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與鄭虔（附蘇源明）

在杜甫的朋友之中，大多數(shù)是同時的詩人，唯獨鄭虔是一位彪炳當(dāng)代的大儒。不僅道德文章，迥邁時流，而且博雅淵懿，自天文地理，書法丹青，兵農(nóng)醫(yī)藥，以及蝌蚪奇字，無不貫串薈萃，并通兼賅，所以與杜甫為學(xué)術(shù)之交，最稱莫逆。他倆的相識，大約是天寶中在京師的時候?！蹲頃r歌》是此時的作品，原注“贈廣文館博士鄭虔”。按天寶九載（750），國子監(jiān)置廣文館，以領(lǐng)詞藻之士。鄭虔于開元末年任協(xié)律郎，因私修國史被貶十年，是歲始回京師參選，除廣文館博士。詩云：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部溃谷f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fù)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儒術(shù)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不需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楊西河曰：“悲壯淋漓之至，兩人即此自足千古?！蓖跛脢]曰：“此篇總屬不平之鳴，無可奈何之辭，非真謂垂名無用，非真謂儒術(shù)可廢，亦非真欲孔跖齊觀，又非真欲同尋醉鄉(xiāng)也。公《詠懷》詩云‘沉醉聊自遣，放歌破愁絕’，即可移作此詩之解?！蔽覀儚拇嗽娭校梢钥闯龆殴珜τ卩嶒牡赖虏琶?，是如何地傾倒，對于彼此的潦倒窮途，是如何地以哭當(dāng)歌，而得錢相覓，沽酒不疑，痛飲高歌，忘形爾汝，其相契之深，也可想見了。自后又有《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第十首云：“幽意忽不愜，歸期無奈何。出門流水住，回首白云多。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后歌。只應(yīng)與朋好，風(fēng)雨亦來過?！笨芍浜蟆吨赜魏问衔迨住?，亦必與鄭虔同游。這可算是他們過從最密的時候了。

又《戲簡鄭廣文虔兼呈蘇司業(yè)》云：“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醉則騎馬歸，頗遭官長罵。才名四十年，做客寒無氈。賴有蘇司業(yè)，時時乞酒錢。”蔣弱六云：“嬉笑之音，過于慟哭?！?/p>

天寶十五載六月，安史叛軍陷長安，唐玄宗倉惶出逃。鄭虔和王維等來不及逃避，被押到東都洛陽，授予水部郎中的偽職。鄭虔詐稱有疾，拒不就職，并且潛以密章送達靈武，向肅宗報告，表現(xiàn)了對唐王朝的忠誠。至德二年正月，安祿山為其子安慶緒所殺，鄭虔乘機逃出洛陽，奔回長安。途中與杜甫相遇于鄭潛曜家，杜甫作《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云：“不謂生戎馬，何知共酒懷！燃臍眉塢敗，握節(jié)漢臣回。白發(fā)千莖雪，丹心一寸灰。別離經(jīng)死地，披寫忽登臺。重對秦簫發(fā)，俱過阮宅來。留戀春夜舞，目落強徘徊。”在詩中，杜甫以蘇武“握漢節(jié)”稱贊鄭虔的一片“丹心”，然而唐王朝還是把他貶了！

至德二年（757）十二月，凡陷賊之官，以六等定罪，三等者流貶，鄭虔列第三等，故貶為臺州司戶?！端袜嵤蓑H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云：

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后常稱老畫師。萬里傷心嚴(yán)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倉皇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便與先生應(yīng)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盧德水云：“此詩萬轉(zhuǎn)千回，清空一氣，純是淚點，都無墨痕，詩至此，直可使暑日飛霜，午時鬼泣，在七言律中尤難，末徑作永訣之詞，詩到真處，不嫌其直，不妨于盡也?！闭媸乔橐姾踉姡獪I交迸，匯成一道嗚咽的河流，激動著讀者的心弦。他好像有一種悲慘陰暗的預(yù)感，不自覺地寫出了“便與先生應(yīng)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的不祥之語。果然，鄭虔病卒于臺州，這兩句詩，遂成詩讖了。后來少陵經(jīng)過鄭虔的故居，睹物懷人，一陣陣的酸楚襲上心頭，不禁寫出《題鄭十八著作丈故居》：

