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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惲南田亦此山僧

高陽版張大千傳 作者:高陽 著


二 惲南田亦此山僧

張大千的和尚朋友,法號印湖。能跟張大千做朋友,而張大千又認為患難可依的,當然是極爽朗熱心的人。他一見泫然,先陪他去掛單。監(jiān)院見了他那件破海青,少不得詢問緣故。張大千本乎“衲子不打誑語”的宗旨,據(jù)實相告,監(jiān)院大笑。

到禪房中安頓好了,張大千將印湖拉到一邊,悄悄問道:“靈隱的清規(guī)如何?”

“清規(guī)當然好的?!庇『磫?,“你問這句話什么意思?”

“我是說能不能偷葷?!?/p>

“和尚偷葷是免不了的。其實悟道也不在乎吃葷不吃葷,南宋有‘蝦子和子’,大相國寺有‘燒豬院’[1]。在靈隱寺出家的濟顛和尚,吃酒吃肉,監(jiān)院不容,具稟帖要驅逐他,那時的住持是你們四川眉山人,別號瞎堂的慧遠禪師,手批兩行:‘法門廣大,豈不容一癲僧耶?’從此就沒有人敢說話了?!?/p>

張大千大喜?!凹热荒阋?jīng)據(jù)典,說和尚喝酒吃葷不妨,那么,”他老實說道,“酒,我不喝,你得請我吃肉。這一陣我饞得要命?!?/p>

“可以!不過在本地不行,山門左右吃食店的房子,都是寺產(chǎn)。方丈交待,誰要賣葷腥給和尚吃,房子馬上不租。我請你到城里吃小館子?!庇『终f,“到城里還得先換一換衣服?!?/p>

印湖有個在家的好友,是個不矜細節(jié)的名士。到得他家,印湖原有俗家衣服存在他那里,張大千的身材跟他差不多,借穿亦頗合身。不過一個是燒了戒疤的禿頭,一個是發(fā)長已遮項后的頭陀,露出真相來,卻有不便。好在時值隆冬,買兩頂杭州人稱為“猴兒臉”的絨帽,往頭上一戴,照習慣任何地方都可以不脫下來,那樣,行藏就絲毫不露了。

找的一家館子卻不小,招牌叫作“黃潤興”,在上城已靠近城隍山,據(jù)說是兩百年的老店。相傳乾隆南巡,微行訪求民隱,曾經(jīng)在此進膳,所以杭州人稱之為“皇飯兒”。那里的拿手好菜是魚頭豆腐和“件兒肉”。張大千對魚頭豆腐的興趣不大,手掌大的件兒肉,卻大嚼了四件之多。

飯罷到城隍山去喝茶。張大千是一遇名山勝水便不肯輕易放過的,上得本名吳山的城隍山一看,自然大失所望,既不高,又不秀,更不幽。不過想到柳三變[2]的那闋《望海潮》,卻是另一種感覺,他口中念著:“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币暯缇妥匀欢坏財U展了。

眼中看、口中念和心中想,實際上不是一回事。心中想的是,據(jù)實寫生,沒有什么意思,要照柳三變的詞意去畫成一個手卷,才夠氣魄。那就是所謂寫意??上КF(xiàn)在自己的功力還不夠。

印湖聽他自言自語地念念有詞,便即問道:“你是在念惹動金主完顏亮,想‘立馬吳山第一峰’的那首詞?”

“是啊!”張大千說,“我心里在想,把這首詞畫成畫,應該怎么樣布局。‘怒濤卷霜雪’要連海寧的潮也畫進去,才算完整。不過,那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故事了?!?/p>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人貴立志,你要做惲南田[3]第二,你就一定會成為惲南田,甚至勝過他?!?/p>

張大千在接受這番鼓勵之際,同時也被提醒了。“據(jù)說惲南田在杭州做過和尚?!彼麊枺安恢谀睦?,我要去瞻仰遺跡?!?/p>

印湖笑了,故意問道:“你說在哪里?”

看他笑容詭秘,張大千的心思極快,立即答說:“莫非就在靈隱?”

“然也?!?/p>

“有這么巧的事!”張大千喜不可言,“你快講給我聽聽,是怎么回事?!?/p>

“我可不大講得清楚?!庇『柕?,“惲南田的《甌香館集》,你讀過沒有?”

