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些患癌的年輕人: 恐懼、死亡,愛和被愛

生死之間:當我們與疾病和死亡狹路相逢 作者:偶爾治愈 著


那些患癌的年輕人:
恐懼、死亡,愛和被愛[1]

“疾病是生活的陰暗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M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承認——我們也是另一個王國的公民?!碧K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如此說。

“年輕”常與“健康”對應,“年老”終向“死亡”靠攏。“青年”與“癌癥”相遇,會產(chǎn)生讓人難以接受的巨大錯愕感?;及┣嗄赀^早地拿到了另一個王國的護照,開始了與大部分年輕人完全不同的生命旅程。

全國腫瘤登記中心2013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在我國,每分鐘就有6個人被診斷為惡性腫瘤,每7個病人中便有1人因癌癥死亡。其中不乏年輕人。從2000年到2013年的14年間,20~39歲年齡組的腫瘤發(fā)病率增長了近80%,以2013年的人口統(tǒng)計計算,這一年,新增了30萬年輕癌癥患者。

一個月間,我約訪了多位患有癌癥的年輕人。在治療、復查、工作的間隙,他們慷慨地付出時間,與我談起被癌癥攔腰斬斷的生活。當不可避免地遭遇癌癥之戰(zhàn),我們還能做些什么?罹患癌癥的年輕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故事的開頭都很相似:“我們像被推入了另一個軌道,一切游戲規(guī)則我們都不懂?!睕]有實現(xiàn)的夢想、未完成的心愿、遺憾、恐懼和希望纏繞在一起。但他們從來沒有放棄抓住命運的韁繩,尋找靈魂的價值和生命的尊嚴。

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你怕嗎?”

“怕什么?”

“當別人的人生開始的時候,我們的人生就結束了。”電影《滾蛋吧!腫瘤君》里,病友夏夢對熊頓說道。

生活的細節(jié)遠多于電影的內(nèi)容。做完第一次化療,左燕在家里和父母看了這部電影。電影結尾,熊頓病逝。左燕躲回房間,蒙著被子,開始痛哭。

27歲的左燕是我約訪的第一位癌癥青年?!拔液臀簼晌饕粯拥牟 保@樣對我說。

一個月里,我陸續(xù)和其他幾位癌癥青年見了面,唯獨左燕因為身體原因一拖再拖。就在敲定采訪時間的前一天,她發(fā)生“自發(fā)性氣胸”住進了醫(yī)院。為了表達歉意,左燕發(fā)來一張插著管子的自拍:“對不起,又爽約了?!?/p>

最近,她最親密的兩個病友都“走”了,左燕的情緒陷入低谷。“給自己拼命地灌雞湯,一碗不夠,就再來一碗。灌到自己滿意為止”。1990年出生的左燕是一名護士,“做夢也沒想到,一輩子和醫(yī)院杠上了”。因為意外,我們沒能見面。

自從進入癌癥的國度,這些年輕人的生活不再井井有條?!鞍床烤桶唷背闪舜砩钇椒€(wěn)的褒義詞。他們變身為拯救生命的救火員,撲滅一場又一場由腫瘤暴君引發(fā)的沖天大火。

我見到了和左燕同歲的乳腺癌女孩兒全曉平?!吧系劢o我們安排每一次掙扎都有目的,跟死神親密接觸的機會都沒有過,那才叫白活了?!庇捌行茴D的回答,全曉平記得很清楚,但感染力持續(xù)的時間太短了。

全曉平記得更清楚的是五年前手術刀在身上切割的感覺。在她的家鄉(xiāng),一位肝膽外科醫(yī)生為她做了左乳全切手術,局部麻醉。針對她的診斷,醫(yī)生們展開了激烈討論。一半人認為是乳腺癌,一半人質疑:她那么年輕怎么會得這種???一年半后,全曉平病情惡化,發(fā)生骨轉移。