臺州地闊海冥冥，云水長和島嶼青。亂后故人雙別淚，春深逐客一浮萍。酒酣懶舞誰相拽，詩罷能吟不復(fù)聽。第五橋邊流恨水，皇陂岸北結(jié)愁亭。賈生對鵩傷王傅，蘇武看羊陷賊庭。可念此翁懷直道，也沾新國用輕刑。禰衡實恐遭江夏，方朔虛傳是歲星。窮巷悄然車馬絕，案頭干死讀書螢。

當(dāng)他經(jīng)過故人的故居之時，猛然想到故人不在這里了。他被貶于臺州，地闊海深，水遠山遙，眼前是望不透的云水蒼茫，能不撫今思昔，黯然銷魂么！“第五橋邊流恨水，皇陂岸北結(jié)愁亭?！彼麖那芭汔崗V文游何將軍山林的時候，“不識南塘路，今知第五橋。名園依綠水，野竹上青霄”；“百頃風(fēng)潭上，千章夏木清。卑枝低結(jié)子，接葉暗巢鶯”；“剩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云薄翠微寺，天清皇子陂，向來幽興極，步履過東籬”。那時第五橋邊，水是那樣的澄澈，亭是那樣的玲瓏，綠水波中，搖漾著名園的花月麗影，同時也影映著他們的面容?；授橥づ?，天清如水，他們步履相隨，也不知留下了多少足跡。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露一般地消失，煙一般地飄散了。人生是如此不可捉摸??！現(xiàn)在想起來，只有無限的酸楚，于是那橋、那水、那亭……非惟不能引起像以前一樣的美感，而且觸目傷情，都成“流恨”“結(jié)愁”的東西了！“可念此翁懷直道，也沾新國用輕刑?！本湎轮熳⒃疲骸笆菚r六等定罪，虔貶臺州，于刑為輕矣。然虔以密章達靈武，不當(dāng)議罪，故公于此深惜之?！睂崉t此詩也是欲為鄭虔洗雪其罪的。至其結(jié)尾“禰衡實恐遭江夏，方朔虛傳是歲星。窮巷悄然車馬絕，案頭干死讀書螢”，誠如蔣弱六所說：“是讀書人最不幸結(jié)局，千古大家一哭。”

少陵流寓秦州的時候，窮愁寂寞，他懷念著過去的朋友，像李白、賈至、嚴(yán)武、畢曜、薛據(jù)等等，鄭虔當(dāng)然是其中之一。有《懷臺州鄭十八司戶》云：

天臺隔三江，風(fēng)浪無晨暮。鄭公縱得歸，老病不識路。昔如水上鷗，今為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顧。山鬼獨一腳，蝮蛇長如樹。呼號傍孤城，歲月誰與度？從來御魑魅，多為才名誤。夫子嵇阮流，更被時俗惡。海隅微小吏，眼暗發(fā)垂素。鳩杖近青袍，非供折腰具。平生一杯酒，見我故人遇。相望無所成，乾坤莽回互。

王嗣奭曰：“此詩想象鄭公孤危之狀如親見，亦如身歷，總從肺腑交情流露出來，幾于一字一淚，與《夢李白》篇同一真切。”二人交情的深厚于此可見。后在秦州得虔消息，《所思》云：

鄭老身仍竄，臺州信始傳。為農(nóng)山澗曲，臥病海云邊。世已疏儒素，人猶乞酒錢。徒勞望牛斗，無計龍泉。

廣德二年（764），鄭虔病卒臺州，此時少陵在蜀，噩耗傳來，哭之失聲，《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jiān)》云：

