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石濤傳奇 作者:伍祿香


引子

話說大明末年,君主們仿佛相互攀比似的,一個比一個不肖,一個比一個昏庸。明世宗朱厚熜崇信道教,癡迷于煉丹;明神宗朱翊鈞任情縱欲,沉湎于酒色;明熹宗朱由校喜刀鋸斧鑿、丹青髹漆之事,聲色犬馬,不理朝政。

于是,宦官擅權(quán)愈演愈烈,將個好端端的朱氏大明江山弄得滿目瘡痍,朝野頹靡,人災(zāi)不絕,再加天禍連迭,一時民生凋敝,百業(yè)蕭條,那朱氏大明江山也隨之日薄西山。及待崇禎帝踐位,雖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欲挽狂瀾于既倒。然社稷根基已圮,廟堂搖搖欲墜。比時,陜北張獻(xiàn)忠、李自成趁勢揭竿而起,群雄并驅(qū),逐鹿中原,天下遂陷入一片混沌。

明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闖王李自成率大順軍從德勝門攻入紫禁城,崇禎帝自縊于煤山歪脖子槐樹上。

至此,自一三六八年明太祖朱元璋在應(yīng)天(南京)稱帝,延續(xù)了二百七十六年的朱氏大明王朝天崩地裂,壽終正寢。

三月二十一日,吳三桂在山海關(guān)大敗大順軍;

四月三十日,闖王李自成被迫撤出北京城;

六月五日,清攝政王多爾袞率清兵在吳三桂的引領(lǐng)下,經(jīng)東華門進(jìn)入京城,建立起大清王朝。

自此,神州大地進(jìn)入梟雄并起、群英逐鹿的南明時期。

一六四四年六月十九日,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建立弘光小朝廷。次年五月,揚州陷落,弘光小朝廷覆亡。

一六四五年六月,魯王朱以海在紹興自稱監(jiān)國。

一六四五年六月,唐王朱聿鍵在福州稱帝,建立隆武小朝廷。

一六四五年八月初三日,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自稱監(jiān)國。

一六四六年十一月,桂王朱由榔在肇慶稱帝,建立永歷小朝廷。

一個個企圖茍延殘喘的弱小王國,趁火打劫般,在戰(zhàn)亂中紛紛粉墨登場,揚戈揮戟,像走馬燈似的,你往我來,此伏彼起;又像流星一劃而過,像曇花一現(xiàn)而逝,最終被歲月的風(fēng)塵吹拂得無影無蹤,遮掩得無聲無息。

如今且說南明永歷四年(1650)十一月五日,老天爺一睜開眼,便緊繃著一張灰色無情的臉俯瞰著大地,初冬的一場大雪仿若一張鵝絨編織而成的潔白色地氈,將南國的桂林捂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山嶺林木,銀裝素裹,大街小巷,鋪玉灑珠,一片白皚皚的銀色世界。

料峭的朔風(fēng)恣意揉弄著雨雪,在天穹間肆無忌憚地奔跑著,往昔清澈見底的漓江像披著一層薄薄的白紗,朦朦朧朧的,竹排、木船,三三兩兩,像木樁般絲紋未動地鑲嵌在雜草荒蕪的江岸邊,萬物蕭索,了無生機(jī)。

城中獨秀峰下的明藩王府——靖江王府,四扇城門緊閉。積雪覆蓋的城垛上,肅立著荷槍持戟的士卒。

此刻,王府承運殿上,頭戴翼云王冠、身著盤領(lǐng)窄袖大紅王袍的第十三任靖江王朱亨歅與頭戴鳳釵環(huán)佩的白妃夫妻二人穿戴整齊地端坐在王座之上,焦灼、焦躁、焦慮,毫無遮掩地全壘在朱亨歅那張象征年輪的縱溝橫壑的蠟黃色的臉上,盡管寒氣襲人,鬢角仍滲透著密不可數(shù)的細(xì)汗。

桂林王城

留守輔臣文淵閣大學(xué)士瞿式耜、兩廣總督張同敞惴惴不安地端坐在王座下的左右兩側(cè),一個個神情肅穆,凜若寒霜。

大殿上,開國公趙任選正顫抖著聲音稟奏著興安塘報:

