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978~1983 冰山下的暗流
1978:北國之春
木蘭花開山崗上,
北國的春天,
啊,北國春天已經(jīng)來臨。
——井出博:《北國之春》,1978年
1978年3月18日,某軍用飛機制造廠33歲的技術員任正非到達了人民大會堂,跟隨著6000人的洶涌人潮,他在后排找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座位,然后落座,攤開面前早已擺好的會議流程,開始聆聽來自主席臺上的講話。
在參加大會的6000人里,年齡在35歲以下的僅僅有150人,從這個角度來看,任正非能夠有此資格,實在是一樁了不起的殊榮,而讓他得到這份殊榮的原因,則來自于他剛剛獲得的全軍技術成果一等獎。
不過,此刻的任正非并沒有多少心思來享受這份殊榮,文革中被打倒的父親能否平反、以及他本人能否如愿入黨的問題,都正在困擾著他,然而,這種惆悵的情緒卻在突然之間被來自主席臺的講話打斷了。
在他的回憶里,那是第一次聽到“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一部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chǎn)力”的論斷。自打文革開始,報紙廣播一張嘴就全是團結、教育、改造,知識分子的地位實在是不值一提,而現(xiàn)在如果說科學技術第一,那知識分子也就是第一,這實在是讓人吃驚不小。
從歷史資料上來看,日后創(chuàng)辦了風生云起的華為集團的任正非,在記憶上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差錯。因為那一次的科學大會,乃是鄧小平擔任政協(xié)主席、真正主導中國命運之后主持的第一個大會,在會議上專門闡述了科技與發(fā)展的關系,著名的“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chǎn)力”的論斷,以及那篇富有革命浪漫色彩、入選了中學課本的《科學的春天》,都是在那次大會上出現(xiàn)的。
除此之外,國家領導人還承認,中國在許多領域都落后世界水平至少15年,為此還專門提出了一個氣魄雄渾的發(fā)展規(guī)劃,將108個項目作為全國科研重點攻關項目,目的是“到本世紀末趕超世界水平”。
事實證明,這一目標實在是帶有太大的浪漫色彩而顯得不那么切實,因此也就沒可能完全實現(xiàn),不過,有沒有實現(xiàn)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當時它確實讓所有與會者,甚至是全中國的精神都為之抖擻,更有那么一批人,感覺似乎要從那種混沌、無序、渾噩中掙脫出去,切入到另一條看上去前景廣闊的新軌道中來。
對于現(xiàn)代中國來說,1978年的重要性,恐怕要遠遠凌駕于其他年份之上。在此之前,中國的封閉自守程度,甚至超越了過去的任何一個朝代。像這樣一個龐大的經(jīng)濟體,卻和世界經(jīng)濟體系基本“絕緣”。
不唯如此,即便就內部而言,這輛在計劃軌道上運行已久的經(jīng)濟列車,也顯示出一種暮氣沉沉的疲態(tài)來——從1958年到1978年的二十年間,中國城鎮(zhèn)居民人均收入的增長,只有區(qū)區(qū)4元,農(nóng)民比這更少,只有2.6元,物資供應的狀況,在許多地方已經(jīng)不能用緊缺來形容,這還僅僅是一種宏觀的描述,實際上,任何一個從那個時代度過的讀者,都會對這種現(xiàn)狀感觸頗深。
在經(jīng)歷了一些觀察之后,許多外國評論家都對中國當時的狀況感到悲觀,多年積貧、混亂后瀕臨崩潰的社會經(jīng)濟,打倒“四人幫”后的一年里,仍然不見變化的政治空氣,以及落后而殘破的工廠、礦山,這些因素與事實結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讓人灰心喪氣的環(huán)境。
在日本評論家山川曉夫的觀察中,他發(fā)現(xiàn)武漢鋼鐵廠在經(jīng)歷了文革之后,幾乎已經(jīng)成為了一篇沼澤地,前往參觀的日本技術人員,甚至不得不穿上高腰膠靴,才能勉強在泥濘中行走,這個事實讓山川感到震驚,因為在同時期的日本,鋼鐵廠全部實現(xiàn)了公園式建筑,并且已經(jīng)在使用電子計算機管理。
類似的事實也被《讀賣新聞》駐香港記者松永二日注意到,在6月份,他應邀參觀了上海的一家集成電路工廠,在回來之后他寫道:“日本的集成電路工廠干凈整潔、一塵不染。相比之下,上海這家工廠簡直是馬路工廠。工廠方面聲稱,產(chǎn)品一多半不合格,賣不出去。”
在山川曉夫的估計中,這一年中國的恩格爾系數(shù),幾乎只相當于日本1877年到1887年這十年的水平,從一些經(jīng)濟數(shù)據(jù)的對比中,他甚至得出了“中國從1966年到1978年,人民生活絲毫沒有改善”的結論。而此時的中國,人均國民生產(chǎn)總值是日本的二十分之一,美國的三十分之一,在最后,山川曉夫評論道:“中國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處在崩潰邊緣,文革開始后的十幾年里,留給中國的只是一片空白?!?/p>
說起來,這種不抱希望的評論,倒未必是發(fā)達國家的評論員們故意為之,也不是受意識形態(tài)所驅,不自知地戴上了有色眼鏡,在那個時代的許多國人眼中,希望的確是像黑夜中的螢火一樣,有那么若隱若現(xiàn)的一點點,但更多的,還是漫長而無邊無際的黑暗。
后來創(chuàng)立了麥科特集團的王銘利回憶說,“那幾乎是一個空前的大泥潭,而且大家都站在里面,既前進不得,又要忍受那種沉悶,剛亂哄哄地度過十年,從心底來說,其實本來毫無希望可言,卻又總是想著,未來是不是會好一些?”帶著這種對未來的茫然與不可測,王銘利成為了一名援藏干部,在那里一呆6年,然后便回到內地,隨即轉身南下深圳,幾年后,麥科特集團的摩托車,一度占據(jù)了中國輕型摩托車市場的半壁江山。
在同一年的四川成都,當時正在師范專科學校讀書的劉永行,在宿舍的一次“臥談會”里和同學也談到了未來,這個未來的標準,則被這一幫年輕人設定在了2000年。
在各自暢想憧憬了一番之后,有一位同學說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工資可能會漲到200塊吧?”這個時候,一向少言寡語的劉永行卻突然說了一句:“我覺得應該會到2000塊?!贝搜砸怀?,所有的同學都把它當成了一句笑談,要知道的是,當時一個剛進工廠的學徒工,一個月只有18塊錢的工資,即便是他們這樣的大學生,畢業(yè)后的工資也只有40塊,如果說翻五倍到200塊尚且可以憧憬,那么把劉永行的“2000”當成笑話,實在是情理當中的事情。
事情有時候就是這么奇妙,在這些大學生們所設想的未來——2000年,全國城鎮(zhèn)居民人均年收入達到了6208元。達到了他們所希望的2.5倍,當然,更奇妙的是,根據(jù)2000年福布斯富豪排行榜的統(tǒng)計,這一年劉永行及其弟劉永好所擁有的個人財富,達到了86億元人民幣。
未來是什么樣子呢?在1978年這個特殊的年份里,這個問題屬于全體中國人,而悲觀的情緒,卻在更大的世界范圍內傳播。
在1978年新年前夕,路透社的一位記者在文章里這樣寫道:
“對于世界經(jīng)濟來說,這是令人焦急的一年,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會出現(xiàn)人們所期盼的恢復。大部分國家的通貨膨脹(率)仍然很高,這使得商店物價上漲,造成了不安全的氣氛,使人對未來喪失信心。人們無不擔心,世界可能會回到停滯狀態(tài)中,還會有更多的人失業(yè)……”
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在滿目灰暗、充耳悲戚的環(huán)境里,中國卻開始靜悄悄地醞釀著一場變化,它始于這一年的元旦。
按照一般的傳統(tǒng),黨政軍幾大報刊在元旦或春節(jié)時,總是會出于宣傳需要,刊登一首詩詞,而且一般會選擇“慶春澤”、“東風第一枝”、“春風裊娜”這類不常用的詞牌,原因則純粹是因為詞牌名字的貼切。但是,在1978年的元旦,《人民日報》、《紅旗》雜志、以及《解放軍報》卻一改形式,共同發(fā)表了社論《光明的中國》。
在這篇題目寓意很明顯的社論里,秉承著那個時代一貫的政治腔調,然而卻在結尾處突然提出了一個問題:
一九七七年,世界上各種各樣的人,包括我們的一些朋友和同志,也包括我們的敵人,都密切地注視著中國,在失去了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失去了敬愛的周恩來總理和朱德委員長之后,在粉碎了“四人幫之后,中國會向何處去?”
