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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一世,義膽忠肝

最是元曲銷魂 作者:文舒


清明一世,義膽忠肝

千古諫臣以魏徵為最,宋代能望其項背的恐怕也就只有寇準,到了元朝政治混沌時期,能出現(xiàn)諍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也不是不可能。元世祖忽必烈還在位的時候,諫臣王惲雖非蒙人,卻得到了世祖的傾心信任。非但如此,王惲還是裕宗皇太子真金和成宗皇帝鐵木真的輔佐重臣,也是他們的老師和朋友。

數(shù)十年經(jīng)歷三朝更迭,王惲已經(jīng)成了國家元老級別的重臣,他卻從不敢怠慢,始終盡最大的能力來扭轉(zhuǎn)世態(tài)的不平,一生剛直不阿,清貧守職,好學(xué)善文。王惲的這種性格跟他本身豁達、積極、嚴謹?shù)钠沸杂嘘P(guān),另外可能也是受了文學(xué)大家元好問的影響,后者曾是王惲的老師。

元好問是個書香富家子,年輕的時候生活優(yōu)越,滿腹才學(xué),經(jīng)歷金元變動之后,性格就變得格外謹慎、正直、廉明。經(jīng)歷了長久的苦難時代,人往往變得成熟,也會影響其后人的行為方式。王惲承繼了師父的為人處世風(fēng)格,所以剛當上監(jiān)察御史,就開始整頓各地的貪官污吏。

當時負責(zé)水利的中央級官員劉氏,利用治水導(dǎo)河之便,貪官糧數(shù)十萬石。王惲派人明察暗訪,終于得到劉氏監(jiān)修太廟從中偷工減料中飽私囊的證據(jù),遂上書彈劾他。劉氏做賊心虛,一直擔(dān)心被皇帝砍了腦袋,竟抑郁成疾,一命嗚呼了。

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王惲?xí)r任少中大夫、福建閩海道提刑按察使,不但上疏要求選拔人才到沿海填補地方職能空缺,還撤了四十多名貪官污吏的職,將文武精通、耿直清廉的人一一推上正職。后來有地方百姓請他吃飯,他一看到山珍海味竟然哭了,回家之后就寫了一封諫書,希望皇帝能免租,讓人們生活更富裕一點?;实墼诓痪弥缶团鷾柿舜耸隆?/p>

王惲做的事情,大多數(shù)都能得到皇帝們的支持,官路可謂一路亨通。他終年七十八歲,到死都受到元王朝的尊重。也難怪他寫的詞曲,拋卻了景、人的因素,總有豪情萬丈。

蒼波萬頃孤岑矗,是一片水面上天竺。金鰲頭滿咽三杯,吸盡江山濃綠。

蛟龍慮恐下燃犀,風(fēng)起浪翻如屋。任夕陽歸棹縱橫,待賞我平生不足。

——王惲《黑漆弩·游金山寺》

此曲是王惲到金山一地所寫的,前曲是站在金山上描寫江水,后曲則是乘船后對滄浪的感嘆。

金山是江蘇鎮(zhèn)江西的一個小島,位于長江邊上,金山寺自然就在此處。說起這個寺廟,讓人立刻想到白娘子的“水漫金山”一事。王惲來到此處,目的是為了游金山寺,但他的曲中幾乎沒有關(guān)于寺廟的描寫,也沒提到白、許的故事,而是立于小山之上,望萬頃碧波,看天高水遠,想象自己身置于天竺圣地。

登臨高處,人的胸襟會不由得變得曠達,曹操觀滄海、蘇軾看赤壁,皆是胸涌豪情。王惲自然也想如古人一樣,做次“一樽還酹江月”的灑脫事情。不過他沒有將酒水便宜了江水,而是痛飲數(shù)杯,恨不得自己有神鱉的海量,將江山綠川連同酒水一起“吸盡”。吞八荒并六合的氣勢,自古便是人們最向往的,王惲被風(fēng)物所撼,豪情自然就扼不住了。

黑碣尖翹,水浪滔天,如同被蛟龍翻倒。王惲在后曲的開篇用了“蛟龍恐燃犀”的典故。據(jù)《晉書·溫嶠傳》記載,溫嶠到長江西北的采石磯,聽說磯下的水深不可測,有蛟龍等怪物,于是點燃犀角觀察,果然見到了類似蛟龍的怪物。那怪物怕燃燒的犀角,嚇得翻騰不已,攪起了傾天大浪。王惲看著眼前翻騰的滄浪,禁不住想起了這個典故,游興更盛。