清定南王孔友德率部二萬余于四日破陷嚴(yán)關(guān)諸塘,衛(wèi)國公胡一青、寧遠(yuǎn)伯王永祚、綏寧伯蒲纓、武陵侯楊國棟、寧武伯馬養(yǎng)麟不敵,各領(lǐng)其軍撤走,清八旗兵乘勢直逼桂林……

空氣仿佛凝固成千鈞之石,沉甸甸地壓在承運殿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時鴉雀無聲,萬籟俱寂。

朱亨歅鐵青著臉,厚唇緊抿,焦渴的眼神茫然無主地環(huán)顧聞訊趕來圍站在殿下的王府屬官、內(nèi)侍、宮人及兩位王子等眾人一眼,眼眶一熱,喟然長嘆一聲:

“大明江山,氣數(shù)將盡,乃天意也,豈人力之所能及!恨只恨我靖江藩國,自太祖高皇帝洪武三年(1370)始封,延續(xù)至今已屆二百八十年,叵料竟斷送在本王手里?!?/p>

朱亨歅高大的身軀顫抖著:“本王自隆武元年(1645)受封踐位,數(shù)載兢兢業(yè)業(yè),勤于政事,未敢有絲毫懈怠,唯恐有負(fù)皇恩,有忤民意。沒料得不僅未能光宗耀祖,反蒙國破君亡之辱,而今唯有以身殉國,以謝罪于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p>

朱亨歅言咽語哽:“二位王子乃朱氏血胤,義不容辭隨父王赴難,其他屬官、內(nèi)侍及宮人等即刻出城逃生,各安天命吧!”

朱亨歅滿眼噙淚地望了白妃一眼,神情痛楚地閉上了眼瞼。

“王爺,太史公曾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臣式耜心意已決,城存,吾與之同存;城亡,吾與之偕亡。即如今日城破,被那叛賊孔友德殺戮,爭得個赴國難而死,吾也是死得其所,不亦樂乎!”瞿式耜慷慨激昂地站在殿下,一身的凜然正氣。

那張同敞聽得此番言語,也霍地站起,哈哈一笑道:“古人以獨為君子為恥。如今城中已無一兵一卒,王爺與留守大人誓與王城共存亡,同敞先祖張居正曾被神宗皇帝視為股肱,張家數(shù)代享盡皇家恩澤。同敞如貪生畏死,九泉之下,有何顏面謁見先祖?同敞愿與諸公共赴國難!”

鏗鏘頓挫,擲地有聲。

朱亨歅抬起淚眼望望瞿、張二公,嘴唇嚅動:“疾風(fēng)知勁草,扳蕩識誠臣……”

“啟稟王爺,只是那別子朱若極當(dāng)如何發(fā)落,請王爺明示。”

朱亨歅聞言一怔,拿眼望去,卻原來是宗室的黑舊爺。

朱亨歅稍思忖片刻,左手一擺道:“上蒼有好生之德,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是,王爺,微臣這就教他逃生去?!焙谂f爺轉(zhuǎn)身疾步走出承運殿,向殿后獨秀峰山腳下的梅亭奔去。

霎時,承運殿籠罩在一片慌亂之中,屬官、內(nèi)侍、宮人們?nèi)缬龃笊猓粋€個神情慌張,像疾風(fēng)掃落葉般地四散而去。

樹倒猢猻散。寬敞的大殿上空蕩蕩的,只剩下朱亨歅夫婦、二位王子、李長史及瞿式耜、張同敞諸人,煢煢孑立,相顧而憐。

朔風(fēng)料峭,雨雪飄搖,大廈傾圮,凄凄慘慘。

獨秀峰梅亭石桌旁,年僅九歲的朱若極正聚精會神地朗誦著前朝張養(yǎng)浩的散曲——《山坡羊·潼關(guān)懷古》: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童聲童氣,稚語稚音。小若極忽而掩卷,偏過小頭顱眨巴著澄澈無邪的小眼睛,望著侍讀在一旁的宦官阿亮不解地問道:“阿亮,何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被朱若極喚作阿亮的原本是靖江王府侍候次妃的一名小太監(jiān),俗名亮。明崇禎十四年(1641)朱若極之父靖江王朱亨嘉攜次妃到湘山寺進(jìn)香,身懷六甲的次妃在寺前的民居內(nèi)生下羸弱多病的別子,道是與佛有緣,遂寄養(yǎng)在湘山寺內(nèi),由阿亮陪伴。后朱若極被接回靖江王府,便一同回到王府伴讀,照料小若極的飲食起居。