很明顯,在一向被視為政治風向標的三大報刊中出現(xiàn)這樣的社論,如非有高層授意,實在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而對于決策層來說,“向何處去”這樣的問題,既來自外部的質詢,也同樣來自內心的試探。
有趣的是,當這篇《光明的中國》以鋪天蓋地之勢,向全世界發(fā)出“中國向何處去”的聲音時,兩個曾經(jīng)發(fā)出過同樣吶喊聲的人,卻依舊要為此在監(jiān)獄里度日。
在湖南長沙,31歲的楊曦光已經(jīng)坐了整整十年監(jiān)獄,從1968年2月開始,他就開始承受這場囹圄之災,原因就是他在當年寫出了一篇洋洋萬言的《中國往何處去》,言辭之間不乏對國家命運的憂慮,然而卻被當時的“文革”領導人康生先后三次點名,最終獲刑十年。出獄之后,改名為“楊小凱”的他考取了社科院研究生,卻因為政治審查始終不能過關,遲遲無法入學,在他的四處奔走之下,時任中央書記處總書記的胡耀邦對他的冤案親自批示中央組織部,他才得以在政治上“恢復清白”,卻仍然厄運連連,甚至無法獲得一份正式的工作,直至被普林斯頓大學錄取為博士生,后來,此人成為了當代最富于現(xiàn)實批判精神的經(jīng)濟學家,兩次被提名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值得玩味的是,他終身再未踏上中國的土地。
比起楊小凱,另外一個寫了《中國往何處去》的人,命運則顯得更為波折,他就是來自四川萬縣的牟其中,一個縣玻璃廠的普通燒爐工人,在1971年,已界而立之年的牟其中響應時代號召,在老家成立了一個“馬列主義學習小組”,兩年之后,他又把這一小組升級為“馬列主義”研究會。
在1974年,因為在他的《中國往何處去》中批判“文革”,提出在中國“建立社會主義的商品生產(chǎn)體系”,同樣獲罪入獄,被冠以當時最嚴重的罪名“現(xiàn)行犯革命”,甚至被“內定”為死刑,四川省革命委員會發(fā)文進行全省范圍的大批判。只是因為案子一拖再拖,才終究幸免于難。
值得玩味的是,牟其中在出獄后,并沒有選擇像楊小凱一樣,走一條專業(yè)學術的道路,而是向人借了300塊錢轉投商海,成立了一個小小的“貿易信托服務部”,在此后的十多年里,他曾經(jīng)極度輝煌,一度成為“中國首富”,也曾二次入監(jiān),被描述成“中國首騙”的形象,最終在1999年第三次被關進監(jiān)獄。
光明究竟來自何方,在今天看來,這似乎根本不是個問題,它或許來自十年浩劫過后的喜悅,或者來自對未來的期盼,或許干脆是一種象征性的說法,但是在當時的那種環(huán)境下,決策層中能夠提出如此試探性的問題,能夠發(fā)出如此聲音,對于億萬還生活在茫然之中的中國人來說,的確是一個非比尋常的舉動。
在這一年,盡管執(zhí)行極左政治路線的“四人幫”已經(jīng)被打倒兩年之久,但從黨和國家的最高決策層向下,卻依然存在著僵化強大的體制,以及刻板的理論體系,譬如“兩個凡是”的政治主張,就依然在政治和經(jīng)濟的雙重領域里,實行最具意識形態(tài)化的管制,延續(xù)著過去的統(tǒng)治力。
如果說《光明的中國》這篇社論的出現(xiàn),僅僅代表了中共決策層一種“投石問路”的心態(tài)時,那么,接下來發(fā)生的變化,則正代表了“問路”之后所跨出的第一步。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后來在經(jīng)濟領域所發(fā)生的變革,竟然是從意識形態(tài)領域首先發(fā)端的,這種“先政后經(jīng)”的變化模式,在此后幾乎成為一種中國式的慣例,貫穿于我們三十年來的整段商業(yè)史中。而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場足以載入史冊、轟轟烈烈的驚天變化,其源頭竟開始于一封普通的來信。
在《光明的中國》發(fā)表后的第十四天,1978年1月14日,南京大學教師胡福明收到了一封信,寫信的人則是《光明日報》的編輯。在半年之前,胡福明曾經(jīng)利用在醫(yī)院陪床的空暇時間,趴在長椅上撰寫了一篇八千字的文章,隨后投寄給該報哲學版,卻如同石沉大海,遲遲沒有收到回復。
在胡福明后來的回憶里:當時的來信中還附上了一份清樣,正是他那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的清樣,信里的大概意思,則是希望胡福明能夠按照建議修改文章,把道理講的再清楚一些、完整一些,不要讓人產(chǎn)生馬克思主義已經(jīng)過時的感覺。從那之后,稿子就來來往往好幾個來回,反復修改、反復推敲。到了后來,來信的要求又變化了,調子變得更高,讓他寫得更鮮明一點,要更有針對性、要更有批判力……
在這樣你來我往了4個月后,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刊登了題目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特約評論員文章,繼而,《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新華社等媒體紛紛全文轉載。在這片文章的結尾。作者斬釘截鐵地得出結論:“凡是有超越于實踐并自奉為絕對的‘禁區(qū)’的地方,就沒有科學,就沒有真正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而只有蒙昧主義、唯心主義、文化專制主義?!?/p>
文章一經(jīng)發(fā)表,當即在全國范圍內引起了軒然大波,在當時政治氣氛最為沉悶窒息的東北和上海等地,有人甚至給它扣上了“荒謬”、“砍旗”、“違反中央精神和反對毛澤東思想”的帽子,一時之間,討伐之聲隆隆四起。
時隔三十年后,胡福明對于那段日子仍舊印象深刻:當時斥責者有之,贊其“東風第一枝”、“摧毀四人幫反動思想體系的重磅炸彈”者亦有之,眾說紛紜,爭論四起。在他看到報紙上批評的消息之后,回家對妻子說:“我已經(jīng)有思想準備了,我準備要坐牢?!逼拮踊卮鸬溃骸拔乙磁隳阋黄鹱危刺焯焖惋埖侥愠隼?。”
胡福明的擔心并沒有成為現(xiàn)實,不僅如此,在4年之后他便調入江蘇省委工作,從此仕途一帆風順,直至出任江蘇省政協(xié)副主席。他并不清楚的事實是,在當時的最高決策層中,有一個人正在試圖用自己的影響力,推動中國人思想解放,推動中國命運變革。在這個人與這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共同作用下,中國發(fā)生變革的思想基礎就此奠定。
這個奠定了中國變革思想基礎的人,就是鄧小平,而在我們這部下海史的前半程中,我們越來越會感受到他在關鍵時刻的作用,感受到他對整場變革節(jié)奏的把握,以及他賦予中國商業(yè)社會怎樣的影響。
5月19日,鄧小平在接見文化部核心領導小組負責人的時候,專門談到了這篇文章,認為該文是符合馬列主義的,甚至說:“文章符合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扳不倒嘛?!痹陔S后的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他再次以此文為題,對教條主義展開了批評,號召全黨、全軍、全國“打破精神枷鎖,使我們的思想來一個大解放”,在他看來,這場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問題的討論,是非常有必要的。
于是,從6月到11月的數(shù)月時間里,從中央到地方各部門,絕大多數(shù)省市的負責人,都紛紛發(fā)表文章和講話,一致認為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一馬克思主義的原則,具有相當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場有關真理標準的大討論所產(chǎn)生的影響,并不只停留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在經(jīng)濟的領域當中,這場討論所產(chǎn)生的結果,就是成功地建立了一種全新的商業(yè)思想環(huán)境,以及為大家普遍接受的商業(yè)倫理。在此后三十多年的時間里,這種“一切從實際出發(fā)”的思維模式,不僅主導了中國的經(jīng)濟改革,還衍生出“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穩(wěn)定壓倒一切”、“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黑貓白貓,抓住老鼠是好貓”這一類政治格言,更在無數(shù)下海者的頭腦中深深打下印痕,使得他們在后來的商業(yè)運營中把實際效果放在第一位,許多或悲或喜的故事,正是因此而被孕育出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從此之后,中國再很少有學術文章,能夠像這篇文章那樣引起高層領導和理論工作者的重視、如此多次的修改,也絕少有任何一篇學術文章能夠像它這樣,如此深刻地影響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進程。因為那種特定的歷史條件,幾乎是不可能復制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如此特殊時期出現(xiàn)的《實踐》一文,注定要在歷史的舞臺上扮演一個孤獨而又偉大的角色。
1978年的中國,究竟有著怎樣的商業(yè)環(huán)境,也許我們可以從一些史實中讀出幾分。
就在那場大討論如火如荼進行的同時,距離北京500多公里,山東省的一個偏僻小村落里,一戶農(nóng)民被當成了“資本主義暴發(fā)戶”的典型,不得不接受殘酷的批斗,說起來有些匪夷所思,批斗的原因竟然是,村里除了這戶農(nóng)民之外,其余各家各戶都背井離鄉(xiāng),外出討飯。
從1月底到2月初,鄧小平開始了尼泊爾的出訪之行,在途經(jīng)四川成都的時候作短暫停留,在聽取了四川省省委的工作匯報之后,鄧小平突然評論道:“農(nóng)村和城市都有個政策問題,我在廣東聽說,有些地方養(yǎng)三只鴨子就是社會主義,養(yǎng)五只鴨子就是資本主義,怪的很!”
