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避難
公元一六五〇年十一月十六日黃昏,桂林城北二百余里外的全州湘山寺。
凌厲的罡風呼嘯著,牛毛細雨裹挾著棉絮似的雪花忽東忽西地飄忽著。青石板鋪就的驛道沿著湘江邊像蛇行般,穿過陡峭的磐石腳,穿過湘山寺山門,最后像蛇入洞般鉆入青石砌成高大城墻的全州城西門——廣安門內(nèi)。
棉雪堆積在青石板官道兩側(cè),飄忽的雨雪砸落在雪白的積雪中、青色的石板上,消逝得無影無蹤,白與黑涇渭分明,格外刺眼。
雨雪中、石板路上,踉踉蹌蹌地走著兩位穿戴著僧衣、僧帽、僧鞋的小和尚,趔趔趄趄,相互拉扯著、扶攜著,疲憊、困倦、饑寒、饑渴,全堆在污垢的臉上、襤褸的僧服上、跌跌撞撞的腳步上。
看看快攏近湘山寺龍鳳山門,驀然,小和尚一跤跌倒在雪地里,稍大一點的和尚忙不及迭地將小和尚攙扶起背在肩上,一步一挪地蹣跚著走到山門前,吃力地舉起手拍打著鑲滿紅漆金涂銅釘?shù)乃麻T。
“吱”的一聲,紅漆寺門洞開,開門的僧人一驚:“是阿亮!”
“快,問濤,先把若極抱進去!”阿亮邊說邊從背上卸下早已凍得渾身發(fā)紫的朱若極,喚作問濤的僧人一把抱起朱若極直奔大殿而去。
大殿上香煙裊裊,木魚聲聲,槌鼓鏘鏘,數(shù)十名僧人雙手合十,正端坐在蒲團上朗誦阿彌陀經(jīng)做晚課,湘山寺住持釋湘圓法師眼瞼微閉,左手作十,右手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
湘山寺
“師父,若極他……”問濤抱著小若極氣喘吁吁地闖進大殿。
湘圓法師連忙轉(zhuǎn)身,看著昏迷中的小若極:“阿彌陀佛,問濤,快將若極抱到皇殿去吧?!?/p>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眾人緊跟著法師穿過皇宮,手忙腳亂地抱著若極匆匆奔向里內(nèi)的皇殿。
大殿左側(cè)的皇殿原本叫萬壽宮,因永歷元年(1647)正月永歷帝朱由榔由肇慶移駕桂林途經(jīng)全州時改作臨時駐蹕的行宮,故稱為皇殿,自然具幾分皇家豪華氣派。
一碗冒著騰騰熱氣的姜水灌下,小若極緩緩回過神來,微睜開眼瞼,一眼見白眉慈藹的湘圓法師:“法師!”一聲驚呼,竟一頭埋在法師的懷里,撕心裂肺般號啕大哭起來。
湘圓法師望望小若極襤褸不堪、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手撫摸著小若極幼小的頭顱,不覺眼眶濕潤,哽咽道:“阿彌陀佛,吾佛慈悲。阿亮、問濤,若極就交給你二人照看?!?/p>
原來,那日阿亮帶著小若極逃出王府,沿著青石板鋪就的驛道往北二百余里外的全州湘山寺疾趕。
罡風嘯嘯,雨雪紛紛,驛道上擠滿了南逃的難民,攜兒挈女,扶老背羸,四野狼藉。
誰知乘船剛渡過大溶江,抵達北岸時,便碰上正南下的清廷八旗兵。
渾身盔甲的士卒將碼頭一守,便逐個嚴盤厲查起來。更讓人感到惶恐的是,清兵們一見留著頭發(fā)的難民,便強拉硬扯地吆喝著強按在碼頭旁的瓜棚下,強行剃頭。
“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兇神惡煞的清兵毫不手軟地將長矛捅進了一因企圖躲避剃頭而掙扎逃跑的難民后背心。
“小和尚,快滾!”阿亮、若極慌忙撿起被清兵強行脫掉摔在地上的僧帽,邊戴邊忙不及迭地往北疾走。
二人緊趲一陣,沿途凍死的、餓死的、被清兵殺死的,拋尸荒野,慘不忍睹。
遠遠望見嘉定年間廣西提刑方信孺題榜在關(guān)隘上的“嚴關(guān)”二字,剛被戰(zhàn)火洗劫后的凄慘場景,愈加觸目驚心。
關(guān)上關(guān)下,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官兵的尸體,明軍的、清兵的,一個個血肉模糊,斷臂殘腿的,一片狼藉。
興安古嚴關(guān)始筑于漢時,介于獅子山與鳳凰山之間,扼守楚南進入嶺南驛道的咽喉。十一月四日,孔友德率清兵二萬與據(jù)關(guān)而守的明軍鏖戰(zhàn)竟日,一時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朔風冽冽,旌旗獵獵,空氣中仍溢滿了嗆人的硝煙味和血腥味,戰(zhàn)火洗劫后的古嚴關(guān)在雨雪中顯得愈加肅穆森嚴。
門樓上、城垛處,執(zhí)戈持槍的清兵肅立在雨雪中。
關(guān)口前,橫攔著拒馬架,兩列清兵執(zhí)戈而立,正盤查著南來北往的行人。
搜身、搜查攜帶包裹什物,尤其對北往的行人盤問、搜查更嚴。
阿亮挽著若極瘦削的肩膀,蹣跚地來到關(guān)口前。
持戈的清兵將戈一橫,厲聲喝道:“你等是何人?今欲何往?”
阿亮忙雙手合十,嘴里念聲“無量壽佛”,答道:“軍爺,我二人乃是湘山寺僧人,外出化緣歸來。”
清兵見是兩名小和尚,隨手取過阿亮手里的包袱翻搜起來。筆硯、經(jīng)書、僧服,驀地翻出一枚小印章。
“快說,阿長是何人?”清兵揚揚手中的印章,兩眼緊瞅著阿亮、若極。
阿亮一驚,旋即謹慎地答道:“阿長乃是小師弟的俗名?!?/p>
“那他的僧名呢?”清兵乜斜小若極一眼。
阿亮隨口答道:“石濤?!?/p>
清兵見盤查毫無破綻,正欲放行。忽見一輕騎徑往關(guān)口奔來:“定南王有令,為防明王府皇族孑遺逃竄,凡北往的行人一律暫拘到興安縣城的湖南會館嚴審。”
小若極惶恐地緊攥著阿亮的手,被清兵推推搡搡地押往縣城的湖南會館。
逃難的、經(jīng)商的,會館內(nèi)擠滿了被強行拘留的行人。
三五日后,年輕力壯的被清兵強行挑出做挑夫壯丁,老弱病殘的放行,阿亮、若極因身材瘦小且又是僧人,看守的兵丁稍盤問了幾句,便將人放了。阿亮帶著若極一路乞討方抵達全州,真?zhèn)€如杜甫《哀王孫》所言:
腰下寶玦走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問之不肯通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
未幾,小若極在阿亮、問濤的悉心照看下,臉色紅潤起來,有了精神氣,自此便居住在湘山寺內(nèi),與阿亮、問濤劈柴、挑水、煮飯、種菜。
說起湘山寺,小若極宛如小魚兒入水,再熟悉不過的了。
崇禎十四年秋,狼煙四起,天下大亂。那靖江王朱亨嘉見群雄并起,也野心勃勃,躍躍欲試。
麾下謀士孫金鼎趁機進言道:“王爺,有道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又道是亂世出英豪。臣觀天下之勢,與三國無異,正是英雄豪杰大展宏圖、開創(chuàng)偉業(yè)之天賜良機。微臣今有一計,可助王爺稱雄天下?!?/p>
朱亨嘉故作不解:“此話怎講?”
孫金鼎神秘一笑道:“靖藩地處南陲,欲成一方雄豪,定然要手握兵權(quán)。廣西總兵楊國威與微臣乃兒女親家,王爺若以重金結(jié)納,他日定有大用,此其一也。再者,想我太祖高皇帝起事之初,多得佛僧襄助。今桂林府轄全州有一名剎湘山寺,寺內(nèi)聚集嵩山少林寺南游之武僧數(shù)十,王爺可即日前往古寺敬香禮佛,以求僧徒效力,以備急需之用。”
那朱亨嘉原本就有稱帝之心,又幻想百年之后修得正果,聞言大喜,當下即令內(nèi)使胡清打點重金,教孫金鼎結(jié)納楊總兵,又教胡清備辦車馬,擇定九月初四日,啟程前往湘山寺禮佛。
靖江王巡游,內(nèi)侍相陪,又教身懷六甲、即將分娩的次妃同行,以祈福祉保平安,前呼后擁的一百余人,煞是威武壯觀。
緊趲了一日,天黑時分方抵全州官驛,那全州知州馬鳴鑾聞訊率地方百官及諸紳士早迎候在官驛。
當晚,觥籌交錯,山珍海味款待,一直鬧到深夜方罷。
次日一大早,馬知州便陪同王爺來到龍鳳山門外,住持釋湘圓法師早迎候在山門前,引著王爺一行穿過山門,直抵大雄寶殿。
朱王爺忽而在臺階前停步,抬頭仰望著鐫刻在廊柱上的長聯(lián):
那邊消息,見半點兒,有些巴鼻,莫非千幻萬幻,說不盡百樣即當,因此的雪山中忙倒我釋迦吃麻吃麥,辛苦操持,生怕放逸魔,花費了眼前日子;
這些事情,到十全處,還未稱心,忽然七旬八旬,嘆原來一場扯淡,不覺得漆園里笑殺彼莊周應(yīng)牛應(yīng)馬,閑散逍遙,都將順逆境,交付與頭上天公。
釋湘圓法師見朱王爺眉頭微皺沉吟不語,似有不悅之色,忙近前作十道:“無量壽佛!此聯(lián)乃萬歷年間重建此殿時,本寺住持親撰,意欲規(guī)勸世人莫生貪念、毋生非分!”
