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只到梨花簿
少年那時,與誰相遇,與誰相識又相知,或許就是一生的想想念念。若她是那青梅竹馬,更就是那新蕾初月,香在初心,情染窗紗。如果有來生,也定會踏破山水,不畏懼千難萬險,期待又一次相遇。問一聲,還記得否,那些春花叢里追蝴蝶,那些夏日清晨尋豆娘,還有那懵懵懂懂相牽的小手,還有那羞羞答答低眉的笑臉。隔了那遠(yuǎn)遠(yuǎn)的一世,依然是點點清露在心頭的悠悠然然,圓潤的閃爍中,有她前塵的影子。
天涯再遠(yuǎn),又怎么能遠(yuǎn)得過前生?情天恨海,讓多少人嘆成詩詞萬千。
納蘭性德可是前塵欠情債的那個他,來尋今生的再相逢?他生于貴胄之家,卻是情愁若海,不以富貴為炫耀,總以詞心寫紅塵。他的世界是鳥語花香,月白風(fēng)清的幽靜,有絲笛吹流水,有管弦彈雨珠,緩是溪水繞竹樓,急是驟雨打芭蕉。
世有公子玉樹臨風(fēng),可有佳人在水一方?
誰不愛呢?這樣一個納蘭公子。策馬,他是刀弓少年,刀劈九連環(huán),可斬英雄旗;箭射流星閃,一擊鬼魂寒。更是那一襲青衫,口吐平仄韻,吟唐詩,唱宋詞,歌元曲,讓多少才如滿月的學(xué)士汗顏。
血脈里奔涌著塞北風(fēng)雪的納蘭容若,前世可是江南的士子?手中書卷常展俊雅之才,袖中玉簫常奏風(fēng)流之曲。在北方的都城,卓立于清寒之中,是獨自的高雅。風(fēng)很硬,他卻表現(xiàn)出一種比宮墻更堅強(qiáng)的韌性。因為他知道,金樽之食,綢緞之衣不是他的愛,這些無法遮擋他心中與生俱來的寂寞。他要把心交給這個世界,交給這自然。他要的,是花開花落一樣自由的呼吸,琴瑟合鳴的相隨相依。
是的,他叫納蘭容若,也叫納蘭成德,后來為諱皇子之名,又改叫納蘭性德。其實,他更叫冬郎,這樣一個名字,似乎就是一個暗示?;蛟S真的有一個寂寞的前生,他的她,在繁花里遠(yuǎn)去了,他卻依然等待,只等到萬花黯然,只等到千樹清寒,只等到百里白雪,他,依然站在那凄冷之中。這一等,就到了今生,他始終相信,他的她是無奈地離去,他始終相信,他的她會有今生的相遇。無論是落葉蕭蕭的秋,還是風(fēng)雨凄迷的冬天,他無怨無悔。
情深三生三世的男子,真是傻到無心,一筆一畫寫下多少涼到人心疼的詩詞。三百年,依然能感覺到他那鮮活的癡情,讀來,讓人不覺就淚濕書卷,夜不能寐。
這樣癡情的男子,上帝怎肯再違了他的心,一定會給他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的確,在納蘭的詩詞里,我們也隱約讀到了,他少年時代的一段情感,雖然如初月那樣只是淡淡的一彎,卻是他心頭汩汩流血的懷戀。更加上他在詩詞里,對于“紅樓”二字的念想便更讓人猜測納蘭就是賈寶玉的原型。再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納蘭性德曾經(jīng)同為康熙的侍衛(wèi),多有交集。曹寅的詩句:“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納蘭容若的號正是楞伽山人。作為后輩的曹雪芹,一定從祖父的念叨里,對那位名揚(yáng)天下的明相的長子,有相當(dāng)?shù)恼J(rèn)知。在他的筆下,會有“貌姣好”,一代翩翩詞公子的音容笑貌。
《紅樓夢》里,那個總脂粉里嬉戲的賈寶玉,忽然間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有絕世的容顏,更有不世的才情,如此,就驚到了他。原本嬉戲無心的寶玉,忽然就疼愛了。人說黛玉是寶玉前世的相遇,百轉(zhuǎn)千回來到瀟湘館,雖然是為愛而來,卻因那瀟湘竹的斑斑淚痕,注定了又是一段難以白首百年的恨緣。滿滿的情而來,空空的心而去。前塵愛無期,今生情又難了斷,來生呢,又惹怎樣一段愛恨?宿命難違,只碎了一夢紅樓,殘垣斷壁寫盡悲涼。
瀟湘館里的竹影,疏密有致,其實,這的確是納蘭容若,一生的喜歡。
納蘭容若,他是那寶玉,她的黛玉呢?
