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弄花香滿衣
暗 香
5月末,6月初,暗香涌動。淡的香,濃的香,看不見的香,若有若無,忽明忽暗,絡(luò)繹不絕。一忽兒不注意,衣服沾滿香,人心浸泡在蜜罐里,柔軟、芬芳。
我知道,這時節(jié),梔子花開。它在不遠(yuǎn)處,藏著,躲著,并不露面,只管把那長了手的香,跺著腳的香,捏人鼻子的香,東一瓢,西一勺,到處潑灑。
地面香,空氣香,人的思緒也跟著香。走著,走著,絆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卻又恍惚憶不起什么。只覺得這絆住的思緒也是香,側(cè)了側(cè)頭,摸了摸鼻,不知不覺又被香牽著走了。
只聞其香,不見其花,真真讓人想念。比如,樓下的合歡,云遮霧繞,抬頭便見;窗外的玉蘭樹,端著白瓷碗一樣的花朵,總也不凋謝;灌木叢中的紅花酢漿草、一年蓬,日日露出笑臉等你來瞧。這樣的好,便是尋常了,瞧著瞧著就不新鮮了。唯獨這梔子,只聞其香不見其花,在心里撩撥起相思一片。思念越積越盛,竟讓人坐立不安了。
那日,風(fēng)把香吹來,把手兒醉得軟綿綿的,眼睛里開出梔子花一朵朵。坐不住凳,握不住筆,丟下手頭一堆作業(yè),不管不顧地跑到湖邊尋花去。
其時,還很早。學(xué)校的孩子正在上第一節(jié)早課,往日喧鬧的西湖顯得空闊寧靜。柳樹風(fēng)華正茂,青枝綠葉,成波成浪。睡蓮端出上好的白瓷碗,安恬溫婉。未來得及俯身細(xì)賞,一股暗香迎面而來。這是怎樣的香?奶白的,甜膩的,霸道的,游絲一般,細(xì)繩一樣,攀上我的肩頭,登上我的鼻翼,把我的整顆心,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還不停地說著:“來找啊,來找啊?!?/p>
梔子,梔子,眼里,心里,唇里,滿滿都是這倆字。念一念,唇齒生香,雀躍不安。穿柳林,過小橋,繞草坪,西湖寂靜,唯不見那月光一樣的梔子花。
池塘邊有一人在打撈,藍(lán)色的工作服寫著幾個字,細(xì)瞧,原來是西湖邊的養(yǎng)護(hù)工人。她俯身勞作,整個人幾乎貼著水面,浮萍、雜草、落葉,被她一點點聚攏,再用網(wǎng)兜一點點撈起。額頭上的汗,細(xì)細(xì)密密。水塘潔凈如初,晃著她的影,映著她身后的桃樹,綽綽漾漾。我記得,那棵桃樹臨水而生,每年四月,花開一樹,粉嘟嘟的,如同粉墨暈染的畫,綠波紅影,吸引著無數(shù)游人留影合照。
我問他:“您好!附近有梔子花嗎?”
那人略微直起腰,說:“應(yīng)該有的,你去那邊找一找?!?/p>
繼續(xù)前行,到了櫻花樹下。我當(dāng)然也記得這些櫻花樹,每年三月,它們捧出一樹樹晶瑩,月光一樣紛飛,雪花一樣曼舞,美得人心旌搖蕩。
此刻,在櫻花樹的對面,也有三個人在勞作,他們也是西湖的養(yǎng)護(hù)工人,穿著藍(lán)色的工作服,在這個清涼的早晨,揮汗如雨。他們每人手持一把巨大的剪子,對著一排排一人高的小樹,上下飛舞。一時,枝落葉濺,只一會兒,腳邊堆積起一團(tuán)綠色的云朵。
“這是什么樹?為什么要把好好的枝條剪掉呢?”我問。
“這是紫薇呀!剪掉多余的,夏天開花才好看呢!”他們笑著回答。
原來是紫薇呀。心里也頓時出現(xiàn)紫薇云蒸霞蔚的好模樣,一片又一片的小花瓣彎曲卷起,每一朵,都在認(rèn)真地噴紅吐艷。
“這里有梔子花嗎?為什么找不著呢?”我又問。
“有啊,小梔子很多,角落處都是呢。大梔子只一兩株,繞過小路,在亭子旁邊就能看見……”他們一邊“咔嚓、咔嚓”地修理枝條,一邊歡快地回答。那神情,仿佛在向旁人介紹自己家的孩子,熟稔、驕傲。一會兒,一排排的紫薇樹,在他們的手中整整齊齊、亭亭玉立。
