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漢語的容器

荷爾德林詩選 作者:[德] 荷爾德林 著;林克 譯


漢語的容器

——序林克譯《追憶》

王家新

因為脆弱的容器并非總能盛下他們,

只是有時候人可以承受神的豐盈。

——荷爾德林《面包和酒》(林克譯)

在《譯者的任務(wù)》這篇影響深遠的文論中,瓦爾特·本雅明對荷爾德林所譯的索??死账拱l(fā)出了這樣的贊嘆:“語言的和諧如此深邃以至于語言觸及感覺就好像風觸及風琴一樣。”[1]同樣,這也是我們閱讀荷爾德林自己的詩歌——尤其是閱讀他在完全瘋癲前所作的那一批抒情頌歌時的感覺。那么,當我們試圖翻譯這樣一位詩人時,從我們的譯語中能否深刻傳達出那種猶如“風觸及風琴”一樣的詩性共鳴?甚至我們還要問,漢語的容器能否承載那樣一種“神的豐盈”?

我想,這大概就是林克以及任何一位中文譯者在譯荷爾德林時所面對的一個根本性問題。

這里我還聯(lián)想到海子,也許正是在讀到荷爾德林后,他不僅感到了一種“令人神往的光輝和美”,同時還痛切地意識到了我們自身語言文化傳統(tǒng)中的某種匱乏。在《太陽》一詩中他就曾這樣寫道:“漢族的鐵匠打出的鐵柜中裝滿不能呼喚的語言”。

任何一位中文譯者在譯荷爾德林時,必然會面對這樣一種困境。兩種語言跨時空的遭遇,猶如兩道閃電,不僅照亮了他的宿命,還將迫使他不斷審視、調(diào)整、發(fā)掘并釋放他的母語的潛能,以使它成為“精神的樂器”。

在德語詩翻譯領(lǐng)域,林克最推崇馮至(他多次感嘆馮至譯的里爾克到了“一字不移”的程度),同樣,郭沫若、梁宗岱這兩位詩人翻譯家前驅(qū)也一直為他所尊敬。梁宗岱本是曠世稀才,他譯歌德時所使出的全身解數(shù),不僅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遺產(chǎn),也給我們帶來了諸多啟示,如他譯的歌德早期抒情詩《流浪者之夜歌》:[2]

一切的峰頂

沉靜,

一切的樹尖

全不見

絲兒風影。

小鳥們在林間無聲。

等著罷:俄頃

你也要安靜。

這里,除了“俄頃”這樣的字眼有點“別扭”外(如把它改為“轉(zhuǎn)瞬”,這首譯作就堪稱完美了),梁宗岱用的全然是現(xiàn)代新詩活生生的語言。他正是以這樣的語言賦予了這首譯作以不朽的生命,如本雅明在《譯者的任務(wù)》中所說,他“抓住了作品永恒的生命之火和語言的不斷更新”。但他在譯歌德《浮士德》中的《守望者之夜歌》時,卻使用了這樣一種“古體”:

生來為觀者,

矢志在守望,

受命居高閣,

宇宙真可樂。

我眺望遠方,

我諦視近景,

月亮與星光,

小鹿與幽林,

紛紜萬象中,

皆見永恒美。

……

這樣的譯法,一下子把歌德“陌生化”了。它同樣受到一些中國讀者的喜愛。不過,其間的“宇宙真可樂”,卻險些使這首“古風”走了調(diào),讓人讀了有點“不是滋味”。這說明,以一種“古體”來追摹歌德晚期那種古典、高邁的詩風,雖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嘗試,但卻不可“因韻害意”(顯然,“宇宙真可樂”正是為了與“受命居高閣”押韻,而且“高閣”這樣的用詞也值得推敲),更重要的是,要對其中所包含的危險有一種敏銳的語言與詩學意識。

那么,以現(xiàn)代漢語來譯荷爾德林這樣一位神性充溢、“古風猶存”的詩人,就更是一種考驗了?!吧裨诮?只是難以把握/但有危險的地方/也有/拯救生長”,這是林克所譯荷爾德林的名詩《帕特默斯》的開篇。我想,這也完全可以視為一個荷爾德林的譯者工作時的深刻寫照。

我們不難想象這里面的巨大難度。也許,難就難在要怎樣努力才能賦予這樣的詩魂在另一種語言中重新開口說話的力量;難就難在要怎樣超越時空、語言、文化的限制,去接近那個“聲音的秘密”;難就難在要怎樣努力才能使我們?nèi)諒鸵蝗账褂玫摹安荒芎魡镜恼Z言”起而回應(yīng)那種詩性的呼喚……

對這一切,林克有著深刻的體驗和對自身限度的清醒的認識,在這本譯詩集的譯后記中他這樣寫道:

于是便出現(xiàn)了與荷爾德林提到的人神相遇類似的困難情形——若欲承納神,人這件容器實在太脆弱。譯者嘗試盡量接近詩人,無疑十分危險,不僅因為那種高度可望而不可即,而且那里的深淵險象叢生,大師之于譯者純屬一個黑洞,所以與大師打交道的確是一件令人絕望的差役。對我而言,翻譯特拉克爾還能勉強勝任,至于其他三位(指諾瓦利斯、荷爾德林、里爾克),實有力所未逮之感,修養(yǎng)、古漢語和詩藝等等皆有缺陷。當然,譯荷爾德林,對任何譯者的中文表達都是一大考驗。