“我家有惲南田詩的抄本,沒有提到他做和尚的事?!?/p>

“回頭我陪你到旗下買一部《甌香館集》,另外再找找有什么材料。你回去先看看,明天我把本寺所藏的志書借出來讓你研究?!?/p>

于是到旗下專賣舊書的六藝書店買了一部《甌香館集》。張大千翻開來一看,有一篇惲南田的侄孫惲鶴生所纂的《南田先生家傳》,又有從惲敬的《大云山房集》錄出的一篇傳記,果然,兩篇傳記中都說惲南田十幾歲時,曾在靈隱出家。

舊書店的老板,肚子里都很有些貨色,聽他們在談惲南田早年的遭遇,便又介紹了一部袁子才的《新齊諧》[4],說其中有詳細的記載。張大千如獲至寶,回到靈隱,先看兩篇家傳。且說惲南田在崇禎末年隨父遜庵流落福建,“旗帥”陳錦破建寧后,惲南田被擄。陳錦無子,收之為養(yǎng)子。以后陳錦到了杭州,惲南田隨義母去逛靈隱,與其父相遇。遜庵跟寺主諦暉商量,如何得以父子團圓。諦暉設計,等陳錦的妻子下一次攜惲南田來拜佛時,故作危言,說:“無子宜出家,不然且死?!标愬\的妻子不得已,涕泣舍子。

《新齊諧》中就說得玄虛了,說有兩個和尚,一個叫石揆,一個叫諦暉,石揆參禪,諦暉持戒,各不相下。諦暉是靈隱寺的住持,香火極盛,石揆眼紅,打算奪他方丈一席。其時天旱,在靈隱以上的三天竺祈雨,石揆居然念咒召了黑龍來行雨,眾所共見,皆以為神。諦暉自知不敵而避去,石揆便在靈隱當了三十年的住持。

石揆本來是明朝萬歷年間的舉人,長于口才。一年舉行法會,他登壇說法,口若懸河,震動一時。法會中的善男信女中,有個沈氏孤兒,年方四歲,隨主人到靈隱來禮佛,為高坐壇上的石揆所見。石揆大吃一驚,向此孤兒的主人要求舍沈氏子為僧。石揆為之延師教讀,沈氏孤兒要吃肉就吃肉,要著綢就著綢,亦不替他削發(fā)。這個孤兒極聰明,二十歲不到便去考秀才,石揆為他取名近思,沈近思取中了杭州府學第三名生員。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石揆忽然傳令,撞鐘擂鼓,召集全寺僧眾,說:“近思是我的小沙彌,怎么可以瞞著我去考秀才?”接著命沈近思跪在菩薩面前,親自為他削發(fā),披上袈裟,取法名叫“逃佛”。這一下激怒了沈近思同榜的秀才,聯(lián)名數(shù)百人,控訴“奸僧膽敢削生員發(fā)!援儒入墨,不法已甚。”其中有個“學霸”叫項霜泉,率領豪奴,包圍沈近思,呼擁到家,替他換上襕衫,帽子上縫一條辮子,仍作秀才打扮。然后張燈結彩,將妹子許配給了沈近思,禮成以后,置酒作樂,聚杭州府及錢塘、仁和兩縣的生員,賦催妝詩作賀,熱鬧極了。

這一來,沈近思自然蓄發(fā)還俗了,但三學秀才猶自不肯罷休,要燒靈隱、毆石揆。巡撫不得已,將石揆座下的兩名侍者拘了來,各打十五大板。石揆的面皮被剝光了。

眾怒平后,石揆復又召集全寺僧眾,親自領頭禮佛,當眾懺悔?!斑@是我負諦暉的報應!”他說,“我從住持本寺后,常想到己身滅度以后,非有大福分的人,不能掌理此地。沈家孤兒,骨相清奇,在人間為一品官,在佛家為羅漢身。那時我爭勝之念又起,這一回是要叫釋家勝過儒家,要他不做一品官,來做靈隱的住持。這都是貪嗔之念未除之故。如今侍者受杖,即我受辱,還有什么面目坐在方丈之位?你們趕緊拿我的禪杖、白玉缽盂、紫金袈裟,把諦暉迎了來,為我補過。”