那朱王爺聽罷,眉梢稍斂,旋即堆下一副笑臉,攜著次妃拾級而上,步入大殿。
釋湘圓法師敲響木魚,單掌作十誦經(jīng),朱王爺攜著次妃點燃香跪在蒲團上,閉目祈禱一番,然后虔誠地拜了三拜。
朱王爺站起身來,正欲教次妃也站起身,沒料得次妃剛拜完第三拜,便和身撲倒在蒲團上,臉若涂蠟,香汗淋淋,雙手緊摟著凸起的腹部、張著櫻桃小口痛苦地呻吟著。
“快,快叫醫(yī)副馮慶春!”朱王爺慌忙抱起次妃往寺西的小院疾走。
半晌,醫(yī)副馮慶春方走出禪房,跟站在院內(nèi)的朱王爺稟報道:“王爺,次妃因沿途鞍馬勞頓,恐將早產(chǎn)?!?/p>
朱王爺一聽,兩手互搓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孫金鼎進言道:“王爺,佛門圣地,不便玷污,不如暫移居寺外民宅?!?/p>
馬知州忙吩咐衙役到寺門前騰出一套民房,又命人尋來一名穩(wěn)婆接生。
看看破了羊水,順生在望,誰料偏是難產(chǎn),哼哧了老半天,那小家伙賴在次妃肚子內(nèi)拳打腳踢不停地折騰著,硬是不肯出來,攪得朱王爺、馬知州等一眾人急如火焚,坐臥難安。
那馬知州教衙役又請來兩名穩(wěn)婆助產(chǎn),折騰了半夜,方產(chǎn)下一男嬰。
中年得子,朱王爺笑得合不攏嘴,忙歡腳喜步地走進內(nèi)房,迫不及待地抱起襁褓中的嬰兒一看:小家伙瘦骨嶙峋的,眉目、嘴唇緊閉,既不哭也不鬧,仿若安睡般。醫(yī)副馮慶春、穩(wěn)婆諸人急得手足無措,冷汗淋淋。
朱王爺正愁容滿面,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外堂上傳來釋湘圓法師的念佛聲:“無量壽佛!”那抱在懷里的嬰兒像感應(yīng)似的,旋即手舞足蹬,搶天呼地般號啕啼哭起來。
朱王爺一驚,連忙吩咐內(nèi)侍將嬰兒包裹好,遮著小傘抱至外堂去見法師。
說來也怪,只見那湘圓法師伸出佛手在那小家伙額上輕輕一拂,那小家伙便麻不麻休不休地不再哭鬧,反睜開一雙嫩眼直怔怔地望著法師竟傻笑起來。
釋湘圓法師嘴里輕聲道“阿彌陀佛”,掐指算了算,喃喃自語道:“此子與吾佛有緣,但八字太硬,命里克父母,須拜認個比他命更硬的寄父方能祛災(zāi)解難。以老衲之見,就拜寺內(nèi)的飛來石為寄父吧,取名石濤,以期他日能弘揚湘楚之精華膏澤?!?/p>
朱王爺聞言大喜,忙謝道:“承蒙法師賜名,本王感激不盡?!?/p>
朱王爺?shù)贡持鴥墒衷谔脙?nèi)踱了幾步,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按太祖皇帝所賜,當是若字輩,俗名就叫若極吧,乳名阿長,期望他能發(fā)揚光大?!?/p>
次日一早,釋湘圓法師便來到民宅,那朱王爺教次妃抱著小王子,在眾跟仆的前呼后擁下,徑往湘山寺內(nèi)的飛來石而去。
那湘圓法師早讓寺中僧人在飛來石前備下案桌,擺上水果等諸般供品。朱王爺與次妃抱著小王子焚香化紙,行了拜認寄父的三拜九叩之禮。
次妃仍帶著小王子住在寺門前的民房內(nèi),朱王爺也就近擇了間民房陪住。
說來也怪,那小王子打從一落地,釋湘圓法師“開光”啼哭后,待法師一轉(zhuǎn)身離去,便又啼哭起來,任他人怎么哄都沒用,攪得伺候的傭人們無所適從。但只要聞得僧人念“阿彌陀佛”,或抱到寺內(nèi)聽得僧人誦經(jīng)之聲,便不哭不鬧了。
朱王爺瞧見此般模樣,整日價繃著張煩躁不安的老臉,束手無策。
那謀士孫金鼎獻言道:“依微臣之見,不如將小王子暫且寄養(yǎng)在湘山寺內(nèi),一則小王子與佛有緣;二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免得王爺分心。”
朱王爺也正為小王子的舉止暗自詫異,聽孫金鼎如此一說,細細一想,的確有理,當下便教次妃及隨行的宦官阿亮等留住在湘山寺內(nèi)。
九月十二日,朱王爺在僚屬的簇擁下,風塵仆仆地回桂林去了。
讓朱王爺沒想到的是,這一暫別竟成父子倆的永訣,從此陰陽相隔,天各一方。
更讓襁褓中的小若極沒想到的是,正因這一暫別,竟僥幸救下了自己一命,從此浪跡天涯,命運多舛。
如今國破家亡,再度回到湘山寺避難,幾遭驚恐,數(shù)度變故,小若極變得更加沉默寡語,抑郁寡歡,時常呆坐著發(fā)愣。
好在湘圓法師時常過問,又有問濤、阿亮等人在身旁看顧,小若極倒也不愁吃不愁穿的,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晨鐘聲聲,暮鼓陣陣,大雄寶殿上湘圓法師正娓娓講授著《無量壽經(jīng)》:“佛說,清凈者,謂意樂清凈,戒行清凈,證清凈。意樂清凈者,謂于佛寶等,遠離疑惑。不稀世事,謂作吉祥。戒行清凈者,謂能圓滿所有學處。證清凈者,謂能證得世出世清凈故?!?/p>
小若極、阿亮學著眾師叔伯、師兄弟模樣,盤膝、雙手合十地端坐在蒲團上,虔誠地聆聽著法師講法。
小若極聽得似懂非懂的,扯扯一旁問濤的衣著,嘀咕道:“何謂清凈?”
那問濤白了一眼,低聲道:“師父講的是清凈禪,也就是佛法的安心之道,是求心不求境,所謂正心也?!?/p>
小若極似有所悟地點點頭。
聽湘圓法師講法,那是每天必做的功課,雖然聽得一知半解,煩躁沒心思學,但不得不強捺住性子聽。然而更讓小若極感興趣的乃是聽湘圓法師講湘山寺開山祖師壽佛爺?shù)膫髡f以及湘山寺的傳承故事。
無量壽佛殿中、妙明塔下、洗缽巖泉旁,小若極聽得如醉如迷,百聽不厭,對佛法無邊的壽佛爺頂禮膜拜,佩服得幾乎五體投地。
湘山寺開山祖師壽佛爺佛名全真,俗姓周,名宗慧,唐開元十六年(728)十二月十二日亥時,出生于湖南郴州資興縣程水鄉(xiāng)天壽里周源山村。其母受孕時,曾夢見金色神人手執(zhí)一寶珠,入室投懷。
全真少時有神悟,吐語成詞,聰明過人。七歲入塾就學,拈書問塾師:“這是什么?”沒等老師回答,全真自答道:“天以此高覆,地以此厚載,人以此成圣賢,豈空空叫我讀些之乎者也之便了!”
一日,全真聽同座生硬地讀“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一句時,不覺撫掌大笑道:“何己可克,何仁可歸?孔夫子定有別傳,若守常談,真?zhèn)€眼中著楔?!?/p>
那小若極每逢聽到此處,屢屢偏著小腦袋發(fā)問道:“法師,祖師爺是說孔夫子一定還有別的東西要告訴人們,如果抱守著老生常談或者循規(guī)守矩落入俗套,那就像眼里鑲?cè)肽踞?,什么也看不清了??/p>
釋湘圓法師喜憂參半,喜的是小若極小小年紀竟具此般悟性,見識超群,憂的是擔心他日后會像天馬行空,無束無拘。
一日,小若極與眾僧徒圍聚在伽藍殿上,又聽法師講起祖師爺出家受戒之事。
全真十六歲時便拜辭父母,到郴州城西開元寺出家受戒,后到徑山拜道欽禪師為師,天寶七年(748)隨師入京面謁唐玄宗,賜紫色袈裟。
沒料得小若極又感慨道:“俗氣,俗氣,看來佛門也難抵功名利祿之誘惑!”
湘圓法師猛瞪了若極一眼,微有不悅之色,緊接著又講起祖師爺?shù)膫髌妗?/p>
唐至德元年(756)四月,全真溯湘水而上,抵達湘源縣尋幽選勝,登湘山筍布臺眺望,見五華圍繞,三水匯流,左有缽盂山,右有圣禪嶺,遂剪棘結(jié)茅,躬畬自給。湘源縣的黎民百姓見全真乃修行高僧,便爭相出工出料,替他修建了凈土院,以讓他在此長住下來。
唐太和八年冬,全真一百零六歲,寺中僧人和信徒萬余人進奉法師尊號“湘山圣化主人”“無量壽佛”。
唐太和九年(835),朝廷下令毀佛像、焚佛經(jīng),全真隱居覆釜山達十二年之久,修行、傳法的閑暇之余,創(chuàng)作了《牧牛歌》。
全真遵從佛教“修行在心不是身,主在修而不在為”的法旨,強調(diào)“佛自我生”或“佛自心生”。勸告眾善男信女:“說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勸達官顯貴的說:“忠孝是佛”;勸農(nóng)夫工匠說:“勤儉是佛”;勸商賈販夫說:“公平是佛”。也就是說,佛無處不在,無處不有。
“佛自我生,佛自心生!法師,祖師爺此話之意就像市井所言‘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嗎?”小若極稚眉微斂,問得一本正經(jīng)。
眾僧聞言,不覺哄堂大笑起來。
湘圓法師嗔責道:“你等休要取笑,石濤小小年紀,便具此般慧根,實屬難得,他日成就必在你等眾人之上!”
眾僧被法師一嗔斥,連忙斂容作十,全神貫注傾聽法師禪道。
唐大中元年(847),全真回到凈土院,繼續(xù)開壇講演大乘佛法。
唐咸通八年(867),全真吟罷“秋去葉須落,春來花自開”偈語,寂然而化,享年一百三十九歲,人們尊稱為無量壽佛。其徒在筍布臺下建院龕,收藏其遺骸,至乾符元年(874),始修古塔,將其遺骸移藏其間。其所作歌偈達數(shù)十萬言,輯為《遺教經(jīng)》十二卷和《湘山百問》。
數(shù)載滄桑,幾度風霜。凈土院演變成為興唐顯宋的楚南第一名剎——湘山寺。
后晉高祖石敬塘天福二年(937),楚王馬希范向朝廷奏請,說湘川(因在五代唐時,為避皇帝李嗣源名諱,改為湘川)有名僧全真法師,建議縣城遷往湘山寺東南,并將湘川縣提升為州,改名為全州??h以佛名,世所罕見,由此可見全真影響之大。
那全真法師的名聲,像珍藏的陳年老酒般,愈久愈香,到宋代時達到巔峰。公元一一〇一年宋徽宗南巡南岳時,親臨湘山禮塔,封全真為“慈佑寂照妙應(yīng)普惠大師”(又稱“寂照大師”),賜名湘山名剎;紹興五年(1135),宋高宗趙構(gòu)賜古塔名“妙明塔”,改凈土院為“景德寺”,將原匾額改為“報恩光孝禪寺”。宋徽宗、宋高宗、宋寧宗、宋理宗先后五次授勒加封。
元代武宗至大四年(1311),高麗國王派專使出訪湘山寺,并送來金輪相頂(夜明珠)、如來佛像、鳳翅帽、金字《嚴華經(jīng)》、金繡千佛袈裟、金缽盂等六件寶物。
湘山寺名聲大振,晨鐘暮鼓不絕,善男信女如織,遂有“楚南第一禪林”之稱。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湘山寺歷經(jīng)宋、元、明諸朝修繕、擴建,至清初時,規(guī)模宏大,已成江南四大名剎之一。
其實,單從現(xiàn)存的史料記載看清初時湘山寺的建筑規(guī)模,也能知端詳。
龍鳳山門始建于唐代,外豎“無量洞天”石牌坊,南面鐫刻壽佛像,北面鐫刻觀音像、二十四諸天像、十八羅漢像、十二圓覺像、八大金剛像、四菩提像、二神將像達六十余尊。
山門后是大雄寶殿,寶殿后是伽藍大殿,殿柱上的楹聯(lián)明白曉暢,令人虔心歸附:
三千世界掌中收,任伊孫行者會翻筋斗,何曾跳出;
十八伽藍鼻孔嘯,饒他韓昌黎極磨牙根,也索來皈。
再進便是布經(jīng)樓,布經(jīng)樓之后即妙明塔,也叫兜率宮。