這些非常細微的小事件,在當時聞者甚少,更不為新聞報道所注意,人們所關心的,往往只集中于那些具有宏大政治意義的事件,然而當我們今日回頭看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以鄧小平那種深思慎行的性格,絕不可能在未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情況下,便輕易提出主張。正因為如此,那些曾經(jīng)被人遺漏的細節(jié),才顯得格外有價值,每當一個細節(jié)出現(xiàn)的時候,其歷史意義是絕對深遠的。
就在鄧小平嘗試著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嘗試著在中國的經(jīng)濟領域內進行一場變革的時候,卻有許多人已經(jīng)在既未得到政策鼓勵,又未得到輿論支持,更未見社會環(huán)境好轉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開始了他們的商業(yè)之旅,不知不覺地或主動、或被動走上個體工商戶的道路,不僅為他們日后的下海之路埋下伏筆、積累下原始資本、也初鑄了中國最初的商業(yè)形態(tài)。
在山西運城川口村,一個叫做李海倉的23歲青年,此時正盤算著要開始自己的事業(yè),這份機緣則來自于他在三年前的發(fā)現(xiàn)。
在1975年的時候,自幼在晉南大地上長大的李海倉,忽然感覺到了一點門道——受“文化大革命”的影響,許多生活物資都奇缺無比,就連人們常用的肥皂都難以買到,只能用味道很大的豬油胰子、皂角水代替。那么,如果能自己生產(chǎn)肥皂,那么起碼在晉南地區(qū)銷路不成問題。
于是,帶上父親給的30元錢,李海倉踏上了前往運城的道路,在運城火車站的候車室睡了一夜后,他找到了當?shù)厣a(chǎn)肥皂的糧油加工廠,卻不巧正好趕上那里中秋節(jié)全廠放假。一心想要學做肥皂的李海倉,居然愣是從收發(fā)室里找到一個退休的老技師,用兩盒月餅和一頓酒學到了配料、熬制這些技術。
回到家里,拿著自己做出的肥皂,李海倉找到了川口村的大隊干部,要求大隊給他投資。川口村地處晉南,向來是貧瘠之所,自然沒辦法提供他所急需的資金,唯一能拿的出來的,就只有幾百斤小麥和一口大鐵鍋,并且要他和隊里簽訂協(xié)議“第一年交出6000,第二年交1萬”。
于是,李海倉把小麥賣掉,在場院里支起大鍋,就這樣辦起肥皂廠來。在當時的中國,6000塊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李海倉能夠冒如此大的風險,實在需要非凡的氣魄和膽量。好在工廠把肥皂一生產(chǎn)出來,立刻供不應求,一年之后,李海倉便如數(shù)上交了6000元。小肥皂廠也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最終成為了山西省最大的民營企業(yè)——海鑫集團的前身。
其實,假如我們把視野放得再廣闊一些就可以發(fā)現(xiàn),在當時的中國,李海倉這樣的人,其實并不孤獨。在廣東,普寧縣流沙公社,一個名叫陳凱旋的農(nóng)村青年在三年前來到廣州務工,最初在廣州化工研究所做建筑工,隨后跟著包工隊去清拆舊樓,還在黃埔港挖過一段時間的排水工程,這些都是需要出力的體力活,對于那段日子他一生記憶深刻,“那些都是苦力活,而且只能求溫飽,不求其他。實在是很苦,但是也受用無窮?!?/p>
幾個月后,陳凱旋開始了“單干”的生涯,起初只是做一些規(guī)模很小的買賣,只要有利潤,幾乎無孔不入。直到有一天,正在大街上東游西逛的陳凱旋忽然想到,自己的家鄉(xiāng)物資奇缺,而消費需求卻相當旺盛。
于是,在這一年的春節(jié)里,陳凱旋拿出了3000元積蓄,裝了滿滿兩大箱子洗衣粉、洗發(fā)水之后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從此,他每周都要奔波在廣州與潮汕地區(qū)之間,來回倒騰日常洗化商品,幾年之后,幾乎跑遍了潮汕地區(qū)所有鄉(xiāng)鎮(zhèn)的陳凱旋,終于積累起一筆不小的財富,然后便創(chuàng)辦了立白集團,它后來成為了中國洗滌行業(yè)里最具實力的企業(yè)之一。
在內蒙古,一個叫做牛根生的青年人,此刻正遭遇父喪。說起來,他實在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出生后的一個月,他就被親生父母從鄉(xiāng)下賣到了城里,據(jù)說只賣了50塊錢,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因為他的養(yǎng)父從抗美援朝結束后便一直在養(yǎng)牛,所以讓他也姓了牛,十四歲的時候,他的養(yǎng)母去世了,現(xiàn)在則是他的養(yǎng)父。
和陳凱旋、李海倉等人“單干”不同的是,在料理完喪事之后,牛根生成為了呼和浩特大黑河牛奶廠的一名養(yǎng)牛工,從此不必挨餓受凍,而他的下海故事,以及那一連串關于“蒙牛”、“伊利”的傳奇經(jīng)歷,則要等到二十一年后才會正式上演。
在當時的中國,有著許多像陳凱旋、李海倉這樣的人,他們能夠做出如此“出格”、如此“大膽”的事情,多半是受到貧窮的驅使,而之所以能夠在后來被寫入中國的企業(yè)史,則在于他們日后的輝煌。當大家從近乎癲狂的政治狂熱中清醒過來的時候,貧窮就變得如芒在背,讓人無從忍受,盡管它不是唯一的原因,但我們必須要承認,生存的確能讓人動作得更快更早。
事實上,當鄧小平在發(fā)表自己主張的同時,一些有著敏銳政治感覺的人,便已經(jīng)開始察覺到中國經(jīng)濟風向的微妙變化。他們和李海倉、陳凱旋這樣的人不同,這些人多為鄉(xiāng)村、鄉(xiāng)鎮(zhèn)的基層干部,中國特有的官本位文化,使得他們習慣于時刻留心、時刻揣摩最高權力階層中,核心領導人所說的每一句正式、非正式的言論,每一句話里所包含的玄機,都被他們反復玩味,從中品讀、引申出更深遠的意義;反過來,他們所處的基層管理者位置,又能夠給予他們更多可施展抱負的權力與空間,以及相對城里更自由的環(huán)境。
在這一年的12月7日,新華社向全國播發(fā)了一篇稿件,題目是《農(nóng)民熱愛這樣的社會主義》,第二天,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位置,幾乎以整版的篇幅看出了此稿,同時在頭版右上方那個顯要的位置上,還配發(fā)了一篇《華西的經(jīng)驗說明了什么》的評論員文章,隨后,全國所有的省級、直轄市級報紙,都在顯著的位置刊登了這篇通訊。
可以說,這是中國新聞界當年給夠給予的最高規(guī)格報道,之所以有如此待遇,原因則是因為華西村這個舊日典型的身上,再一次煥發(fā)出了新的光芒。
早在60年代,華西村就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全國典型,它的村黨委書記吳仁寶,則被描述成為一名“陳永貴式”的好干部,風光及地位一時無二,早在這次報道之前,《人民日報》就曾經(jīng)用充滿激情的筆調描寫過華西村:“華西大隊認真學大寨十一年,過去糧食畝產(chǎn)超一噸,今年可達2400斤……吳仁寶同志還向全省代表講了改土治水、作物品種布局、秋肥造田、平整土地的規(guī)劃,他把自己的藍圖編成了一首詩:九十萬人民心向黨,七十萬畝田成方,六萬山地換新裝,五業(yè)發(fā)展六畜旺,社員人人喜洋洋?!?/p>
如果說這樣的報道還僅僅是一種“政治樣板”的話,那么新一輪的宣傳,則更多地反映了另一個層面上的變化。
這一年的華西村,雖然還沒有達到紅遍全國,富甲天下的極盛程度,但在當時的中國,華西村確實是一種絕無僅有的存在。在這一年里,華西村總計實現(xiàn)產(chǎn)值萬元,創(chuàng)造利稅萬元,固定資產(chǎn)100萬元,銀行存款100萬元,另外還存有三年的口糧,人均分配水平達到220元;200多戶社員全部住進了村里新建的瓦房,甚至還建成了當時蘇南地區(qū)大部分縣城都沒有的五層樓房,用來辦托兒所和中小學,老人或五保戶不僅供應口糧、燃料、蔬菜,每月還會發(fā)給零用錢。
類似于這樣的成績,自然不可能僅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來完成,事實上,早在幾年前,吳仁寶在高調跟隨中央“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同時,又在干著一些“見光死”的事情。從1969年的時候開始,吳仁寶就抽調了20個膽大心細的人,在村子的一片澤地中辦起了小五金廠,周圍四處是茂密的林木,他還讓人在工廠的四周筑起圍墻,窗戶掛上厚窗簾,勒令所有人對外守口如瓶。
“當時可千萬不能讓外面知道,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呢。”后來頂替了吳仁寶職務的他的第四個兒子吳協(xié)恩回憶說。當蘇州地區(qū)的“大寨學習會”在華西村召開時,各地區(qū)領導、媒體記者蜂擁而至華西村,無奈的吳仁寶只好做出了“舍小利,保大利”的決定,下令工廠關門,工人放假,等會議結束之后立即開工,加班加點彌補損失。
