地按出很大的聲響,他經(jīng)常把手按在王強的頭上發(fā)出聲響,以此逗弄這個小外甥。大舅小時候念的是日本人的學堂,他很好學,和王強父親一樣會講日語,也是一個很正統(tǒng)的人。那時家家戶戶都好養(yǎng)魚,多是金魚、孔雀魚一類,后來不讓養(yǎng)了就都一股腦倒進了下水道里。幾個年紀尚小的舅舅將魚撈出來,偷偷養(yǎng)在自家的后院里,尤其是三舅和六舅,最喜歡魚、鳥、狗之類的寵物。大舅對此卻十分嚴格,堅決不許弟弟們養(yǎng)。
后來,大舅從事起教育工作,當過教師,也做過小學、中學的校長,終因身體不濟退休在家。他抽煙,但不喝酒,直到現(xiàn)在近九十歲了,也無啥大病。
大舅有個閨女,和王強是同年出生的,兩人從小一處嬉鬧玩耍。雖是同年出生,但月份不同,她比王強小好幾個月。王強在姥姥家的孫輩及外孫輩中是年齡最大的,姥姥念起他時總稱俺這大外孫如何如何的,語氣里滿是喜愛。
總之,大舅是個有學識的正統(tǒng)人,也是個和善的長者。與有些嚴肅的大舅不同,二舅是王強心中的“大英雄”,他很厲害,又很特別。
姥姥家的房子很狹窄,只有三間中式的老屋和一個很大的前后院,前院是大家公用的,后院才算是姥姥家的。后院緊挨著軍營,那里曾經(jīng)是蘇聯(lián)紅軍的營地。他們見姥姥家困難,經(jīng)常說著俄語送來“列巴”——一種又黑又硬的蘇聯(lián)大面包。
二舅好養(yǎng)鴿子、狗,也會吹笛子,他吹得最好的一首曲子是《石油工人》。他有一個銅笛子,那笛子吹起來聲高且醇厚。每到夏天晚上,伴著樹上不間斷的蟬鳴,二舅的笛聲悠揚而婉轉(zhuǎn)地響起。
王強覺得和二舅在一起不會受欺負,有受到保護的安全感,因為二舅看上去就是個很強勢的人,也是王強最敬佩的那種人。王強記得有一回被二舅帶著到海港俱樂部去看現(xiàn)代革命樣板戲《沙家浜》,門衛(wèi)不讓小孩進,二舅便把門崗訓斥了一頓,有理有據(jù),滿目神氣,硬拽著王強進去了。這給年幼的王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二舅高大的身影與堅毅的目光都與書中的英雄人物重疊在了一處。
二舅媽家境不好,過去好像是開藥房的。當時婚嫁是極講究出身的,母親一開始本不同意二舅娶二舅媽的。母親在單位的組織科工作,大概是工作環(huán)境的原因,她對這類問題非常敏感。但二舅的脾氣很是剛毅,一口咬定非二舅媽不娶,這門親事最后還是成了。
二舅媽有一種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說話辦事很有見地,也很有個性,做的飯很是可口。二舅媽經(jīng)常到王強家里來,也是母親在走不開時求她來幫助照顧家、看護孩子的。
有一次,王強從二舅媽口袋里拿了一毛錢,跑去街邊的書攤上看小人書,看了小一天。二舅媽在吃晚飯時將這事告訴了母親,王強因此挨了一頓責罵,生了好一陣氣。
二舅媽當時沒有工作,兩人結(jié)婚沒有房子,更談不上買家具,所以二舅、二舅媽那段時間經(jīng)常到王強家?guī)兔ψ鲲垺?/p>
二舅喜歡洗海澡,到海里游泳,他一直注意鍛煉和保養(yǎng),所以直到現(xiàn)在體質(zhì)也很好。二舅在海港的大連外輪理貨公司做理貨工作,算是個小頭頭,這是王強父親幫忙介紹的工作。二舅一直在那單位干調(diào)度類的工作,直到退休。
