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行

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

馬聲回合青云外，人影動搖綠波里。

綠波蕩漾玉為砂，青云離披錦作霞。

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

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時歌舞入娼家。

娼家美女郁金香，飛來飛去公子傍。

的的珠簾白日映，娥娥玉顏紅粉妝。

花際徘徊雙蛺蝶，池邊顧步兩鴛鴦。

傾國傾城漢武帝，為云為雨楚襄王。

古來容光人所羨，況復(fù)今日遙相見。

愿作輕羅著細(xì)腰，愿為明鏡分嬌面。

與君相向轉(zhuǎn)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

愿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

這是一首春歌。詩中用輕倩的筆調(diào)，描繪了一幅游戲人生的圖畫。時間：七世紀(jì)中葉的一個春天。地點：唐朝的東都洛陽。人物：公子哥兒和藝伎。都城詩中例行的戀愛公事，在這個富于天才的詩人筆下表現(xiàn)得很有特色，從而使人賞心悅目。然而，除聞一多獨具慧眼地表示欣賞外，近世研究者很少論及。其實它不該受到這樣的冷落。

“天津橋”在洛陽西南洛水上，是唐人春游最繁華的景點之一。李白《古風(fēng)》寫道：“天津三月時，千門（宮門）桃與李。朝為斷腸花，暮逐東流水。前水復(fù)后水，古今相續(xù)流。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游?！眲⑾Ｒ拇嗽娨矎奶旖驑?qū)懫?，誠非偶然。天津橋下洛水是清澈的，春來尤其碧綠可愛，明媚的晴朝，能看到“津橋春水映紅霞”（雍陶）的景色。詩中“陽春水”的鑄辭，可啟人遐想。與“天津橋下陽春水”對舉的，是“天津橋上繁華子”，即紈绔公子——青春年少的人。

以下略寫馬嘶入云以見興致后，便巧妙地將春水與少年，糅合于倒影的描寫：“人影動搖綠波里?！币庀箫h逸，有鏡花水月之妙。這種夢幻般的色彩，于詩中所寫的快樂短暫的人生，適有點染之功。緊接寫水中或岸上的砂（沙），和倒映水中的云霞，作為人影的陪襯。辭藻華麗，分別融合或活用了“始鏡底以如玉，終積岸而成沙”（謝靈運）的賦句和“（錦）文似云霞”（《拾遺記》）的文句，又以頂真的辭格銜接上文，意象、詞采、聲韻兼美。這段關(guān)于東都之春的描繪，最后落到宮門內(nèi)外的碧樹與春花。梁簡文帝詩道：“桃含可憐紫，柳發(fā)斷腸青。”詩人因以用之，以贊嘆不絕于口的排比句式，寫道：“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傷心”“斷腸”的措辭固然來自好景不長，以及與楊柳、桃李有關(guān)的其他聯(lián)想（如離別、艷色、脆柔等）。但詩人連呼可愛（可憐），又似乎是喜極過情之辭?；蛘?，他此刻“已從美的暫促性中認(rèn)識了玄學(xué)家所謂的‘永恒’—— 一個最縹緲，又最實在，令人驚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聞一多）。這種富于柔情的徹悟和動人春色本身，都能撩起無限綺思。

春游意興已足，公子將歸何處：“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時歌舞入娼家?！痹娙司瓦@樣將人間的艷遇，安排在自然界春意的展示后來寫，構(gòu)思是巧妙的，效果是雙重的。那“飛來飛去公子傍”的，是“郁金香”呢？是“歌舞”呢？語妙兼關(guān)。滿堂氛氳，舞姿妙曼，公子必已心醉目迷了。詩人這時用兩句分寫華堂景物，美人形容：“的的（明亮）珠簾白日映，娥娥（美好）玉顏紅粉妝?！保ā豆旁姟罚岸鸲鸺t粉妝”，乃閑中著色，有助于表現(xiàn)歌筵的歡樂。性愛，作為歌舞娛樂的一種動機，此刻便適時地萌發(fā)了：“花際徘徊雙蛺蝶，池邊顧步兩鴛鴦?！痹谶@精巧的景色穿插中，包含著這樣的構(gòu)思：成雙作對的昆蟲水鳥，能夠促使戀人迅速效仿?！巴惖?、“鴛鴦”為性欲蒙上了一層生物學(xué)的面紗?！皟A國傾城”、“為云為雨”兩句，更是露骨地暗示著情欲的放縱了。這兩個措辭直接出自漢武帝李夫人、楚王神女的故事傳說，不免有太狂太俗的感覺。而施諸娼家場合，又以其本色而可喜。這種癲狂，乃是都城詩里常有的內(nèi)容，如《長安古意》“羅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一節(jié)，便彼此彼此。而聞一多對盧照鄰詩的批評“癲狂中有戰(zhàn)栗，墮落中有靈性”，也可移用于此詩。