在吳協(xié)恩的回憶里:“田里紅旗飄飄,喇叭聲聲,檢查的通知走了,我們轉身也進了工廠?!敝匀绱嗣半U搞工業(yè),原因就是種田實在賺不到錢,當時全村人拼死拼活,農(nóng)業(yè)總產(chǎn)值只有24萬,而只有20個人的小五金廠,三年后就達到了24萬的產(chǎn)值。在吳仁寶看來,既然農(nóng)業(yè)本身難以積累到足夠的資金來發(fā)展,那么就有必要另辟蹊徑,有必要“圍繞農(nóng)業(yè)辦工業(yè),辦好工業(yè)支農(nóng)業(yè)?!?/p>
事實上,辦工業(yè)是真,支持農(nóng)業(yè)卻未必是最終的目的,在此后的幾年里,吳仁寶在華西村搞的那些地下小工廠一直在偷偷運轉,而正是這些作坊式的小工廠,日后卻成為了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最早的雛形。
如果說吳仁寶的嘗試是借助模板效應,順勢而為的話,那么,同樣是在1978年,在距離江蘇上千公里之外的吉林省四平市紅嘴村,則發(fā)生著另外一種模式的變革,它是一種堅持與體制對抗的模式,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不受政府認可,紅嘴村的當家人盧志民甚至差點被關進監(jiān)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從地下轉到地上的民營企業(yè)模式。
紅嘴村地處吉林東遼河畔,雖然依山傍水,卻貧瘠窮困,當?shù)厣踔辆幊龈柚{“光棍四五十,干活沒分值,牲畜沒草料,家家沒糧吃”。盧志民耳聞目睹,對這種貧困的體驗自然格外深刻,想要脫離這種現(xiàn)狀的愿望自然也更加強烈。他初中畢業(yè)后返鄉(xiāng)務農(nóng),22歲那年,他當上了紅嘴村生產(chǎn)二隊的隊長,從此開始帶著一群社員搞副業(yè),剛剛有了一點起色的時候,卻不料恰好趕上“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進了村。
稍微年輕一些的讀者,可能會對這個所謂的“教育工作組”不甚了解,然而在當年,這個名稱看似溫和的工作組,卻可以隨時給人冠以“背離黨基本路線”的罪名,要知道,這樣的罪名似有似無,可大可小,嚴重起來足以將人置于死地。果然,經(jīng)過一番所謂的走訪調查后,盧志民被認定為走資本主義道路,只認錢,不認路線,被關進牛棚進行批斗,108天后才被釋放出來,荒唐的是,連黨員都不是的他,一夜之間竟然成為了“黨內正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被放出來之后,盧志民在家呆了兩年,思前想后還是決定要辦一個翻砂廠。盡管78年的政治環(huán)境已經(jīng)有所好轉,但是就當時而言,人們的思想?yún)s仍然未能從“文革”的桎梏中脫離出來,更重要的是,辦廠所需的條件,盧志民可以說是一樣也不具備,最大的麻煩是,他的翻砂廠始終無法得到來自“上邊”的支持,以至于辦廠經(jīng)費只有區(qū)區(qū)一百元。
盧志民辦廠,可以說是從一窮二白起家,工廠沒有地方買設備,他就四處尋覓游說,看見哪里有塊破鐵板破鐵皮,哪怕是擋豬圈用的,也要說服人家讓出來;沒有鼓風機,就蹬著輛破自行車到四平市里,在鐵鍬廠的廢料庫里買下一臺報廢的;沒有電動機,就搬來一臺碾坊磨米用的舊電機,白天工廠生產(chǎn)用,晚上再還給社員磨米。一切因陋就簡,拼拼湊湊,然而卻在年底達到了萬元產(chǎn)值,超額一倍多完成指標。
紅嘴村翻砂廠的成就,開始引起了上級部門的反感,甚至于某個公社領導在公開場合宣布:“盧志民吃一百個豆不嫌腥,搞資本主義差點沒進班房子,一解放出來,就整翻砂廠。他怎么整起來,我怎么給他平了。”此外,還有一些人給省里寫匿名信,告發(fā)“紅嘴村大搞資本主義復辟”。在這樣的氣氛中,盧志民一邊想辦法維持生產(chǎn),一邊頂著壓力躲過重重暗箭,這樣的日子足足持續(xù)了一年多,直到“民營企業(yè)”不再是一種卑微的象征時,盧志民的命運才開始向不同的方向駛去,當然,這還需要數(shù)年的時間才能實現(xiàn)。
對于太多人來說,1978年都是改變命運的一年,因為正是在這一年里,全國性的高校招生統(tǒng)一考試恢復了。
從64年開始,到79年完事,《毛主席語錄》一共印了十億九千一百萬冊,77年高考出了一件事,因為報名的實在太多,結果印卷子的紙不夠了。然后老鄧拍板,《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先不印了,拿這紙印卷子。我說這事沒別的意思,主要是老胖子的書印得實在太多了,文革期間那誰的書印了十八億七千二百四十萬冊,這里面大約有十億一千萬冊語錄,兩億五千萬冊文選,五億兩千三百萬冊選集,八千五百萬冊詩詞。
帶著積聚了十年之久的夢想,610萬考生從四面八方涌入了考場,在全世界范圍內,一場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考試就此開始了。頗值得玩味的一個細節(jié)是:因為參考人數(shù)太多,加之國民經(jīng)濟的破壞嚴重,國家竟然一時調集不出足夠的紙張用來印刷試卷,于是不得不做出決定,調用印刷《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紙張,在當時的政治氣氛當中,這樣的決定意味著什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在教育部公布的數(shù)據(jù)中,1978年全國高考有610萬人報考,錄取了40.2萬人。在這次高考過后,許多人的命運都發(fā)生了變化,有許多在農(nóng)村插隊的青年,在這一年里都如同鯉躍龍門,成為了大學校園中的一員。
在杭州出生的張征宇,考上了后來的北京理工大學,在博士畢業(yè)之后于1987年自創(chuàng)公司,開發(fā)出了中國第一代掌上電腦“商務通”,北京176中學的老師段永基考上了后來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后來繼萬潤南之后成為了四通的掌門人。更為神奇的是,有三個農(nóng)村來的青年人,同時考上了廣州的華南工學院無線電專業(yè),他們的名字是黃宏生、李東生和陳偉榮,這三個穿著解放鞋走進教室的農(nóng)村青年,日后分別創(chuàng)建了創(chuàng)維、TCL和康佳三家彩電企業(yè),不需要任何數(shù)據(jù)來幫助,我們都對這三家企業(yè)極盛之時的名聲記憶猶新。
事實上,當這些青年人剛剛開始他們的學業(yè)時,已經(jīng)有那么一批人,已經(jīng)在大學里度過了一年的時間,早在此前的1977年,高考制度已經(jīng)部分恢復,這批青年人抓住了這個機會,成為了最早一批的體驗者。在當時,大學生是擁有干部編制,并且可以領取相對于工人來說不菲的工資,許多大學生在外出校園時,大都會戴上?;?,以彰顯自己的特殊群體身份。大概是過于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機會,在日后的下海大潮中,77乃至78級的大學畢業(yè)生,仍然舍不得丟掉這份寶貴的待遇,這也是今日著名民營企業(yè)家中,77、78兩屆大學生極少的原因。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令人感到熟悉的名字。
和全國所有大學一樣,江蘇工學院也迎來了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學生,在動力工程系中,一位名叫顧雛軍的18歲男孩并不顯眼,每天只是倔強地鉆研課程,盡管這與當時的學風吻合,但更多的則來自于顧雛軍慣有的氣質;少年時代的顧雛軍就酷愛讀書,在那個時代,農(nóng)村的娛樂活動極為稀少,每逢電影放映隊下鄉(xiāng)的時候,總是會引得全村人圍觀,然而即使是這樣的熱鬧場面,顧雛軍也從來不參加,他總是會選擇躲在家里安靜讀書。更有意思的是,少年時代的他對機械設備也同樣感興趣,曾經(jīng)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把村里唯一一臺柴油機拆開,再原封不動地裝好。
不出意料,當1977年部分恢復高考的時候,18歲的顧雛軍一舉從所在公社的370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在四年之后,他又考入了天津大學的研究生。在研究生階段的科研工作里,他發(fā)明了一套熱力循環(huán)理論,直接命名為“顧氏理論”,在這個時候,顧雛軍倔強性格中的自傲成分發(fā)揮了作用,他對師弟放言:“我搞的東西,導師能明白一半就不錯了。”
當時國內最有影響力的經(jīng)濟類報紙、新華社旗下的《經(jīng)濟參考報》在頭版頭條刊發(fā)了他的發(fā)明消息,并且配上了一篇非常具有誘惑力的評論《快搶財神顧雛軍》。然而,盡管受到了媒體的一致贊譽,這項發(fā)明卻不被當時蓬勃發(fā)展的電冰箱行業(yè)看好,找不到合適買家的顧雛軍一怒之下,找朋友東挪西借了10萬元,下海創(chuàng)辦了一家注冊資金為10萬元的小公司。
