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思考的窯洞
我從延安回來,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窯洞。
照理說我對窯洞并不陌生,我是在窯洞里生,窯洞里長的。我對窯洞的熟悉,就像對一件穿舊了的衣服,已經(jīng)忘記了它的存在。但是,當三年前,我初訪延安時,這熟悉的土窯洞卻讓我的心猛然一顫,以至于三年來如魔在身,縈繞不絕。因為這普通的窯洞里曾住過一位偉大的人,而那些偉大的思想也就像生產(chǎn)土豆、小米一樣在這黃土坡上的土洞洞里奇跡般地生產(chǎn)了出來。
延安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全國人民進行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斗爭的心臟,是艱苦歲月的代名詞。在大多數(shù)人的腦海里,延安的形象是戰(zhàn)爭,是大生產(chǎn),是生死存亡的一種苦掙。但是當我見到延安時,歷史的硝煙已經(jīng)退去,眼前只有幾排靜靜的窯洞,而每個窯洞門口又都釘有一塊木牌,上面寫明某年某月,毛澤東同志居住于此,著有哪幾本著作。有的只有幾十天,仍然有著作產(chǎn)生。這時,仿佛墻上的釘子不是釘著木牌,而是釘住了我的雙腳,我久久佇立,不能移步。院子里掃得干干凈凈,幾棵柳樹輕輕地垂著枝條,不遠處延水在靜靜地流。我?guī)缀醪荒芟胂?,當年邊區(qū)敵偽封鎖,無衣無食,每天都在流血犧牲,每天都十萬火急,毛澤東同志卻穩(wěn)穩(wěn)地在這里思考、寫作,釀造他的思想,他的與中國實際相結(jié)合的馬克思主義。
我看著這一排敞開的窯洞,突然覺得它就是一排思考的機器。在中國,有兩種窯洞,一種是給人住的,一種是給神住的。你看敦煌、云岡、龍門、大足石窟存了多少佛祖,北岳恒山上的石洞里甚至還并供著孔子、老子和釋迦牟尼。這實際上是老百姓在假托一個神貯存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信仰。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需要偶像,眼前這土窯洞里甚至連一張毛澤東的畫像也沒有,但是50年了,來這里的人絡(luò)繹不絕,因為這窯洞里的每一??諝夥肿又卸汲錆M著思想。我仿佛看見每個窯門上都刻著“實事求是”,耳邊總是響著毛澤東同志那句話:“‘實事’就是客觀存在著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觀事物的內(nèi)部聯(lián)系,即規(guī)律性,‘求’就是我們?nèi)パ芯??!?/p>
自黨中央于1938年1月由保安遷到延安,毛澤東同志在延安先后住過四處窯洞。這窯洞首先是一個指揮部,毛澤東和他的戰(zhàn)友在這里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但為了這些決策的正確,為了能給宏偉的戰(zhàn)略找到科學(xué)的理論根據(jù),毛澤東在這里于敵機的轟炸聲中,于會議的縫隙中,拼命地讀書寫作。所以更確切點說這窯洞是毛澤東的書房。當我在窯洞前漫步時,我無法掂量,是從這里發(fā)出的電報、文件作用大,還是從這里寫出的文章、著作作用大。馬克思當年獻身工人運動,當他看到由于理論準備不足,工人運動裹足不前時,就宣布要退出會議,走進書齋,終于寫出了《資本論》這本遠遠超出具體決定,跨越時空,震撼地球,推動歷史的名著。但是,當時毛澤東無法退出會議,甚至無法退出戰(zhàn)斗和生產(chǎn),他在延安期間每年還有300斤公糧的任務(wù)。他的房子里也不能如馬克思一樣有一條舊沙發(fā),他只有一張舊木床,也沒有咖啡,只有一杯苦茶。他只能將自己分身為二,用右手批文件,左手寫文章。