他,真的也有一個表妹。這是怎樣的一個她?依《紅樓夢》版本,那她和納蘭容若,也當(dāng)是姑表親??墒妨侠?,終是不見她具體的身影,為何而來,又為何而去,沒有誰說得清楚?;蛟S小女孩也曾有顯赫的門第,只因陡然的變故,這才寄居在納蘭府中,有了和表哥納蘭容若的相識,有了這青梅竹馬的相遇。
前世,誰欠了誰的一個回眸一笑?只留下浩渺無邊的燈火闌珊。誰誤了誰的青春流年?只剩下青燈伴著經(jīng)卷。今生相見,才知道彼此是心中那個期待了許久許久的守望,是眾里千百度尋覓的那個她和他。深院紅夢,落花書卷,這些情懷的道具,只等他們共讀西廂的風(fēng)花雪月。
表妹叫惠兒。
納蘭容若和表妹惠兒的傳說,在史料中只是一片朦朧的清風(fēng)明月,無處尋找到清晰的勾描。她是一片云的到來,也注定是一片云的歸去。青梅竹馬,多么美好純真的詞語,可有多少青梅竹馬,能轉(zhuǎn)成共赴白首?少小的相遇,只為還前生未了的情嗎?懵懂的歡喜,終成了冷冷的空恨。假如有假如,多少人愿意用青梅竹馬,換偶然邂逅后的百年牽手?純情變真愛,更了卻多少遺憾。
他和他的表妹,卻偏偏相遇在孩提,偏偏是那青梅竹馬。秋水含情的雙眸,玉簫唱月的深心,注定了這是花開無果的殤。
初相見,她是含苞的荷,綠意輕淺,微紅素淡,不著絲毫塵煙。只有一絲清澈的張皇,拘束著她的眼神,而她眉間的淺愁,更惹人許多的憐。站在納蘭府高大的門外,小小的惠兒顯得茫然和孤獨。納蘭容若走過去,輕輕牽起了小表妹的手,指尖相觸的一剎那,兩顆小小的心就化在了一起?;輧旱哪欠莼艔?,也就變成了歡喜,也就成了那個二月,心頭搖曳的嫩柳,絲絳低垂,探尋著春水的冷暖。
有怎樣的陌生,怎樣的憂愁,能夠徹底禁錮孩童的心呢?
也許她真的從悲痛中走來,從孤苦中而來。可她與她的表哥相遇了,她的童年從此鮮亮起來。那輛送她而來的破舊馬車,已經(jīng)吱吱呀呀地掉轉(zhuǎn)車頭,駛向了黃昏的遠(yuǎn)方,留下她和表哥,在燈火璀璨的王城里。
豪門深宅的威嚴(yán),本沒有多少自在的生趣,兩個孩子的相遇,卻讓亭臺樓閣間,漸漸充滿了歡樂的笑聲。從此,她是他的惠兒表妹,他是她的冬郎表哥,他們所到之處,就是朵朵花開,就是縷縷青藤。七歲的納蘭容若,更加乖巧,不僅勤于刀劍,也工于詩詞。晨光或月色里,也偶爾吹一曲玉簫。貴胄子弟,如此少小發(fā)奮,成了皇城中的佳話,成了滿人大小府邸驕傲的談資。
和表妹的相遇,是納蘭少年時光別開洞天的轉(zhuǎn)折,他用各種姿勢,博取著惠兒軟軟的眼神。他在小小的校武場上,彎弓射中靶心時,表妹為他擦去汗珠的剎那,他有了異樣的心跳。她陪他讀書,為他研墨時,手與手的碰觸,她也有了臉紅的羞澀。童心如此輕淺,輕淺得如透明的秋水,映照著岸柳,映照著云朵,映照著小小的她和他。
風(fēng),可以吹過花間,也可以吹過心間。這吹過心間的風(fēng),有時更詩情畫意,尤其在這少年的三月,那就是蝴蝶的翅膀,在花蕊上輕輕地扇動?;輧旱谝淮未汤C,手帕上繡的是一點的紅,一抹的綠。雖然是如此簡單的花草,她卻繡了好久。每一根絲線,她總是選了又選; 每一次穿納,她都小心翼翼,不肯有一點的亂,不肯有一點的錯。她說那紅是她,她說那綠是表哥。一紅一綠就是他們的春天,紅不落,綠不枯的春天。不向夏天奔跑,不向秋天老去。
那手帕,她送給了納蘭。因為在這個富貴的納蘭府中,只有她和表哥在一起,才真正感覺到了溫暖。她小小的心中,只有一個天真的祈愿,她和她的表哥,是永遠(yuǎn)相伴相隨的紅綠花葉,是深宅里最快樂的顏色。