在10年之后,顧雛軍所創(chuàng)辦的格林柯爾公司,最終成為制冷家電龍頭企業(yè)科龍集團的第一大股東,手中握有的電冰箱年生產(chǎn)能力達到800萬臺,在全球行業(yè)中僅僅遜于伊萊克斯;然后又在數(shù)年之后,從創(chuàng)利6億元到巨虧36.93億元,在這里面,他那種倔強而強勢的性格起了相當關鍵的作用,此中的跌宕起伏,以及與其相關的另外一位傳奇人物的故事,將會在后面的篇幅中一一記述。
和顧雛軍同一年進入大學的還有黃鳴,這位皇明太陽能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考上了中國石油大學的機械設計系,在第一節(jié)課上,聽到教授告訴他們:“世界的石油大概只夠用五十年,中國的則會更短?!甭劼牬搜缘狞S鳴異常激動:“難道等不到七十歲,我學的專業(yè)就毫無用處了?”此后黃鳴在能源利用領域的成就,以至于成為中國能源環(huán)境立法的推動者,實在不能不說與此大有關系。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年輕人,都能像上面這些人一樣幸運。
在江蘇常州,后來成為中國英語培訓教父的俞敏洪,在1978年的高考過后黯然失利,英語只考了33分的他,不得不選擇回家種地喂豬;在復習了一年之后,頗具信心的俞敏洪再次參加了高考,孰料那一年的分數(shù)線水漲船高,滿懷希望的俞敏洪不得不再次鎩羽而歸,落寞地回到村里,繼續(xù)著一邊務農(nóng),一邊復習的生活。
對于上面這些人而言,高考給各自命運帶來的變化,其重要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對于另外一部分人來說,是否成為莘莘學子中的一員,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意義,他們的著眼之處更遠,要求改變命運的愿望也更為強烈。
公元1978年6月的一天,一個普通而又與眾不同的中年人,悄悄地踏上了香港中環(huán)碼頭。說他普通,是因為他只帶了簡單行裝和一張單程通行證,和一般人別無二致;與眾不同的地方則是:他叫榮智健,來自曾經(jīng)顯赫百年的無錫榮家。
無錫榮家,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歲月里,始終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商賈大戶,榮家的印染、紡織工廠在一段時期內,甚至囊括了中國紡織工業(yè)的大半。在1949年之后,和共產(chǎn)黨關系密切的榮家,自然在政治上熠熠生輝。1953年開始的公私合營運動里,榮家所持股的廣州第二紡織廠,成為全國第一家遞交公私合營申請書的私營工廠,其示范作用非比尋常,而這更是讓榮家第三代掌門人榮毅仁仕途坦蕩。
在1957年的政協(xié)二屆二次會議上,作為工商界報喜隊代表的榮毅仁,被贊許為“民族資本家的首戶”。隨后,榮毅仁參選上海副市長,曾任上海第一任市長的陳毅親自為之助選,其中意義不言自明,榮毅仁的當選也自然不在話下,兩年之后,榮毅仁又擔任了紡織部副部長。自此,榮家在政治上已經(jīng)達到了工商界人士中一時無二的頂峰。
然而在“文革”期間,一切卻急轉直下,榮毅仁被當做“資產(chǎn)階級頭面人物”,成為當時的專政對象,在長達幾年的時間里,一直在全國工商聯(lián)機關打掃廁所,與他一起遭此噩運的還有同為民族資本家、時任工商聯(lián)副主席的經(jīng)叔平,此人在后來被譽為“中國民營經(jīng)濟的形象代言人”,我們在后面還會說到這個話題。
受到父親的連帶,榮智健的遭遇自然不會太好,他被流放到四川涼山的一個小水電站做抬土工。在六年的時間里,一直在地圖上都難覓蹤跡的荒山野嶺中艱難度日。而在四人幫下臺之后,盡管榮毅仁重新在政治上恢復光芒,但榮家在大陸的資產(chǎn)卻早已不復存在,于是,每天無所事事,卻又不安于水電部工作的榮智健將南下香港,當成了改變自身命運的最好選擇。
在榮智健后來的回憶中,到達香港那天,是一個潮濕而又平淡的夏日,來迎接他的,是他的兩個堂兄弟,榮智謙、榮智鑫。當他們建議榮智健先到國外深造一下,學成之后再來香港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時,他的回答是“已經(jīng)三十六歲,不想再虛度光陰?!庇谑牵值軟Q定合資辦廠,股本占三分之一。
兩位堂兄自解放后一直在港,籌集資金自然沒有問題,唯有榮智健兩手空空,不得已之下,一封求援信寫到了父親榮毅仁手中。
在中央文獻研究室所著的《榮毅仁》書中這樣描述:“1949年后,榮毅仁留在大陸,他的錢在工商業(yè)改造中都合營給了國家。但是,榮智健創(chuàng)業(yè)的錢從哪來?他們家在香港有一些股份,30年沒領過股息,30年后兒子要創(chuàng)業(yè),榮毅仁讓他去算一算,結果算出來還有600萬港幣,也就是說這錢是他的,30年都沒挪窩,30年后還是他的?!?/p>
就這樣,榮智健在父親的指點下分別結算,靠著這筆不菲的資金,榮智健開始了激蕩香江的生涯。在這一年的12月,總股本100萬元港幣的愛卡電子廠開業(yè),具體的業(yè)務則是將香港的電子表、半導體等廉價電器向大陸販賣。
在今天看來,以愛卡這樣的規(guī)模,這樣的業(yè)務范圍,根本算不上一家入流的企業(yè),但是在那個特定的時代里,對于一家港資企業(yè)而言,能夠獲得“大陸販賣權”,則是一筆無法估量的財富。在這個過程里,榮智健的官方背景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恐怕只有當事人才能說得清。
果然,三年之后,這家“榮記”小電子廠就被美國的Fitelec公司以1200萬美元的高價收購,從100萬港幣到1200萬美元,榮智健只用了三年時間,此后他一路高歌,直至榮登“中國首富”的寶座,回首歷程,起點當始自那個潮熱的夏天。
在兒子闖蕩香港的同時,擔任了全國副主席的榮毅仁,則開始了他商業(yè)人生中的第二次輝煌,在這一年,榮毅仁向鄧小平提議:“從國外吸引資金,引進先進技術,似有必要設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集中統(tǒng)一吸收國外投資,按照國家計劃、投資人意愿,投入國家建設?!庇谑?,這家即將創(chuàng)辦的公司名為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即為后來為大家所熟知的中信。
比起兒子,榮毅仁對政治資源的利用更加徹底,你很難分清楚,他究竟是一個官員還是一個企業(yè)家,他是政協(xié)的副主席,是國家領導人之一,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決定這個國家命運走向的人,在中信的成立過程中,鄧小平“人由你找,事由你管,由你負全責”的托付,無疑令他幾乎可以毫無限制地擁有一切權柄。與此同時,他又是一家國有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中信從開始時的十幾個人發(fā)展到后來集生產(chǎn)、技術、金融、貿易、服務五位一體的國際化超級央企,一方面可以看做是改革開放的成果之一,而在另一方面,無疑是制度與資本結合的果實——中信所擁有的開發(fā)權,擁有的資金渠道無可比擬,我們很難用普通的眼光來看待這種類型的“下海”,也無法說這是否符合“創(chuàng)業(yè)”的定義,在很大的程度上,它就像是一個社會改革的試驗場,直到今天,這種能夠集權力與資本于一身的角色,都是中國企業(yè)家在內心深處羨慕并暗自追求的對象。
對于這一年的中國而言,政治上的變化無疑是巨大的,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內部,更體現(xiàn)在對外關系的一系列轉變上,在這一年里,以鄧小平為首的主要領導人紛紛出訪,并且做出了一系列政治色彩很強的舉動,在7月3日,中國政府停止了對越南的援助,13日則宣布停止對阿爾巴尼亞的經(jīng)濟與技術援助,在10月23日,《中日和平友好條約》正式生效,北京那所著名的中日友好醫(yī)院,此后不久即在日本政府的無償援助下奠基建設,直到今天,它依然是中國設備最先進,最優(yōu)秀的醫(yī)院之一。12月16日,中美發(fā)布聯(lián)合建交公報……
這些舉動帶來的政治抉擇自然不言而喻,與此伴隨的則更多的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戰(zhàn)略,在建交之前的夏天,一批來自中國大陸的科技工作者,就已經(jīng)踏上了美國的土地。在這些人當中,有一位名叫陳春先的44歲教授,作為中科院的派出代表,也成為了訪問者的一員。
陳春先是中科院出名的科研精英,早年留學蘇聯(lián)的他,曾經(jīng)因為成績優(yōu)秀,受到過斯大林的特別接見。在回國之后,成為了中國托克馬克核聚變裝置的奠基人。在中科院評聘第一批十名教授級研究員里,他和數(shù)學家陳景潤同時上榜。