好在林克有的是愛,有的是對荷爾德林那種親人般的血緣認同和骨肉之情。雖然他多年來一直在高校教授德語文學,但譯詩于他完全是一種很私密化的“精神的操練”。他之所以致力譯荷爾德林,也不是為了什么“供中國讀者了解”,而首先源自這種內(nèi)在的愛,源自這種“恨不同時”的追慕,源自他與“他的荷爾德林”的某種神圣的“契約”。因此,他不會像有些人那樣,把這樣一本譯詩集作為一種職業(yè)性的“成果”,而是作為對他所熱愛的不幸的天才詩人的“一份祭禮”。據(jù)我對林克的了解,如果他有機會去德國圖賓根拜謁那座“瘋詩人之墓”,他一定會帶上這份祭禮的!這里借用一句詩:一篇譯(讀)罷頭飛雪啊。

落實在具體翻譯上,我還想說:好就好在林克有一顆“詩人之心”。雖然林克不會說他自己就是一個詩人,但他的翻譯,卻使我想到了王佐良所說的那種“詩人譯詩”。[3]這種有別于一般職業(yè)翻譯家的“詩人譯詩”,不僅體現(xiàn)在戴望舒、馮至、穆旦那里,它從郭沫若、梁宗岱那時就開始了。郭沫若當年就曾這樣宣稱:“譯雪萊的詩,是要使我成為雪萊,是要使雪萊成為我自己。譯詩不是鸚鵡學話,不是沐猴而冠?!保ā堆┤R詩選·小序》)林克當然沒有這樣“狂妄”,但他卻告訴了我這樣一個“秘密”:他在譯詩時必須喝酒,“不喝酒我無法譯荷爾德林”。就像荷爾德林醉心于古希臘文化的光輝一樣,林克就這樣“醉心于荷爾德林”!他借助于酒,以進入他和荷爾德林之間最神秘的淵源,或者用王佐良論譯詩的術(shù)語來說,以達到詩心之間的“契合”。

很巧的是,在我們譯的保羅·策蘭的詩中,就有一首寫到了酒、荷爾德林和他對古希臘詩人的翻譯:

我從兩個杯子喝酒

并草草劃過

國王詩中的停頓

就像那個人

從品達那里暢飲

……

詩中的“那個人”,指的就是荷爾德林。他在法蘭克福巴德洪堡國王圖書館供職期間曾翻譯過希臘抒情詩人品達的頌歌,那時他已處于半癲狂的狀況。耐人尋味的還有“我從兩個杯子喝酒”這句詩。對這句詩,策蘭的研究者們已有一些解讀,這“兩個杯子”有時是指德語與猶太民族文化,有時是指人與神,有時是指不同的女性,等等,但在這里,它也完全可以用來作為林克的翻譯以及一切詩歌翻譯的寫照或隱喻!

的確,林克是在“從兩個杯子喝酒”。這兩個杯子,一是荷爾德林的德文原詩,再一就是他自己的母語——那作為詩歌語言的漢語。沒有這雙重的語言意識,一個人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對詩歌有所貢獻的翻譯家,或者說,“從兩個杯子喝酒”,這才是一個本雅明意義上的翻譯家:一方面,他“密切注視著原著語言的成熟過程”;另一方面,他又在切身經(jīng)歷著“其自身語言降生的劇痛”?。ā蹲g者的任務(wù)》)

正因為如此,林克所譯的里爾克和荷爾德林,受到了許多詩人(如多多等人)的認同和喜愛。當然,他知道要傳達荷爾德林的神韻,只有出自“神助”才可以。他也知道他現(xiàn)有的譯文還很不完善,許多地方甚至還需要重譯。但他已做出了他能夠做的一切。讀他的譯文,我們猶如穿行在那一片既澄明又隱蔽的神示的土地上,并切實地感受到詩人的喜悅、痛苦、矛盾、追問及精神跨越。他譯文的語言,不僅具有漢語的凝練、切實和豐富彈性,而且展現(xiàn)出“哀歌兼贊歌”的潛能,成為一種可以響應(yīng)神明“呼喚”的語言了。也可以說,他多年的心血澆鑄,不僅使荷爾德林的詩性獲得了漢語的血肉,他的貢獻更在于:在他譯作的許多章節(jié)中,“漢語的容器”因承載了“神的豐盈”而變得有些光彩熠熠了。

然而,林克永遠是謙卑的,虔敬的。在其譯后記的最后,他以這幾行詩表達了他自己對那些“命運多舛的大師們”、那些光輝的不復再現(xiàn)的詩魂的感激:

垂頭的時候一切都飽滿了

誰記得從前瘋狂的燃燒

每一個花瓣都是火焰

這提示了一場獻祭般的生命的焚燒。同時,這也使我們再次感到了翻譯里爾克、荷爾德林對一個人的最重要的意義。

2009.11


[1] Walter Benjamin: 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 Illuminations,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Hannah Arendt, p81,Schocken Books, New York,1988.

[2] 該譯作及以下的《守望者之夜歌》均選自《梁宗岱譯詩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一版。

[3] 見王佐良《論詩的翻譯》,江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