那一天,納蘭也將自己心愛的古琴送給了惠兒,荷花池邊的親水臺,他手把手教表妹撥響了第一枚音符。這共同奏響的音符,露珠一樣輕輕滑進(jìn)水中,來年,那水中開出了一枝并蒂蓮。童話,很美,勾起了多少人心中的笑意,但沒有人相信,可他們相信,相信那就是他們的那粒音符的盛開。年年,都會開,年年,他們一起看那蓮。
那蓮,年年看,那蓮,卻不是年年并蒂。慢慢地,他們長大了,原本兩小無猜的歡鬧,漸生青梅竹馬的情愫,驀然間,就有了羞澀。十五六歲,正是青春夢飛揚(yáng)的年華,一個舉止若月,談吐優(yōu)雅;一個形若蓮花,情似春風(fēng)。時光的蝶變,讓他們有了翩翩而舞的姿勢。他們相約了,第一次真正的相約?;▓@深處,身邊只有蝶在飛,只有花在開,只有鳥在鳴,他們什么話也沒說,只有目光輕輕地碰撞,彼此的心就已經(jīng)清澈見底。清澈里,有軟軟的水草。
夕陽漸斜,在那座爬滿凌霄的小亭里,他們真正懂了彼此。那花影外,新月漸起,像一彎小船,在云朵里飄搖,蕩起一夜的夢囈。
明月夜,是可以抒情的時刻,可是那光怪陸離的斑影,卻又生出許多的忐忑。其實很多人不懂,只沉溺于那柔軟的光影,卻忽略了那些橫生的枝丫?;蛟S只有命運,早已聽出了納蘭容若那晴光瀲滟的簫聲里,暗涌的波浪。那是宿命的撥弄,沒有誰,能躲過這難以抗拒的激流。更何況納蘭容若和表妹,還太小太小,無力把握命運的扁舟。
前生的相約,今生的相遇,多么甜蜜的完美,可歲月又成全了誰?
他的惠兒,她的冬郎,也許能穿過時光的夾縫,求得一份真愛。這是他和她,一并的心愿,緊緊捂在掌心里,時時祈愿??善碓福螄L改變過宿命?
懂了,就有了一份拘謹(jǐn);懂了,就有了一份羞澀。若能得一份成全,真是無上的幸福。若是從此錯過,就成了千恨萬悔。真渴望不懂多好,傻傻的一個他,傻傻的一個她,傻傻的彼此,在傻傻的懵懂里共享傻傻的光陰,像永遠(yuǎn)傻傻的從前。
可納蘭和惠兒懂了,再相遇,就有了幾分拘束,幾分忸怩。花廊下,又相見,竟然沒了從前那種自在的笑鬧,目光輕輕相撞,又忽地閃開。一個低眉走過,一個愣在那里。容若再回首時,惠兒已到花木掩映的遠(yuǎn)處。再一恍惚,就只見了花木。
月色又起,心事落寞的納蘭容若,漫無目的地在宅院里散步,不知不覺間就走到表妹的繡樓前,抬頭間見樓上的門簾一動,惠兒閃了出來。容若心頭一喜,正要打招呼,忽聽得斜旁里有人輕輕地咳嗽,轉(zhuǎn)頭見是母親,他趕忙道聲安,匆匆離開。
納蘭容若把書卷打開,卻無心那些詩詞。窗外明月高掛,夜涼如水,遠(yuǎn)方忽然有琴聲傳來。納蘭容若懂得,懂得那是一種呼喚,那是一種訴說,他急忙將玉簫橫在唇邊,吹響了同一曲韻律。這種心靈的呼喚與應(yīng)答,在清輝中纏繞交織,那紫藤一樣的心事似是夢的流蘇。
紫藤,已經(jīng)開了許久了。那花,就是一個誓言,為情而生,為愛而亡,是沉迷的執(zhí)著??傻蔚幕ü冢瑓s無力飛舞,暗暗的枝頭,有花粒碎碎地落下,是無聲的月色。明天,那掃花的人,是黛玉一樣心事縝密的女子,還是一個無知無覺的莽撞男仆。
是誰其實并不重要,無力挽救那一地的碎紫。一聲惋惜的長嘆,和一聲無言的沉默,紫藤都是一樣的結(jié)局。威嚴(yán)的納蘭府,容不得絲毫零亂的場面,對于花開和花落,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