而我,不知不覺忘了此行的目的。望著他們勞作的身影,望著眼前如畫一般的美好風(fēng)景,莫名地替他們委屈。都說西湖風(fēng)光美如畫,有幾人能懂得美麗背后的艱辛?又有幾人知曉風(fēng)光背后的汗水呢?她,他,他們,捧著一顆梔子一般潔白的心,心甘情愿地做著幕后工作,無數(shù)的游人把贊美留給西湖,卻沒有一個人為他們而把掌聲響起……
“咦,你不是去找梔子花嗎?”他們奇怪地問。
“哦,不找了。這湖邊的花草,經(jīng)你們的手,變得真美!”我由衷地贊嘆。心里卻想著,我已經(jīng)找到了,暗暗的香,經(jīng)由他們的手撒入風(fēng)中,汩汩而來。
他們顯出高興的樣子,收拾好地面的殘枝敗葉,向著那片開敗的四季海棠走去。臨走,不忘看一眼剛剛修剪好的紫薇,眼神溫柔,笑容安靜。
而我,終于放下對梔子的惦記。
我以為,他們就是最美的梔子花。在這個清涼的六月,我?guī)е?,快樂地回到學(xué)校,有喜悅、柔軟、芬芳、清冽的浩蕩在翻涌。我有些迫不及待了,想盡快地告訴我的學(xué)生,有一種香,叫暗香。它沉默、執(zhí)著、謙和、勤勉,是世界上最醇厚的香。
朝 顏
每次陪燦燦去學(xué)琴,都會經(jīng)過一條小巷。小巷很老舊,還很窄。一邊是矮房,另一邊是白墻。白墻與矮房相隔兩尺。矮房的門,常常掛著鎖,悄然無聲。門對面的白墻卻一株豆、一棵花,一排排地種。豆是四季豆或豇豆,花是牽?;?。豆的藤,花的藤,纏纏繞繞,層層疊疊。分不清哪棵是豆,哪棵是花,只瞧見一片綠色的葉均勻地鋪排,一根又一根的藤交叉擁抱,麻花似的扭著,再纏,再繞,生生世世的樣子,甜甜蜜蜜的神情。
豆開花,牽牛也開。豆的花,小小的,細(xì)細(xì)的,紫色的小蝴蝶,躲著,藏著,不易發(fā)現(xiàn)。牽牛也開花,圓圓的,亮亮的,大朵的,歡天喜地,一眼就瞧見。那圍墻因豆和花,而顯得生機(jī)勃勃。行人經(jīng)過時,忍不住慢了腳步,看一眼,再看一眼。心描了彩色的畫,只覺得這藤兒、葉兒、花兒,怎么那么好看。
“誰種的呀?真美!”我忍不住問。
“喏,這家的主人呢?!币晃焕咸?,慈眉善目,熱心地替我指了指。
老人說的那一家,關(guān)門,上鎖,并不見人。門口放著幾盆小花小草,干凈利落,精神十足。不禁想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猜著,想著,這家的主人,有一顆怎樣的心?愣是從鄙陋狹小之地整出一汪汪芳華,所有路過小巷的人都因一墻的花而微笑、而溫暖。自己的花給自己看,自己的花更是給別人看。這樣的心,該是恬靜的、淡泊的、自由的、永不凋謝的。
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機(jī),一朵朵地拍。
鏡頭中的花,多像一張又一張的笑臉。又想起,其實,它的另一個名字叫朝顏。我以為,這名字極富詩意,朝顏,朝顏,朝霞中的歡顏呀。霞光點點,歡笑田田,何其蓬勃,何其喜悅。日子里所有的好,都在朝顏的花開中色彩繽紛。清晨開,午后謝。雖短暫、簡薄,可在盛開的那一刻,熱烈,嘹亮。每一朵都在燃燒,每一朵都在沸騰,只管把一顆赤誠的心亮堂堂地捧出,說:“拿去吧,全部拿去吧?!?/p>
這樣地不遺余力,毫無保留。讓人想到愛情。一旦愛上了,也是拼了命地燃燒,也是拼了命地沸騰。澎湃,洶涌,臨界生,臨界死,一往而深,向死而生。
風(fēng)靡一時的《甄嬛傳》中也有此花。允禮說,這牽牛只開一夜,又名“夕顏”。夕顏,是允禮給牽?;ㄈ〉牧硪粋€名字嗎?夕,向晚;晚,亡。夕顏,凋落在夕陽里的容顏。這名字美到憂傷,如同允禮與甄嬛的愛。一個是皇上的妃子,一個是皇上的弟弟。這樣的愛,隔著千山萬水,隔著倫理道德,隔著陰謀算計,注定風(fēng)雨飄搖,注定痛徹心扉,還注定陰陽兩隔……
允禮死,嬛嬛說:“花落了?!?/p>
夕顏,蒼白的瓣,至此枯萎。無法言說的疼痛,在緘默中呼嘯,嬛嬛以愛埋葬愛。
無獨有偶,那日翻書,讀到牽牛花的花語:縹緲的愛情。一語成讖。當(dāng)日,允禮與嬛嬛談?wù)摯嘶〞r,是否已預(yù)見結(jié)局?情比金堅又如何,有什么海誓山盟能逃得過權(quán)力與殺伐!