他是一個中國式的民族英雄,像古小說里的那種武林高手,揮刀逼住對面的敵人,又側(cè)耳辨聽著背后射來的飛箭,再準備著下一步怎么出手。當我們與對手扭打在一起,急得用手去撕,用腳去踢,用嘴去咬時,他卻暗暗凝神,調(diào)動內(nèi)功,然后輕輕吹一口氣,就把對手卷到九霄云外。他是比一般人更深一層,更早一步的人。他是領(lǐng)袖,更是思想家。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這些文章的力量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當時的文件、決定。像達摩面壁一樣,這些窯洞確實是毛澤東和他的戰(zhàn)友修煉真功的地方,是蔣介石把他們從秀麗的南方逼到這些土窯洞里。四壁黃土,一盞油燈,這里已經(jīng)簡陋到不能再簡陋。但是唯物質(zhì)生活的最簡最陋,才激勵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袖們以最大的熱忱,最堅忍的毅力,最謙虛的作風(fēng),去作最切實際的思考。毛澤東從小就博覽群書,但是為了救國救民,他還在不停地武裝自己。對艾思奇這個比他小16歲的一介書生,毛澤東寫信說:你的《哲學(xué)與生活》是你的著作中更深刻的書,我讀了得益很多,抄錄了一些,送請一看是否有抄錯的。其中有一個問題略有疑點(不是基本的不同),請你再考慮一下,詳情當面告訴。今日何時有暇,我來看你。記得在艾思奇同志逝世20周年時,在中央黨校的展柜里我還見到過毛澤東同志的另一封親筆信,上有“與您晤談,受益匪淺,現(xiàn)整理好筆記送上,請改”等字樣。這不是對哪個人的謙虛,是對規(guī)律、對真理的認同。中國歷史上曾有許多禮賢下士的故事,劉備三顧茅廬,曹操倒屣相迎許攸。他們只不過是為了成自己的大事。而毛澤東這時是真正地在窮社會歷史的規(guī)律,他將一切有志者引為同志,把一切有識者奉為老師。蔣介石,這個中國歷史上的最后一個地主階級的最高統(tǒng)治者,他何曾想到現(xiàn)時延安窯洞里這一批人的厲害。他以為這又是陳勝揭竿,劉邦斬蛇,朱元璋起事,他萬沒有想到毛澤東早就跳出了那個舊圈子而直取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
我在窯洞里徘徊,看著這些綿軟的黃土,感受著這暖融融、濕潤潤的空氣,不覺勾起一種遙遠的回憶。我想起小時躺在家鄉(xiāng)的窯洞里,身下是暖烘烘的土炕,仰臉是厚墩墩的穹頂,炕邊坐著做針線的母親,一種說不出的安全和溫馨。窯洞在給神住以前,首先是給人住的,它體現(xiàn)著人與大地的聯(lián)系。希臘神話里的英雄安泰只要腳不離地就力大無窮,任何敵人休想戰(zhàn)勝他,而在一次搏斗中他的敵人就先設(shè)法使他脫離地面,然后擊敗了他。斯大林曾用這個故事來比喻黨與人民的關(guān)系。延安歲月是毛澤東及我們黨與土地、與人民聯(lián)系最緊密的時期。他住在窯洞里,上下左右都是純厚的黃土,大地緊緊地摟抱著他,四壁上下隨時都在源源不斷地向他輸送著力量。他眼觀六路,成竹在胸。在一孔窯洞前的木牌上注明毛澤東在這里完成了《論持久戰(zhàn)》。依稀在孩童時我就聽父親講過這本書的傳奇,那時他們在邊區(qū),眼見河山淪陷,寇焰囂張,愁云壓心。一天發(fā)下了幾本麻紙本的《論持久戰(zhàn)》,幾天后村內(nèi)外便到處是歌聲笑聲,有如春風(fēng)解凍一般。這個小冊子在我家一直珍藏到“文化大革命”。后來讀黨史才知道當時連蔣介石都喜得如獲至寶,發(fā)至全軍每個軍官一本。同時這本書很快又在美國出版。毛澤東為寫這篇文章在窯洞里伏案工作九個日夜,連炭火燒了棉鞋也全然不知。第十天早晨,當他推開窯門,讓警衛(wèi)員把稿子送往清涼山印刷廠時,我猜想他的心情就像羅斯福簽署了原子彈生產(chǎn)批準書一樣激動。以后戰(zhàn)局的發(fā)展果然都在他的書本之中。