夜深了,納蘭拿著惠兒送給他的那個繡帕,才忽然悟起,那種紅綠相依的簡單,原來是如此的美好,不覺嘆道: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zhuǎn)過回闌叩玉釵。
—《減字木蘭花》
原本是彼此期待的相逢,卻為何像一朵帶雨的芙蓉不言不語?香腮的紅暈,早透露了自己的心事??杉t唇輕啟,似乎是想說些什么,卻又怕閑人看破,才又匆匆離去。無法訴說,回廊那邊,玉釵叩擊的聲音,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
誰不期待那春天的花并蒂,云間的燕雙飛呢??墒篱g又有多少無奈呢,這么近的冬郎、惠兒,竟然成了這么遠(yuǎn)的表哥、表妹,再不是從前的兩小無猜。
他和她懂了彼此,家人們也似懂了他們。長大了的表哥表妹,也就相隔了許多的風(fēng),許多的雨,再沒有了肆無忌憚的親密。遙望的綻放,是一種甜蜜的期待,更是寂寞的煎熬。
多少情感的故事,總是從粉色的童話,變成了苦澀的追憶,讓歲月不堪回首。他和他的表妹,又將會是怎樣的傳說?
不是凌霄,不是紫藤,該是那梨花,紛紛,向那玉階飛。忽然有人唱起蘇軾的那首《東欄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豪放的東坡居士,都如此悲傷起來,納蘭容若和表妹,看似梨花純凈的心愿,也只能是一地涼雪了。
夢里云歸何處尋
多少相遇,原本是一段緣。當(dāng)那抹羞澀未懂,當(dāng)那片懵懂未醒,一切也只是云影萍蹤。歲月深處再回首時,卻也只能望盡秋水長天。漠然了咫尺,便錯成了天涯。浪跡的心,找不到了可依的岸。
時光有愛,讓冬郎遇了惠兒。歲月有情,讓他們明白了彼此。當(dāng)納蘭容若那天看懂了表妹的那抹羞澀,心中悠然涌起了一股清泉,汩汩地噴涌著,日里夜里。
愛了,心便生柔情,世界無處不歡。抬眼是白云展畫意,低眉是流水訴衷曲。初遇的清水無瀾,就蕩起了一只飄搖的輕舟,載一輪月,載幾縷風(fēng)。不思來處,不念歸處,唯愿在四季榮枯里,獨享這無塵的寧靜。
相思,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根由,多少愛情不是這樣的煎熬?然而,納蘭容若苦苦渴望的相約,卻成了惠兒表妹心中的忐忑。無論何時,女子的心思總是細(xì)膩得容不得半點搖曳的風(fēng)影。是的,納蘭容若是她腮邊的第一片羞紅,是她掌心初次溫?zé)岬臐駶?。她與表哥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低眉間看到四只相對的腳尖,她的心底也生出浪花朵朵。但她的手在表哥的掌中抽離,激動地跑向自己的閣樓,在簾窗后面再悄悄望向納蘭容若,忽然就生出了許多的自卑。原以為他們是一花一草的相伴,是一紅一綠的相依,可她這紅,只是寄人籬下的一點顏色,是廊亭邊的野花一朵,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表哥的綠,是庭院中那棲云棲月的梧桐,是有鳳來儀的高枝,是納蘭家庭將來的一片云天。