搜查百科,卻發(fā)現(xiàn)。其實,牽牛并不叫夕顏。《源氏物語》中記載:“夕顏,葫蘆花,色白,黃昏盛開,翌朝凋謝……”原來,不管“夕顏”,還是“朝顏”,花期都極短。夕顏,惜顏,勸諫人們:珍惜當(dāng)下,莫要辜負(fù)。
時光匆匆,眨眼即謝。哪有那么多的等待?等到成空再追悔嗎?猶如那首偶然讀過的小詩:
夏天過了
牽?;ㄖx了
鄰家妹妹與季節(jié)一起出嫁了
從此,竹籬笆上空落落的心事一直懸掛著……
不屈的銅錢草
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的蹤跡。南宋御街的水渠里,西溪濕地的棧橋旁,甚至小店門前的一個石臼中,處處都有它。無須照養(yǎng),無須呵護(hù),蓬蓬勃勃地蔓延。綠,實在綠,宛如汪汪綠泉,仿佛捧捧綠幣,無遮無擋地長啊長,蓬勃,旺盛,可愛,不由得讓人看一眼,再看一眼。心里默默地喊著它的名字:“銅錢草,銅錢草,這綠綠的銅錢草啊?!?/p>
確實像銅錢,細(xì)細(xì)長長的莖,頂端一片葉,圓圓的,硬幣大小。卻又不像銅錢,潛意識里,和“錢”沾上邊的都是嬌氣且俗氣的。但看看它,哪里有一點點嬌氣,和路邊的野草差不多,只要有水、陽光,就拼命地長啊長。把那水渠裝飾得綠茵茵,水是綠色的了,石子是綠色的了,連帶著整條街都是綠色的了。
哪兒有一點俗氣的樣?一株又一株,沉默安靜,謙卑努力,綠到發(fā)光,綠到發(fā)亮。風(fēng)過,草洶涌,分明有生命在澎湃。芬芳的綠,草木的香,綿延不絕的力氣,在莖上,在葉上,婷婷又婷婷。
曾在麗水的古堰畫鄉(xiāng)尋訪到一家“泡茶等花開”的民宿,卻不巧,主人上山未歸。心下遺憾之時,發(fā)現(xiàn)木質(zhì)的門緊緊相扣,門口一溜兒的植物爭相含笑。最讓人贊嘆的是木門左邊,一個廢棄的石磨,年代久遠(yuǎn),斑駁粗糙,卻有一大捧綠瑩瑩的銅錢草從中間的凹槽處笑盈盈地冒出。這是怎樣的綠?如清泉,似翡翠,通透晶瑩,綿綿不絕。蹲下身子細(xì)細(xì)賞,但見葉片簌簌搖曳,片片翻涌。一行人竟看呆了。只覺得在這樣的綠之前,內(nèi)心得到安寧。
也曾養(yǎng)過兩盆,從夏天養(yǎng)到冬天。實在寒冷,花草凋落,它也幾度瀕臨死亡,垂下來的莖葉氣若游絲。同事斷言,這兩盆銅錢草絕活不到春天來臨,我也一度以為它要永遠(yuǎn)枯萎了。
春天來了,開學(xué)。扒拉掉枯萎的葉片,大吃一驚,根部冒出大大小小的新綠。搬至走廊,澆水,曬太陽,居然活了。不僅活了,而且活得蔥翠可人。
至此,再也不敢怠慢,天天澆水。我知道,每一片葉,都住著一個綠色的魂,向死而生。
那日,與學(xué)生一起觀賞,問:“看到銅錢草,你會想到什么?”