阿亮比朱若極不過大十歲,聽若極如此一問,摸摸后腦言道:“這兩句的意思是說如果天下安定,皇家定要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再則貪官污吏當(dāng)?shù)溃瑱M征暴斂,百姓的日子不好過;如果國家滅亡,災(zāi)難四起,戰(zhàn)禍不斷,百姓也要受苦?!?/p>

阿亮見小若極蹙著眉頭,似懂非懂的,言猶未盡:“就像桂林這座古城,古為百越之地,戰(zhàn)國屬楚,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后,在嶺南設(shè)桂林、象郡、南海三郡,西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設(shè)始安縣,三國置始安郡,郡治方設(shè)于今日之桂林。自那以后,桂林屢毀屢建,飽受朝代更替戰(zhàn)火的熏陶,一方百姓也飽受離亂之苦?!?/p>

朱若極一手托腮,凝思半晌,方似有所悟地“哦”了一聲。

“若極,快,快跟阿亮即刻離開王府逃生去吧!”黑舊爺氣喘吁吁地闖進(jìn)梅亭。

“黑舊爺,怎的了?”朱若極、阿亮聞言驚恐而起,望著神色慌惶的黑舊爺。

“桂林已成無一兵一卒把守的空城,定南王孔友德率清兵就要破城,王府眼見得大禍臨頭,將遭傾巢滅頂之災(zāi),趁清兵尚未圍城之際,你二人速速離開王府逃命去吧?!焙谂f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黑舊爺,教若極逃往何處去躲藏避難?”宛若五雷轟頂,一下子將朱若極轟得手忙腳亂慌了神,急得眼淚奪眶而出。

那黑舊爺望著小若極瘦弱的身子,舉手愛憐地?fù)崮χ魳O的小腦袋,一股辛酸涌上腦際。

“黑舊爺在哪,我就到哪兒?”小若極見黑舊爺眼眶濕潤,沉默不語,一把拉住黑舊爺?shù)拇笫制蚯蟮負(fù)u晃著。

“我雖是朱氏旁支,但終歸是宗族子孫,國破君亡之際若茍且偷生,恐死后也不準(zhǔn)進(jìn)入宗廟。而你乃是亨嘉王爺孤脈,承嗣香火,延續(xù)子孫,義不容辭!”黑舊爺雙唇一抿,言辭誠樸。

黑舊爺忽覺鼻兒一酸,眼簾漸漸迷蒙,五年前亨嘉王臨危托孤的那生離死別的凄愴場景宛若就在眼前。

一六四五年六月,唐王朱聿鍵在福州稱帝,建立隆武小朝廷。

一六四五年八月,不甘他人之后的靖江王朱亨嘉也在桂林自稱監(jiān)國(代皇帝)。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那隆武帝聞知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妄自稱尊后,不覺大怒,不顧清軍一路攻城略地,橫掃了大半國土,決意奉行攘外必先安內(nèi)之策,舉戟伐異討逆,同室操戈。

十月,兩廣總制丁魁楚、廣西巡撫瞿式耜奉隆武帝之命遣思恩參將陳邦傳與中軍官焦璉等串通一氣,突然發(fā)兵,生擒了靖江王朱亨嘉,并于三日后將朱亨嘉及家人關(guān)入囚車,解送福建,所幸小若極此時正寄養(yǎng)在湘山寺內(nèi),方得幸免于難,為朱亨嘉一脈保存下一點血脈。

臨上囚車之際,亨嘉王望著前來餞別的宗室心腹黑舊爺囑托道:“本王此去料無再歸之日,只一事尚難以釋懷,便是次妃所生別子若極尚寄養(yǎng)在湘山寺內(nèi)。望黑舊爺念在同為朱氏血脈的情分上,好生照看,贍養(yǎng)成人。本王九泉之下若是有知,必不勝感激?!?/p>