圍繞中軸線兩側(cè)分別建有護塔天龍?zhí)谩o量壽佛大殿、真空亭、四金剛臺、敕書樓、大悲閣、天臺院、大施堂、萬象閣、準提閣、佛庫、法堂、旃檀林、隱德堂、戒律堂、香積廚、昆廬殿、協(xié)天宮、關(guān)帝殿、三教堂、鐘樓、雨花林、種福堂、永興庵、青龍庵、佛母堂、大士閣、水晶宮、映瑞堂、君子閣、鼓樓、十方院、轉(zhuǎn)輪藏殿、華嚴殿、洗缽庵、護法堂、回尤庵、慈慧庵、極樂庵、龍泉庵、西竺庵、云歸庵、甲亭、露勝亭、蒸秀亭、全勝亭、翠光亭、濯纓亭、卷煙閣。大小殿亭、樓臺、庵堂蜂房水渦。
梵剎崇興,樓閣相望。浩大的寺院建筑物遍及湘山上下,綿延數(shù)里,直至湘江之濱。
無量壽佛開創(chuàng)湘山寺之功德,恰如妙明塔門聯(lián)所云:
錫杖飛空,選得塊袈裟片地,試觀七十諸峰總不如湘山寶藏;
金身覺化,鎮(zhèn)住個??谟膸r,諦言五百余年轉(zhuǎn)什么衡陽回鷹。
晨鐘暮鼓,耳聞木魚誦經(jīng)之聲,目睹香火鼎盛之繞煙,穿行紅墻碧瓦之殿堂,小若極耳濡目染,那顆孤寂的心倒也漸漸安寧下來。
冬去春來,湘江邊光禿禿的柳枝上綴滿了嫩綠芽,清澈見底的江水綠波如紋。寺門前臨江的碼頭上,暖融融的春日下,一群垂髫的稚童或戲水、或打著水漂,正頑皮地嬉耍著。
碼頭石階上,像孤雁落群般坐著一身僧服、雙手撐腮的小若極。瘦削的長臉、瘦削的身子,瘦骨嶙峋的,兩眼直愣愣地望著江面直出神:
如紋的水波中,高大堅固的王城城墻若隱若現(xiàn),雄峻威嚴的承運殿若隱若現(xiàn),高聳入云的獨秀峰若隱若現(xiàn),皎如一泉清水的月牙池若隱若現(xiàn)……
忽然間天崩地裂,化作成一片殷紅的血水……
小若極雙唇緊抿,眼神漸漸迷蒙起來,兩行晶瑩的淚珠順著鼻側(cè)涎淌著。
“快,若極,定南王孔友德禮佛來了!”阿亮喘著粗氣,慌里慌張地跑到碼頭,一把拖起若極便走。
“孔友德,就是那屠戮王城的劊子手?”若極一把掙脫阿亮的手,兩眼圓睜睜的怒火欲噴。
“正是。法師特意吩咐要你我到妙明塔后的鎖龍巖暫避一時,以免露出破綻,招來不測之禍!”阿亮一把抓住若極的小手。
“干嗎要躲到鎖龍巖,反正我倆如今就是兩個小和尚,量他也認不出來!”小若極邊跑邊咕噥著。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走漏了風聲,你我二人便有性命之憂?!币贿叧吨魳O疾跑一邊不時回過頭來望望小若極的阿亮氣喘吁吁,盡管初春的空氣中仍有些許寒意,但阿亮的額角上因過度的緊張而汩著汗水。
龍鳳山門內(nèi)外,肅立著執(zhí)戈持槍的八旗兵,一直延至大雄寶殿的石階前。
兩個小和尚跌跌撞撞地闖入山門,迅即消逝在殿堂、亭臺林立的古寺中。
“當、當、當”的洪鐘聲和“啵、啵、?!钡哪爵~聲,回蕩在湘山湘水間。
二、剃度
一六五一年初春,全州湘山寺大雄寶殿。
鐘聲陣陣,鼓聲“嘭嘭”,香煙繚繞。佛座下香案右側(cè),住持湘圓法師一手作十、一手有節(jié)奏地敲著木魚,嘴里念念有詞;香案前黃綾鋪就的蒲團上,定南王孔友德微閉著眼瞼、雙手合十地跪著,默默作著祈禱;蒲團旁站著協(xié)守全陽副總兵于文科、全州知州李令聞諸人。
那孔友德跪在蒲團上,虔誠地拜了三拜,方立起身,將點燃的香插在香爐中,然后在釋湘圓法師、于文科、李令聞的陪同下步出大殿,在寺內(nèi)游覽起來。
南明動蕩不寧的亂世,戰(zhàn)火連綿不斷,扼守湘桂走廊咽喉的全州首當其沖,飽經(jīng)戰(zhàn)火熏灼,今日清兵殺過去,明日明軍打過來,僅一六四九年八月、十二月間,全州就兩度易手;次年九月,清兵又再度攻占全州。
湘山寺雖為佛門,也未能幸免。寺院因兵亂而衰敗不堪,荒榛蔓草,瓦礫塵垢,灰劫淪習,昔日的莊嚴肅穆不再。
“本王借浩蕩皇威,方得平定南方,開拓疆土,戎車暇豫,顧瞻勝概。”剛平定南方的孔友德一臉的春風得意之色。
“阿彌陀佛,孔施主秉承天威,揮戈南疆,數(shù)載征戰(zhàn),方臣服嶺南,建不世之功勛。”湘圓法師應(yīng)承著。
一行人走至伽藍殿前,那孔友德忽而駐腳不前,兩眼直愣愣地望著破敗不堪的伽藍殿沉吟不語。
伽藍殿既窄又小,長寬不過二三丈見方,斷墻殘垣的,幾近廢墟。
孔友德又環(huán)顧周遭一眼,濃眉微斂,半晌方嘆息道:“沒料得佛門并非清凈之地,也難避戰(zhàn)亂之災(zāi)?!?/p>
孔友德忽而轉(zhuǎn)身望著湘圓法師說道:“法師,本王愿捐資修葺,將伽藍殿擴建成三間,山門外另造兩座鐘鼓樓,從山門外至廊廡、禪堂,倒塌的整修,蠢陋的換掉,破舊的改造,裂縫的加固,剝落的粉刷,堆砌而亂草叢生的修剪、整理。”
湘圓法師合掌作十:“阿彌陀佛,修廟建寺功德無量。將軍拳拳之心,老衲心領(lǐng)了。”
孔友德的目光忽而落在副總兵于文科身上:“此事就有勞于總兵監(jiān)修!”
“喳!”于文科連忙屈著單膝行了禮。
一眾人繞行至妙明塔之后,那孔友德瞥了山上的鎖龍巖一眼,像煞有介事地言道:“法師,今有一事相求,但祈法師能成全?!?/p>
“施主所言何事,有話但請直說無妨?!笔鲁鐾回#鎴A法師不明何意。
那孔友德與湘圓法師四目相對,沉寂了好一陣子,方不急不慢地言道:“想我大清王朝,自世祖平定大順,四夷拱手,八方服臣,天下初定,然明王朝朱氏皇族孑遺不甘花落水逝,仍企圖茍且偷安,更有一幫舊臣遺民相追隨,四下里滋事生亂。為天下安寧計,當今圣上嚴諭各省府務(wù)必竭力追拿朱氏皇族孑遺,以期斬草除根,穩(wěn)固社稷?!?/p>
孔友德掃視寺內(nèi)外一眼,目光如灼地落在湘圓法師那張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上:“去冬余誕皇威,一舉攻占桂林靖江藩王府,奉命緝拿朱氏族人。據(jù)王府宮人所言,破城頭日,前王朱亨嘉之子朱若極在一小太監(jiān)的攜帶下逃離王府,不知所終,或云躲藏在寶剎內(nèi),若果真如此,還祈法師協(xié)助官府緝拿歸案,以正法典?!?/p>
湘圓聞言白眉稍一抖,旋即鎮(zhèn)靜下來,避開孔友德犀利的目光,合掌作十道:“阿彌陀佛,佛門乃清凈之地,與世無爭。施主所言之事,純系子虛烏有,空穴來風?!?/p>
“既如此,那就多有叨擾了!”孔友德眉梢一聳,臉一拉,瞥了法師一眼,在知州、副總兵陪同下?lián)P長而去。
“阿彌陀佛,吾佛慈悲!”湘圓法師目送著孔友德遠去,連忙抬腿走進了鎖龍巖。
那孔友德果不食言,未隔幾日,副總兵于文科便令工匠們進駐寺內(nèi),大興土木,“叮叮當當”不過一載,古寺修葺一新,煥然改觀。
生逢亂世,福禍難測。小若極在湘山寺剛躲過一劫,沒料得次年六月,桂王朱由榔的永歷王朝部將李定國率大西軍由湖南向廣西進攻,再度攻克全州。
那時節(jié),永歷帝朱由榔已移蹕柳州,也不知李定國從哪兒探得的消息,說朱若極隱匿在湘山寺中,欲將叛臣逆子緝拿歸案,斬草除根,同時以免遭清廷屠戮之辱,遂派兵在寺中搜尋了一日。幸虧湘圓法師事先聞得風聲,教問濤帶著小若極和阿亮躲藏到鄉(xiāng)下,方僥幸逃過一難。
當年七月,李定國攻破桂林府城,直入靖江王府。危境之下,定南王孔友德先將妻兒焚死,然后自縊而亡,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靖江王府也被付之一炬,煙滅灰飛。也算是一報還一報,昔日孔友德做下屠城的虧心事,終于得到了現(xiàn)世報應(yīng)。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果報應(yīng),果然不爽,無量壽佛!”那湘圓法師跟小若極說罷王城被焚之事,唏噓不已。
國破家亡,少年喪父,孤苦伶仃,顛沛流離,像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幼小瘦弱的小若極肩上,稚嫩弱小的心靈承載著過重的悲憤,亡命天涯的命運關(guān)閉了與外界交往的那扇心扉,小若極常愛在妙明塔后的飛來石前,面壁而坐,終日沉默寡語,落寞抑郁,像離群的孤雁,哀鳴著,迷惘地飛翔著。
忽一日,早課已畢,眾僧散去,湘圓法師獨將若極、阿亮、問濤三人留下。
法師先在如來佛祖塑像前虔誠祈禱一番,方轉(zhuǎn)過身來,慈容滿面地望著小若極:“世人皆以為佛門乃清凈之地,出家之人可一心向佛,跳出紅塵外,不在五行中。然值當今亂世之秋,戰(zhàn)事頻繁,佛門也不能幸免?!?/p>
法師慈眉微斂:“俗話說:寧做太平犬,不做離亂人。此番明軍雖占領(lǐng)桂林,老衲料定不出數(shù)月,清兵必重占桂林,兵來將往,戰(zhàn)火連綿不絕,你等自然難以潔身事外?!?/p>
法師眼眶微微有些濕潤:“若極、阿亮你二人避難寺中,雖暫時躲過一劫,然終非長久之計。俗話說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而今國破家亡,已無家可歸,尤其是若極,為躲避官府追查,需終身隱姓埋名,方能保全性命。好在甚有佛緣,獨具慧根,為長久計,不如早日皈依佛門,求得佛祖庇護,以免凡世折騰。”
山水冊
那小若極聽湘圓法師如此一說,不覺眼眶一紅,“撲通”一聲雙膝拜跪在湘圓法師跟前,淚下如雨:“多謝法師再造之恩。弟子如今國破家亡,走投無路,唯有寄身寶剎方能保全性命。弟子愿皈依佛門,虔心向佛?!?/p>
一旁的阿亮見狀,也連忙拜跪在地:“法師,小的愿與王子同生死共患難,懇求法師將我二人一并剃度?!?/p>
少年雖不知愁滋味,然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
燭光高照,木魚聲聲,伽藍殿上正舉行著剃度儀軌。
剛羯磨告眾已畢的湘圓法師,一邊口里念念有詞:“毀形守志節(jié),割愛無所親,棄家弘圣道,愿度一切人?!币贿吺殖痔甑短嫒魳O剃去頭上最后一綹青發(fā)。
在眾僧唱贊誦經(jīng)聲中,為若極授披袈裟,受沙彌十戒。
那湘圓法師又賜法號,按僧輩原字,以臨近的濟山為字,賜石濤法號為原濟,又賜阿亮法號為喝濤。
剃度儀軌已畢,眾僧正待散去,忽見石濤哭叫一聲“師父”,竟長跪在釋湘圓法師跟前:“師父,佛說人的一張臉,兩眉便是草字頭,眼鼻合成一個十字,嘴是一張口,人臉合成一個‘苦’字。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人的一生,猶若在苦海中行舟,在苦難中煎熬。徒兒命若那苦瓜,皮青綠而心朱紅,味苦寒,便斗膽自稱別號苦瓜和尚吧,特叩請師父恩準!”言畢,連迭叩了三個響頭。
釋湘圓法師沒料想石濤小小年紀,竟然能說出如此這般的一番道理,心底一酸,眉棱微微聳動,一臉慈容道:“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徒兒自名苦瓜,望潛心修持,以期早日脫離苦海,到達涅槃之彼岸。”
香煙裊裊,木魚聲聲,油燈、燭光映照著紅漆圓柱的大雄寶殿,小石濤單手作十盤腿打坐在蒲團上,雙目微閉,雙唇嚅動,默誦著經(jīng)文。
驅(qū)除異思,排盡雜念,竭心向佛!
然而,嘴里念叨著經(jīng)文,腦里卻不時浮起兒提時的光影:堅固高大的王城,金碧輝煌的承運殿,富貴安逸的王子生活,轉(zhuǎn)眼間鏡花水月,宛若南柯一夢,更為悲愴的是父母棄世而去。
狠心的父母,為何將孩兒孤苦伶仃地拋棄在亂世之中?
