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拷紅

在這一折，好久不見的老夫人，又出場了，標志著崔、張、紅三者的“內部矛盾”結束，崔家兩代人之間的“代溝”重新成為戲劇矛盾的主要沖突。老夫人是過來人，鶯鶯的變化怎逃得過她老人家的法眼——

［夫人引俫上，云］這幾日竊見鶯鶯語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體態(tài)，比向日不同；莫不做下來了么？［俫云］前日晚夕，奶奶睡了，我見姐姐和紅娘燒香，半晌不回來，我家去睡了。［夫人云］這樁事都在紅娘身上，喚紅娘來?。蹅g喚紅科］［紅云］哥哥喚我怎么？［俫云］奶奶知道你和姐姐去花園里去，如今要打你哩。

乍聽見老夫人喚，紅娘也是害怕的，沒想到鶯鶯比她還要“不出趟”（不上臺面）。惟其如此，方顯紅娘后面舌戰(zhàn)夫人的女英雄形象。

【越調·斗鵪鶉】則著你夜去明來，倒有個天長地久；不爭你握雨攜云，常使我提心在口。你則合帶月披星，誰著你停眠整宿？［二七］老夫人心數(shù)多，情性[238]；使不著我巧語花言，將沒做有。

【紫花兒序】老夫人猜那窮酸做了新婿，小姐做了嬌妻，這小賤人做了牽頭。俺小姐這些時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別樣的都休，試把你裙帶兒拴，紐門兒扣，比著你舊時肥瘦，出落得精神，別樣的風流。

牡丹花初放一般的精神，清水出芙蓉一般的風流。真愛給予人的滋養(yǎng)和改變，怎么估計都不為過。上曲則成語疊用，相互對稱，且用得恰如其分，正好可以表現(xiàn)紅娘之伶牙俐齒、喋喋不休及無可奈何。

紅娘預想到老夫人跟前去可以發(fā)生的場景，事先預演了一番——

［紅云］我到夫人處，必問：“這小賤人，

【金蕉葉】我著你但去處行監(jiān)坐守，誰著你迤逗[239]的胡行亂走？”若問著此一節(jié)呵如何訴休？你便索與他個知情的犯由[240]。

姐姐，你受責理當，我圖甚么來？［二八］

【調笑令】你繡幃里效綢繆，倒鳳顛鸞百事有。我在窗兒外幾曾輕咳嗽，立蒼苔將繡鞋兒冰透。今日個嫩皮膚倒將粗棍抽，姐姐呵，俺這通殷勤的著甚來由？

姐姐在這里等著，我過去。說過呵，休歡喜；說不過，休煩惱。

紅娘模擬老夫人罵自己的聲口和話語，半句白半句唱的，出神入化又逼真。是該問一聲：“我圖甚么來？”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她也并不要人回答這個問題。紅娘此刻的處境就是中國一般媒人的處境：男女情事婚姻離不開媒人，但情事中若出了什么“故障”，媒人每每要代人受過。紅娘硬著頭皮來見夫人——

［夫人云］小賤人，為甚么不跪下！你知罪么？［紅跪云］紅娘不知罪。［夫人云］你故自[241]口強[242]哩。若實說呵，饒你；若不實說呵，我直打死你這個賤人！誰著你和小姐花園里去來？［紅云］不曾去，誰見來？［夫人云］歡郎見你去來，尚故自推哩?！。鄞蚩疲?span >［二九］［紅云］夫人休閃了手，且息怒停嗔，聽紅娘說。

【鬼三臺】夜坐時停了針繡，共姐姐閑窮究，說張生哥哥病久。咱兩個背著夫人，向書房問候。［夫人云］問候呵，他說甚么？［紅云］他說來，道：“老夫人事已休，將恩變為仇，著小生半途喜變做憂。”他道：“紅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權時落后。”

［夫人云］他是個女孩兒家，著他落后怎么?。奂t唱］

【禿廝兒】我則道神針法灸[243]，誰承望燕侶鶯儔。他兩個經今月余則是一處宿，何須你一一問緣由！

【圣藥王】他每[244]不識憂，不識愁，一雙心意兩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這其間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245]。

見那棍子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轉，紅娘反而不怕了，不想挨打，倒說讓老夫人“休閃了手”（扭了胳膊），乖巧如此?！竟砣_】以下三曲，一氣呵成，和盤托出，像是紅娘胸有成竹，其實她是邊說邊想的。一經面對，一經開口，紅娘就豁出去了。趁機將老夫人的知恩不報再聲討一番。因為借的是張生的口，老夫人也不便發(fā)作，“拷紅”便成了被拷。“教小姐權時落后”一出口，老夫人便急了。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由招認到排解，繼而指責，進而勸說，過渡自然。紅娘最擅長反敗為勝，“鬧柬”時如此，現(xiàn)在面對老夫人亦復如此?！芭蟛恢辛簟?，這是真理。