于是諦暉接續(xù)石揆,住持靈隱寺——在康熙二十八年南巡時,靈隱寺奉旨改為云林寺。沈近思中了康熙三十九年設的進士,官至左都御史。

《新齊諧》中,接下來便談惲南田的故事,與惲敬所記大致相同。最后有一段論惲、沈優(yōu)劣的話,諦暉的見解是:“沈近思學儒,不能脫周程張朱窠臼;惲南田學畫,能出文沈唐仇范圍,以吾觀之,惲為優(yōu)也?!?/p>

看完這兩段記載,張大千心里浮起一個極大的疑問,便問印湖:“沈近思,有這個人沒有?”

“怎么沒有。他是學理學的,官拜左都御史,死在雍正初年,不到六十歲。”

“那么,是不是在靈隱做過和尚?”

“做過。雍正還當面問過他,他也承認的。據(jù)說他晚年一提到石揆的養(yǎng)育之恩,總忍不住要哭?!庇『旨恿艘痪洌斑@些都有文獻可以稽考的?!?/p>

“這就奇怪了。照《新齊諧》所說,惲沈二人幼年出家,是在同時??墒牵瑦翂燮缴诿鞒?,沈近思雍正初年故世,不到六十歲,算起來應該生在康熙初年。兩個人的年紀相差至少三十歲,這不是話不對頭了嗎?”

“啊,你這一說,確成疑問?!庇『鹫f,“我去借寺志來,你倒不妨查一查看?!?/p>

一查康熙年間所修的《靈隱寺志》、乾隆以后所修的正續(xù)《云林寺志》,張大千才弄清楚,救惲南田的,根本不是諦暉。說石揆作法召黑龍行雨,以奪諦暉的靈隱寺住持,更是荒誕不經(jīng)的讕言。他也不是什么“萬歷孝廉”,這是算一算年齡就可以知道的事。果如所云,石揆到康熙二十年接任靈隱寺住持時,至少也在八十開外,早就應該閉關靜修,不問外事了。

看來袁子才并無實學,然而在乾隆年間,他的名氣極大,其故安在?

“這是因為他有一套與眾不同的處世之道之故?!庇『种刚f,“第一,要讓人看起來有布衣傲王侯的味道,身份才顯得高,所以決不能做官,也不能做達官巨賈的清客,當然做諸侯之上客,另當別論,但亦只能偶一為之。第二,雖說布衣傲王侯,但真的在王侯面前,決不能傲,而且最好能找一位王侯當后臺;不過找這個后臺,一定要別有淵源,仿佛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深厚關系。第三,要廣騖聲氣,名聲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這就要廣結善緣了。第四,要想個能應酬人的花樣。進一步說,是想個人家樂于來遷就你的法子,這樣你的應酬才能不著痕跡,只顯得你謙虛、厚道、重感情。第五,你肚子里要有貨色,先求多、再求精,倘或專攻一門,你就施展不開了?!?/p>

這番話拿袁子才的生平來印證,都有具體的事實可覆按:第一是翰林出身,卻只做了兩任縣官,三十多歲便辭官“歸隱”了;第二,他有兩江總督尹繼善的后臺,而尹繼善在他殿試時,奉派為“讀卷官”,誼屬“恩師”,淵源有自;第三,袁子才廣交達官名士,又收女弟子,隔一兩年一定要出游,“推銷”自己;第四,是袁子才最成功的地方,他造了一座隨園,客來不禁,又寫詩話,又寫食單,作為廣結善緣、應酬各方的工具;第五,袁子才肚子里的貨色很多,詩文詞賦,駢四儷六,“樣樣懂,樣樣松”。

張大千將印湖的話好好咀嚼了一會,頗有所獲,而且還有心得可以補充?!安家掳镣鹾?,不是擺出一臉的傲氣,只是‘富貴于我如浮云’而已。既然如此,還該有揮手千金的豪氣?!彼f,“袁子才名氣雖大,卻品格不高,就是愛打秋風,不懂‘千金散盡還復來’的道理?!?/p>

“話雖如此,也先要有千金可散才行。”印湖看他有些躍躍欲試的模樣,便即勸他,“大千,你絕頂聰明,我希望你做惲南田第二,不要學袁子才,何況要學袁子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p>