“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年輕的外科醫(yī)生賈軻對我說。

“醫(yī)生的工作就像把兩節(jié)鐵軌連接到一起,讓病人的生命旅程暢通無阻。根本沒想到,我自己的死亡之旅,是如此混亂,如此沒有方向?!薄懂敽粑癁榭諝狻返淖髡?、美國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協(xié)會最高獎獲得者保羅·卡拉尼什在書中這樣寫。

賈軻讀完了這本書的英文原版,他和保羅有著類似的經(jīng)歷:一年前,在他博士后即將出站,眼前是向往已久的“應許之地”時,他接受了晚期肺癌的手術。

賈軻手指修長,身高一米八五,是個籃球健將。除了臉部因為服用激素藥物有些腫,根本無法讓人把他與“癌癥”“一側肺葉切除”的病人身份聯(lián)系到一起。他告訴我檸檬切片,用開水沖泡,可以防癌,同時忌辛辣、忌燒烤、防霧霾。

至少有半年的時間,賈軻在手術日的早上都會咳上一陣,有血痰。他工作的科室在四層,一層有胸透,二層有CT(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都沒想著下樓去給自己做個檢查”。時間是用來爭分奪秒搶救生命的:每周四天的手術日,每臺手術平均3~4個小時,結束的時間通常在夜里9點到10點。“我們科的病人比較危重,也許你只是喝口水的工夫,那邊儀器就報警要進手術室了”,直到癌癥威脅到賈軻的生命。

“健康好比數(shù)字1,事業(yè)、家庭、地位、錢財是0,有了1,后面的0越多,就越富有;反之,沒有1,一切都只不過是0,是空?!?/p>

咖啡館里,賈軻手里握著一杯檸檬水提醒我。生病前,還是外科醫(yī)生的賈軻穿著刷手服走過醫(yī)院的健康宣傳欄,根本沒有時間看上一眼。

生存還是死亡

壞運氣、小概率、百分比,人生被壓縮成檢查報告上單薄的幾組數(shù)據(jù),生死就印在上面。

盡管有33%的概率吃到?jīng)]有療效的安慰劑,丁一醬還是決定試一試,眼前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了。

兩年前的秋天,丁一醬33歲的人生切換到了寒冬模式。他被確診為神經(jīng)內(nèi)分泌腫瘤(NET),蘋果公司創(chuàng)始人喬布斯所患即是此病。該病發(fā)病率僅有十萬分之三,在所有癌癥中不足1%,五年存活率2%。癌細胞會擴散到胸膜、肝臟、肺部、骨骼、淋巴系統(tǒng),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是癌癥晚期?!澳氵@病太罕見,先回家等著,等到癥狀明顯了再來試試化療吧,不過化療也應該作用有限”,確診時醫(yī)生這樣說。

他向醫(yī)生問了一個經(jīng)典問題:“我還能活多久?”

人過而立之年,丁一醬的人生角色不斷豐富:父母的兒子、女兒的父親、妻子的丈夫。說為親人活著,也不為過。

“爸媽退休了,老婆沒工作,我其實是家里主要經(jīng)濟來源,我一倒的話,整個家就完了?!?/p>

他在夜里快速閃回自己的前半生。看著熟睡的女兒,想她長大以后什么樣,結婚的時候穿婚紗什么樣,生了小孩是什么樣。

“我是個很失敗的人,做什么都沒辦法堅持到最后,所以,得個癌癥連人生也打算不堅持走完?這也太坑了吧?!彼桓市?。

《論死亡與臨終》一書中,庫伯勒·羅絲模型描述了中晚期疾病患者會經(jīng)歷的五個階段:否認——不可能會是這樣;憤怒——這不公平,怎么能這樣對我;討價還價——讓我活著看到我孩子畢業(yè)就好了,再給我?guī)啄陼r間,我什么都愿意做;沮喪——我太難過了,何必還要在乎什么呢;接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憤怒和討價還價的情緒中,丁一醬在天涯論壇寫下大量的文字記錄自己的癌癥生活,并開始畫漫畫《丁神經(jīng)與腫瘤君》?!耙彩峭兴母?,我學會了準時吃飯,學會了早點睡覺,學會了多花點時間陪伴家人。”