孩兒將靠何人照看?依賴何人生存?
排斥不盡的凡塵俗念,像揮之不去的夢魘,無休止地吞噬著,不間歇地折騰著。
半晌,石濤睜開眼瞼。
鍍金的西天如來佛祖一臉肅穆地端坐蓮花臺上,十八羅漢或坐、或站、或臥,一個個面目猙獰,兇神惡煞的,在油燈燭光的映襯下,愈加顯得陰森森地恐怖可怕。
佛祖所說的西天極樂,難道也像人間一樣,爾虞我詐,骨肉相殘,充斥著丑陋與兇惡?
佛祖所說的凈土,究竟在何方?
修行在心不是身,主在修而不在為!小石濤忽然想起師父所說過的祖師爺秉承的法旨,一下子恍如醍醐灌頂,剎那間大徹大悟:佛自我生,佛自心生,心靜則佛!
似乎悟道的石濤抑郁的心境豁然開朗,心態(tài)坦然,身子步子仿佛輕飄飄地走出了大雄寶殿。
夏日如烤,熱氣炎炎,妙明塔后樹蔭遮蔽下的飛來石前,滿臉汗?jié)n的石濤,爬在一幅碩大的石刻上正用手指一筆一畫地撥拉著凹刻的詩文。
飛來石上鐫刻最大的一幅是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廣西巡撫楊芳的《游湘山寺》詩:
寶剎名山兩擅奇,相傳無量涅槃時。
禪參落日明初觀,境托浮云接九疑。
會見藏舟窮窈窕,諦觀習坎詠漣漪。
湘源風景圖難盡,誰是王丞畫里詩。
鐵畫銀鉤,筆力遒勁,氣勢磅礴,筆斷意連。意象與意境,令人遐想聯(lián)翩,回味無窮。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師弟若欲學書法,當學海納百川,博采眾家之長,融會貫通,且持之以恒,方能有所建樹。此乃行楷,遒勁灑脫。何不以此為帖,臨摹入手?!币慌缘暮葷?,見石濤用手指比畫來比畫去的正起勁。
“那師兄教教我該如何臨???”石濤回過頭來,咧嘴一笑。
“看著,學寫字就該這樣。”那喝濤先將一張薄紙蒙在石刻上,然后拿起毛筆蘸好墨,一筆一畫地蒙寫起來。蒙寫了兩三個字,然后將筆交與石濤,教石濤依樣畫葫蘆。石濤在喝濤的悉心指點下,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臨摹起來。
矻矻當年苦,悠悠萬世功。原來,自唐代全真開創(chuàng)湘山寺,宋代州守柳開又在寺旁的柳山開辦了書院,歷經(jīng)數(shù)代經(jīng)濟,至明清時雖更名為清湘書院,但規(guī)模逐至宏大,成為與岳麓書院等齊名的五大書院之一。
湘山寺、清湘書院一時名噪神州,柳宗元、范成大、黃庭堅、徐霞客、解縉、王夫之等數(shù)以千計的歷代騷人墨客慕名紛至沓來,或探幽覽勝,或懷古悲飲,或激揚文字,留下了不朽遺作和千古神話。
宋代詩人范成大在暢游湘山寺后,欣然揮毫吟哦出一闋《題湘山大施堂》,堪稱千古絕唱:
重倚春林淚竹枝,南游風物鬢成絲。
難尋桂嶺千峰夢,更了湘山一段奇。
來去別無心外法,行藏休問塔中師。
若論大施門前事,竿木逢場且賦詩。
那清湘書院緊鄰湘山寺,朗朗的讀書聲不時飄蕩到寺中,與眾僧誦經(jīng)聲交響輝映,令小石濤欣羨不已。
小石濤在釋湘圓法師的攜帶下,時常到清湘書院拜謁,聆聽法師與書院教授們縱談經(jīng)史子集,吟詩作對,剖經(jīng)析義。耳沾目濡,對先賢碩儒滿懷敬慕之情。
一日,小石濤又隨法師到書院拜謁,法師與書院的主持談經(jīng)論道去了。小石濤閑得無聊,便獨自溜了出來,東瞧瞧西望望地胡亂閑逛,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誦讀聲:
陶生巖畔草青青,唐介墳前江水聲。
兩岸鷓鴣啼不盡,畫船撾鼓到全城。
小石濤循聲走至教室窗戶外踮起腳尖往內(nèi)一望,只見一位身著長袍的老先生正在講授著解縉與全州的事兒。
解縉(1369—1415),字大紳,明朝第一位內(nèi)閣首輔,主持纂修了《永樂大典》,歷經(jīng)明太祖、建文帝、成祖三朝。永樂五年(1407)二月解縉被貶至廣西,降為布政使司參議,逗留全州,暢游湘山寺和清湘書院后,詩興勃發(fā),乘興吟哦出《全州雜興》一詩,成為千古絕唱。
接下來,那老先生又談起四部尚書張粲卜居全州的趣聞逸事。
張粲原本是廣西平南人氏,其父張廷倫曾任南京戶部主事,后因彈劾巡倉御史不法,得罪權(quán)貴,遭貶黜去官,南歸時寓居全州,因愛其風土淳厚,有卜筑之意。后張粲辭官,遵其父意,便在全州定居下來,安度晚年。
正德元年(1506),武宗朱厚照十五歲登基,張粲從侍讀學士升為學士、國子祭酒、禮部侍郎。正德四年(1509),張粲升為南京禮部尚書,后又改任吏部尚書、戶部尚書、兵部尚書。
張粲定居全州,正值顧璘知全州。顧璘乃金陵(南京)三才子之一,原為開封府知府,正德八年(1513)因得罪太監(jiān),貶至全州。當時全州僻荒遠陋,顧璘卻“不鄙夷其民而撫教之”,張、顧兩人一見相知,在柳山石壁凹深處,“日與賢士大夫登眺詠觴為樂”。
顧璘對這位官場前輩禮遇有加,他不僅把與張粲每日坐臥其中的石壁凹處,表為司馬巖(因兵部尚書又稱司馬),并賦詩一首,其中不乏敬慕之詞:
司馬真天人,輔世應(yīng)帝謫。
稅駕歸故鄉(xiāng),徜徉此投跡
草樹征文章,煙霞衛(wèi)巾舄。
俯仰皆有余,動靜隨所適。
我愿標嘉名,大刻示無易。
盛美垂千秋,留光照山澤。
顧璘還在《附驥集引》中自謙地說:“璘守湘源既二年,索居無徒,舊學日墜,徒惴惴耳。乙亥冬(1515),大司馬涇川相公致政來歸,不謂璘為不肖,弘之大雅,剪其荊棘,示以周行。雖駑蹇局促,莫企高步,庶幾知所鞭策乎?太史公曰:蒼蠅附驥尾,一日而千里,貴有依也?!辈炎约号c張粲唱和的詩集,取名為《附驥集》。
張粲在翰林院時,主持纂修憲朝(即明憲宗朱見深)實錄,在國子祭酒毅然以師道自任,課諸生不輟,認為“為學當求諸心,心之理得則本立,而文章事業(yè)舉而措之”。
張粲曾兩次主持會試,擔任過順天府鄉(xiāng)試的主考官以及廷試。嚴嵩曾是他的考生。嚴嵩年輕時才華橫溢,詩文俱佳。弘治乙丑(1505),張粲為受卷官,見嚴嵩“制策驚人,擊節(jié)稱賞”;嚴嵩未能進入一甲之選,他又為嚴嵩扼腕嘆息。后來嚴嵩以編修出使兩廣,路過全州,特意看望退休家居的恩師,張粲贈詩一首云:
回首玉堂天上游,驚看玉樹過南州。
登科豈必傳三唱,受卷曾知讓一籌。
館閣栽培他日地,文章經(jīng)濟古人流。
湘山夜雨黃華驛,傾倒能令老病瘳。
嚴嵩則酬詩云:
曾隨玉署瞻先達,愧謁龍門已后時。
往事殷勤勞晤語,非才流落負心知。
湘山夜雨留觴久,漓浦春波放棹遲。
別后雙魚定難覓,但吟佳句一相思。
嚴嵩為了拜訪當年的主考官,寧可推遲開船,師生相互推崇,情誼非淺。
這一年嚴嵩在全州陪老師度過了一個難忘的除夕之夜,并邀致仕在家的原南京戶部尚書的蔣昪互相唱和。嚴嵩特作五言律詩《全州歲夜》以紀之:
殊俗聊相值,空堂誰與同?
燈明深雪里,歲盡漏聲中。
野暗孤城柝,庭高古樹風。
頻年遠為客,此夕意何窮。
后來,嚴嵩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提升為武英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并為首輔。在內(nèi)閣二十一載,植黨營私,培植爪牙,權(quán)傾一時,成為明代臭名昭著的奸相,以致明代元氣大傷。此可謂天變?nèi)艘嘧?,則不可苛求張粲失之于知人也。
沒料得全州雖地處嶺南偏隅,卻屢得朝廷垂顧!聽老先生講明朝趣聞逸事,身為朱氏皇族后裔的石濤像聽天書般癡迷。
曾聽他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猶以為戲言,沒料想讀書原來有如此妙處,難怪古今有偌多的讀書人!
“聽書,不如多讀書!阿彌陀佛?!辈恢獛讜r便站在石濤身后的釋湘圓法師忽然愛憐地撫慰著石濤的小腦袋微笑道。
自此,那小石濤便嗜書如命,一見古書便愛不釋手地收藏起來,卻不知道如何閱讀。
那師兄喝濤見了笑道:“師弟只知藏書,卻不讀它,收藏它有甚用?”
石濤稚臉一紅:“既如此,師兄何不指教!”
那喝濤原本在靖江王府侍讀,書琴棋畫也略知一二,如今見石濤求知若渴,心中自然歡喜,師兄弟二人一個肯教,一個愿學,果真一字一句地讀起書來。
清湘書院古籍眾多,經(jīng)史子集、唐詩、宋詞、元曲,包羅萬象,殆乎咸俱,再加湘山寺藏經(jīng)閣內(nèi)藏書又廣,石濤如蹬書山似墜書海,終日沉浸其中,廢寢忘食。
那喝濤見石濤醉心于學,又言道:“古人云博聞強記,博覽群書用心用眼讀書可助博聞,但要強記,還需用手。也就是說在閱讀時,名言佳句,要動手抄寫一遍,有助于記憶?!?/p>
所喜石濤天資聰穎,那喝濤稍一點撥,石濤心有靈犀一點通,便依樣畫葫蘆,埋頭苦干起來。
各式各樣版本的古籍,正楷、行書、隸書、草書、篆書,字體各異,抄抄寫寫中,石濤忽而對古人之書法又萌生了濃厚的興趣,閑暇之余,喝濤即教石濤臨古法帖,臨摹、拓印,尤其喜歡臨摹顏真卿的顏體。
顏真卿乃是唐代著名的書法大師,他自幼學書,又得到張旭親授,并師法蔡邕、王羲之、王獻之、褚遂良等人,融會貫通,加以發(fā)揮,形成個人獨特之風格。創(chuàng)造出方嚴正大、樸拙雄渾、大氣磅礴的楷書書法審美范式,他的行草也傳遞出沉著痛快、豪邁灑脫的大師氣勢。
顏體是相對顏真卿的楷書而言的,其楷書結(jié)體方正茂密,筆畫橫輕豎重,筆力雄強圓厚,氣勢莊嚴雄渾,人稱“顏體”。其行草書縱橫跌宕中具凝練渾厚之勢,為盛唐書法樹立一面旗幟。
或涉獵古籍,或臨摹古法帖,石濤終日浸淫于學,日子倒也過得安然。
忽一日,石濤正在僧房臨摹顏體,那問濤在旁觀摩良久,嘆惋道:“師弟,恕師兄直言,當今推崇的乃是董體,無論官場行文,還是民間往來,都盛行董體。師弟,何不改學董體?!?/p>
董體乃董其昌所創(chuàng)。董其昌,明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選為吉士,后授編修,知起居注,后出任湖廣按察副使、湖廣提學副使、山東副使、凳萊兵備、河南參政等職。
董其昌,書法天資迥異,其高秀圓潤之致,流行于楷墨間。每于不經(jīng)意處,封神獨絕。如微云卷舒,清風披拂,尤得天然之趣。觀其結(jié)構(gòu),字體皆源于晉人,生平所臨摹《淳化閣貼》,于《蘭亭》《圣教序》,能得其運腕之法,而轉(zhuǎn)筆處古勁藏峰,似拙實巧。顏真卿、蘇軾、米芾以雄奇峭拔擅能,而根底則皆出于晉人、趙孟頫,又規(guī)模二王。董其昌淵源合一,故慕諸子,軋得其意,而秀潤之氣,獨時見本色。草書亦縱橫排砣,有古法,甚心賞。其用筆之妙,濃淡相間,更為瓊絕。臨摹最多,可謂天資功力俱優(yōu)。
明亡清興,朝野推崇董其昌書法,于是乎,法董體一時成為書法界崇尚的時髦。
石濤生逢其時,自然難脫世俗的束縛,鋪紙研墨,練起了董體,然日長月久,厭倦其蹈規(guī)守矩,了無新意,心底仍偏愛顏體。
清人李麟在《大滌子傳》中記述了小石濤的這段生活經(jīng)歷:
年十歲,即好聚古書,然不知讀?;蛘Z之曰:“不讀,聚奚為?”始稍稍取而讀之。暇即臨古法帖,而心尤喜顏魯公。或曰:“何不學董文敏,時所好也!”即改而學董,然心不甚喜。
飽覽群書,臨法古帖,寄居湘山古寺的石濤暫且將國仇家恨深埋在心底,潛心于學,恣意縱橫于古籍古帖之中,如醉如癡,屢遭創(chuàng)傷、冷若死灰的那顆稚心漸慢地復(fù)蘇過來,孤獨中找到了慰藉,凝固的血液注入旺盛灼熱的強心劑,靜寂的生命泛起層層漣漪,揚起了希望的風帆!