“何以見得?”張大千不大服氣,“我看他那一套,也沒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有一樣你不如他。‘歸隱’也要有買山之資才行,他很會弄錢,而且有弄錢的機會。你呢,花錢的本事倒是一等,做留學生跟當外交官一樣,還雇專用的翻譯。談到弄錢,你沒有那個本事,也沒有那種機會?!?/p>

印湖接下來便談到袁子才兩個弄錢的機會。巧的是,兩個機會都是為了婚姻,也都是新娘子出了麻煩;妙的是,兩樁婚姻糾紛的男女兩家,都是富戶,否則巧而不妙,有機會也弄不到錢。

“那都是他當溧陽知縣時候的事。一次是迎親中途,忽遇怪風,將花轎刮到幾十里外,有好心人家留新娘住了一夜,第二天通知她娘家,派人來把花轎抬了去。哪知道男家拒而不納,說從未聽過一陣風能把花轎刮出幾十里的怪事,內情曖昧難明,這頭親不能結了?!?/p>

“這一下,要打官司了吧?”

“可不是。女家是有身份人家,也很有錢,豈能受這個冤枉?傾家蕩產(chǎn),也得打這一場官司。結果,袁子才不知道從哪些史書的《災異志》《五行志》上,找出來兩三個這種例子,當堂持給男家看。加以留新娘住的那家人家,也是地方上有名望的,出來作證,確有其事,男家才無話可說?!庇『A艘幌掠终f,“袁子才常常自詡‘宰官須用讀書人’,就是指這件事而言。”

張大千深深點頭?!爸灰E竅,弄錢不但很容易,而且名利雙收。”他又問,“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可嚴重得多,袁子才也真顯了本事。男女兩家都是殷實大戶,新娘子過門六個月,生了個男孩,你說這件事在當時嚴重不嚴重?”

“別說當時,就算現(xiàn)在也很嚴重。”張大千興味盎然地說,“這可是袁子才的一個絕好的機會,倘能讓男女兩家皆大歡喜,兩面受禮,那本事就大了。”

“袁子才就有那么大的本事——”

據(jù)說袁子才當時接受了男家訴請“大歸”的狀子,定期開審,事先傳諭,男女兩造的尊親,亦就是新娘子的翁姑父母,以及女家的至親近鄰,到堂候傳。由于當事雙方都是地方上響當當?shù)娜思?,這場官司轟動了溧陽。聽審的百姓一直擠到大堂檐下,都要看看這位“縣大老爺”如何來斷這樁疑案。

袁子才二十四歲點翰林,二十七歲外放,分發(fā)江蘇。他是“老虎班”[5],又有朝中做大官的老師照應,所以補知縣時,年紀不到三十。但他已留了兩撇八字胡子,因為光下巴的縣太爺問到風化案子,被告婦女固然羞說奸情,自己也覺得尷尬萬分,留胡子顯得老成些,問案就方便了。

照例先傳原告,問完了卻不傳被告。召新娘子的至親近鄰上堂,問新娘子未嫁以前有何不守閨訓的情事。證人異口同聲,都道是守禮謹嚴的處子。于是袁子才再問原告,也就是新郎的父親,何以要休掉兒媳。回答是六月生子,顯然出嫁以前便有身孕。所生之子,非他家的骨血。然則是誰的骨血呢?答說不知道。

問案到此,袁子才開始斷案。“六月生子而存活者,自古有之?!苯又?jīng)據(jù)典,指著公案上的一大堆書,叫值堂的刑案查辦,翻到那一頁,念那一段,念完了他又說,“不但自古有之,現(xiàn)在亦有。本縣就是!”