僅晚了兩天,解放軍307醫(yī)院的二期靶向藥臨床試驗剛結束,丁一醬成為第三期臨床試驗的第一只試藥“小白鼠”。第三期臨床試驗有真藥組和安慰劑對照組,真藥與安慰劑比例為2∶1,也就是說,參加試驗的人有33%的概率會吃到由淀粉、乳糖等做成的安慰劑。

病房里,是病人和家屬臉上揮不去的陰云,走廊里時不時傳來悲傷啼哭。對面床病患的妻子守在床頭,每隔幾分鐘就發(fā)出一聲長達五秒的嘆息,癌癥投下死亡的巨大陰影。

復查后,藥物有效。對于丁一醬而言,這是近兩年來,為數(shù)不多的腫瘤停止進展的消息。丁一醬成功地躋身吃到真藥的2/3。

然而癌癥的治療沒有一勞永逸。8個月后,靶向藥物導致丁一醬出現(xiàn)嚴重的腎損傷,復查腫瘤進展超過20%,他被判斷為靶向藥耐藥,達到了臨床出組的條件。

“生存還是死亡”的拷問再次擺在他的面前。

悉達多·穆克吉在《眾病之王:癌癥傳》里寫道:“生活中,癌癥能夠消耗、吞噬我們的一切。它闖進我們的腦海,占據(jù)我們的記憶,滲透我們的每一次談話、每一個想法?!卑┌Y用一種密實持續(xù)的牽引力,把所有的人和事都拖入癌癥的軌道?;钪幢厥且环N獎賞。

五年,除了病,一無所有。全曉平這樣評價自己患病的五年時間。她的強大對手有兩個:不斷擴散的癌細胞和永遠緊張的治療費用。

大學二年級,全曉平左胸上的硬疙瘩已經(jīng)長大到直徑五厘米。她想到省會鄭州的醫(yī)院檢查,母親找來家里所有的親戚與她談:家里的條件,去不起大醫(yī)院。經(jīng)濟上沒有獨立的全曉平在哭鬧了幾天后偃旗息鼓。

縣里、市里、省里、北京,全曉平用“試錯”的方式尋找規(guī)范和更優(yōu)的治療方法,代價是22歲年輕女孩的乳房和最佳的治療時機。

“考慮過保住乳房嗎?”我問她。

“沒有人會想你還有另一半可以找,他們覺得乳房除了喂奶,還有什么用?”

骨轉移后,全曉平開始自己做主?!拔易约簳枴疄槭裁础?,彎路走得越來越少了?!痹诮?000人的乳腺癌轉移QQ群里,全曉平得知中國科學院腫瘤醫(yī)院有針對乳腺癌的臨床試驗組,檢查費用和治療費用全免。進組檢查的過程中,母親借故回了家。全曉平一個人坐17個小時的長途客車每月往返于河南南陽和北京之間。

五年里,全曉平的病情一直在發(fā)展,親戚們和她的談話也進行了一輪又一輪,錢的問題始終擺在第一位。八個療程后,全曉平耐藥出組了。腫瘤繼續(xù)增長,醫(yī)生建議肝栓塞,手術費用需要四萬元。母親和她商量:“要不,咱不治了吧?”命是自己的,全曉平不肯放棄。術后一個月,肝臟又出現(xiàn)了新發(fā)腫瘤。醫(yī)生的建議是,換藥,繼續(xù)維持,直到有了新藥,再次入組。

她陷入兩難的境地:一邊感到被拋棄,一邊感到很內(nèi)疚。“我媽常說,你爸一年五六萬的工資,錢都到哪兒去了?”