在帶回美國先進的科技知識的同時,陳春先教授也帶回了一些當時國人還無法理解的東西,在美國著名的硅谷,陳春先在感受高科技公司繁榮的同時,更感受到了那種獨特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而在他這代留蘇人員的身上,強烈的報國心立即使他想到——中國同樣應該有自己的硅谷,同樣應當嘗試著把實驗室里的科技成果變成生產(chǎn)力,變成具有市場價值的商品。于是在回國之后,陳春先開始了他的呼吁,號召在中國建立一個同樣的“硅谷”,地點就在他工作的中關村。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陳春先的想象在數(shù)年后成為了現(xiàn)實,在沒有任何國家投資的情況下,中關村赫然成為了當時中國最著名的“電子一條街”,并建立了中國第一個新技術試驗區(qū),到1993年的時候,這里的民營科技公司已經(jīng)達到了5180家,許多著名的企業(yè)都脫胎于此,國家科委隨之啟動了著名的“火炬計劃”,而這一切的開始,應當說都源于陳春先在這一年里產(chǎn)生的設想。
在鄧小平的這一些外交訪問中,新加坡之行理當在歷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在一些專業(yè)的研究中,人們往往關注于這些訪問在政治上的意義,卻忽略了鄧小平在經(jīng)濟改革方面的新思考,如果說這種思考是他早已開始醞釀的,那么在新加坡數(shù)日里,這種思考的層次無疑更上一個臺階。
在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的回憶錄中這樣記述:“鄧小平離開幾個星期之后,有人把北京《人民日報》刊登的有關新加坡的文章給我看。報道的路線改變了,紛紛把新加坡形容為一個花園城市。說這里的綠化、公共住房和旅游業(yè)都值得考察研究。我們不再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鄧小平在第二年的一次演講中說:‘我到新加坡去考察他們怎么利用外資。新加坡從外國人所設的工廠中獲益。首先,外國企業(yè)根據(jù)凈利潤所交的35%稅額歸國家所有;第二,勞動收入都歸工人;第三,這些都是國家的收入。’他在1978年所看到的新加坡,為中國人要爭取到的最基本成就,提供了一個參考標準?!?/p>
這種思維變動的意義無疑是巨大的,它讓外資有可能開始進入中國,在那些土地稀缺而勞動力充裕的地區(qū),閑散的民眾得以開始進入工業(yè)制造領域,在積累了技術與經(jīng)驗之后,開始轉入商業(yè)來尋找新的機會,于是,在另一個層面上,這些人的出現(xiàn)誘發(fā)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萌芽,如果說中國民營企業(yè)有一個起點,那么在根源上,這種思維變動則明顯提供了一種推動的力量。
盡管一切看起來都像是個美好的開始,但并非所有人都已經(jīng)做好準備,對于我們后來將要講述的許多主角而言,1978年還是一個很普通的年份,不僅距離他們日后的成就很遠,甚至僅僅停留在夢想的階段。
在深圳的一間破工棚里,一個名叫王石的青年,此時剛剛度過他27歲的生日,幾個月前,他剛剛從蘭州鐵道學院畢業(yè),被分配到廣州鐵路局工程五段,擔任每個月42元工資的給排水技術員,隨后便跟隨工程五段,來到了深圳羅湖橋頭參加沿線土建工程。在他后來的回憶錄里寫道:
“筍崗北站施工現(xiàn)場十分簡陋。睡覺休息的臨時宿舍就搭建在鐵路旁,三十幾號人擠住在竹席搭建的工棚里。雙層鐵架床,我選擇睡在上鋪,掛上蚊帳,鉆進去,編制工程進程表、決算書,看書,睡覺。廣東蚊子專門欺負外省人,被叮咬的部位紅腫起疙瘩,癢疼難忍,掛蚊帳防蚊叮,還要防蒼蠅的困擾;晾衣服的繩子或燈繩上隨時被蒼蠅占據(jù),密密麻麻的,讓你渾身起雞皮疙瘩?!?/p>
“工作之余,我總會捧著一本書,在晚飯后獨自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做讀書筆記,直至凌晨……工程在繼續(xù),我盼望盡早結束工程,遠離與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p>
從這些后來的文字中我們不難看出,在這一段歲月當中,王石正陷入一種對生活的迷惘。事實上,王石的迷惘絕非文學青年式的幻想,而是由現(xiàn)實引發(fā),實實在在的困惑。
深圳當時的名字還叫做寶安,那個后來聞名于世的經(jīng)濟特區(qū),此時還僅僅停留在子虛烏有的階段,要等到第二年三月份才能成立,即便是有關于此的構想,也要等到年底的中央工作會議上,伴隨鄧小平“讓一部分城市先富起來”的理論一起誕生。而1978年4月的深圳,正如同王石在自傳里描寫的那樣:“路軌旁拋著死豬,綠頭蒼蠅嗡嗡起舞;空氣中彌漫著牲畜糞便和腐尸的混合臭氣……與香港毗鄰的沙頭角有一條彎曲的石板窄街,路中間一塊界碑,冷冷清清的。界碑不能越過,中方一側僅有的兩間店鋪里,擺放著極普通的日用雜貨。”
生活的清苦貧瘠,環(huán)境的惡劣單調,讓王石這個出身于高干家庭的青年開始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些許困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既有對這個社會的未知,也包含著對個人前途的不測,他或許不會想到,在三十年后,他會以另外一種心態(tài)來看待深圳,在這三十年里,他將經(jīng)歷人生中最為傳奇而輝煌的一段歲月。
比起王石的這種迷惘,日后同為地產(chǎn)界風云人物的潘石屹,此時的處境則要更為艱難。
1963年的秋天,潘石屹出生在甘肅天水的農(nóng)村,之所以會在那里出生,完全是受到了“右派”父親的影響。我們不難想象,在那個至今仍然貧窮的地方,作為一個右派子女的潘石屹,會有著何等貧苦的童年生涯。即便是在1978年父親平反,全家人從農(nóng)村戶口變成城鎮(zhèn)戶口之后,這種狀況仍然沒有多大改變。
在回城之前,潘家必須將家里所有的糧食拉到縣城糧站交公,換成通用的全省糧票,于是,這個重任自然落在了潘家長子潘石屹身上,200多斤的糧食裝在一輛平板車上,當時只有一米四幾的“小潘”拉著這樣一車糧食,竟然要走上20多里土路,他后來回憶說:“當時的艱辛沒法形容,有兩個上坡怎么也拉不上去,只好站在路邊,等人過來幫忙?!敝钡剿诘诙昕既肓颂m州一所名叫培黎學校的中專之后,才略微望到了人生的曙光。
盡管如此,在我們這些后來的下海者當中,潘石屹的遭遇仍然不是最苦的,在浙江的溫州,只有13歲卻身為長子的南存輝,此時則要挑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擔。
父親的意外骨折,讓這個家庭失去了唯一的收入來源,母親身體則一直孱弱,于是,初二還未念完的南存輝,不得不背上一堆工具,輟學成為了一名走街串巷的小鞋匠,在他的回憶里:“補鞋稍不留神,錐子就深深地刺進手指,鮮血頓時涌出,只好找片破紙包上傷口……那陣子,我每天賺的錢都比同行多,憑的就是自己的速度快,修的用功,質量可靠一點?!痹?年之后,這個昔日的小鞋匠辦了一家名為“求精”的開關廠,在20年后,這家開關廠成長為正泰集團,在這個過程中,質量即市場的道理始終伴隨著他,而這也可以用來解釋,正泰為何在后來激烈的低壓電器大戰(zhàn)中能夠殺出一條血路,并成為中國最大的私營公司之一的原因。
盡管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現(xiàn)實是那么的殘酷,未來又是那么的不確定,但是假如能夠將這一年的大事梳理成線,找到一條發(fā)展脈絡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關中國的商業(yè)史,是在這一年里才翻開了新的篇章。
在以鄧小平為核心的領導層獲得了國家的領導權后,科學大會的召開,正式確定了現(xiàn)代化建設的基調;3月5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在第五條里規(guī)定:“國家允許非農(nóng)業(yè)的個體勞動者在城鎮(zhèn)或者農(nóng)村的基層組織統(tǒng)一安排和管理下,從事法律許可范圍內,不剝削他人的個體勞動?!北M管這條條文還帶有著明顯的“革命意味”,但“允許個體勞動”的規(guī)定,卻無疑等于在巍巍冰山上鑿下一角,從此暗流奔涌,勢無可擋。
隨后,在5月份掀起的“真理標準大討論”中,人們在思想上得到了解放,有關現(xiàn)代化建設與改革的思想,成為了人們的共識;在隨后的一系列外事活動中,中國開始逐步向外界敞開了大門;在11月份,北京市委宣布1976年的“天安門事件”是一場革命行動,那些在“文革”中遭到迫害的人們,從此將開始逐步平反,無疑相當于卸下了他們心頭的最大負擔。這種逐步漸進的變化,在一點一滴改變現(xiàn)狀的同時,也逐漸為中國未來的走向勾勒出一幅清晰的畫卷。