轟鳴的大浪讓許多船調(diào)轉(zhuǎn)離去,王惲卻執(zhí)意乘船迎浪直上。他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冒險,而是游樂的情緒蓬勃不已,不肯回頭。他認為,人生就應(yīng)該知難而進,在游玩的時候要趁著興致不減時尋求刺激,在做事業(yè)的時候要趁著還有激情時忙碌不止。人生沒有風(fēng)險,哪來的成就呢?人們總是強調(diào)抓住機遇,機遇其實伴隨的正是風(fēng)險。王惲對這個道理的領(lǐng)悟,比今人不知早了幾百年。

在王惲一生的事業(yè)當中,大多本著機遇與風(fēng)險并存的觀點。元王朝將人分出三六九等,對漢人尤其詆毀。他卻經(jīng)常向皇帝遞上奏折,諫帝王“禮下庶人,刑上大夫”。《禮記》有種說法“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意思就是說庶人沒有資格受到禮遇,士大夫級別擁有特權(quán)不受刑。但這一套在王惲心里偏偏調(diào)轉(zhuǎn)過來,他所提倡的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元王朝并不算開明的政治條件下,王惲可謂吃了熊心豹子膽,絲毫沒有懼色,堅持自己的主張。也正因如此,才有很多人懼了他,而元朝前期的幾位比較明智的帝王對他禮遇有加。

一個有原則的人,往往會使他人肅然起敬。這樣一個剛直的人物,在官場里混跡多年而沒有受到陷害,的確是個奇跡。

久經(jīng)仕途,在外游宦多年的王惲又一次到了江南。從前游的是金山,這次則來到了江南水鄉(xiāng)。他本想繼續(xù)豪邁放歌一曲,說說自己在事業(yè)、為學(xué)、人生上的志向和體會,卻發(fā)現(xiàn)水鄉(xiāng)里的景象似乎調(diào)動不了他的激情,反倒是水上采蓮女們歡快的模樣吸引了他,讓他的心頓時變得柔軟起來。

采菱人語隔秋煙,波靜如橫練。入手風(fēng)光莫流轉(zhuǎn),共留連。畫船一笑春風(fēng)

面。江山信美,終非吾土,問何日是歸年?

——王惲《平湖樂》

不知道是不是地域的原因,人們一說到江南,總會提起“采蓮女”,作詩也好,寫詞曲也好,寫小說也好,用“采蓮”做文章的可不在少數(shù)。李白的“若耶溪旁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歐陽修的“越女采蓮秋水畔……照景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王惲未能免俗,也折了文壇上的這株蓮花,他的《平湖樂》沒有了滾滾碧濤,而是靜波水煙。

水上騰升的煙波如白練一般,在朦朦朧朧中隱約能聽到采蓮女們的笑聲。她們探出纖手,擷下一株蓮蓬,雖然因為江霧的關(guān)系,王惲看不她們甜甜的臉蛋,依然能感覺到她們的美。單聽得船中傳出她們的笑聲,就令他如沐春風(fēng)了。

此處美景之勝,本應(yīng)讓人樂而忘返的,可是王惲卻突然傷感起來,對所有景致失去了興趣,反而思念起北方的家鄉(xiāng),不知離開多年的家變成了什么樣子。此處正是“蕭索更看江葉下,兩鄉(xiāng)俱是宦游情”的真實寫照。越是勝景,越發(fā)激起人的鄉(xiāng)情。鄉(xiāng)愁,化作了蓮女手中那小小的蓮蓬,離開了植株,采蓮人的高興卻是蓮子離開母體的悲哀。王惲的傷感,估計由此而來。

自江南游宦歸京之后,正逢成宗皇帝鐵木真生日,王惲沒有送上珠寶、玉帛,只以長達十五篇的“赤膽忠心咒”:《守成事鑒》,勸誡帝王應(yīng)勤勞思政、治國安邦,并一一講出為政對策。成宗念他赤誠,特別封了他為通議大夫。可不久之后,王惲就像他在江南水鄉(xiāng)里所流露的情緒一樣,思鄉(xiāng)情切,便隱退回到家鄉(xiāng)汲縣,在那里度過晚年。

時光匆匆而逝,那一夜,王惲的陋居里長燈熄滅,皇帝再派人去探望這位老臣時,只看到茅屋門外掛著一條白色的祭綾隨風(fēng)飄動。

得知王惲老死鄉(xiāng)間的噩耗,皇帝心痛異常,送了王惲“清明”二字作為謚號。這二字對身在泥淖,卻如青蓮出水的王惲來說,應(yīng)擔(dān)得也擔(dān)得起。古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肝義膽之臣,王惲用一生實現(xiàn)了他的這句話,稱得上無愧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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