生死清單

“人生是一場旅程。我們經(jīng)歷了幾次輪回,才換來這趟旅程。而這趟旅程很短,因此不妨大膽一些去愛一個人,去攀一座山,去追一個夢。”電影《大魚海棠》中這樣說。

看到電影預告片出品方“B&T”的名字,丁一醬沉默了許久。他們曾是對手,在大學的一次動畫比賽中,“B&T”得了二等獎,丁一醬是三等獎。

時間和境遇改變?nèi)??!笆畮啄赀^去了,他們堅持了夢想,而我,輸給了現(xiàn)實?!惫ぷ鳌⒓彝?、瑣碎的生活像枷鎖一樣扣住他的手腳。大學畢業(yè),丁一醬帶著自己的作品和獲獎證書試圖敲開設計師職業(yè)的大門,因為電力工程的專業(yè)背景,夢想沒能變成現(xiàn)實。

和年輕人談論生死,沒有想象中的難?!叭绻覓炝恕保@種假設輕易地被掛在嘴邊,就像在安排一頓尋常的晚餐。死亡的瞬間是容易的,難在疼痛、遺憾和措手不及。

“爸爸,昨天我趴在窗戶看外面,沒看到你回來,我就偷偷哭了?!迸畠簩Ω赣H不在的恐懼讓丁一醬覺得該為她做些什么。他把女兒的照片一張一張PS(一款修圖軟件)到各種場景里,準備給她出一本相冊,可以在小伙伴來家里做客時展示爸爸的成果。

“也許等她長大后,會給面子原諒自己有個這么不靠譜的老爸吧?!?/p>

“癌癥是最好的死亡方式,它給你很多時間讓你和親人告別,讓你安排后事?!倍∫会u這樣說。

生病前,丁一醬做得最多的是工作PPT(演示文稿),加班是一種常態(tài)。一位和他同齡的年輕局長問過他:“你的十年規(guī)劃是什么?”

“(變成)和你一樣吧”,他開玩笑似的回答。

“現(xiàn)在不做超過3個月的計劃?!弊诳系禄蛷d,丁一醬把住院手環(huán)放到襯衫口袋里。他拿出一個淡黃色塑料分藥盒,里面有近40顆大小不一的藥片,這是他中午一頓的藥量。每天,他都要吞下上百粒藥丸,以平衡因癌癥治療引起的并發(fā)癥。

《丁神經(jīng)與腫瘤君》的漫畫故事,已經(jīng)通過眾籌的方式出版。墓志銘丁一醬都想好了:長眠在這里的人很喜歡畫畫,他畫過最偉大的作品,就是把自己畫進了許多人的心中?!笆遣皇呛芪乃嚪秲??”他的嘴角總像掛著一絲嘲弄。

漫畫里丁神經(jīng)吞下成把的藥丸,藍色的腫瘤君大吃一驚:“吃那么快,漫畫第一集就要噎死自己嗎?!”

“拼了,老子今天就要毒死你?!?/p>

“玩世不恭”成了他抵抗癌癥陰霾的利器。有些時候,他感謝癌癥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癌癥奪走了我最重要的東西,卻讓我認識了自己。”

旅游、燙頭、文身……去做以前想做卻沒來得及做的事。丁一醬花100元實現(xiàn)了和于謙老師同樣的愛好,他還想文個二維碼,掃碼支付,直接入賬。假如人生只剩下10天的時間,“有無線路由器嗎?”他問。人生的結尾他想做一場直播。

只是病人,不是罪人

小說《癌癥樓》里,年輕的俄羅斯人盧薩諾夫發(fā)現(xiàn)脖子里長了腫瘤,便被發(fā)配到寒冷北方一所醫(yī)院的癌癥病房中。盡管診斷僅僅是存在癌癥跡象,但這就為盧薩諾夫判了死刑。人們給他穿上病號服,對他的行動采取絕對控制,疾病剝奪了他的身份。盧薩諾夫發(fā)現(xiàn),被診斷出患有癌癥,就等同于進入了一所無邊界的“醫(yī)療勞改營”,甚至比他所拋下的社會,具有更多的侵入和致癱效應。