如果將這三十余年來的中國商業(yè)史,比作一場波瀾壯闊的大戲,那么作為第一幕,1978年的高潮,則應當歸屬于一次具有特別意義會議的召開。
在這一年的年底,從12月18日到22日,中國當代史、同時也是中國商業(yè)史上最重要的回憶之一——中國共產(chǎn)黨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
值得尋味的是,這次會議的中心議題只有一個:“把全黨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上來。”在這個議題之下,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和“在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口號,也就成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或許對于當時來說,這種變化并沒有深深地觸動人們的內心,但隨著時間推移,人們將會越來越清楚地發(fā)現(xiàn),在中國人的生活當中,政治與“革命”將不再是最重要的價值觀念,經(jīng)濟發(fā)展重新成為了這個民族前進的模式。從這個意義上說,盡管在兩年前,執(zhí)行極左路線的“四人幫”已經(jīng)被打倒,但是中國真正開始擺脫桎梏,真正開始自己的新路途,卻是從1978年12月18日這一天開始的。
對于中國人來說,許多變化的發(fā)生,其實是需要歷史的感召的,正是在這種感召的熱情下,許多原本應當兢兢業(yè)業(yè)、默默無聞一生的人,紛紛開始從各自的崗位上離開,或主動、或被動地走上個體工商戶的道路,開始了他們的商業(yè)人生。
在20多年后,創(chuàng)辦了了聯(lián)想集團的柳傳志回憶說:
“記得在1978年,我第一次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一篇關于如何養(yǎng)牛的文章,讓我激動不已。自打‘文化大革命’一來,報紙一登就全是革命,全是斗爭,全是社論。在當時養(yǎng)雞、種菜全被看成是資本主義尾巴,是要被割掉的,而《人民日報》竟然登載養(yǎng)牛的文章,氣候真是要變了?!?/p>
事實上,感受到政治氣氛變化的,并不僅限于柳傳志這樣一批敏銳的人,即便是在政府的許多高層官員中間,也都感受到了明確的方向,而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中央的態(tài)度何去何從,實則上是一個非常叵測的命題。
在中央電視臺《改革開放二十年》的紀錄片中有過這樣的一段記述:在1978年12月初,當時擔任國家經(jīng)委主任的袁寶華,與政治理論家鄧力群,經(jīng)濟學家馬洪一起到日本訪問,在記者招待會上,有記者問道:“袁先生,中國允不允許外國去投資建廠?”袁左問鄧力群,閉眼不答,右盼馬洪,緊嘴搖頭。最后他只好硬著頭皮說:“記者先生,你提的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我們要認真考慮。”
在中國的當代史上,1978年的確是一個標志性的轉折點,從許多的領域上,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細微的變化,讓人感受從政治狂熱中解脫出來,將視線停留在一些對于國人來說還很新穎的東西上。
在那一年的高考中,作文題目是《速度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比起1977年的《心中有話向黨說》,其中的區(qū)別不言自明。在這一年的新華書店里,除了毛澤東選集、毛澤東語錄之外,還破天荒地出現(xiàn)了少數(shù)幾本外國文學名著,這在過去的十多年里,幾乎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情。在一向被視為黨內第二大理論報刊的《解放日報》上,居然專門用極大的篇幅來介紹當時絕大多數(shù)國人還都很陌生的超市;在《人民日報》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與電視機有關的漫畫;在公園里則出現(xiàn)了牽手的情侶,在這一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后,北京在十年來第一次演出了西方的芭蕾舞。
美國著名的政治評論報紙《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在這一年報道稱:“雖然單調的灰色藍色衣服仍然是標準的服裝,但是婦女們已經(jīng)開始涌向百貨商店,從有限的供應品種中選購衣料。在城市,新時興卷發(fā)和電燙發(fā)型,在北京,排隊最長的地方恐怕就要屬理發(fā)店了。”
在此后的幾年中,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進行,那些西方國家、港臺、日本的流行元素,開始逐漸滲透進中國。年輕人開始穿色彩鮮艷的衣服,以蜷曲的“雞窩頭”為最時髦的標志。稍后一年,臺灣歌手鄧麗君的《甜蜜蜜》被創(chuàng)作出來,盡管被大陸的媒體輿論斥為靡靡之音,卻已經(jīng)有許多青年男女正在偷偷傳唱。
不過,此時的中國人,可能還需要數(shù)年的時間,才會真正地習慣于追求那些物質財富,已經(jīng)擁有接近十億人口的中國,在此刻似乎還不適應這種新氣氛。人們顯得那樣單純而天真,甚至有一些無知。美國華人協(xié)會的一名秘書在這一年來到中國,在一些學校里做有關美國人生活方式的報告,最后,一位青年學生呆呆地問道:“聽說,在美國他們可以用鐵管子把牛奶接到家里來,是真的嗎?”
和這個青年一樣,我們那些已經(jīng)出現(xiàn)、或是尚未出現(xiàn)的主角們,在此刻也大多顯得蒙昧而遲緩,他們的思維、他們的能量、他們的智慧還都處在一種尚未萌發(fā)的階段,以至于想要從這一刻就觀察到他們的全貌是那么的困難。但是隨著時日推移,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開始呈現(xiàn)出大家印象中的風格,這種風格越來越清晰,隨著對這個國家、這段歷史中發(fā)生過的大事小情的逐漸還原,在許多年后,他們都將擁有屬于自己的形象。
很明顯,這是一個令人神往的開始。在這一年將要結束的時候,西方的圣誕夜里,中國第一批50名赴美留學的訪問學者踏上了飛機。在前一天的平安夜里,法新社駐北京記者比昂尼克發(fā)表了一篇新聞評論,由這個外國人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1978年劃上了句號在這篇名為《中國人民進入正常的充滿希望的時代》中,比昂尼克說,中國人民日常生活發(fā)生變化的可能性很大,盡管達到這個目標可能要費若干年的時間。從明年起,經(jīng)濟將同政治處在同等地位,將把重點放在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方面搞一場“廣泛、深刻的革命”,“大規(guī)模的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斗爭已經(jīng)基本結束”。
1978年,走好。
商業(yè)史人物:紅旗不倒吳仁寶
華西村給人的印象,大概就是它的富庶了。財富的印記在村子里隨處可見,你會發(fā)現(xiàn),在村子里停放著許多重量級的豪車,即使是二十多歲的年輕村民,也有奧迪、別克這一檔次的私家車,比豪車更多的,是村里到處遍布著寬窄不一的長廊,將每家每戶的別墅以及廠區(qū)之間連接在一起,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達成當年立下的“雨天出門不打傘”的目標。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大概是這個村子的最高決策者吳仁寶的簡樸,盡管華西村的大飯店比比皆是,但吳仁寶的飲食幾十年來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一碗清湯面,一碟小青菜、再剝兩只茶葉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黃。在他居住的房間里,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曾經(jīng)有記者細致地描寫道:“吳書記房間里擺著一張老式的木床,被褥都已陳舊,外間兩個單人沙發(fā),看起來竟像是上世紀80年代的樣式,扶手上的皮革脫落?!碑敱挥浾邌柕綖槭裁床蛔『梅孔拥臅r候,吳仁寶往往會幽默地回答:“墻上這幾百張照片,就是最好的裝飾?!痹谒澈螅菑纳鲜兰o60年代到現(xiàn)在,與幾乎每個時期國家領導人的合影。