此言一出,堂下像炸了馬蜂窩似的,一片“嗡嗡”之聲,但很快地就自動停了下來了。加以一聲“驚堂木”,頓時靜如空堂。

“你來!”袁子才將身邊在裝旱煙的聽差喚到公案前面,從容吩咐,“把受了屈的被告母女,送到上房里,讓她們自己去問一問老太太。”

一聽“受了屈的被告母女”這句話,作為原告的新郎的父親心里不免嘀咕:這場官司輸定了!婦女的名節(jié)如同性命,說人家未嫁以前便有身孕,而又指不出藍田種玉的主名,非誣告為何?不說別的,只判個當眾向親家賠罪,這個面子便丟不起。

哪知道袁子才卻不是這么辦。他只是開導,說六月生子是早產(chǎn),夭折的居大多數(shù),幸而存活者,都只為祖上積德,本身良善,天為之留嗣。不但不是責備,暗中還是一番恭維。

這時后堂傳出話來了,說“老太太已經(jīng)拿當初六個月生了大老爺?shù)那樾?,跟新娘子講過了,還教了新娘子好些喂孩子該當小心的地方”,不獨如此,“老太太很喜歡新娘子,收了她做干女兒了”。

這一來,“縣大老爺”跟男女雙方結成了干親家。袁子才猶如“嫁妹”,拿“召試博學鴻詞”“乾隆己未科二甲第五名進士出身”“欽點翰林院庶吉士”“溧陽縣正堂”四塊高腳牌,鼓樂前導,用自己的大轎將新娘子送回夫家。

可想而知,男女雙方無不心滿意足。新郎的父親尤其感激,身份、地位、面子所關,這場官司不能不打,而這場官司又實在不能打,因為輸雖輸不掉、贏也贏不到,必然拖成一個固結不解的僵局。纏訟的結果,對方的女兒至多不嫁,而自己的獨子可也不能再娶。萬一將來遇到一個偏袒女方的縣官,把案子整個翻了過來,斷合不斷離,那時再娶的兒媳婦變成“妾身不分明”,不又惹來另一場官司?

不想袁子才真有旋乾轉坤的手段,能將這一窩囊萬分、無法收場的僵局,尋出一個面子十足、皆大歡喜的結果,他不僅感激,而且由衷佩服。那一筆格外加豐的重禮,據(jù)說就是袁子才經(jīng)營隨園的買山之資。

“這就是術!你是最仰慕東坡的,他不有兩句詩:‘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何術?’術,大足以致君堯舜,小亦足以致身富貴。不過術須學以濟,不學不足以言術。”印湖指著堆在桌上的《云林寺志》《天童寺志》《靈巖寺志》等等說道,“你仔細去看看,惲南田那時候的那些個呼風喚雨的大和尚,誰不是飽學之士?只說救惲南田的具德老和尚好了,機思迅利,辯才無礙。倘非飽學,何足以語此?”

于是張大千細看具德老和尚的“行狀”“塔表”,還有一篇吳梅村寫的《塔銘》,越看越入迷,越看越向往。逃禪的苦悶,從與印湖一起盤桓后,本已漸次消解。此時更是胸懷大暢,自覺生機蓬勃,前程無限。因為他終于找到“自己”了——在張大千看,具德才是他的一個榜樣?!?/p>

具德法名弘禮,俗家姓張,紹興人,而生長在杭州,出家于普陀。他生性好學,讀佛經(jīng)發(fā)生疑義,求教于本師,禪師起初還可以為他解惑,到得他的功夫一深,無可為教,只好勸他改投他處。這樣輾轉求師,最后投在常熟三峰寺漢月禪師座下。挑水、打柴,一切苦務力作,他從來不辭勞累,但仍舊不廢參禪,更不肯輕拋經(jīng)書。幾年下來,他練得極好的口才,號稱“鐵嘴”。

“鐵嘴”這個外號,不獨贊他詞鋒犀利,而且亦形容他不肯讓人,連他的本師都不讓。有一天師徒二人居然斗氣了,漢月將具德喚入方丈,一連數(shù)百問,具德針鋒相對,隨問隨答,唇槍舌劍,疾如風雨。窗外門外,屏聲息氣的衲子,無不目瞪口呆。

照道理說,漢月有這樣的“嫡子”,應該得意,但他名心作祟,始終鐵青了臉,不以為具德通過了考驗。具德心亦不服,退出來跟人說道:“七祖以來,哪里有這種問法?”禪宗以達摩為初祖,傳至六祖慧能,下分臨濟、曹洞兩宗,并稱七祖。具德的意思是,自有臨濟宗以來,無此考問弟子的制度——他在臨濟宗是第三十二代。