在中國,“癌癥”常與“死亡”畫上等號,是恐懼、巨大花費、負擔的同義詞。尋求社會認同的年輕人,被迫貼上“癌癥患者”的標簽后,上升通道也被切斷了。

出國讀博前的例行體檢,毫無征兆地改變了吳安的人生軌跡。B超顯示,她的左腎有實質性腫物,25歲的吳安患了早期腎癌。得知自己患癌是在手術后的平安夜,吳安本以為自己只是長了一個良性腫瘤。同一座城市里,年輕人們在慶祝節(jié)日,吳安看著自己腹部清晰的馬甲線不肯相信,愛健身、作息規(guī)律的自己,怎么可能成為一名癌癥患者呢?就在一個月前,她還跑了一次半程馬拉松。

人生25年,吳安沒有認真思考過死亡。而今,它悄然而至,將她原本斗志昂揚的生活計劃完全打亂,將她的信心也擊得粉碎。吳安形容自己,身上像安裝著定時炸彈,隨時擔心它會爆炸,時時悶頭問自己能否照顧父母晚年,能否掙錢回報父母。

心理坍塌導致她對自己人生前20年的一些經(jīng)歷都開始產(chǎn)生懷疑?!坝腥苏f得癌癥是做了缺德事,遭報應,我開始細數(shù)自己前二十幾年有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但我的結論是無??!”

復查的時候,吳安在泌尿科就診。和許多中年發(fā)福的男人們一起候診,她覺得那些人的目光里都透著猥瑣,“就感覺自己做了什么壞事,這個人好像有一種不潔”。

除了身體上的一道傷疤,吳安的復查結果顯示一切正常。她擺脫掉死亡的陰影,卻被“癌癥患者”的身份剝奪了正常生活的權利。

吳安找工作的時候,剛好看到大學老師劉伶利患癌被辭退的新聞。1984年出生的劉伶利是蘭州交通大學博文學院的英語老師,學校得知她罹患晚期卵巢癌后將其開除。人事處處長告訴她:“不要給我哭,我見這樣的事情挺多的,學校有規(guī)章制度,我也沒有辦法?!?/p>

為了生存,劉伶利和父母擺地攤糊口。她在微博上寫:“生病后,別人上班的時候,我在與癌癥抗爭,別人下班娛樂的時候,我還在與癌癥抗爭?,F(xiàn)在,身體稍微好點了,別人上班的時候,我在進貨,別人下班娛樂的時候,我在拖著殘軀掙錢,跟城管斗智斗勇,人生就是這樣戲??!”劉伶利在絕望中離開了人世。

吳安是一名語言教育類專業(yè)的碩士,因為患癌,錯過了校招時間。她向一家月工資只有2000元,只需要大專學歷的課后家教培訓機構投了簡歷。

面試時,吳安錯過校招的原因引起了面試官的興趣。

“生病了,身體長了東西,住院割掉了?!彼鐚嵈鸬?。

“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惡性的?!眳前裁摽诙?。

面試官面露難色:“雖然你很優(yōu)秀,但出于你身體狀況的考慮,恐怕你不能勝任這份工作?!?/p>

“為什么?我檢查過了,各項指標都好,我可以正常工作?!钡珔前策€是沒有得到這份工作。

吳安形容自己的第一次面試經(jīng)歷像一次“暴擊”,“你就想我爸媽抽著我的腦門說我是一個傻孩子的畫面”。

歧視堅不可摧,從癌癥的打擊中走出來的吳安感到回歸正常生活的力不從心:“為什么社會要這樣對待年輕癌癥患者呢?我們只是病人,不是罪人。”

通過隱瞞才找到工作的吳安,對入職體檢惶恐不安。體檢醫(yī)生看見她身上的那道疤并沒有詢問,吳安得到了一份臨時培訓機構的工作。對于更高平臺的工作,吳安還不敢考慮。她很擔心嚴格的入職體檢會發(fā)現(xiàn)她癌癥患者的身份,將她淘汰出局?!笆遣皇且院缶蜆I(yè)我就只能打打醬油,永遠不可能上升?”吳安問我。

在知乎上,一位年輕的乳腺癌患者說:“在治療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可能遠遠不及你在未來的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困難?!?/p>