勇氣,那繼續(xù)生存下去的勇氣,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烘焙著酷冷的心,釋放出驚人的能量。
全州,那璀璨悠久的歷史文化像肥沃的土壤,孕育、滋潤著石濤這棵弱小的幼苗破土而出,并迎著風雨霜寒頑強地茁壯成長著。
三、慕賢
公元一六五二年四月五日,清明節(jié),全州城南恩德鄉(xiāng)尹家塘村后籠山。
一塊無邊無際的青灰色霧幕繃滿了天穹,霏霏細雨像牛毛般被微帶寒意的春風恣意地蹂躪著,一忽而東一忽而西地飄蕩著。
翠綠的嫩草在風雨中搖來擺去,滿山遍野的映山紅沐浴著春雨,愈加顯得鮮艷誘人,秀色可餐。
路旁、山上、山下,三三兩兩的人們攜著家小祭祀祖墳,鞭炮聲此起彼伏,煙柱裊裊。
山腰間,青松翠柏交相掩映下,一條約半里長的青石鋪就的階梯延伸到林蔭深處一座碩大的古墓前,石階兩側(cè)依次排列著石獅、石龜、石馬、石人。
石階前右側(cè)豎立著一塊碩大的石碑,石碑上鐫刻著一首詩文:
歸去來兮歸去來,故鄉(xiāng)也有好池臺。
許多花鳥供心賞,無數(shù)松筠是手栽。
詩文左下側(cè)落款為:明內(nèi)閣首輔蔣冕題。
此刻,霏霏細雨中,湘山寺住持釋湘圓法師領(lǐng)著石濤、喝濤、問濤諸弟子,攜著冥紙、香等諸般祭品,拾級而上,穿過石像,佇立在石階盡頭的古墓前。
古墓用環(huán)形的青石條固成,祖巷、祖首皆為條形青石塊環(huán)拱,墓前聳立著一塊青石墓碑,墓碑上鐫刻著一行隸書體大字:
明少傅謚文定冕公之墓
湘圓法師教喝濤將水果、豆腐做成的豬肘子等諸般供品一一擺放好,一邊嘴里念念有詞,一邊焚紙燒香,又教諸弟子在墓前一一行了祭拜大禮。
祭祀已畢,湘圓法師神色凝重地環(huán)視古墓一眼,然后望著石濤語氣沉重地問道:“石濤,你可知這是何人之墓嗎?”
小石濤不解地望著法師答道:“師父,這碑上不明明白白刻著是蔣冕之墓嘛!”
法師又道:“你可知蔣冕是何人?”
小石濤搖搖頭顱。
法師深邃的目光望向煙雨迷蒙的遠方,嘴里喃喃自語道:“直言敢諫,有古大臣之風……”
先賢墓前,釋湘圓法師徐徐而談。
全州地處湘江上游,背依湘山,前瀕湘水,扼嶺南關(guān)鑰。自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始皇始置零陵縣,直至明代時(1394)由湖南永州府改隸廣西桂林府,隸屬楚南之地達一千六百多年之久,元代置府,并修筑了堅固高大的石城墻,墻外修有護城河,是歷代州、路、府的治所。
白云千載,湘水悠悠。自秦始皇始置縣,全州就源源不斷地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滲透,舜王、劉邦、孔明、徽宗等數(shù)不清的風流人物均到此指點江山,逐鹿全州。
更讓人感慨的是,全州納湘山之靈氣,汲湘水之膏澤,歷來有“廣然指數(shù)文學之盛者必首全州”之說。鴻彥碩儒,代不乏人,明代宰相蔣冕、青年探花舒宏志、力主抗倭的曹學程等,編纂出一幅幅群星燦爛、文采斐然的俊雄圖。
明中葉官至首輔大臣的蔣冕,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蔣冕(1462—1532),字敬之,一字敬所,號湘皋,縣城北隅人。
明成化十三年(1477)舉鄉(xiāng)試中第一解元,成化二十三年(1487)與同父異母兄蔣昪同登進士。
后人曾贊譽兄弟倆:同氣而出,同榜而賓興,同時而為公輔,其德行同溫克,器識同深沉,其學問同博雅,故施于事業(yè)也同為有聲。
蔣昪始授南海知縣,一生多為京外官,嘉靖初官至留都南京戶部尚書。蔣冕則入翰林院,一生為京內(nèi)官。兄弟倆歷經(jīng)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出仕達三十五六載之久。
明弘治十三年,蔣冕歷司經(jīng)局校書;正德中,累官至吏部左侍郎,改掌詹事府,典誥敕,進禮部尚書,仍掌府事;正德十一年入閣為大學士,十二年加太子太傅,十四年扈從武宗南征還,加太子少傅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正德十六年,武宗崩,蔣冕協(xié)助首輔楊廷和密謀誅殺了奸臣江彬。
因武宗帝無嗣,蔣冕與楊廷和等內(nèi)閣大臣擁立武宗堂弟、興獻王之子朱厚熜為皇帝。
嘉靖三年二月(1524),首輔楊廷和因“議大禮”反對世宗為生父立廟而免職,蔣冕繼任內(nèi)閣首輔。
然而,讓世宗始料不及的是,新任首輔蔣冕雖從政多年,但那種直言敢諫、剛正不阿且一旦認定死理、縱使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典型的全州人倔強性格仍絲毫未改。
全州三江口
蔣冕一繼任首輔,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不顧前車之鑒,仍固守古禮,復(fù)請罷建廟之議,忤逆世宗之意。當年四月底,世宗恩準蔣冕致仕還鄉(xiāng)。
實際上,皇上要給生父立廟立便立吧,是朱氏家事,又不關(guān)乎國計民生,蔣冕卻以關(guān)乎禮義之名執(zhí)意反對,最后反落得個丟掉烏紗帽的下場。更沒想到三年之后,竟被嘉靖帝下詔削去所有職銜。
嘉靖十一年七月十二日(1527),抑郁中的蔣冕卒于老家全州,享年七十歲。
一直到明穆宗隆慶皇帝朱載垕繼位之后,才下詔復(fù)蔣冕原職,并賜謚號文定。
蔣冕出仕,正值大明王朝由盛轉(zhuǎn)衰之際,君主貪逸縱樂不理朝政,宦官專權(quán)愈演愈烈。蔣冕不畏皇權(quán),體恤民隱,持正不阿,直言敢諫,著有《湘皋集》,收集蔣冕為皇帝起草的詔書、向皇帝的奏稿、序言、墓志銘以及策問、隨筆、辭等,共三十二卷。
“可惜一代才臣,不為俗世所容,遭奸佞嫉恨,竟抱恨而終!”釋湘圓法師言罷,唏噓不已。
“師父所言的蔣冕難道就是替安肅王撰寫神道碑的蔣閣老嗎?”石濤望著兩眼濕潤的法師問道。
“正是此人!”法師答道。
“徒兒還讀過他的《臨江仙·病起》哩?!毙∈瘽龘u晃著小腦袋,竟然吟哦起來:
六十三年真一夢,光陰可惜悠悠。鏡中白發(fā)早盈頭。浮生能幾許,擾擾更何求。
多少英雄成敗事,長江日夜東流。今人誰替古人愁,乾坤千萬古,吾道自滄州。
原來,蔣冕致仕歸鄉(xiāng)后,因德高望重,鄉(xiāng)間民里都尊稱他為蔣閣老。
那靖江王朱邦苧久仰蔣冕才學,為祭祀其先父靖江王朱經(jīng)扶,特遣人備重禮趕至全州,盛情敦請蔣冕撰寫神道碑文。
那蔣冕將靖江王赍送的厚禮一一退還,不受絲毫,數(shù)日內(nèi)便撰成《大明靖江王安肅王神道碑》,一千八百余言,洋洋灑灑,周備而翔實地記錄了朱經(jīng)扶一生:
生而穎異不凡。年甫八九,端懿疾,委以國事,已一二區(qū)劃有條。年十二,敕掌國事,賜一品服。待襲爵后,日益老成慎重,事無小大,動尊成憲。
接下來,蔣冕對朱經(jīng)扶平生行事稱善者列項而數(shù)。
親親:尊卑等差與夫稱謂禮揖之間,未嘗一愆于度;
篤敬:歲時有事宗廟,必竭誠致敬,牲、帛非躬親省視,不敢以獻,拜稽灌奠,儼乎祖考臨之在上,于奉祀山川亦然;
純孝:性尤克孝,至于父母之疾也,晝夜躬侍湯藥,未嘗離側(cè),或中夜焚香吁天,誠意懇到;
好學:平居喜學問,審理周堯,質(zhì)而有文,日必延之講究經(jīng)史,改容禮貌,稱之為先生而不名;
修身:于獨秀峰間鑿石為盂以盥手,而銘之以著自新之義;
儉行:食不重味,每飯一簋羹,一碗肉,數(shù)盤時蔬而已,且不喜飲酒,廢王府大酒坊,只令釀造少許,以備年節(jié)祭祀;
愛民:國中山場土田所入,歲有常數(shù)。先是,不計豐歉而斂之,至有破家不能償者。王則因其豐歉而增損焉,遇歉率量減其入數(shù);
峻浩:心雖慈仁,用法不私于近習;
明達:薨前一年則備置棺殮之具,屬纊三日前。
碑文之末,蔣冕言猶未盡地銘道:高皇諸兄,長唯南昌。撫孤守節(jié),厥配則王。孤翊興遠,勛業(yè)未究。乃有賢嗣,克承厥后。國封肇啟,曰維靖江。建藩樹屏,以殿遐邦。修德礪行,允循圣諭。國史大書,日星昭著。歷七八傳,百五十年。世驚忠孝,有光于前。懿哉安肅,志勤繼健。未竟厥旋,遽殞于疾。皇情悼憫,恤與誕加。壽雖弗永,名則孔遐。堯山之原,穹碑百尺。太史勒銘,昭示無極。
碑銘落款:光祿大夫上柱國少傅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知制誥兼知經(jīng)筵事、國史總裁致仕蔣冕撰。
蔣冕乃有明一朝近三百年,桂林府人任職最高的官員。小石濤在藩王府內(nèi)常聽人談起蔣閣老的逸聞趣事,沒料得今日竟有幸拜謁其墓,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覺又回轉(zhuǎn)身在墓前恭恭敬敬地又拜了三拜,這才隨法師回寺去了。
自此,那石濤言必蔣冕,行必蔣閣老,并暗自立志,要做蔣閣老那樣以才情、賢能流芳后世之人,益發(fā)勤奮于學,整日價沉默寡語,埋頭案幾,一腔心思全浸淫于字間行里。
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凡能看到的、借到的,石濤饑不擇食般涉獵著。
忽一日,石濤偶從法師處借得蔣冕《湘皋集》一書,剛打開扉頁,便愣住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幅蔣冕畫像:頭戴金線緣邊冠帽,身著仿古玄端寬袖大袍忠靜服,橢圓形臉,長髯飄飄,精神矍鑠,神采奕奕,正氣凜然。
上題:明少傅謚文定冕公像;右上角題:樞政少傅蔣公敬所壽真;左側(cè)題:正德已卯冬月大西洋荷蘭通問使穆蘭阿那多遵照于京邸凌云西院。
那喝濤一眼見石濤怔怔地望著畫像呆坐著,打趣道:“師弟如此崇拜蔣閣老,何不將閣老畫像臨摹下來,掛在床頭,日夜可睹。”
石濤聞言一怔:“如何臨???”