一個偉人的思想是什么,是客觀存在的規(guī)律,是事物間本來的聯(lián)系,所以真理最樸素,偉人其實與我們最接近。一次,在延安雷電擊死一頭毛驢,驢主人說:“老天無眼,咋不打死毛澤東?”有人要逮捕這個農(nóng)民,消息傳到窯洞里,毛澤東說罵必有因,一了解,是群眾公糧負擔太重。于是他下令將每年的公糧由20萬擔減到16萬擔,又聽從李鼎銘的建議精兵簡政。毛澤東在這窯洞里領(lǐng)導(dǎo)了著名的延安整風(fēng),他的許多深刻的論述挽救了黨,挽救了許多干部,但是當他知道有人被傷害時,就到黨校禮堂作報告,說,今天我是特意來向大家檢討錯誤的,向大家賠個禮!并恭恭敬敬地把手舉到帽沿下。1942年,華僑領(lǐng)袖陳嘉庚訪問延安,他剛在重慶吃過800元一桌的宴席,這時卻在毛澤東的窯洞里吃兩毛錢的客飯,但他回去后寫文章說中國的希望在延安。1945年黃炎培訪問延安,他看到邊區(qū)的興旺,想到以后的中國,問一個政權(quán)怎樣才能永葆活力。毛澤東說,辦法就是講民主,就是讓人民來監(jiān)督。我想他說這話時一定仰頭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厚實的黃土。七大前后很多人主張?zhí)崦珴蓶|思想,他堅決不同意。他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思想,是千百萬先烈用鮮血寫出來的,是黨和人民的智慧?!薄拔疫@個人思想是發(fā)展的,我也會犯錯誤?!弊骷沂捜獮樗麑憘?,他說還是去多寫群眾。他是何等的清醒?。≌?、形勢、作風(fēng)、對策,都裝在他清澈如水的思想里。胡宗南進犯,他搬出了曾工作9年的延安窯洞,到米脂縣的另一孔窯洞里設(shè)了一個沙家店戰(zhàn)役指揮部。古今中外有哪一孔窯洞配得上這份殊榮啊!土墻上掛滿地圖,缸蓋上攤著電報,土炕上幾包煙,一個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壺還有一把夜壺。中外軍事史上哪有這樣的司令部,哪有這樣的統(tǒng)帥?毛澤東三天兩夜不出屋,不睡覺,不停地抽煙、喝茶、吃茶葉、撒尿、簽發(fā)電報,一仗俘敵6000余人。他是有神助??!這神就是默默的黃土,就是拱起高高的穹廬、瞪著眼睛思考的窯洞。大勝之后他別無奢求,推開窯門對警衛(wèi)說,只要吃一碗紅燒肉。
當你在窯洞前徘徊默想時,耳邊會響起黃河的怒吼,眼前會飄過往日的硝煙。但是你一眨眼,面前仍只有這一排靜靜的窯洞。自古都是心勝于兵,智勝于力。中國革命的勝利實在是一種思想的勝利,是毛澤東思想的勝利,是毛澤東那幾篇文章的勝利。延安的這些窯洞真不愧為毛澤東思想的生產(chǎn)車間。延安時期是毛澤東展示才華、思考寫作的輝煌時期,收入《毛澤東選集》(四卷本)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毛澤東離開延安在陜北又轉(zhuǎn)戰(zhàn)了一年,胡宗南丟盔棄甲,哪里是他的對手。1947年12月的一天,毛澤東在陜北米脂的一個窯洞里展紙研墨,他說:“我好久沒有寫文章了,寫完這一篇就要等打敗蔣介石再寫了?!彼蠊P一揮,寫了《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wù)》,說我們要打正規(guī)戰(zhàn),要進攻大城市了。這是他在陜北窯洞里寫的最后一篇文章,寫罷擲筆,便揮師東渡黃河,直搗黃龍,為人民政權(quán)定都北京去了。他再沒有回延安,只是在寶塔山下留下了這一排永遠思考的窯洞。思想這面銅鏡總是靠歲月的擦磨來現(xiàn)其光亮的,半個世紀過去了,作為政治家、軍事家的毛澤東離我們漸走漸遠,而作為思想家的毛澤東卻離我們越來越近。
(1996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