全曉平在病房里,等來了自己的男朋友。他一直在哭,轉述著他母親的建議,“我媽說,如果你愛我,你會離開我?!薄拔覌屨f,如果咱們不分手,她將來就不給我買房子、帶孩子……”

失去一段不成熟的學生戀情并不可惜,但全曉平也失去了年輕女孩的自信。病情穩(wěn)定期,全曉平回到學校繼續(xù)讀書。她將裝有義乳的內(nèi)衣放在罩子里晾曬,每天徒步到有單間浴室的隔壁學校洗澡。心理障礙是對自己的歧視。

吳安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么,但總是有一種負罪感。對于擇偶條件,她的父母放低了很多世俗意義上的標準,只希望她能盡快成家。吳安不想將就,“如果上帝告訴你這只是虛驚一場”,她要用自己的人生幸福為“癌癥患者”的身份買單嗎?

這輩子,我們還沒愛夠

“我愛你,舍不得你?!毕喔粢幻?,王晨岑給丈夫陳曉夏發(fā)了這條微信。曉夏抬起頭,晨岑的眼淚正落下來,她已無力把愛說出口。

在疑似患間質性肺炎住院前,王晨岑趴在丈夫陳曉夏的肩膀上哭,“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她把定語“最后一次”掛在嘴邊:“最后一次在你肩膀上哭、最后一次共進午餐、最后一次一起做手工、最后一次陪你過生日……”她把存款密碼都寫下來,夾在本子里,交代給曉夏。

癌癥癥狀進展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間質性肺炎的病情發(fā)展很快。“有可能不是死于癌癥,而是死于癌癥的并發(fā)癥”,這讓王晨岑措手不及。

從2015年初被確診為三陰性乳腺癌到現(xiàn)在,王晨岑的抗癌治療歷時兩年過半。經(jīng)歷了左乳的手術、化療、放療,她又失去了自己的右乳。丈夫陳曉夏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用鏡頭記錄下妻子的抗癌故事。盡管有時他的雙手是顫抖的,但“精神財富將惠及我們和看到我們故事的人們”。

突如其來的肺部陰影,讓王晨岑亂了陣腳。她一直認為自己有把握人生的自信,凡是她哭的時候,就是失去控制力的時候。

陳曉夏緊緊地抱著痛哭的妻子。有時候,確實需要通過哭來釋放一下緊張的情緒。“我們不是圣人,也達不到看破紅塵的境界,只是一對被生活步步緊逼卻報之以歌的可憐家伙。”結婚兩年,這對夫婦便被迫拐入“癌癥”生活的慢車道,在疾病的幽暗隧道里踽踽前行。

入院的前一晚,晨岑請曉夏陪她去一家銀飾手作店制作一條項鏈,作為曉夏40歲生日的禮物?!斑@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一起手作了”,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晨岑。

他們設計了一個水滴形的吊墜,一面壓著兩人名字的縮寫,一面是相機光圈的造型,代表著曉夏用鏡頭記錄下晨岑的抗癌歷程。就在技師為銀飾做最后的修邊處理時,晨岑發(fā)來了微信,在技師抬頭前,曉夏匆匆抹掉了臉上的淚珠。

王晨岑一度認為,她人生中最難的問題就是夫妻問題。她希望得到丈夫的欣賞和肯定,癌癥給了她療愈的機會。手術后,她一直在尋找可能性,積極進行康復訓練和健身,爭取最大限度地恢復肢體功能,她想要原來的能力和樣子。“死亡不可避免,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努力死得漂亮一點兒,我們也可以換個說法,叫活得漂亮一點兒?!背酷鎸ι赖幕磉_和對生活的感恩,讓曉夏看到了妻子的成長,王晨岑相信,曉夏愛自己閃閃發(fā)光的靈魂,“我們的心貼得更近了”。

住院第一天,她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沒人會忍心阻礙生命的延續(xù)。昨天我也簽了人體器官捐獻志愿書,成為我國第92532位器官捐獻志愿者?!?/p>