兩小無猜的心總是清澈見底,當(dāng)純情變成了愛情,就多了太多的思慮。曾經(jīng)的表妹,冬郎看得懂;如今的惠兒,納蘭頓感迷惑,那份若即若離,那種欲言又止,讓他真正嘗到了情感的苦,一首《如夢令》,道盡他無處訴說的情懷: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相思恰逢花開時還好,若是正遇落紅蕭蕭,真是惹人多少傷感。一直期待的相遇,卻不想你是那閃爍不定的眼神,讓人怎么能猜得明白?直讓人在孤燈下暗自神傷。夜里,納蘭容若捧一本《牡丹亭》,柳夢梅、杜麗娘那生生死死、曲曲折折的情愛,都能最終成就圓滿,讓他更加堅信,自己和表妹咫尺之情,也定會廝守百年。他對月一首詞,她撫琴一曲歌,只唱那高山流水。竹影里時光如花,荷風(fēng)里日子如夢,不驚不擾,彼此相望成癡。不問紅塵,不說世俗,風(fēng)花雪月只美了兩個人的流年。
夢,與現(xiàn)實總有一段距離。當(dāng)納蘭容若從癡想中醒來,遙望的,依然是表妹飄忽的身影。
愛有猶豫又怎樣,誰又能有一刀兩斷的舍得?更何況惠兒還看不透將來,納蘭容若讓她既生歡顏,又生愁眉。如此放不下,也就兩徘徊。有時嫣然一笑,有時又陡然一惱。那些年,納蘭府里,是一對少男少女的歡愁光陰。
愛,真的不必抱怨,誰又能知道誰心底的苦楚呢?她有她的卑微,他有他的迷惑。
騎射,是滿人男子血脈中的情懷,而詩書,不僅是納蘭明珠對兒子的期待,其實也是納蘭容若真心地喜歡。十七歲,納蘭正式入太學(xué)讀書。別去,惠兒不敢相送,只在簾窗后默默遠(yuǎn)眺;歸來,惠兒不敢相迎,只在花影中悄悄守望。這中間的時間就是寂寞的閑愁,只好一針紅一針綠地胡亂繡些東西。曲徑間,花影下,多么期待邂逅,相遇,卻又倏忽地閃開。夜里,輕撫絲弦,多盼望那簫聲的合鳴,待那簫聲真的響起,她卻又歇了琴曲。
愛從琴上去,愁從簫聲來。愛了才懂,相思是如此地折磨人。
既然相遇是前世的約定,又怎么可以錯過今生的表白?少女閨中夢的門扉,只愿一人開。猶豫了很久很久,惠兒不再去想將來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終于將祖?zhèn)鞯囊幻队矜i交給了冬郎表哥。不求天長地久,只愿有一段默默地陪伴。其實兩手相牽,已是初心最美的纏綿,是情感無言的廊橋。風(fēng)吹過哪個三月,遍地都是多情的季節(jié)。天上滿是燕雙飛,地上處處蝶戀花。
惠兒的表哥,冬郎的表妹,這是他們的三月。一把玉鎖,是玉一樣冰清玉潔的諾言。不為鎖誰的心,只為鎖住命運的剎那。
那天,納蘭府上張燈結(jié)彩,十八歲的納蘭容若中了舉人。一時間,遠(yuǎn)親近鄰、文武百官都來賀喜。寬敞的廳堂中,笙歌弄花影,彩衣舞歡歌,杯酒映笑臉。納蘭在宴席中來來往往地向賓客施禮,以表感謝。雖然一臉的笑意,心中卻寧靜無比,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平常,功名不是他的愛,他只喜素雅的日子、自在的煙火?;輧鹤谝唤?,意氣風(fēng)發(fā)的表哥讓她更加心動,可是喧鬧里,她卻更感到了一種寂寞。錦衣華服的納蘭或許會離她越來越遠(yuǎn),不會在意素衣素心的她。她,悄悄地離開了喧鬧的大廳,走向院中的花園,走向花園深處他們常常相遇的涼亭。月色如紗,她獨坐長椅,只任心事縹緲。
一把玉鎖太輕易,實在無奈于宿命。
這樣的夜,有多少人空對寂寞,無處說情懷?晴日里,一個眼神或許就是一場波瀾,而此間,萬般愁腸也枉然,更添多少傷?;輧合胂胱约涸评镬F里的家世,想想自己云里霧里的心事,不覺間就滿眼清淚。她多想表哥能叩開她心的門扉,來給她一個安慰??伤溃藭r的他,正在喧鬧的廳堂里,來來往往。
那是他榮耀的夜,他怎么知道樓閣里,還有一個女子的黯然神傷?