二舅在青少年時期,是很有闖勁的,有些敢闖、敢干的勁頭,這令王強很是崇拜。二舅好喝點酒,二舅媽總會弄些可口的小菜,日子過得很是舒心。
姥姥家孩子多,照顧不過來,也數(shù)不過來,動不動就少了一個,睡在外面。少時,大海和荒郊野嶺都是二舅的天堂,有時甚至能在墳地里睡一宿。有一回,五舅也因玩得太晚怕回家挨罵,在大道邊的平板車上睡了一晚。
還有一件事是和大舅有關的,青年王強從鄉(xiāng)下回家探親,一回來便自告奮勇幫大舅家買蜂窩煤。辦妥帖后,大舅媽和表妹做了一桌好菜招待王強,還端上了竹葉青。王強還沒喝過酒,瞧著那青綠的顏色誤以為是果酒,只覺得味道好聞,卻口感怪異,不知深淺地喝了半瓶,晃晃蕩蕩奔向十五路汽車站準備回家。
大舅家住在火車站背后,十五路汽車從火車站出發(fā)到終點站解放廣場。醉眼蒙眬、晃里晃蕩的王強到了汽車站卻沒有上車,只在車站攙扶上車的人,這一干就是小半宿。被攙扶的人雖都感激王強,卻也不禁露出奇怪的表情。王強那時穿個藍灰色的呢料海軍大衣,是當時青年人都喜歡的時髦服裝,母親花了五十元錢在商場里買的。這件大衣跟了王強十余年,只在回城或節(jié)日時才舍得穿,如今已不知所蹤。
就這樣,他站在車站學了半宿雷鋒,攙扶了無數(shù)人上車。最后,還是母親見兒子半夜沒回家,尋到大舅家,才在車站見到了個子挺高的王強……
姥姥在家里是個能頂事的女強人,做事干凈利落,能說會道,還十分護犢子。二舅曾與伙伴打架,不小心把人家的腿給踢斷了。那家人找上門來,姥姥便大聲地說:
“他摸我家二小子的蛋蛋,這才踢他的,踢得不小心,腿才斷了。那是碰巧踢斷的,能怨孩子嗎?如果摸你家孩子的小蛋蛋,你能讓嗆嗎?”
姥姥就是這樣,甚至有些強詞奪理。但十個孩子,除了兩個“丟了”的之外,都被教育成本本分分的樣子,沒有一個犯法惹事的,都被她看管著,這讓左鄰右舍都稱贊不已。
“這老太太,如果念幾年書,準能當校長。”不少人都是這樣說的,后來大舅倒是當上了校長。
三舅是個憨厚的人,是所有舅舅中最好的人,他經(jīng)常領著外甥去釣魚、洗海澡,也常到王強家里幫著干活。
三舅死于癌癥。在醫(yī)院檢查時,醫(yī)生說:“去把家屬找來吧,你的病情只能向親屬說。”三舅知道不好,身體出大問題了。三舅媽剛走,也是癌癥,他有經(jīng)驗。
“我沒家屬,我明白,你直接向我說得了?!比藢︶t(yī)生說。
得到消息,他沒敢告訴姥姥,直接奔到大姐——王強的母親家,把這事講了。
“媽,你怎么了?”王強回家見到母親紅腫的眼睛,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你三舅……真是禍不單行,他還年輕啊……”
三舅蹲在王強家門口的道牙子上,雙手抱著頭,承受著難以消解的痛苦。
在之后一段時間里,父母經(jīng)常叫三舅來家里吃飯。有一次晚飯后,王強送三舅回家,塞給了他二十元錢。那時王強正在念書,每月有十五元的助學金可領。
父親也為三舅治病的事忙乎著,找熟人、找大夫,又破天荒地從單位買了一些好酒辦事用。那時候,好酒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就連普通瓶裝的白酒都很難買到。
三舅是個很能吃苦的人。在王強全家下鄉(xiāng)前,三舅給家里焊了一個推車,是可以用驢拉的大車,適合在農(nóng)村用。那時父母要到農(nóng)村去,需要準備許多農(nóng)具才行。才學會焊接還不熟練的三舅,眼睛被電火花打得又紅又腫。王強給三舅打下手,眼睛也被打傷了,紅腫的眼里摻進了沙子,眼淚嘩嘩直流。