“像一把把綠色的小雨傘!”
“像一個個綠色的小碟子!”
“還像一個個綠色的圓月亮!”
孩子們紛紛地說著,每一句話語都浸染著銅錢草微微的綠,天真可愛。
只一個孩子的發(fā)言讓我獨自回味許久。他說:“銅錢草喜歡陽光,它把陽光當(dāng)作金色的梯子,向上爬,向上爬,永不止步?!?/p>
陽光梯?向上?
這讓我想起一個人,她是小鎮(zhèn)上的裁縫師傅。她會裁剪各種各樣的衣服,尤其擅長女子的裙子。各種各樣的布料,經(jīng)過她的手,曼妙如花。她還喜歡用彩線刺繡,最愛在姑娘的裙擺旁繡上一棵又一棵的銅錢草。裙裾飛旋,草兒精神。讓人看一眼,還要看一眼,都說,她做的裙子最好。
這樣一個人,心靈手巧,安靜沉穩(wěn)。在一堆五顏六色的棉布之下,縫紉機(jī)“咔嚓、咔嚓”轉(zhuǎn),或白或綠的線,綿密地壓過,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堆積如云。她坐在彩色的“云朵”之旁,笑容柔和,讓人想到詩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人贊嘆她的手藝,羨慕她的生活。彼時,她的生活是一匹上好的錦帛。夫妻恩愛,公婆呵護(hù),而她正身懷六甲。幸福是一枝含苞的花,她站在花枝旁,笑得安寧溫柔。
命運翻云覆雨,誰能料想厄運正在悄悄逼近,它伸出利爪硬生生掐斷這一場花好月圓。
懷胎10月之際,一場車禍,奪去了她愛人的生命。
她的天,塌了。
未出世的孩子,白發(fā)的公婆……如何面對?所有的人都對她的不幸唏噓,她卻像一盆不服輸?shù)你~錢草,含著淚,咽下苦,向坎坷的命運揚起倔強(qiáng)的頭。
生下娃娃,裁剪衣服,賺錢養(yǎng)家,奉養(yǎng)公婆……每一件事,她都做得有條不紊。
人夸她堅強(qiáng),她只是淡淡一笑,低頭一聲不響地做事。
她越發(fā)勤勞,常常深夜還在燈下裁剪;她越發(fā)溫柔,抱著牙牙學(xué)語的兒子,傾注了全部的愛意;她越發(fā)孝敬,對公公婆婆無微不至地照顧。
沒有人見過她哭泣。她說,有那個閑工夫,還不如多裁剪幾套衣服。
沒有人見過她抱怨。她說,命運再不濟(jì),一想到兒子,就充滿力量。
沒有人見過她傷心。她說,上有老,下有小,只能好好地活。
……
忙忙碌碌的她,微笑面對的她,從容不迫的她。她是一株最倔強(qiáng)的銅錢草,綿綿的綠,盎然不斷。
一匹又一匹的棉布之下,或粉,或藍(lán)。她低頭微笑,腳步輕踩,縫紉機(jī)“咔嚓、咔嚓”地轉(zhuǎn)。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云朵一樣堆滿她的手,她踩著美麗的祥云,伴著粉紅翠綠,把苦難變成腳下的沃土。
若干年后,回到老家,再次遇見她,是她先喊的我:“霞,霞,我是麗啊!”