喝濤笑道:“這有何難!師弟不是臨摹過字帖嘛,可將薄素紙蒙在畫像上,然后依樣畫葫蘆即可?!?/p>
石濤一喜而起,忙拿來紙筆,在喝濤的指點下,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描繪起來。
蒙畫已畢,石濤拿起畫像跟書本上的一比較,自覺只有幾分像,但筆墨粗細不均,筆跡歪歪扭扭的,眼珠無神,嘆息道:“畫畫雖寥寥幾筆,看似簡單,但真要做起來卻并非易事?!?/p>
“古人云:水滴石穿;又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世上之事大抵如此。師弟所為恰如民諺所言:路都走不穩(wěn)就想先學跑了。師弟若果真想畫好此像,還需勤學勤練,并持之以恒?!焙葷蛔忠痪?,說得一本正經(jīng)。
“嗯?!笔瘽錾竦赝种械漠嬜?,微微頷首。
自那之后,讀書、練字閑暇之余,石濤又多了一個嗜好——臨摹古畫。
先蒙畫,再臨摹,畫來畫去,所喜石濤悟性極高,不消半月,果然將蔣冕畫像畫得與原作絲毫不差,若非行家里手斷然難辨真?zhèn)巍?/p>
石濤將自己覺得畫得最好的一張?zhí)舫?,張貼在自己的床頭上,隨時可見。
那時節(jié),湘山寺所藏畫作甚多,荊浩、關(guān)同、董源、巨然、唐伯虎、米襄陽等風格各異的山水作品琳瑯滿目。石濤一有空閑,便一頭扎進藏經(jīng)閣內(nèi),仿如孫猴子初進花果山,奇珍異卉,目不暇接,一筆一畫細細觀摩,觀到賞心會意處,不覺手舞足蹈,情不自禁。
不過數(shù)月,石濤將寺中藏品一一觀摩畢,又遵師兄喝濤所囑:用口、用心、用手,摹仿繪畫。
光陰如箭,轉(zhuǎn)眼間已是順治十二年(1655)。那小石濤已在湘山寺內(nèi)待了五個春夏秋冬,幾載苦讀苦練,詩文、書法、繪畫技藝大有長進,十四歲的石濤身量也漸漸長成,身板頎長,骨骼清奇,長長的瘦臉上綴著濃眉大眼,英俊中透著幾分秀氣。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許是經(jīng)歷了常人沒遭遇過的苦難的磨練,石濤比同齡人顯得更加成熟穩(wěn)健,書畫之余,常愛獨坐一隅沉思冥想,思人生無邊苦海,想書畫無涯學海,尤其是身世的不幸變故,讓他過早的品嘗到人生的艱難與辛酸。每念及此,常常以淚洗面。
生不逢時,命途多舛,石濤的淚是苦的,石濤的心是苦的。
春來了,萬物復(fù)蘇,可人生的春天在哪里?自己的春天在哪里?
迷惘?茫然?
正當小石濤百思難求其解之際,仿佛似壓在五指山下的孫猴子遇到觀音菩薩般,王夫之到湘山寺替困擾中的石濤指點迷津來了。
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nóng),號姜齋,別號一壺道人,是明清之際杰出的哲學家、思想家,與顧炎武,黃宗羲同稱明清三大學者。
王夫之乃湖南衡陽人,明朝滅亡后,他在衡陽揭竿而起,組織抗擊清兵。然書生舉兵,宛如螳臂當車,幾經(jīng)折騰挫敗,未免意冷心灰,遂隱居衡陽石船山,從事思想方面的著述,人們稱之為船山先生。
這一年的春天,踏著春露,頂著春雨,王夫子走進了湘山寺,他是沖著“楚南第一名剎”的銜頭慕名而來拜謁的。
讓王夫之沒想到的是,他無意之中成了石濤的解惑者!
焚香、焚冥紙、三叩首已畢,王夫之在釋湘圓法師的援引下,步出大雄寶殿,有說有笑地走向住持室。
對于這位堅決反清復(fù)明的斗士,釋湘圓法師敬重有加,剛招呼王夫之坐下,便教石濤奉上香茶。
沒料得那王夫子剛一落座,旋即便站起身來,倒背著兩手,一臉肅穆地瀏覽起室內(nèi)張掛的琳瑯滿目的字畫來。一張張、一幅幅,看得十分仔細認真,不時露出驚訝、贊賞之色。
王夫子佇立在蔣冕畫像前,觀賞良久,忽而問道:“法師,據(jù)在下所知,蔣閣老畫像乃荷蘭通問使穆蘭阿那多所作,此畫像雖是臨摹之作,然足可以假亂真,技法之高巧實屬罕見。但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阿彌陀佛,施主不妨且先猜一猜!”湘圓法師淡淡一笑。
王夫之環(huán)視室內(nèi)諸般字畫一眼,笑笑道:“恕在下眼拙,我觀室內(nèi)字畫,荊浩、關(guān)同、董源、巨然、唐伯虎、米襄陽等作品,雖然風格各異,但讓人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內(nèi)在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說句見笑的話,依我所見,室內(nèi)諸般字畫皆出自同一位德行高深的高人臨摹之作!”
“王施主真知灼見,果然超凡。實不相瞞,室內(nèi)諸般字畫皆為一人臨摹之作?!毕鎴A法師面露自得之色。
原來,湘山寺享譽嶺南,寺中收藏歷代名人字畫甚多,釋湘圓法師見戰(zhàn)亂不絕,唯恐有甚閃失,見石濤整日浸淫于繪畫,便教石濤一一臨摹,然后將真品另行收藏,卻將臨摹作品懸掛于室中,以防不測,沒料得今日竟被王夫之識破。
“法師,不知此人現(xiàn)在何處,可否勞為引薦一晤?”王夫之一臉的渴盼之色。
“王施主,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毕鎴A法師捋捋銀白長髯,用眼神示意王夫之身后。
“哦,是他?!”王夫之扭頭一望,竟然是一位長得眉清目秀、年方十四五歲的少年僧人,滿臉露出驚愕之色。
“阿彌陀佛,王施主,小僧石濤這廂有禮了!”石濤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小徒石濤,字原濟,又號苦瓜和尚,室內(nèi)字畫皆他一人臨摹之作。”湘圓法師面呈歡愉自慰。
“原濟師父,年庚幾何?師從何人?”王夫之兀自難以置信,急不可待地追問起來。
“小徒年方十四,乃無師自通。”湘圓法師面綴微笑。
“哦,無師自通!小小年紀便具出神入化之繪畫技藝,天分、悟性非常人所能及,他日成就必在諸子百家之上!”王夫之大手一揮,橫掃室內(nèi)字畫。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施主過獎了!”石濤單手作十,傾身鞠了一躬。
“原濟師父年不過二八,書、畫便具此般功力,若假以時日,持之以恒,必成大器!”王夫之眼神炯炯,贊賞、贊嘆、贊羨之情溢于言表。
那石濤也久仰王夫之之名,敬佩他誓不二臣的錚錚傲骨,如今不僅得睹尊容,而且親耳聆聽他的贊譽,名人與常人原來只在咫尺之間,不覺臉兒一紅,竟不知如何以答。只好微低著頭,雙手互搓著,一副窘態(tài)。
“阿彌陀佛,王施主博學廣識,閱人無數(shù),對小徒偏愛有加,謬贊了,謬贊了!倘若能得到施主點撥,那是小徒前世修來的造化了!”一旁的湘圓法師垂涎的白眉一展,遮掩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
王夫之沉默了,仍兩眼如灼地審視著石濤,透過那張清秀的長形臉龐,他仿佛看見了石濤那顆桀驁不馴的心,看見了石濤那股志存高遠的氣,看見了石濤那份博大如海的情。他還看見了石濤波濤洶涌的內(nèi)心世界,有酸、有苦、有甜、有辣,五味俱全。
看見了石濤……
王夫之喟然長嘆一聲:“清風有意難留我,明月無心自照人!”
王夫之仍微斂著濃眉,兩眼如炬地緊盯著渾身顯得羞澀而不知所措的石濤:“俗話說詩以言志,文如其人。這書畫境界各異,原濟師父是如何達到這般修行的?”
石濤聞言,抬起頭來,迎著王夫之犀利的目光,情態(tài)坦然:“祖師爺無量壽佛曾云:修行在心不是身,主在修而不在為;又云:佛自我生,佛自心生。小僧領(lǐng)悟為畫從我生,畫從心生,佛與畫貫然一理?!?/p>
王夫之滿臉驚異之色:“沒料得原濟師父年紀雖少,但佛學、畫學造詣頗深,且融會貫通,獨具智慧,實屬難得,可賀可喜!”
王夫之撫掌大笑一陣,忽而笑容一斂,臉色凝重:“那么請問原濟師父,佛學最高境界是什么?”
“心靜!”石濤隨口而答。
“何解?”王夫之緊追。
石濤濃眉一揚:“佛法所講的安心之道就是求心不求境,所謂正心也。小僧領(lǐng)悟為心靜,心靜,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心靜,則去留無意,辱寵不驚;走入人心很難,走入己心更難,心靜則安?!?/p>
“那么,繪畫呢?”王夫之緊追不舍。
“心靜則智生,心亂則愚起?!笔瘽摽诙?。
王夫之稍凝神沉思片刻,臉綻笑絲,微含頷贊許。旋即反問道:“原濟師父所言的心靜,本身追求的過程就是不靜,何來心靜之說?”
石濤無言以對,怔怔地望著王夫之,眼神兩個斗大的問號拋向眼前這位能思善辯的大哲學家、思想家王夫之。
“再則,普天下的黎民百姓,誰不盼望太平盛世,安居樂業(yè),老婆孩子熱炕頭,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歷代帝王為一己之權(quán)欲,掀起一場場血雨腥風,屠戮生靈,弄得百姓骨肉分離,餓殍遍野。面對破碎山河,悲慘人世,誰能熟視無睹,屏氣斂息,置身于事外,心靜則清!”
王夫之說得慷慨激昂,小石濤聽得振耳發(fā)聵。
王夫之愈說愈激動:“依老夫之見,一個人的心胸大小決定了他事業(yè)的大小,換而言之,心胸有多大決定了事業(yè)有多大。若能以天地為胸、山水為懷,何愁事業(yè)不成,何來蹉跎歲月、虛擲光陰之憾!”
王夫之殷切、期盼的目光落在石濤消瘦的臉上,忽而話鋒一轉(zhuǎn):“如果老夫會畫的話,老夫就會畫天地之正氣,畫山水之錚骨,畫天地之神,畫山水之魂!”
石濤聽得如醍醐灌頂,張嘴結(jié)舌地仰望著王夫之高大的身軀,內(nèi)心像潮水般洶涌起伏,像巨浪撞擊著巖石“砰”然作響,像鼎沸的開水翻滾著。
天地?山水?