三舅把帶來的午飯讓給王強吃,自己卻一口沒動。飯是當時很少見的大米干飯,生鋁鑄成的大飯盒被裝得滿滿的。王強也正是能吃的年齡,加上香噴噴的大米飯很少能吃到,狼吞虎咽地迅速吃下一半,雖然還不飽但也舍不得再吃了,他想給三舅留一半。
“大強,把飯都吃了,不能剩飯!”三舅不知到哪兒躲了一頓飯的工夫,回來看見“剩飯”時說道。
小車焊得很結(jié)實,用的都是最粗的料,但也因為過于沉重不夠靈活,到農(nóng)村后不適用,就一直被放在院子里。
三舅到底是扔下了兩個閨女走了,他走時,王強也在場。
他的兩個女兒后來結(jié)婚時,王強把手頭本就不多的錢和家里僅有的好香煙都給了兩個表妹——大君、二君。當然,表妹的婚事大都還是舅舅操持的,尤其是六舅,六舅還埋怨王強在大君結(jié)婚那天去晚了。
四舅是個極滑稽又會搞笑幽默的人,也是個非常帥氣的小伙,他接姥爺班在建筑公司開吊車。
后來,國家支援內(nèi)地建設,四舅被調(diào)到陜西省寶雞市工作。他每次回家探親,都會背兩個大筐,王強稱那竹編的大筐為“陜西大筐”??鹄锟傃b著很多的陜西土特產(chǎn),主要是核桃、大棗、柿餅。四舅還把一個大筐送給了王強家。那筐十分結(jié)實又能裝東西,家里用了十幾年,如今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四舅年輕愛鬧,回家探親時總會歡喜地抱著王強狠狠咬上一口,咬得小外甥哭了起來,臉上也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牙印。王強擔心地照著鏡子,仔細觀察被咬破了沒有。
有一陣,聽說寶雞那邊火車不能正常行駛了,姥姥經(jīng)常讓王強領著她去四舅單位,小腳走路一扭一歪的,十分困難,但她盼兒心切,總想到四舅單位去打聽些消息。
四舅總算和家里聯(lián)系上了,他一路風餐露宿,不斷轉(zhuǎn)換車,甚至步行,花了二十多天才回到家里,全家人也終于放下心來。
后來,四舅出了車禍,身體也消瘦下來,但幽默仿佛是他天生的本事。他雖然經(jīng)過大手術(shù),卻依舊樂觀不改,如今過得也很好。
五舅的性格和其他舅舅們不一樣,他有些沉悶,默默無聞地只知道干活。他做事很仔細,把自行車當成寶貝一樣保養(yǎng),擦得锃亮,騎起來也沒有噪音。他每件事都做得認真,每一分錢都花得仔細。他不像哥哥們那樣喜、怒、哀、樂顯形于表,沉默寡言、只做不說是他的一大特點。
他總會到王強家里干那些別人都不稀罕、不愿干的活兒,比如清理院子里的柴火,甚至還把柴火垛碼得整整齊齊。
他在單位里是有名的勞動模范,光知道干活,從不計較得與失,但他仔細節(jié)省得近乎苛刻。他上班早,每天姥姥都會給他買早飯的錢,他卻舍不得花,寧愿餓著肚子把錢攢下來,仔細地存放著。那輛自行車就是他自己攢錢買的,不像三舅的自行車,是靠不向家里交生活費才買下的。
姥姥說:“老三困難啊,大家別和他計較?!奔依镆矎膩頉]有人為這種事計較。
“我是顧家的,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等我有錢了……”三舅如此甜言蜜語地哄騙著姥姥,姥姥也順水推舟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六個舅舅中,去世最早的是三舅,最能干活的是五舅,而姥姥最慣的是大舅和六舅,其次就是三舅了。