朱亨嘉被解至福建,囚于連江,后被隆武帝賜縊殺之。

按正統(tǒng)論,福王、魯王、唐王、桂王皆是明太祖朱元璋皇家嫡系血脈,理應(yīng)嗣承皇位,而靖江王后裔乃是朱元璋之長兄興隆的血脈,也就是皇族旁支,非皇室正統(tǒng)。朱亨嘉自稱監(jiān)國,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亂,按明律當(dāng)滿門抄斬,斬草除根。

畢竟是血濃于水,那新繼任靖江王的朱亨歅乃朱亨嘉伯父之子,一向以仁愛著稱,念在同為一脈的情分上,再加黑舊爺求情,方將朱若極寄養(yǎng)在湘山寺一事匿瞞下來,救得若極一命。

如今朱亨嘉既已伏法,黑舊爺一稟明此事,待王府諸事調(diào)理停當(dāng),風(fēng)聲稍一松緩,朱亨歅便于次年初遣黑舊爺前往全州湘山寺,將年僅五歲的小若極接回靖江王府。令內(nèi)侍悉心照料,又請來塾師授業(yè),視若己出。再加黑舊爺日常關(guān)心,問寒噓暖,孤獨無依的小若極將黑舊爺與阿亮視為唯一可依賴的親人。

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望著聰明伶俐的小若極,黑舊爺生怕讓小人兒看見自己眼中的淚水,忙抬頭仰望著雄峻挺拔的獨秀峰。

“未若獨秀者,峨峨郛吧間”,南朝文豪顏廷元曾在山腳東麓的讀書巖苦讀數(shù)載,與山峰日夜相伴,說出此番相識相知的肺腑之言。

此時,涂彩的晨曦輝映著陡峭高峻的山體,孤峰似披著紫袍金衣,氣勢顯得愈加雄渾。

“擎天一柱!”黑舊爺?shù)皖^望望小若極,又抬頭仰望獨秀峰,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無論如何也要保存朱門這點血脈!黑舊爺牙關(guān)緊咬,冥思苦想著脫身之計。

小若極似乎未解黑舊爺之意,仍兩眼巴巴地仰望著心事重重的黑舊爺,乞求他說出避難逃生之所。

黑舊爺雙眉緊鎖,目光茫然地望著遠(yuǎn)處的禮懺壇沉吟不語。

不遠(yuǎn)處的禮懺壇前香煙繚繞,傳來一陣陣木魚聲和誦經(jīng)聲。

半晌,黑舊爺忽而眉開眼笑道:“有了!佛說:從哪里來,還到哪里去。阿亮,若極與佛有緣,你與他就到湘山寺里避難吧。”

黑舊爺濃眉微斂:“不過,此時節(jié)若北上全州,途中必與南下的清兵遭遇。為躲避清兵的盤查,須將你二人打扮一番。”

阿亮聞言,摸摸自己的后腦殼,然后雙手合十,裝作和尚化緣模樣:“阿彌陀佛,吾佛慈悲。黑舊爺之意是教我二人化裝成小僧,以避沿途清兵盤查?!?/p>

黑舊爺撫掌大笑道:“正是此意。素聞清軍所到之處,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無論官員百姓,一律勒令剃發(fā)。還有便是寺院僧人,一律寬宥有加。你二人唯有裝扮成化緣小僧,方有逃生可能。阿亮,速去禮懺壇借來剃刀、僧袍!”

不多時,那阿亮將剃刀遞在黑舊爺手里,“唰、唰、唰,”旋即就在梅亭內(nèi)將若極和阿亮的頭發(fā)剃了個精光,又教二人穿戴上僧衣、僧帽、僧鞋,昔日的王孫公子須臾間便變成了云游四方的小和尚。

天堂與地獄原來就在咫尺間!黑舊爺鼻子一酸。

“傾巢之下,安有完卵。記住,到了湘山寺后一定要隱姓埋名,無論何等情形下,切勿泄露了王家身世。否則,便會招來殺身之禍!”臨別時黑舊爺眼眶紅潤,又恐節(jié)外生枝,橫遭變故,一直佇立在雨雪中,直到望著二人的背影匆匆消逝在廣智門外,方折回承運殿。