麗,是啊,麗!她的名字里有一個“麗”字。彼時,她豐滿又有韻味,臉頰紅暈,笑容朗朗,生活的底色明媚動人。
原來,過了幾年之后,她又嫁了。嫁人之前她聲明:“若娶,需把兒子、公公和婆婆一并娶過去。”那男人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
婚后,生活和美。
她的男人在縣城里開了一個花店。那日,經(jīng)過他的花店,各種各樣的植物生機(jī)盎然,小小店鋪,花草飄香,角落里擺著很多很多銅錢草。一盆又一盆的銅錢草,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綠意盈盈。
她與男人坐在花草之中,微笑安寧。
我以為,這是我望得見的好,銅錢草一般的顏色。不屈,積極,努力,向上……
低處的櫨蘭
很小的時候,家住石頭房,高高的岸,低低的河。房上青瓦疊,屋后亂石生。
石與石的間隙,有植株生。橢圓的葉,飽滿的綠,莖極細(xì),莖上還生花,花卻小,粉紫細(xì)碎,向晚而開。
猶記那時,我只有五歲。初相識,便是這花。自生自長好模樣,喜愛至極。每到傍晚,跑到屋后候著它,看它馱著三五點艷陽,細(xì)眉細(xì)眼,朵朵溫柔。只覺得,晚風(fēng)飽滿,天地安靜。
后來,有一天,它被鄰居男孩用石頭砸碎,枝折花落。猶記那些凋謝、悲傷與枯萎,仿佛春天的落葉,疼出新鮮的汁液。原來,有一些愛,源于天性,比如對植物的喜歡。在我小小的感知里,初始,便有洶涌的情意。
這是我愛過的第一朵花,野生,平常,卑微。然而,卻是原始的情結(jié)。有關(guān)從前的好,它獨占記憶的扉頁。
多年以后,在遙遠(yuǎn)的杭州,再次見到它,小區(qū)樓下的墻角、磚縫、邊邊落落,叢叢簇簇,自生自長。無人澆水,無人施肥,甚至無人給它挪一丁點兒地方,它就沒心沒肺地長開了。這讓人想起在泥地里打滾的鄉(xiāng)下孩子,風(fēng)吹日曬,雨淋霜凍,一件粗布衣,幾口粗糧,結(jié)結(jié)實實地活著,且活得精、氣、神十足。
幾毫米的裂縫里,先是探出一點點芽,再長出一片片葉,忽地躥了個頭,細(xì)長的莖,分枝長葉,長到人的膝蓋高。不禁生疑,幾毫米的土如何就捧出這么多脆生生的葉?脆生生的葉上如何又生出粉紫細(xì)碎的花?這花結(jié)成的籽如何又長了腳似的跑遍整個小院?
整座小院,仿佛被它征服了。瀝青的地面,潮濕的石墻,甚至人家的花盆里都有它,又驕傲又神氣,一派生機(jī)。人見了卻不會惱,只覺得它的喧賓奪主也是妥帖的。
花盆是供養(yǎng)百合的,誰知風(fēng)把它的種子丟下了,它就毫不客氣地長開了。開始以為是野草,沒在意。沒過幾天,忽地開枝散葉了,綠茵茵的身子在花盆里拳打腳踢,生生侵占了百合的地盤。再過幾日,百合擠到一邊,而它大有君臨天下之氣勢,且開出粉紫的花,一朵一朵,如星星般,花盆主人——一樓的老太太,看著它,樂呵呵地笑。百合也好,它也好,竟一視同仁了。
我問:“這是什么植物,小院里為何到處都是?”
老太太回答:“不知道呢。自從小院建起來后它就在,自個兒生,自個兒長,每年都是。”
“花盆里的這一株呢?”我問。
“也是它自個兒跑來的!”老太太一邊撥開它的綠葉,扶正一簇小花,一邊笑著說。那神情,仿佛對著一個惹人愛的孩子。
對,惹人愛。不管你看沒看見,它總是盛開大捧的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想開一朵就開一朵,想掛一簇就掛一簇,真好,真的好。簡陋的小院,因它,水粉漾漾,如畫如歌。
每個傍晚,放學(xué)回家,我總要蹲下,與這些花兒打聲招呼,數(shù)一數(shù),今天的盛開與昨天的不同。從六月一直數(shù)到九月,它竟一直好好地開著,怎么也開不敗。
可是,我一直不知它的名字。一直在猜,怎樣的稱呼才配得上它。
拍了它的照片,問是什么植物,有人告訴我,它叫櫨蘭,又叫申時花。它有蘭的清遠(yuǎn),也有煙火的尋常。它的開放里有夕陽,有炊煙,還有歸巢的鳥聲……
百度一下,發(fā)現(xiàn)小小櫨蘭竟然可食用,可藥用,可觀賞……尤其是它的根,白潤晶瑩,俗稱“水人參”,營養(yǎng)價值高著呢。