故舊誰憐我，平生鄭與蘇。存亡不重見，喪亂獨前途。豪俊何人在，文章掃地?zé)o。羈游萬里闊，兇問一年俱。白日中原上，清秋大海隅。夜臺當(dāng)北斗，泉路窅東吳。得罪臺州去，時危棄碩儒。移官蓬閣后，谷貴沒潛夫。流慟嗟何及，銜冤有是夫！道消詩興發(fā)，心息酒為徒。許與才雖薄，追隨跡未拘。班揚名甚盛，嵇阮逸相須。會取君臣合，寧詮品命殊。賢良不必展，廊廟偶然趨。勝決風(fēng)塵際，功安造化爐。從容詢舊學(xué)，慘淡閟《陰符》。擺落嫌疑久，哀傷志力輸。俗依綿谷異，客對雪山孤。童稚思諸子，交朋列友于。情乖清酒送，望絕撫墳呼。瘧痢餐巴水，瘡痍老蜀都。飄零迷哭處，天地日榛蕪。

盧德水云：“此詩泣下最多，緣二公與子美莫逆故也?！揽『稳嗽凇木?，抵一篇大祭文。結(jié)云‘飄零迷哭處，天地日榛蕪’，蒼蒼茫茫，有何地置老夫之意。想詩成時熱淚一涌而出，不復(fù)論行點矣，是以讀之哭也。”“蘇少監(jiān)”即蘇源明。按源明先為國子司業(yè)，后為秘書少監(jiān)，上面所引的《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yè)》中的“賴有蘇司業(yè)”，即是蘇源明，可知他是杜甫和鄭虔共同的朋友。“做客寒無氈”的廣文先生，是依賴他的幫忙吃酒的，而他倆也恰恰同死于廣德二年。少陵有《懷舊詩》云：“地下蘇司業(yè)，情親獨有君。那因喪亂后，便作死生分。老罷知明鏡，悲來望白云。自從失詞伯，不復(fù)更論文?！背鹱⒃疲骸按说刻K之亡而自傷失侶也?！?/p>

《存歿口號》二首之二云：“鄭公粉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痹ⅲ骸案呤繙铌栢嶒?，善畫山水。曹霸，善畫馬?！贝藭r鄭公已死，故第三句謂歿固可惜；曹霸則尚健，故第四句謂存亦可憐。鄭公善畫山水，自鄭公之歿，天下已無復(fù)山水；曹霸善畫馬，則驊騮可得，奈人間不解重此何？

少陵《八哀詩序》中有“嘆舊懷賢”句，實則懷舊者占大多數(shù)，鄭蘇二公自然是懷舊的例子?！豆拭貢俦O(jiān)武功蘇公源明》與《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二詩，都是《八哀詩》中的佳作?！豆手骼少H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云：“居至魯門，不識鐘鼓饗?？状渫嘞?，愁思雕籠養(yǎng)。滎陽冠眾儒，早聞名公賞。地崇士大夫，況乃氣精爽。天然生知姿，學(xué)立游夏上。神農(nóng)或闕漏，黃石愧師長。藥纂西極名，兵流指諸掌。貫穿無遺恨，薈萃何技癢。圭臬星經(jīng)奧，蟲篆丹青廣。子云窺未遍，方朔諧太枉。神翰顧不一，體變鐘兼兩。文傳天下口，大字猶在牓。昔獻書畫圖，新詩亦俱往。滄州動玉階，寡鶴誤一響。三絕自御題，四方尤所仰?！逼鹗姿木?，純粹用比喻來象征鄭虔的高逸灑脫，不愿受爵位的束縛。五、六兩句言鄭虔早年即為眾儒之冠，見賞于名公。此下敘述鄭虔淵博的學(xué)問和宏富的著述。“藥纂西極名”，指《胡本草》；“兵流指諸掌”，指《天寶軍防錄》；“薈萃何技癢”，指《薈萃》。以下贊揚他擅長詩書畫。《新唐書》本傳云：“虔善圖山水，好書，常無紙，聞慈恩寺貯柿葉數(shù)屋，遂日往取葉肄書，歲久殆遍。嘗自寫其詩并畫以獻，帝（按指唐玄宗）大署其尾曰：‘鄭虔三絕’。”“三絕自御題，四方尤所仰”兩句，對鄭虔的詩、書、畫在當(dāng)時產(chǎn)生的影響給予突出的表現(xiàn)。