雨雪兀自酣下個未休,樹梢被冷颼颼的罡風(fēng)恣意搖曳著,墜落在樟樹葉面上的棉雪簌簌飄落。寒風(fēng)、冷雨、冰雪,肅穆、凄清、蕭瑟。

承運殿孤零零地聳立在飄搖的雨雪中,靖江王朱亨歅孤零零地佇立在寂寞的大殿中。

凝視著朱漆圓柱、朱漆橫梁、朱漆門窗,金碧輝煌的殿宇,轉(zhuǎn)眼間便灰飛煙滅,蕩然無存,昔日的繁華尊榮,仿若南柯一夢。

命運多舛!

靖江藩國的命運!

自己個人的命運!

朱亨歅迷惘的目光穿越過時空的隧道……

洪武三年(1370)四月初七日正三刻,金陵(南京)奉天殿內(nèi)外旌旗傘蓋招展,鎧甲武衛(wèi)羅列,笙歌繚繞。

明太祖朱元璋端坐在大殿上,正舉行著盛大的冊立親王儀式,典禮官聲若洪鐘地宣讀著冊封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唯帝王之子,居嫡長者必正儲位;其諸子當(dāng)封以王爵,分茅胙土,以藩屏國家。朕今有子十人,即位之初,已立長子標(biāo)為皇太子,諸王之封,本待朕賞功臣之后;然尊卑之分,所宜早定。乃以四月七日,封子樉為秦王、為晉王、棣為燕王、橚為吳王、楨為楚王、榑為齊王、梓為潭王、杞為趙王、檀為魯王,從孫守謙(侄朱文正子)為靖江王,皆授以寶珊,置相、傅、官屬。

也就是說,在冊封的十位親王中,有九位是朱元璋的親子,第十位乃是被追封南昌王的朱元璋之長兄朱興隆的孫子,也即朱元璋之從孫朱守謙。

為此,典禮官又特地宣讀一詔:

朕稽古帝王,撫有方夏,必茂建親支,所以敦族固本,其來尚矣。朕既為天子,追念吾兄,以爾守謙,兄之孫也,俾王靖江,以鎮(zhèn)廣海之城,毋忘訓(xùn)語,益修厥身,尚盡慎哉!

大典已畢,朱元璋又賜予每位藩王一闋五言絕句,以作藩王后代輩次。賜予朱守謙的二十字乃是:贊佐相規(guī)約,經(jīng)邦任履亨,若依純一行,遠(yuǎn)德襲芳名。

洪武九年(1376)十二月二十九日酉初,年僅十六歲的朱守謙千里就藩。廣西布政使司布政使、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及地方官員、屬吏、耆老、紳士數(shù)百人將朱守謙迎進(jìn)王府端禮門,兩名侍臣扶持著朱守謙跨下繡著蟠螭、云鳥的黃蓋珞車,朱守謙手捧始祖南昌王朱興隆神主牌位,畢恭畢敬地安放在承運殿正中。

從此,開始了靖江王十代、十四人的坎坷命運。

也從此,開始了靖江藩國二百七十四年的崎嶇歷程。

悲劇,喜劇,鬧劇,亦悲亦喜亦鬧,一個個濃抹淡妝登場,又一個個悄無聲息地黯然離去,演繹出一部榮辱興衰的藩國史。

其實,早在冊封朱守謙為靖江王后,被任命為廣西行中書省參議的蔡仙,就選定桂林獨秀峰下的元順帝潛邸作為靖江王府,并按工部之制著手規(guī)劃、清理。

據(jù)明黃佐纂《廣西通志》所載:邸第洪武五年建,二十六年復(fù)命指揮同知徐溥、工部主事戈祐韓、毛知理督工修理王城一座,周若千丈,下用巨石,上砌以磚,辟四門,南曰端禮,北曰廣智,東曰體仁,西曰遵義。外繚以垣,各為欞星。垣左為宗廟,右為社稷。門墻內(nèi)為承運門、承運殿、王宮門、王宮,南向如祖訓(xùn)之制,唯風(fēng)云雷雨山川壇在德勝門外,旗纛廟在壇之西。外有迎恩館,在伏波門外,為進(jìn)送表箋、迎接詔敕之處。