漆黑如鍋底的天隅裂開一絲長縫,透射出一束奪目耀眼的光芒;靜若死水的生命之海蕩漾起一層層漣漪……
巨錘鑿石!
“大師在上,請受小僧一拜!”豁然開朗的石濤突然拜倒在王夫之跟前,連迭磕了三個響頭。
突如其來!王夫之一怔,旋即捻須頷首微笑。
年僅十四歲的小石濤與比他年長二十二歲的王夫之結(jié)成了忘年之交。
藏經(jīng)閣內(nèi)、妙明塔前、大雄寶殿里、伽藍殿外,石濤如影隨形,津津有味地聆聽著王夫之這位哲學大師極富哲理的高談闊論,聚精會神地品味著王夫之這位思想大家那不時閃爍的思想火花。
像鴻蒙初開,像混沌始分。
笑聲、腳步聲,遍及湘山山上山下。
雨后放霽,一輪紅日不聲不響地懸掛在東山上,玉宇澄凈。在湘山寺羈旅半月之久的王夫子啟程返鄉(xiāng)。
龍鳳山門外,小石濤眼眶濕潤,默然不語將行囊包裹放在小毛驢上;王夫子向湘圓法師拱手作別,然后神色凝重地望著小石濤,期待、期望、期托,神情錯綜復(fù)雜,包羅萬千。
王夫之伸手拍拍小石濤瘦削的肩膀,微點點頭,然后一轉(zhuǎn)身,騎上驢背,頭也不回地走了,“嘚、嘚、嘚”的驢蹄聲,愈響愈遠,愈響愈弱,最后消逝在廣安門外的青石板上。
王夫之回到衡陽石船山,仍矢志不渝地做著探究天地萬物起源的學問,在理學主宰一切的帝王專制統(tǒng)治下,難能可貴地成為一個唯物主義者,更讓后人景仰的是他那堅貞不屈的氣節(jié)。
王夫之晚年時體弱多病,生活朝不保夕,甚至連筆墨紙硯都要靠朋友周濟,但仍堅持每日著述,以至腕不勝硯,指不勝筆。在他七十一歲時,清廷官員來拜訪這位大學者,想贈送些吃穿用品。王夫之雖身在病中,窮困潦倒,但認為自己是明朝遺臣,拒不接見清廷官員,也不接受禮物,最后在病患、饑餓中走完了一生。
王夫之走了,可他在湘山寺點燃的那顆幼弱的火苗,卻愈燒愈旺,愈燒愈烈,延續(xù)至今,走向神州,走向……
四、畫蘭
公元一六五五年農(nóng)歷六月十九日上午,全州城西八十里外的寶鼎嶺。
一條石級小徑蜿蜒在峭壁、茂林之間,或像蛇行般曲伸在嶙峋山石間,或隱沒于粗壯虬曲的原始林木中。彎曲的山道上,攢動著上山求圣拜佛的善男信女們。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釋湘圓法師與石濤、喝濤、問濤師徒一個個喘著粗氣,一步一撐吃力地往山上挪動著身子。
那寶鼎嶺乃湘山寺祖師無量壽佛爺開辟的佛教圣地,因山頂形似一口碩大無朋的覆鍋,故又名覆釜山,海拔一千九百八十八米,號稱華南第二高峰。唐太和九年(835),朝廷下令毀佛像、焚佛經(jīng),全真隱居覆釜山,修神煉珠,達十二年之久。每年二月十九日觀世音菩薩誕生日、六月十九日觀世音菩薩成道日、九月十九日觀世音菩薩出家日,全真上山前遣散的湘山寺眾信徒,皆從四面八方云集到寶鼎嶺聆聽壽無爺講經(jīng)傳教。
是以湘山寺歷代住持,每年六月十九日必上寶鼎嶺朝拜祭祖。
驕陽剛從東山巔上探出紅撲撲的臉龐,湘圓法師師徒沿著崎嶇山道登山。古木蒼藤,含煙凝霧,流水潺潺,瀑布飛簾,霏若良工削玉,洶然有聲若雷,響震林谷。
爬行數(shù)里,便至苦煉庵??酂掆炙闹墉h(huán)山,左右兩條涓涓小溪相匯于庵前。
石濤等隨法師步過木橋,只見一座占地約百余平方米的宮殿式庵堂依山而建。庵堂住持早迎候在堂前,將師徒引入堂內(nèi)。
石濤諸人一看,只見中堂靠后設(shè)佛臺,佛臺上供奉著一尊壽佛爺佛像,正堂北面懸一面皮鼓,南面掛一口大鐵鐘。
那湘圓法師口念“阿彌陀佛”,雙手合十跪拜在佛像前的蒲團上,石濤等眾弟子也跟著敬香、焚了冥錢,合十跪拜了三下,方起身隨法師步出堂外,朝庵堂左側(cè)的小溪走去。
湘圓法師邊走邊說道:“當年祖師爺為避劫難,隱居到覆釜山中,春、夏、秋三季就居住在山頂?shù)氖ニ畮r里,嚴冬一到,便下山到這里修煉,后人為紀念祖師爺,便在祖師爺修煉之處修筑了這座庵堂?!?/p>
眾人邊說邊走到小溪的水塘邊,湘圓法師接過喝濤提著的幾尾小魚小心翼翼地放生水里:“這水塘叫五蛙二魚塘,乃是祖師爺親自取名的。當年祖師爺沿庵前小溪而上,未見一條小魚,一問才知因庵右側(cè)前有一百丈瀑布,下游魚兒上不了灘?!?/p>
湘圓法師立起身來:“祖師爺聽后,特地從山下買來五只山蛙和兩條魚放在水塘里繁殖,告誡人們多放生,多念佛,多行善事?!?/p>
聽畢湘圓法師一席話,石濤不覺凝目一看,只見溪水澄明如鏡,澈可見底,水中游魚可數(shù)。蹲下身子,雙手探入水中,清涼透骨,捧起一喝,甘洌沁人心脾,頓覺神朗氣清。
師徒在庵中吃罷齋飯,沿著羊腸小道繼續(xù)登山。
登寶鼎嶺,從山腳到極頂有三處最為險要,分別叫一天門、二天門、三天門。湘圓法師師徒屢登屢息,汗透布衫,方行至一天門。
石濤抬頭一望,只見一塊高丈余的石壁直立于前,光潔如砥,石上豎行陰刻“白云洞天”四字,筆力遒勁。
“無量壽佛?!毕鎴A法師面壁雙手合十,方娓娓說起石壁的佛緣。
原來,每年二月十九日、六月十九日、九月十九日,壽佛爺必整天端坐在石壁下誦經(jīng),比時,霧籠群山,云海茫茫,云霧之下,細雨霏霏,云海之上,則艷陽普照,有如海市蜃樓,煙靄云霞,宛如仙境,故有一天門之稱。
師徒攀緣人鑿石級而上,東繞西彎數(shù)里,只見兩側(cè)石壁巉峭,石徑中虛若排闥,是為二天門。
師徒們汗淋淋地翻過二天門,一座大殿聳立在眼簾。石濤微瞇眼一望,只見門額上書有“白云庵”三個大字。待近庵細看,但見白云庵疊石為墻,鐵瓦為蓋,石柱承梁,堂中供奉著一尊壽佛爺塑像。
湘圓法師攜著眾愛徒跪拜已畢,坐在庵前檐下休息。法師忽而指著遠處東南山腰上一巨石言道:“此石叫飛船石,相傳乃祖師爺將半邊渡的渡船扔在此處,旁邊跪著的便是艄公?!?/p>
石濤等師兄弟抬眼觀望,果見一巨石宛若一船只覆扣在矮林中,一石人面船而跪。
石濤笑笑道:“此山距半邊渡八十余里之遙,祖師爺怎的將渡船扔到山上,難道果真是佛法無邊?恐怕是后人瞎編的吧?!?/p>
法師瞥視石濤一眼,語重心長告誡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故古人有言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湘圓法師凝神沉思片刻,捻須緩緩而談。
一日,壽佛率眾弟子早課已畢,忽然一弟子闖進大雄寶殿大聲喊道:“全真大師不好了,半邊渡打死人了!”
壽佛爺心急火燎地趕到半邊渡碼頭上一看,只見一對中年男女躺在地上,男的鼻青臉腫口流血,女的口吐白沬,奄奄一息。壽佛爺忙施法救治,半晌二人方醒轉(zhuǎn)過來。
原來,這對夫婦乃寶鼎嶺西北新寧縣人氏,男的姓胡名遠,因樂善好施,鄉(xiāng)里俗稱為胡善人。夫妻倆床第間恩愛數(shù)載,雖年已過不惑,仍膝下無子。夫妻倆仰慕壽佛之名,遂在家齋戒七日,特趕到全州凈土院求佛送子。
那時節(jié),全州城西因磐石腳臨江聳峙,崖下無路,從半邊渡到凈土院只能乘坐渡船。
這日清晨,夫妻倆趕到半邊渡搭船到凈土院,沒料得那艄公見胡氏夫婦是外地人,陡生劫財歹心,將二人渡至碼頭,見四下里無人,便將二人打傷,搶走了財物。
壽佛爺一聽,氣得七竅生煙,當下便施起佛法,將船提起竭力一扔,船就被扔到了寶鼎嶺上,又掌劈肘撐,一頓拳打腳踢,在崖石下硬生生地開辟出一條路來。
那胡氏夫婦因結(jié)佛緣,次年便生下一對龍鳳胎。為感念壽佛爺救命和送子之恩,花重金雇名匠,在崖下鐫刻了“無量壽佛”四字,如今真跡猶在。
石濤、喝濤、問濤師兄弟聽罷,唏噓不已,對祖師爺?shù)某缇粗橛制教砹嗽S多分。
湘圓法師說完此段傳奇,環(huán)視諸弟子一眼,嘴里喃喃道:“世上萬物皆有因果,善惡亦如此!”