此后,再見櫨蘭花,多了不同的心思。它在低處,尋常,亦不尋常。
還來就菊花
關(guān)于菊,最早的記憶在老家。
院中的泥土黑黝黝的,兩株菊,蓬勃盎然,一株白,一株粉。春來發(fā)芽,秋來綻放。年年復(fù)年年,無須澆水,無須施肥,接了地氣的菊,和盤踞在花盆中的不一樣,它們在肥沃的土地里大施拳腳,如同鄉(xiāng)間生活的孩子,摸爬滾打間,成片成片茂盛。
春來,抽枝長葉。嫩嫩的葉,細(xì)細(xì)的梗,葉上覆著絨毛,梗呈暗紫色;夏至,枝葉蔥郁,葉片疊葉片,簌簌搖曳似綠泉;秋起,花蕾沉沉,抿著嘴兒,盤著扣兒,坐等秋霜,籬邊花兒開。
從小我就安靜,總是一花一人兩相望。不變地凝視,一往情深。一點點把它看大,一點點把它看密,再一點點把它看開。其間,目光若有力量,定能穿透黝黑的泥土,就著菊根,就著地底下的秘密,不休不眠地交談。
菊花開又落,童年轉(zhuǎn)瞬即逝。
兩株菊,一株白,一株粉,伸出長長的觸須,牢牢地向上攀爬。鄉(xiāng)村,童年,菊花,宛若針腳細(xì)密的刺繡,在記憶的布匹上永不凋謝。
看到菊,總會想到和藹的爺爺。爺爺長得高高大大,花白的頭發(fā),紅紅的鼻子,一笑,就成了一朵盛開的菊。
爺爺種菊,愛菊,還會畫菊。
“花瓣兒要細(xì)點,葉邊兒有鋸齒……”彼時,爺爺彎下高大的身軀,輕輕握住我的小手,一筆一筆地教我畫畫。
一會兒,小小的菊,躍然紙上。一朵,一朵,又一朵,滿紙都是開放的菊——這是我畫過的第一朵花。有關(guān)爺爺?shù)挠洃?,在紙上盛開著,不落,不敗。
每年十月,院門前的兩株菊繁密得不像話。爺爺喜悅之極,挨家挨戶地說:“菊花開了,菊花開了?!?/p>
村人斷斷續(xù)續(xù)來觀賞。東家摘幾朵泡茶喝,西家拿一束曬枕,爺爺總是大方地饋贈。人們開心地笑,望一眼,又望一眼,夸著:“菊花真美,你家的門楣兒都是香的?!?/p>
至此,菊,成了我們家的代名詞。若有人打聽,村人就會熱心地一指:“喏,菊花盛開的那一家?!?/p>
“菊花盛開的那一家。”小村似徽,菊開我家。
我有多喜歡,爺爺就有多喜歡。
月下,奶奶端來自制的餅,爺爺搬出小木桌,一家人倚著籬笆團(tuán)團(tuán)坐。一朵菊,一瓣月,一壺酒,良辰美景,花前月下。這是童年最美的時光。
喝了酒的爺爺,鼻子越發(fā)紅了,他總是意味深長地對我說:“菊花多好啊,不怕風(fēng)霜,不怕雨露,做人也當(dāng)如此呀!”爺爺?shù)脑挘h著菊花香,一朵一朵盛開在我的心里。我把這花香,這話語,深深地,深深地銘記,就著乳汁一般的月色,聞著清氣裊裊的菊花香,搖搖晃晃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夢中,我高高地舉著一幅畫好的菊,送給親愛的爺爺。爺爺看了看,開懷大笑,一道道皺紋,層層舒展,恍若菊開。
八十歲,爺爺送走最后一個秋。彌留之際,留下囑咐:“若死,不要鋪張,唯菊花要多?!?/p>
爺爺去了,團(tuán)團(tuán)的菊花簇?fù)碇?,看著并不悲傷。一朵一朵怒放,一片一片綿延,因菊,死亡變得從容,仿佛注入微笑的離別,憂傷靜止。
念了書,文字中常遇見菊。
尤喜陶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想象著緩入云端,淡淡的,悠悠的。碧云天,黃葉地,籬笆開滿菊,一朵天高,一朵地遠(yuǎn),一朵淡泊,一朵寧靜。朵朵都是好,望得見的好。
疏疏籬笆,菊有花黃。夕陽西下,倦鳥歸還。
人生的起起落落、紛紛擾擾,彈落的一粒塵,似禪的頓悟,看菊團(tuán)團(tuán)簇簇,且開且落。陶公看透紅塵事,解其中意,靜守世外桃源,采菊東籬,名利富貴皆放下。
人生何求?輕倚籬笆,賞一朵不染塵埃的菊,何等愜意。
之后,很多文人墨客寫過菊。鄭板橋的“青菜蘿卜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很是讓我喜歡。貼近煙火的尋常,仿佛童年的菊,隨手采一朵,丟進(jìn)沸騰的水,淡淡的香氣,四溢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