六舅比王強大不了幾歲,是和王強關系最好的舅舅。每次到王強家里來,母親總會指派六舅干家務活。因為他小,好指派,母親不停地要他干這干那,甚至包括洗衣服。那時沒有洗衣機,很大的床單也只得放在洗衣板上搓洗,很費力氣。每到此時,六舅就唉聲嘆氣。
那時,學校到寒假和暑假時都會給學生發(fā)電影票,學生票有優(yōu)惠才七分錢一張。王強在姥姥家附近的中心小學念書,電影票自然也是附近紅星電影院的,而王強放假時要到母親家住,沒時間看,因此電影票最終都被六舅索要去了。
王強家剛下鄉(xiāng)時,六舅也在附近的公社,他是下鄉(xiāng)知識青年。有一年父親在縣里工作,母親為了治病也回到了城里,六舅冒著大雪來探望王強和王龍兄弟倆,并幫忙上山耬草、修理破損門窗,那時家里招待六舅的最好的飯還是不摻菜的苞米面大餅子。
六舅下鄉(xiāng)后,被抽到海港當裝卸工,與樣板戲里的海港裝卸工形象相近,真正工作起來卻苦得多。大輪船裝卸貨物主要靠人拉肩扛,六舅干得優(yōu)秀出色,被任命為裝卸隊的大隊長,后來又調(diào)到行政部門工作,再后來下海搞起了建筑裝修。很長一段時間,姥姥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六舅出頭,他盡心盡力地張羅著家里的事,是姥姥這個大家庭的主心骨。人們都說:“老六倒像個老大樣兒?!?/p>
六個舅舅各有特點,性格不一。如果詳細說來,對于每個舅舅,王強都能回憶起一段故事。
姥爺是個閑不住的人,年輕時在大漢奸張本正的火輪船上當司爐工,他講的那些奇聞逸事都是別人聞所未聞的。王強從農(nóng)村回來念書時,經(jīng)常到姥姥家?guī)兔I煤,姥姥總會塞給王強三五塊錢改善生活。姥爺還特意去到西安路鍋貼鋪買上二斤水煎包,再看著王強一個人吃。
姥爺從火輪船下到建筑公司工作,后來退休在家。家里孩子多了起來,張口吃飯的人多,干活掙錢的人少。姥爺就悶不出聲地提起錘子到河邊打石子,就是將河里的鵝卵石打成規(guī)定大小的石塊,然后由國家收購用于建筑行業(yè),不少人家生活拮據(jù)時都到河邊砸石頭。打石子需要戴防護鏡,防止眼睛被迸濺的石渣打傷,可即便再小心,臉上、身上卻總也免不了被劃傷。
姥爺和勞動模范五舅有時也會帶著王強去,當然王強主要是去玩。從家里到河邊要坐三站無軌電車,車票六分錢一張,王強為了省錢總是逃票。有一次,他著急想快速通過售票員所在的車門口,竟一腳踏空從臺階上摔了下來,跌落在車門下。按年齡,王強本不用買票,但無奈個子長得高,早早就超過了車上劃出的那道一米一的界限。
王強在姥姥家有時是不太討人喜歡的,最大的特點就是倔強。當別人講起王強時,姥姥卻總是說:“這孩子開化晚,是悶肚子的人,有內(nèi)秀呢,像他爸?!?/p>
姥爺患有類似肺氣腫之類的疾病,原本是抽煙的,后來也因為這病戒了,只偶爾喝點酒。也不只是因為身體原因才少喝酒不抽煙的,據(jù)他講,在鐵殼火輪船上當司爐工時,酒量是很大的,幾乎頓頓不離。而現(xiàn)在姥姥不掙錢,更沒有什么勞動保險之類的,姥爺為了節(jié)省家里的開支也盡量不喝酒了。