這話傳到漢月耳中,漢月又動了無名火,命侍者擂鼓聚眾,升座詰辯,如是者一而再、再而三,具德存身不住,只得求去。有的人說,這是漢月的一番苦心,逼得具德自己去闖天下。

不過,具德雖離三峰,未忘師恩,常常去看漢月。最后,漢月終于授以衣缽,并念了一首偈子賜具德:“住山養(yǎng)得機緣熟,多覓真真鐵骨禪。莫負老僧珍重付,痛除魔外作真?zhèn)??!痹瓉頋h月弘揚佛法,重在積極進取,所以經(jīng)他陶冶出來的十四得法弟子,皆頗有作為。具德的師弟、號繼起的弘儲,住持蘇州靈巖寺,聲光之盛,亦不下于具德,這是明朝末年的事。

及至清兵入關,南明覆滅,憑空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新貴,由于殺戮過重,他們多向佛門懺宿業(yè)。而大亂初平,民間人心虛脫,亦視清凈佛門為休養(yǎng)托命之地,因而江南寺院,香火之盛,前所未有。具德的說法(講解佛法)是有名的,因而到處受人延請。順治初年揚州天寧寺請具德說法,四方衲子聞風而至者五千人,具德念了一首偈:“五千衲子下?lián)P州,百億瓊花笑點頭。七尺烏藤行活計,憑何面目得風流?”躊躇滿志之情,溢于言表。而自這首偈子流布大江南北,具德聲名更如日中天,具德的弟子戒顯作《本師行狀》說:“轍環(huán)一轉,所至萬人擠涌,揮汗成雨,至洗浴水一時呷盡。”魔力竟大到如此!

那時流寇初滅,天下粗定,古剎名藍,荒廢者多,但只要請來具德說法傳戒,自有善男信女,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來做重興的功德。不過具德自己的大愿心,卻在“南朝四百八十寺”居首的靈隱寺。

靈隱開山于東晉咸和三年,開山之祖是佛門尊稱為“理公”的慧理大師,他亦來自天竺——印度,但入中土之時,早于禪宗初祖達摩三百年。自理公至明朝萬歷年間,靈隱寺的住持,共歷一百三十余代。明朝最后一次大修靈隱寺,亦是萬歷那年。歷時周甲[6],復又改朝換代,到得清軍下江南時,靈隱寺已殘破得很不成樣子了。

順治六年,靈隱寺的僧眾奉迎具德來住持。他一到便立誓要復興理公的道場,親自領頭收拾瓦礫,清除宿莽,然后募化重建。靈隱寺煥然一新,只有大殿未修,而在順治十五年忽然祝融為災,數(shù)年心血,竟爾付之一炬。

哪知道這一把火,燒出了具德更偉的宏愿。同時也是因緣湊泊,順治皇帝崇奉佛法,具德的兩個師叔——木陳和玉林——先后被迎入禁中,開堂說法。順治且奉玉林為師,法名“行癡”,算起來與具德是“堂房師兄弟”。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具德雖不必以此為號召,而達官貴人自然會受皇帝的影響,樂予助具德實現(xiàn)宏愿,將一座靈隱寺徹頭徹尾重新修建。順治十八年七月,十三丈高的大雄寶殿和天王殿,同時上梁。當時的盛況,據(jù)寺志中記載:“遠近緇素,舍工者、施財者、助壺漿者、擲簪珥者,邪許號踴,傾動鄉(xiāng)城,百戲攢賀,晝夜騰踏。飛來峰外市肆,杯酒盂飯,踴貴百倍,眾自古迄今,無此盛舉?!?/p>

那時的惲南田呢?他早已還俗,而且畫山水讓王石谷出一頭地,以沒骨花卉負盛名,且題語、書法兼工,世稱三絕。但“煙云不改舊時貧”“獨采蘋花待故人”,他心境的凄涼寂寞,可想而知。

“他不是具德老和尚的弟子?!睆埓笄耄拔也攀?”

[1] 北宋大相國寺僧人惠明善烹豬肉,時人呼其禪房為“燒豬院”。

[2] 北宋著名詞人柳永,原名三變。

[3] 明末清初著名的書畫家惲格,號南田,常州畫派的開山祖師,后成為清六家之一。

[4] 即清代袁枚的《子不語》。

[5] 指明清進士以翰林外放知縣。

[6] 指滿六十年。干支紀年一甲子為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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