嗜酒益疏放，彈琴視天壤。形骸實土木，親近惟幾杖。未曾寄官曹，突兀倚書幌。晚就蕓香閣，胡塵昏坱莽。反覆歸圣朝，點染無滌蕩。老蒙臺州椽，遐泛浙江槳。履穿四明雪，饑拾楢溪橡?？章勛现ジ?，不見杏壇丈。天長眺東南，秋色余魍魎。別離慘至今，斑白徒懷曩。春深秦山秀，葉墜清渭朗。劇談王侯門，野稅林下鞅。操紙終夕酣，時物集遐想。詞場競疏闊，平昔濫推獎。百年見存歿，牢落吾安放？蕭條阮咸在，出處同世網(wǎng)。他日訪江樓，含凄述飄蕩。

在這段詩里，敘述鄭虔的落拓不得志，敘述其陷賊及貶于臺州的險惡遭遇。“天長眺東南，秋色余魍魎。別離慘至今，斑白徒懷曩?！痹O(shè)身處地讀此詩，將不禁灑同情之淚。千載后的讀者尚且如此，杜老的情懷，便可想而知了?！按荷钋厣叫?，葉墜清渭朗。劇談王侯門，野稅林下鞅。操紙終夕酣，時物集遐想?！边@許多美好的往事，如今都成夢幻了。“百年見存歿，牢落吾安放？”王阮亭云：“十字悲甚?！闭媸且蛔忠粶I??！結(jié)處帶出其侄，原注云：“著作與今秘監(jiān)鄭君審，篇翰齊價，謫江陵，故有阮咸江樓之句?！卑脆崒徏脆嶒?，為秘書少監(jiān)，少陵有《秋日寄題鄭監(jiān)湖上亭三首》《暮春陪李中丞過鄭監(jiān)湖亭泛舟得過字》《宇文晁重泛鄭監(jiān)前湖》等詩。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無過于失去最要好的朋友，何況在短短的一年之中，竟失去了兩位。而蘇源明呢？既與鄭虔友善，復(fù)于少陵交深，所以交織成一段不可分割的友誼。少陵《八哀》中的《故秘書少監(jiān)武功蘇公源明》一詩，也述及鄭虔。楊西河云：“蘇鄭二公，乃公之密友，故帶及之，亦效史公合傳體?！痹娫疲?/p>

武功少也孤，徒步客徐兗。讀書東岳中，十載考墳典。時下萊蕪郭，忍饑浮云巘。負(fù)米晚為身，每食臉必泫。夜字照爇薪，垢衣生碧蘚。庶以勤苦志，報茲劬勞愿。學(xué)蔚醇儒姿，文包舊史善。灑落辭幽人，歸來潛京輦。射君東堂策，宗匠集精選。制可題未干，乙科已大闡。文章日自負(fù)，吏祿亦累踐。晨趨閶闔內(nèi)，足踏宿昔趼。一麾出守還，黃屋朔風(fēng)卷。不暇陪八駿，虜廷悲所遣。平生滿樽酒，斷此朋知展。憂憤病二秋，有恨石可轉(zhuǎn)。肅宗復(fù)社稷，得毋順逆辨！范曄顧其兒，李斯憶黃犬。秘書茂松色，再扈祠壇墠。前后百卷文，枕籍皆禁臠。制作揚雄流，溟漲本末淺。青熒芙蓉劍，犀兕豈獨。反為后輩褻，予實苦懷緬?；突妄S房芝，事絕萬手搴。垂之俟來者，正始征勸勉。不要懸黃金，胡為投乳？結(jié)交三十載，吾與誰游衍！滎陽復(fù)冥冥，罪罟已橫罥。嗚呼子逝日，始泰則終蹇。長安米萬錢，凋喪盡余喘。戰(zhàn)伐何當(dāng)解？歸帆阻清沔。尚纏漳水疾，永負(fù)蒿里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