吳仁寶與政府關系的融洽,早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鮮事了,從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吳仁寶就非常注意維持與政府的關系,同時,他也極善于運用這種良好關系來為華西村服務。為了能夠把握政治風向,這個只念過幾天私塾的人熱衷于讀報,在電視出現(xiàn)后,他每天無論風吹雨打,都要準時收看新聞聯(lián)播。于是我們看到,在他執(zhí)政華西村的48年時間里,那里幾乎是新中國所有歷史時期的農(nóng)村典型,從“浮夸風”時代的高產(chǎn)村,到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一面紅旗”,從科學種田典型,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典型、農(nóng)村支教典型、扶貧先進典型、精神文明建設典型等等。
對于這一個個政治上的榮譽,吳仁寶的態(tài)度十分淡然,他甚至還對媒體坦言:“有些典型是靠作假和唱高調換來的”。他的這種說法并不是虛構的,比如1958年的浮夸風,他就帶頭虛報過產(chǎn)量。而在他退休之前,正值中央提倡“三個代表”,吳仁寶立即指示華西村藝術團,專門創(chuàng)作三個劇本,用來歌頌“三個代表”。
吳仁寶的這種舉動,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叫做“以政治優(yōu)勢來為經(jīng)濟建設服務”,在這一點上,“華西村從來沒有動搖過?!?/p>
吳仁寶獨創(chuàng)的這種“政治經(jīng)濟學”,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屢試不爽,在60年代舉國農(nóng)村學大寨的時候,被豎為“樣板大隊”的華西村,其地位和風光幾乎直追陳永貴的大寨,但在表面文章之下,吳仁寶這位“陳永貴式”的好干部,卻悄悄地在村子里辦起了小五金廠、鐵匠鋪和紡織作坊,在那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吳仁寶的先進身份,自然是這種“見不得人”勾當?shù)淖詈醚谧o。
7年過后,文革結束,大寨很快被斥為“假典型”和無視科學的反面教材,那些學大寨的先進單位無不舉目四望,心思茫然,折騰多年卻一無所得。與此同時,華西村盤點家底,小小的五金廠卻積下了固定資產(chǎn)100萬元,銀行存款100萬,以及三年的口糧。
吳仁寶的這種“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做法,在當時一度曾被人揭發(fā)出來,然而他靠著平時與政府積累下的良好關系,輕而易舉地將事情不了了之。
一位長期研究華西村的學者評論道:“吳仁寶的高明之處,不僅在于他注意到了中國政治和經(jīng)濟的關系,這要歸結為他的敏銳,這一點許多人都能夠做到,但能夠對每一條中央政策都作出正確的解讀,舉目全國也沒有幾個”。
我們回顧吳仁寶的所作所為,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評價并不夸張,在上世紀80年代初,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剛剛推行,中央大力號召“分田到戶,土地承包”的改革措施。但吳仁寶卻并不認為這種政策適合華西村,在他看來,華西村的800畝耕地,就算是一年兩熟,“把田繡出花來也只能混個肚子圓”,而中央的意圖無非是讓農(nóng)民富起來,只要不違法亂紀,怎么達到這個目標并不重要。于是,他決定把800畝耕地全部劃給幾個種田能手承包,剩下的村民則馬上參與創(chuàng)辦一個農(nóng)藥噴霧器廠。四年之后,這個廠又帶來了200萬的利潤。
吳仁寶的這種政治解讀能力,在讓華西村獲得了安定的發(fā)展環(huán)境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寶貴的發(fā)展機遇,在那個政策反復無常的時代,前瞻者往往會得益頗豐,另一位同樣精于此道的企業(yè)家柳傳志則補充說:“跟不上趟的人只能在后面吃土?!?/p>
很明顯,吳仁寶和華西村從來都不是那個“吃土者”,事實上,在改革開放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華西村都依靠政策捷足先登,成為絕對的吸金機器,日后華西村300億的產(chǎn)值,很大程度上都是用這樣的方式積聚起來的。
華西村最著名也最令人稱羨的一次原始積累,發(fā)生在鄧小平92年南巡期間。
當時,在南巡講話公開發(fā)表之后,從2月19日開始,《深圳特區(qū)報》就連續(xù)發(fā)表了《要搞快點》、《要敢闖》等8篇文章,吳仁寶據(jù)此判斷,全國經(jīng)濟大發(fā)展的時刻即將到來。據(jù)一位村黨委委員回憶,當時吳仁寶在凌晨兩點將村里的全部干部和企業(yè)領導召集起來,情緒高昂地宣布:“根據(jù)最近搜集到的信息和多年的經(jīng)驗,鄧小平出來講話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浪潮馬上就要到來,經(jīng)濟一大上,原材料就吃緊漲價,我們要趕緊籌錢先把糧草買了”。這一次,從無負債的華西村破天荒地借款1000萬元,而吳仁寶究竟動用了怎樣的關系,從銀行“火速”貸來了多少錢,最后又賺了多少錢,則是一個永遠不可能知道的謎。其子吳協(xié)東后來透漏說,當時買了萬噸鋼坯、千噸鋁錠,其他材料無數(shù),光鋁錠一項,就凈賺1200萬的差價。
上世紀70年代曾在華西村插隊,后任江陰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姜憲回憶說:“老吳很善于‘兩面討好’,上面的政策總是弄得很明白,村子的利益常揣心頭?!辈贿^,這句話顯然還不夠完整,這個當了48年村支書,最高曾任江蘇省委委員、全國人大代表的吳仁寶,絕不僅僅只會“把政策弄明白”,他用自己的智慧和苦心,讓華西村所擁有的影響力異乎尋常。甚至在某些已經(jīng)超越了一個企業(yè)所能擁有的最大限度。
在1995年前后,眼見褚時健的云南紅塔集團,每年可以從香煙的生產(chǎn)與專營中得到超額利潤,吳仁寶則開始了自己的動作。他動用多年積累下的高層關系,竟然硬是弄來了生產(chǎn)“華西村牌”香煙的批文,然后交由淮陰卷煙廠生產(chǎn),由華西村總經(jīng)銷,再由江陰市煙草專賣局專賣。整條環(huán)節(jié),華西村一分不出,每年卻可以從中提取2000萬元的純利潤。以一個村辦企業(yè),竟然能夠參與國家壟斷行業(yè),吳仁寶的政治影響力究竟有多大,便可以從中知曉了。
無論是在政治運動時代,還是在改革開放之后,吳仁寶的政治能量似乎始終未見削弱,甚至還越來越強,那些與他同時代的“紅人”們紛紛落馬、或被人逐漸淡忘,而吳仁寶卻能夠保持“五十年紅旗不倒”,目睹其人其景,令人不勝感慨。
在這一問題上,江陰市的一位官員透露了一點內情:“吳仁寶在官場上很少樹敵,即使是鎮(zhèn)里的領導到華西村去,吳仁寶也從不因其官小而輕慢。”在這一點上,與華西村并稱“北大南華”的天津大邱莊當家人禹作敏則表現(xiàn)的截然相反,從一開始,禹作敏走的就是靠沖撞體制來獲得利益,這在厲行改革的年代自然平安無事,但當改革思路驟變,“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歲月到來時,它卻會成為外界攻訐的借口,加之與政府關系的惡劣,使得危急時刻,高層官員再無人肯出面為之緩頰解困。相比之下,吳仁寶的每一步棋,靠得都是和政府的緊密配合來完成,在獲得政治庇護的同時也獲得了經(jīng)濟上的豐厚回報。這種關系甚至為當?shù)卣J可,并注意加以維護,據(jù)說,江陰市每一屆領導班子在上任之初,都會和吳仁寶進行交流溝通,以方便日后“展開工作”。
和吳仁寶“五十年紅旗不倒”同時令人驚訝的,是在長久以來,吳仁寶都保持著對華西村的絕對控制權,他既是華西村的最高行政決策者,同時又是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同時執(zhí)掌權柄,卻從未遭到過村民的反對,也未遭到過外界的質疑。在他未退休之前,四個兒子與一個女兒就已經(jīng)成為了華西村新一代領導的核心人物,在他退休之后,整個華西集團的產(chǎn)業(yè)被傳給了他的孩子們,大兒子吳協(xié)東主管建筑裝潢公司,二兒子吳協(xié)德主政鋼鐵產(chǎn)業(yè),三兒子吳協(xié)平負責旅游服務公司,女兒吳風英負責服裝公司,小兒子吳協(xié)恩則接了他的班,擔任華西村的黨委書記、華西集團董事長,這樣看來,集體性質的華西集團,似乎正在以一種家族企業(yè)的面貌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2005年,吳仁寶正式退休,忙碌一生的他,仍然習慣在村子里和廠區(qū)間轉來轉去,也仍然習慣在凌晨兩點起床,去各個工廠里巡視一周,因為“那個時間往往是工人最困的時候,不去看看不放心”。不過在他看起來,自己還是有變化,也享到了福,因為他“可以到村里的賓館,吃點自己想吃的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