過往也許真的毫無意義,一個獨自寄居的女子,怎會不更多思量,誰是她未來的朝陽?思量也是無果的思量,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程一迷茫,兩小無猜的清澈,悄悄泛起了濃濃的渾濁。
大廳里喧鬧的人們,涼亭里冷清的身影?;輧翰挥X有些傷神,納蘭府雖然是她的容身之所,可又有誰是她真正可以相依的人呢?那些平素里的以禮相待,不過是一種泛泛的客套。好在還有容若可以知心,而此時,不也是在同他們的家人一起狂歡,唯有她是這熱鬧之外的寥落之人。
那年,獨進(jìn)納蘭府,如今,獨在深宅中。這幾年的光陰,她何曾融入這樓閣一分?寄居,不是歸依,只是萍水相聚的岸。惠兒望向月亮,此時忽然明白只有嫦娥才最懂她,她們是天上人間的一樣寂寞。既然表哥都不能給一份安慰,何不如歸去如風(fēng)?
她有花一朵,能入誰的夢?空自散去香魂。
月色更濃了,恍惚間,惠兒有離去凡塵的感覺。忽然,花徑上有人影依稀,她不覺輕輕喚了一聲,“表哥”!緩緩走來的,正是納蘭容若。一襲錦衣,著兩肩月光,高貴而優(yōu)雅,好似那萬千女子為了心旌搖曳的潘郎。
想著,念著,當(dāng)想念成為相見,卻又只剩無言。他站著,是寒竹傲雪;她坐著,是青蓮禪佛。青春那時,有多少這樣默默的風(fēng)花雪月?不必說,已經(jīng)是冰心兩皎潔;不必說,已經(jīng)是生死契闊。
月亮很美,成就了多少愛,也成就了多少美麗的傳說??赡请鼥V的月色太浪漫,又誤了多少情愛呢?柔情的誓言常常在黎明里散去,陽光照進(jìn)現(xiàn)實的時候,彼此才懂了那夢里的彩虹,不是到達(dá)彼此的鵲橋。納蘭容若還來不及和表妹許下三生三世的諾言,甚至還不曾有過真正的花下男女私語。而惠兒,還不曾真正收拾零亂的心,吐出那羞澀的花蕊。
多少相遇,還不曾轉(zhuǎn)身就已經(jīng)是別離;多少期待,還沒真正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說好了要珍惜,誰又能抵得過突如其來的意外?半闋情詞再無法續(xù)寫,一枝蓮花再也繡不成并蒂。
日落還有日出,花謝還有花開,可愛情還有來生嗎?不,不要把諾言許給來生,誰又敢說來生不又是一場擦肩而過的匆匆。咫尺的當(dāng)下都難以牽手,來生是何等遙遠(yuǎn)的迷茫?懂了這些又能怎樣,生命里有太多太多無奈的放手。如果每一次相遇都能圓滿,世間也就沒有了悲苦。其實正是這悲歡離合,才有了愛情的生生不息。
有時候的相遇,或許真的是前世的孽緣。容若和他的惠兒,從懵懂相識,到情竇初開,人生就給了他們這一段含苞的光陰,只待芳華初綻,卻就此別離。
納蘭容若和表妹愛的萌芽,終被納蘭家人看出了端倪,沒有誰支持他們。其實最初的開始,就注定了這離散的結(jié)局,納蘭府只容得惠兒童年的寄居,她的青春只能為帝王綻放。滿人入關(guān),統(tǒng)一江山,可他們依然自認(rèn)血統(tǒng)的正統(tǒng)與高貴。那時旗人家的少女,都要參加帝王的“選秀”,以求皇家血脈的正統(tǒng)。亭亭玉立的惠兒終是逃不過這皇帝的詔令,一頂華麗的小轎在那個小雨霏霏的上午帶著她飄搖而去。
年滿十三到十六歲的八旗少女,都要參加三年一次的皇帝選秀。
惠兒雖然說是一個悲苦的少女,早已經(jīng)沒有家人實實在在的相依,可她在納蘭府,在容若表哥身邊,那詩詞平仄的濡染,那琴簫韻律的浸潤,讓她出落得別樣嬌美,這樣的惠兒作為秀女,怎么可能落選。她,被選為了皇帝的妃子。