然而,好景不長。洪武十三年,踐位不到四年、剛滿二十歲的第一代靖江王朱守謙便因“不法祖德,暴虐慆淫”被廢為庶人,貶回安徽鳳陽老家種田。七年后,委為云南鎮(zhèn)守,然而不到兩年,因“不守法度”,再度貶回鳳陽,未幾,召回南京,痛打一百鞭。

洪武二十五年,朱守謙死于宗人府禁錮之囚室,享年三十二歲。

永樂元年(1403)十二月十九日,第二任靖江王——朱守謙之次子朱贊儀抵達(dá)桂林就藩。

好人命不長。在祖父、父親陰影中長大的朱贊儀雖然以仁善好學(xué)著稱,但憂思恐懼太深,年僅二十六歲便棄世而去。

永樂九年(1411)十月十五日,冊封朱贊儀不滿十歲的庶長子朱佐敬為第三代靖江王。

天順二年(1458),追封未襲而卒的懷順王朱相承為第四代靖江王。

成化七年(1471)二月二十三日,冊封靖江莊簡王嫡長孫規(guī)裕為第五代靖江王。

弘治三年(1490)九月十五日,冊封靖江王昭和王嫡長子約麒為第六代靖江王。

正德十三年(1518)六月初六日,冊封端懿王朱約麒嫡長子朱經(jīng)扶為第七代靖江王。

嘉靖六年(1527)九月二十六日,冊封朱經(jīng)扶庶長子邦苧為第八代靖江王。

萬歷三年(1575)四月十六日,冊封靖江王邦苧長子任昌為第九代靖江王。

萬歷十三年(1585),冊封任昌之子溫裕王朱履燾為第十任靖江王。

萬歷二十年(1592)八月初六日,因朱履燾無子,冊封靖江恭惠王邦苧次子、履燾之叔任晟為第十一位靖江王。

萬歷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二十日,冊封履祐為第十二位靖江王。

崇禎十一年(1638),冊封履祐長子朱亨嘉為第十三位靖江王。

清順治二年(1645)十二月二十八日,冊封履祥長子朱亨歅為靖江王。

二百七十四年,十代、十四人,宛若過客,你來我往,匆匆而去。

浮浮沉沉,承運殿見證了靖江藩王興衰的搖曳風(fēng)雨,承載了太多的歷史滄桑。

沉沉浮浮,一切像白駒過隙,煙云過眼,曇花一現(xiàn),瞬間灰飛煙滅!

失去了!失去了!

朱氏大明王朝二百七十六年的基業(yè)!

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

朱氏靖江藩國二百七十四年的基石!

國破山河在,城深草木春。

朱亨歅痛苦地閉上綴滿淚水的眼瞼,癱倒在承運殿的王座上。

十一月六日,定南王孔友德率清兵長驅(qū)直入承運殿,將靖江王朱亨歅、二位王子、黑舊爺?shù)惹粲谖鏖T一民舍內(nèi)。

十一月十七日,孔友德將朱亨歅與世子、宗室共六人,縊死于西門外舍,并掘一土坑埋掉。

同日,瞿式耜、張同敞二公就義于疊彩山麓。

臨刑前,瞿式耜提筆寫下《絕命詞》:

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

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瞿、張二人整肅衣冠,向南行五拜三叩之禮。

瞿式耜笑著與張同敞說道:“今日真是死得其所?!?/p>

張同敞大笑道:“我死后當(dāng)為厲鬼,為國殺虜擊賊!”言畢,從懷中掏出珍藏的網(wǎng)巾戴于頭上:“服此于地下見先帝!”

張同敞受刑時,頭顱落了地,身軀竟然還向前躍起三步,方始倒下。

然而,殺戮并未休止,流血仍在繼續(xù)。

次日,孔友德再度揚起屠刀,將靖江府屬官、內(nèi)使、護(hù)衛(wèi)、宮女共四百七十三人殺了個一干二凈、雞犬未留……

晝夜南流的漓江嗚咽著,流淌著猩紅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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