一行人不顧疲倦,動身往山頂再行。
不多時,旋即見一石脊如梁直臥崖壁間,寬不過尺余,長約數(shù)丈,兩側(cè)皆深壑,行人從石脊上走過,莫不心悸目眩。盡頭處聳立一崖巖削立如壁,一條人鑿石徑蜿蜒而上。
湘圓法師立在崖下,叮囑道:“這叫定心橋,過時能定則真神定矣?!?/p>
師徒小心翼翼如猿猴般攀緣而上,一陣幽香襲來,令人心曠神怡,精神為此一爽。
盡頭處赫然現(xiàn)出一石洞,石洞臨淵而立,巖口如屋,外高里低,洞頂?shù)氖谌绲杜饕话?,十分平整,洞?nèi)石床、石凳、石盆、石碗俱全,更奇的是石壁上沁出的泉水,晶瑩透亮如串珠般滴落石盆中,澄清如鏡。
一步入洞,那湘圓法師神色凝重,雙手合十地朝石床虔誠地鞠了三個躬,然后鄭重其事地言道:“此叫圣水巖,乃當年祖師爺潛心修煉演經(jīng)之地。相傳凡飲過此水之人,能解渴消食、止痛除疾、明目定神?!?/p>
山水花卉
石濤聞言,探手入盆,捧起便喝,果真清寒透骨,清爽潤肺。正咂舌品味,忽然一股清香撲鼻而入。石濤一怔,扭頭一望,原來是洞前崖邊遍長著密密麻麻的野蘭花,株大如盆,粉綠相襯,正散發(fā)著陣陣沁人心脾的幽香。
石濤一喜,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細看起來。
絢麗的晚霞下,株株蘭花如同仙女的紗裙般,秀麗淡雅,一片片弧形的花瓣,繞著那金色的花蕊,淡淡的粉色,在那片片花瓣中,畫出了一道道絢麗的弧形,花蕊旁的花瓣似張非張,像一個害羞的少女似的,宛成一個花苞狀兒,那淡淡的粉色也形成了一個菱形,宛如潔白的紗裙,在風中翩翩起舞,淡綠色的莖沿花瓣而上升,純凈的白色中,透過淡淡的綠色,蘭花清新的香味,從花蕊而滲出,隨風飄散。
石濤左聞右嗅,如醉如癡。忽聽得法師在一旁言道:“阿彌陀佛。此處蘭花相傳乃當年祖師爺躬身種植的,專用來替人驅(qū)鬼避邪的?!?/p>
“哦?”眾愛徒滿臉狐疑地望著法師。
法師凝望著綻放的蘭花,捋著粗長的白須言道:“當年山里的百姓因見識淺陋,一旦患上疑難雜癥,都認定是鬼魔纏身或撞了邪氣,不再求醫(yī)吃藥,反砸鍋賣鐵花重金請巫師施法驅(qū)鬼,或問仙娘祈求避邪,常弄得傾家蕩產(chǎn),家破人亡的。打從祖師爺隱居寶鼎嶺,又常趕至嶺上求助。祖師爺見百姓愚昧非一朝一夕可以破除,為寬慰求助于他驅(qū)鬼避邪之人,便告訴求助之人,只要在寶鼎嶺圣水巖旁扯一株蘭花帶回家,掛在家中的香火臺上,便能有鬼驅(qū)鬼,有邪避邪。百姓對祖師爺之言深信不疑,此后,凡登上寶鼎極頂?shù)南憧突蛴稳?,只要知道祖師爺當年說過的話,總要到此扯一株蘭花帶回家?!?/p>
湘圓法師言罷,竟捻須吟哦起來:
野草為伍貌平凡,幽蘭吐秀眾草旁。
縱使無人見欣賞,依然得地自汗芳。
“原來如此,無量壽佛,吾佛慈悲為懷!”石濤雙手合十,竟對著蘭花祈禱起來。
小小蘭花耐寒耐暑,平素并不起眼,竟有此般用途,看來天地造萬物,一草一木,一鳥一魚,自有它的靈性,自有各自生存的道理和用途。
那石濤意猶未盡,又蹲下身子,細細地觀望株株神態(tài)各異的蘭花。凝神專注了好一陣子,嘴里喃喃道:“救世花……救世花……”
一定要畫出它的高風亮節(jié)的氣質(zhì)!石濤盤腿而坐,取出隨身攜帶的筆硯紙墨,一筆一畫聚精會神地畫起蘭花來。
眾僧在圣水巖憩息片刻,湘圓法師言道:“今夜就在祖師爺圣水巖安歇,趁天色尚早,不如登頂一觀?!?/p>
眾人依言,沿著狹窄的石級攀上絕頂石峰,只見一塊碩大無比的巨石光禿禿的圓若蒼壁,赤若丹砂,竟無一草一木。極目四望,但見七十二峰環(huán)拱,若金剛,若觀音,若哪吒,各見真形,獻花供果,執(zhí)磬捧盂,頂禮而圍繞;俯瞰山下,村落、稻畦、林屋,伏倚淺塢,恍如畫圖。更令眾人感到驚奇的是,平潔的石頂上赫然印著幾個碩大的足印,凹凸的腳板、腳趾痕跡清晰可辨。
望著眾徒驚異的目光,法師笑笑道:“此叫仙人腳,乃祖師爺當年帶眾弟子在頂峰練功時踩出的石腳印?!?/p>
不多時,夕陽在西邊的天隅僅露出半張赤紅的臉龐,霞光萬道,諸峰涂抹上紫色,山腳下云霧奔騰若浪,大地化作了琉璃海般,白茫茫的一片,景象萬千,蔚為壯觀。
落日歸山,晚風縱橫,湘圓法師帶著眾弟子盤腿打坐在圣水巖,“阿彌陀佛”誦經(jīng)不斷,做起晚課。
忽然間,一群羽翼多彩的鳥兒從巖前的舍身涯下“撲撲”飛起,傳來陣陣“阿彌—陀佛”的鳥叫聲,與師徒念佛聲遙相呼應(yīng)。更為奇者,又有雌雄蛤蟆抬杠似地相互叫喚,一只叫哪吒山高,一只叫寶鼎山高。
眾弟子一驚,不覺停下功課,好奇地引頸觀望。
湘圓法師微睜慧眼:“無量壽佛,吾佛慈悲。此鳥原叫五彩鳥,大如竹雞,因羽有五彩故名,原棲息在圣水巖內(nèi)。祖師爺隱居此洞后,五彩鳥便與祖師爺為鄰,日夜相處,祖師爺在此做功課念佛,日積月累,鳥兒因受感悟遂忘了原來叫聲,每日清晨或日暮,祖師爺一念佛,五彩鳥都會齊聲念佛,因此改叫念佛鳥?!?/p>
湘圓法師稍緩了口氣,繼而言道:“鳥念佛,蛤蟆叫,飛禽走獸皆能感化,足見祖師爺佛法無邊?!?/p>
山風呼嘯,如萬馬奔騰。圣水巖內(nèi)油燈燭光,螢火點點,搖曳不停?;璋档墓庹罩?,湘圓法師盤腿坐在石床上,眾弟子盤著腿、豎著耳,環(huán)坐其旁,正津津有味地聆聽著法師講演祖師爺偈語《牧牛歌》。
夕陽下,未經(jīng)馴服的野牛恃著一雙犀利的硬角亂沖亂撞,闖山林涉溪水肆無顧忌,狂心劣性,如虎似龍;沒料得忽一日倏然間被人抓住,被穿上牛繩,關(guān)入牛欄。牧童喂水喂草,悉心照料,約束管教。日子一長,野牛雖經(jīng)馴化,但仍偶爾發(fā)狂,用角頂人,牧童便毫不容情,舉鞭收繩,加以鞭撻,使畜生知道法度規(guī)矩,聽候主子使喚;野牛漸漸收斂了野性,不再任性狂奔亂跑了,再將它牽到山窩放牧,盡管它服服貼貼地吃草,仍不時用鞭子繩索來管教它;經(jīng)精心調(diào)教,野牛改邪歸正,丟掉了那桀驁不馴的狂心,能在泉水邊、樹林旁從容自在地飲水吃草。牧童將牛收來放去,牛繩放松又收緊,牛的劣性完全改掉已徹底降伏,牛鞭、牛繩也就沒用了,它已規(guī)規(guī)矩矩聽從主子支使,又何必費心費力去牽它趕它哩!
湘圓法師說得妙趣橫生,眾弟子聽得如迷如癡。
牛變得懂事聽話了,不用牛鞭牛繩便可任意放養(yǎng),不再擔心它任性胡來,惹是生非,糟蹋莊稼。綠綠的嫩草,餓了可從容地大吃大嚼一頓,渴了可隨意地到溪水邊埋頭就飲;而牧童則可放心地橫躺在柳蔭下或綠草叢中,心無牽掛地悠然吹著橫笛。藍天白云,牛無拘無束,牧童自由自在,相互融通了,也就相互解脫了,世間萬物,還有什么比這更快活的哩!
湘圓法師說到這里,忽而神色凝重地環(huán)視眾弟子一眼,慈眉善目地言道:“凡人與佛也是這個道理。人們只要破除偏激,完滿通融,凡人與圣人也就融化為一了。冰河里發(fā)出火焰,照得滿天通紅;枯樹枝頭開滿燦爛的鮮花,死了的與活著的焚香信佛就可以相通一致了?!?/p>
法師話音剛落,那問濤便搶過話茬說道:“師父講的祖師爺所作《牧牛歌》,乃是拿野牛與牧童作比,闡釋凡人與佛的道理。”
喝濤雙手合十:“我佛慈悲,以普度蕓蕓眾生為懷。祖師爺作《牧牛歌》,拿野牛與牧童作比,乃是告誡佛門弟子,如何像牧童馴服野牛般普度眾生?!?/p>
湘圓法師聞言,捻須微笑,唯見石濤獨坐一旁,蹙著眉頭,凝目而思,緘默不語。
湘圓法師笑著問道:“不知原濟有何見解?”
石濤見師父直喚己名,忙答道:“師父,徒兒在想牧童將野牛穿上鼻繩,悉心照料,又加牛鞭牛繩管束,那野牛才得以馴服,最終牛與牧童各得其樂。我佛普度眾生,如何才能使蕓蕓眾生做到佛自我生,佛自心生?”
湘圓法師指著巖旁正滴入石盆的圣水笑笑道:“你等細心看看那一滴滴入盆之水,便能悟出其中所蘊含的道理?!?/p>
喝濤、問濤探頭湊近石盆觀望良久,異口同聲道:“積少成多?!笔瘽宰⒛磕计蹋毜朗恰八问?。
湘圓法師捋須頷首道:“你等所悟出的道理都不差。不過喝濤、問濤所言積少成多,也就是積沙成堆、集腋成裘之意,大多指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教化眾生當從小小善事做起,日積月累,自然成佛?!?/p>
湘圓法師話鋒一轉(zhuǎn):“原濟所言水滴石穿,含鍥而不舍、持之以恒之意。就是說普度眾生像牧童馴服野牛般,需耐心、恒心、細心,日長月久,使之感化,佛自心生,佛自我生,如此方能共達西天極樂世界?!?/p>
湘圓法師感慨道:“世間萬事,貫然一理。信佛修行需持之以恒,謀事成事需持之以恒,就像原濟練書法、學繪畫,若能勤學苦練,不懈堅持,必有成大器之日。正所謂:不經(jīng)一番寒霜苦,哪得梅花撲鼻香?!?/p>
是夜,湘圓法師師徒在圣水巖禪經(jīng)悟道,暢談經(jīng)文,通宵達旦。
次日天剛泛亮,師徒打坐做早課,那念佛鳥果然成群結(jié)隊地圍繞著巖洞飛來飛去,人與鳥共念著“阿彌陀佛”。
吃罷早膳,師徒開始下山。臨行前,石濤扯了兩株蘭花,小心翼翼地用紙包裹好株蔸,放入背簍內(nèi),方才啟程。
那問濤一見,笑問道:“師弟扯兩株蘭花,難道真的要帶回寺里驅(qū)鬼避邪嗎?”
石濤亦笑應(yīng)道:“師兄說哪里話?小弟因昨日所畫蘭花,甚不順手,總覺沒畫出它的風骨。特扯兩株帶回寺里栽種,以便隨時揣摩觀望,臨摹繪畫。日日對著它畫它,我就不信畫不好它?!?/p>
石濤濃眉一揚:“再說這蘭花生在這高山之上,他人求助需翻山越嶺跋涉方能得之,他日我若畫蘭成功,畫一紙?zhí)m花圖便能助他人驅(qū)鬼避邪,一則免人勞力之苦,普度眾生,二則可保祖師爺圣水巖蘭花不遭損害,豈不兩相便利!”
湘圓法師聞言一喜:“阿彌陀佛,原濟具此般心志,實屬難得。此番寶鼎朝圣,不虛行矣?!?/p>
石濤一回到湘山寺,果然便找來兩個花缽,先填滿沃土,將蘭花栽種好,澆水、施肥,悉心照料,那兩株蘭花仿佛通人性般,益發(fā)長得惹人喜愛。
石濤則一有空閑,便展開畫板,臨摹而畫。
冬去春來,石濤繪畫蘭花技藝日臻嫻熟,幾乎爐火純青,隨手涂抹幾筆,蘭花風骨便躍然紙上,惟妙惟肖。
好事傳千里。全州鄉(xiāng)民聞訊,到湘山寺燒香拜佛的紛至沓來,求得石濤所畫的蘭花圖帶回家,張掛在堂內(nèi)香火臺上,用以驅(qū)鬼避邪,無須再翻山越嶺費時費力到圣水巖扯蘭花。
石濤繪畫蘭花之事,一時名傳遐邇。
對于少年在湘山寺學畫蘭花的這段往事,數(shù)十年后的康熙三十六年丁丑(1697),石濤晚年在揚州大滌子草堂創(chuàng)作《花卉冊》(共十頁)時,特繪畫了一幅《雙勾蘭竹》,并題跋:
十四寫蘭五十六,至今與爾爭魚目。
始信名高筆未高,悔不從前多食肉。
湘水孕穗,湘山遺情,已登臨畫壇之巔、寄居他鄉(xiāng)的石濤不時用濟山僧、清湘遺人、清湘陳人、清湘老人、湘源谷人等款名,來寄托對魂繞夢牽故里的思念之情。
五、訪道
公元一六五六年深秋,全州文橋江頭村北端的甑山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