高高的宮墻,容若和表妹再難望穿。
一眼千年的錯過,還不如彼岸花花葉永不相見的想念,有形的牽掛,總是痛過無形的思戀。傷了彼此,苦了百年。
納蘭容若的竹筆再無歡,筆筆寫傷情;惠兒的繡針再無線,針針穿腸愁。
初心的相遇,常常是這樣情深緣淺。
康熙和納蘭容若,是同年出生的雙驕。一個統(tǒng)領(lǐng)山河,傲若驕陽;一個揮墨詩詞,燦如明月。然而皇權(quán)畢竟是至高的號令,太陽才是江山的主宰。納蘭容若縱然才滿江河,情似云天,又怎能與帝王爭斗?他,敗了,敗得一無所有,敗得狼藉一片無法收拾。這看似他敗給了君王之禮,其實這場愛情他原本就沒有一點勝出的機(jī)會。納蘭容若作為家族的驕傲,作為擔(dān)當(dāng)門庭的長子,那些王侯門第的女子,才是他姻緣的匹配。他也曾苦苦哀求過,可家人毫無給他可以娶孤單于世的表妹的可能。是的,他難以悖父母的意,更不能違朝廷的法。十年的青梅竹馬,也不過是一場花開無果的夢。
思念,在她還沒離開的那一刻,就絞疼著兩顆心了。
王貴人家的婚姻,更是一場棋局,設(shè)定的家庭雙贏,卻常常是一對男女慘敗的人生?;ㄩ_一日的熱鬧,卻是零亂百年的傷悲。也有門當(dāng)戶對的琴瑟合鳴,那不知是幾生幾世的修行,才有這難得的皆大歡喜。
富貴,是一種枷鎖,失去了多少草長鶯飛,錯過了多少云卷云舒。紫藤正盛開,納蘭容若獨坐涼亭,那紫色依依的情愫讓人沉迷,那是心中的執(zhí)著?!白咸賿煸颇荆岁柎?。密葉隱歌鳥,香風(fēng)留美人”。香風(fēng)又起,美人何在呢?他多想那紫云依依的地方,忽然有一襲霓裳飄起,他的惠兒執(zhí)琴而來,為他彈一曲重逢。
沒有承諾,眉間早有相許;沒有誓言,心中早已情定。世事無常,不知誤了多少這樣的青梅竹馬?相遇哪年?重逢無期,納蘭容若只能在花園每一處和表妹走過的地方駐足,一曲簫嘆,如呼如喚,如悲如泣,祭奠那逝去的青春。
惱只惱心思懵懂,誤了春期;恨只恨不解相思,誤了愛情。若早早懂了,一定共與佳人并蒂一枝。別離了,才幡然醒悟,空留無數(shù)悲傷。一座香冢,葬一份癡愛。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減字木蘭花》
韓憑,戰(zhàn)國時宋大夫,其妻何氏貌美絕代,為康王霸占。韓憑在牢獄之中得妻密書,抱定從死決心,韓憑長嘆何氏貞烈,自殺而亡。何氏假意從了宋康王,只求穿孝衣祭祀韓憑,康王準(zhǔn)允。禮畢后,何氏縱身從高臺上躍下,康王急忙扯住,怎奈何氏早藏心機(jī),衣服為藥物腐蝕過,只扯得一縷,衣裂人墜臺而死。何氏留遺書,懇求與丈夫韓憑合葬一處??低鯋琅?,特意將二人分葬兩處,只可相望而不能相守。誰知,一夜之間,兩座墳上分別長出一棵梓樹,根脈相牽于地,枝葉相連于天。樹上并有一對鴛鴦似的小鳥,相偎相依,歡一聲說生,悲一聲說死。
往事早已是遠(yuǎn)處的煙塵,只是這感天動地的傳說生生不息。表妹的失去,讓納蘭容若心灰意冷,然而那種悲傷日里夜里無法逃離,唯有用文字獨語情懷。這里,他竟然用韓憑與何氏的人生之愛入詞,可見那份悲傷。其實,他想到這個典故的那一刻,他的愛也隨機(jī)縱身躍下了青春的高臺。一朵心靈的鳥凌空而飛,只是沒有梓樹可供棲息,一堵皇城的高墻,阻斷了兩顆心的合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