姥爺有個皮質(zhì)錢夾子,那是他跑火輪船時在外國買的,錢夾子里面裝有印章、退休證什么的。王強對這錢夾子印象頗深,有時學校里搞活動,像是看電影、春游之類的事,王強就向姥爺討要幾個小錢。姥爺每每會將眼睛瞇起來,對著王強看上一會兒,然后慢吞吞地把錢夾子拿出來,掏出疊得很整齊的一毛錢,不太情愿地扔在地上,嘴上說著:“哼,外孫狗,吃飽飯就走。”
姥爺偶爾會打上半斤酒喝,王強總積極討下這買酒的活兒,樂此不疲。那時候的混合酒四角一分錢一斤,每次打半斤,姥爺就給王強二角一分錢。半斤酒算下來是二角五厘錢,剩下的五厘錢找不開便用三塊糖豆代替。那花花綠綠的糖豆就裝在一個大玻璃瓶子里,一分錢六粒,自然找來的三塊糖豆就都歸了王強。
姥爺去世,正趕上放寒假,王強放下了別的事情,包括和對象“壓馬路”,就待在鐵路醫(yī)院里。王強愿意和姥爺待在一起,也有義務有責任伺候住院的姥爺。一個月,王強都陪護在病房里,盡心地伺候姥爺。
“姥爺,你喝水不?”“姥爺,餓了嗎?”同病房的還以為王強是在叫“老爺”,連帶著醫(yī)生和護士,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在醫(yī)院,王強和醫(yī)生、護士、清潔人員都很熟絡,過了一個有意義的寒假生活,也推掉了諸多同學之間你來我往的凡俗禮節(jié),利用閑暇時間還看了不少書。
病房在寒冷的冬天里也是非常溫暖的,來探病的人也總會拎些價格不菲的吃食。姥姥還常塞給王強酬金,每周大約有十元錢,王強很滿足。
姥爺是在中心醫(yī)院去世的,約是晚上十點。舅舅們大都在場,母親也在,王強跑前跑后地忙活著。哭得最厲害的是性格開朗的四舅和六舅。從辦理后事到下葬挖墓穴,王強始終參與著,也算是為長輩盡了一點孝。
姥姥操持一個大家庭,可謂耗盡了心血,光是忙十幾口人的吃飯問題就累得暈頭轉(zhuǎn)向,更何況舅舅們又都正是年輕力壯、能吃能喝的年齡,再加上有病號,也有上班干活的勞動力,所有問題都攪在一起。因此,一大鍋飯做出來,也是要分等級的。
一等飯是大舅的,因為他是病號,又是出過力的長子,他吃得最好。二等飯是姥爺及上班拿飯盒的人吃的,他們是能為家里賺錢的人,要重點保護。三等飯便是其他人的,包括王強和姥姥。
說起王強的倔強,姥姥也會感到無奈、生氣:“這大強和他弟弟淘,我就裝出要打他倆的樣子,那小的早跑沒影了,大強硬是瞪著眼不跑,我能不打他?”姥姥時常向王強母親訴說著。
姥姥打王強也就罷了。但王強母親若是聽說舅舅打了王強,則會大聲呵斥她的弟弟們:“拿俺大強當手墊啊,手癢癢了嗎?”
舅舅們著實沒真心打過王強,頂多吼一聲,照著屁股拍一下做做樣子,可即便這樣,母親也不允許。
母親說話,舅舅們都不敢頂嘴。母親在姥姥家的分量是很重的,因為她對姥姥、對這個家,從上到下都盡了最大責任,她對姥姥家的事看得比兒子都重。六舅下鄉(xiāng)時,母親每月總要給他五元錢。她在父親面前嘮叨最多的也是姥姥家的事,要辦什么事、要花什么錢,條條件件都細心梳理,父親也從來都是積極響應。
姥姥去世后,兄弟姐妹們想給姥姥、姥爺買個公墓,大家合計了一下,每人需要出三千元錢。當時父親去世了,三舅和三舅媽也走了。
王強回家聽母親講起此事,便道:“媽,你那份我給你拿,我自己也算一份?!?/p>
對于姥姥一家,王強是懷著濃厚情感的。母親在世時,每逢過年都要請母親這輩人來家里一聚,一切都由王強操辦。王強也不是土豪,但他覺得為這事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