尋歡作樂的場面結(jié)束得恰到好處。“古來容光人所羨”以下，詩人將筆墨集中在熱戀雙方的山盟海誓上，開辟出了一番新的境界。前四句是公子聲口，“愿作輕羅著細(xì)腰，愿為明鏡分嬌面”，真不愧為最動人的情語。它的靈感固然是從張衡《同聲歌》借貸來的。但“思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愿為羅衾幬，在上衛(wèi)風(fēng)霜”，原是女性口吻，到陶潛《閑情賦》“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等句，變?yōu)槟行员爸t口吻，便是一個創(chuàng)造。不過一連十愿，不便記誦。此詩則既沿陶詩作男性口吻，又如張作只寫兩愿?！霸笧槊麋R分嬌面”的著想尤妙不可言。不言“觀”嬌面，實已包含化鏡觀面的獻身意味，又兼有“分”享女方對美的自我陶醉之意，盡興表達了愛的情愫。故仍有后出轉(zhuǎn)精之感?！芭c君相向轉(zhuǎn)相親”六句是藝伎的答詞，概括起來八個字：永遠相愛，同生共死。

梁代王僧孺詩云：“妾意在寒松，君心若朝槿?！币庠谠鼓蟹街畱偾槿缒鹃?，朝花暮落，不若己心如松樹耐寒持久。此反用其意作“愿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蹦┒湟庵^在生愿結(jié)百年之好，死后也愿同化北邙（山名，墳地）飛塵。意只平常，卻說得驚天動地?！鞍倌辍铩f古”，造成不期然而然的遞進，更增加了夸飾的色彩。以上對話，哪幾句屬哪個人所說，沒有明為標(biāo)出，然而問答口吻及雙方情態(tài)如見。沈德潛評此節(jié)為“公子惑于聲色而娼家以誑語答之”（《唐詩別裁》），說詩旨在譏“惑”，恐非作者本意。像劉希夷這樣“美姿容，好談笑”（《唐才子傳》），多愁善感，不拘常檢，英年折壽的純情詩人，對他筆下及春行樂的人物，很難說有多少諷刺。恰恰相反，倒是同情欣賞的成分居多。頂多是“勸百而諷一”吧。不過，沈氏說娼家答語為“誑”，倒是滿不錯的。世間熱戀中男女吐屬大半近“誑”，即未必理智。但這里還有另一面，為沈氏所忽略，那就是“癡”。在齊梁宮體詩中，就聽不見這種男女癡情話?！鞍V”則近于真，與“誑”適成對立因素。此即所謂墮落中的靈性了。

如果與《長安古意》比較，《公子行》顯然沒有那樣恣肆汗漫。它卻別有一種倩麗風(fēng)流，令讀者感覺愉悅輕快。作為初唐七古，這兩首詩在形式上共同特征是對仗工麗，上下蟬聯(lián)。而此詩在對疊律的運用上，窮極變化，尤有特色。詩中使用最多的是同紐的排比句式，一般用于段落的起結(jié)處（如“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下繁華子”到“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為起訖，系寫景；“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時歌舞入娼家”則另起一段），及對話中（“愿作輕羅著細(xì)腰，愿為明鏡分嬌面”；“與君相向轉(zhuǎn)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形成一種特殊的提頓，又造成重復(fù)中求變化，和一氣貫注的韻調(diào)。此外，各種帶有復(fù)疊的對仗句子逐步可見。再就是頂真格（如第四、五句銜接）和前分后總格（“美女”、“娼家”分合的三句）的使用。凡此均有助于全詩形成一種明珠走盤的音情，為這首春歌增添了不少風(fēng)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