［紅云］非是張生、小姐、紅娘之罪，乃夫人之過也。［三〇］［夫人云］這賤人倒指下我來，怎么是我之過？［紅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小車無[246]，其何以行之哉？”當日軍圍普救，夫人所許退軍者，以女妻之。張生非慕小姐顏色，豈肯區(qū)區(qū)[247]建退軍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卻前言，豈得不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就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張生舍此而去。卻不當留請張生于書院，使怨女曠夫，各相早晚窺視，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來辱沒相國家譜；二來張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夫人亦得治家不嚴之罪。官司若推其詳，亦知老夫人背義而忘恩，豈得為賢哉？紅娘不敢自專，乞望夫人臺鑒：莫若恕其小過，成就大事，[248]之以去其污，豈不為長便乎？

好個紅娘！不光為自己，連崔、張兩人也一并作了無罪辯解。紅娘要是活在今天，有資格去當辯護律師。她的口才，她的應變能力，都是第一流的。

紅娘繼續(xù)唱道——

【麻郎兒】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頭[249]；一個通徹三教九流，一個曉盡描鸞刺繡[250]。

【幺篇】世有、便休、罷手，大恩人怎做敵頭？起白馬將軍故友，斬飛虎叛賊草寇。

【絡絲娘】不爭和張解元參辰卯酉[251]，便是與崔相國出乖弄丑。到底干連著自己骨肉，夫人索窮究。

紅娘有意無意地提及白馬將軍，叫夫人不要忘了這一層。除此，還提起孫飛虎、崔相國、“自己骨肉”，都是老夫人最怕提的，紅娘偏“哪幾壺不開提哪幾壺”。

說得老夫人啞口無言，只好讓紅娘把鶯鶯叫來——

［紅見旦云］且喜姐姐，那棍子則是滴溜溜在我身上，吃我直說過了。我也怕不得許多，夫人如今喚你來，待成合親事。［旦云］羞人答答的，怎么見夫人？［紅云］娘跟前有甚么羞？

【小桃紅】當日個月明才上柳梢頭，卻早人約黃昏后[252]。羞得我腦背后將牙兒襯著衫兒袖。猛凝眸，看時節(jié)則見鞋底尖兒瘦。一個恣情的不休，一個啞聲兒廝耨[253]。呸！那其間可怎生不害半星兒羞？［三一］

紅娘又刮鶯鶯老面皮?！都哑凇氛壑饕憩F(xiàn)張生這個當事人的感受，這幾句表現(xiàn)紅娘這個旁觀、旁聽者的感受?！段鲙洝愤@樣做，是為了滿足一般觀眾之“窺伺欲”的吧。

老夫人把鶯鶯找來罵了一頓，又讓紅娘去找張生，張生聽說老夫人找，便知道東窗事發(fā)（應當作“西廂事發(fā)”），他害怕，不敢去，紅娘狠狠地嘲諷了她——

【幺篇】既然泄漏怎干休？是我相投首[254]。俺家里陪酒陪茶[255]倒就。你休愁，何須約定通媒媾？我棄了部署不收，你原來“苗而不秀[256]”。呸！你是個銀樣镴槍頭[257]。

世上男人，“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的多了去了。這里紅娘罵張生，后來黛玉也這般罵過寶玉。

老夫人無奈同意崔、張二人婚事，但感情上還是過不去，將鶯鶯、張生一人罵了一通。

過后，紅娘過來道喜——

［紅云］張生早則喜也。

【東原樂】相思事，一筆勾，早則展放從前眉兒皺。美愛幽歡恰動頭。既能夠，張生，你覷兀的般可喜娘龐兒也要人消受。

［夫人云］明日收拾行裝，安排果酒，請長老一同送張生到十里長亭去。［旦念］寄語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同夫人下］［紅唱］

【收尾】來時節(jié)畫堂簫鼓鳴春晝，列著一對兒鸞交鳳友。那其間才受你說媒紅[258]，方吃你謝親酒[259]。［三二］

畢竟是“積世的老婆婆”狡猾：表面上再次允婚，實際上逼迫熱戀中的這對小兒女分離。至此，戲劇情節(jié)急轉直下，樂極生悲，一波才平一波又起，造成新的懸念。

紅娘依舊沉浸在自己成功的喜悅中，跟張生說了幾句玩笑話。我們真為紅娘抱不平，“說媒紅”還沒有拿，“謝親酒”還沒有吃，就沒人理會她了，一個人在那里自言自語。俗話說：“新娘進了房，媒人扔過墻”，信有之。

“拷紅”是《西廂記》全劇里面最讓人叫爽的段落，爽若口渴之時品嘗塊梨，爽若悶熱之際遭遇豪雨。至此，紅娘的形象圓滿完美，脫穎而出。紅娘形象是民間智慧者、民間傳說中的愛的使者青鳥和民俗信仰中的愛情婚姻之神高禖的疊合，三合一，內涵極為豐厚。紅娘的意義可以概括為：一、此前，中國有所謂“月下老人”，說明國人是重視經驗的。但是“老人”的形象畢竟不好看，“月下老人”也面目模糊。從此出了紅娘，中國的媒人形象大大年輕化了，且經驗不減；二、自此媒人形象有美丑兩分：紅娘型、丑婆型；三、媒人的德行也分作“良媒”和“惡媒”，人們歡迎和依靠像紅娘那樣無私無畏的“良媒”，厭惡和嘲諷見錢眼開、花言巧語的“惡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