不久,晨岑肺上的陰影消失了。談起這場虛驚,晨岑的目光看向曉夏,“這輩子,我們還沒愛夠”。

世間靈藥是原諒和愛。作為家里唯一的孩子,王晨岑放不下父母。盡管她自認很努力地活著,但結局不由她控制。她要把對父母的心理建設做在前面。

治療間隙,她回福建老家休養(yǎng),每天晚飯后都和父母聊上兩個小時。慢慢講,一次講一點點,從別人的事情講起,講新聞里那些出意外的年輕人,再到生命的意義。父母也知道她想講什么,笑著說,上師又來做開示了。他們允許她來講,這對彼此都是一個療愈的過程。

在父親節(jié),她看到了一篇文章——《爸爸的抽屜里藏了張紙條,上面寫著“不要惹女兒生氣”》,她常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向父親發(fā)脾氣,卻很少認錯。她知道父親不會生她的氣,也會向父親道歉,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做得不夠好。

和父親去泰國自助游,王晨岑只給自己提了一個要求:不要對爸爸發(fā)脾氣。她為父親下載了電子地圖、外語翻譯軟件,協(xié)助他過海關、入住酒店,叮囑他在遇到困難時可以求助的途徑。她為父親將來自己出行做準備。父親不喜歡熱門景點,她便帶著他去小街小巷里閑逛,吃冰激凌,喝咖啡,遷就他,隨著他。

王晨岑帶父親來到一家公益工坊。這里有30多位智障人士用手工編織的方式體現(xiàn)工作價值。創(chuàng)辦人是一位已經(jīng)80歲的老人,為了體現(xiàn)智障兒子的價值,他創(chuàng)辦了這家公益組織。晨岑的父親和老人聊了起來,她為父親做翻譯,全程用英語交流。王晨岑從父親開心的神情里感受到他的滿意?!巴饷娴氖澜?,還有一群人,用這樣的方式在生活”,她希望父母能夠更獨立地生活。

“對父母盡的孝還不夠,哪怕只活60歲,也可以做很多事情”,王晨岑舍不得的,唯有親情和愛情。

患癌青年們的英雄主義

《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shù)》,全曉平的床頭擺放著這本書。她說,有點雞湯。對于一個27歲、生病五年的姑娘來說,她覺得自己這五年沒有任何進步,只為了活著。她會問: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她沒有找到太多答案。

生病前,懵懂的姑娘也想去趟西藏。這個旅行朝圣的地標,貼的是“年輕”“自由”的標簽。沒來得及,她一頭扎進了癌癥的慢車道,“人生自此轉彎,從此不一樣了”。

在北京,全曉平看了場關于西藏的電影《岡仁波齊》,漫長的朝圣之路,路遇攔路的河、風雪、大雨、山石、車禍……朝圣的人心無畏懼,一路前行。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是成就、榮耀、愉悅和滿足嗎?

全曉平的人生是由遺憾、恐懼、掙扎和短暫的快樂構成的。每次復查,對她而言都是一次大考。掃描了就診卡,從自動打印機里打出CT結果,全曉平顫抖地拿著還發(fā)熱的紙張從最后一行結論倒著往上看?!皼]有進展,腫瘤縮小”是人間最美的詩句。

她自卑、普通,怎么能和活得精彩的人比?這個喜愛植物的姑娘覺得自己就像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哪里值得關注?

一場路途,殊途同歸,每個人的生命重量不盡相同。生命個體的價值,無論成功、精彩與否,都值得被珍視。與死神近身肉搏的年輕人,在病程里成長,在認清死亡的面目后,仍鼓起勇氣掌控自己的人生。

全曉平等來了再次加入醫(yī)學臨床試驗組的機會。她向知名內(nèi)衣品牌提起免費義乳內(nèi)衣的申請,到王府井測量了尺寸。

“認清生活的真相后,還依然熱愛它”,這就是患癌青年的英雄主義。

[1] 本文作者為楊洋。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